婁律師找來一位退休中學教師來替解語補習全科,以便她參加考試。
那位張老師同外婆差不多年紀,可是幽默風趣,能幹爽朗。
一對一教,當然勝過坐在四十五人課室中瞎子摸象,許多本來不甚了了的功課,經張老師講解,澈然大悟。
解語一向不算好學生,一百分拿六十五已經滿意,可是此刻像是忽然開竅。凡是不明白的題目均取出討論。
她精神有了新寄托。
老師上午來三個小時,已經教完課程。
解語說:「怪不得外國盛行家長親自動手教子女。
張老師:「傳統教育有它優點,但是一班四十五人,說什麼顧不及學生需要。」
「什麼是理想人數?」
「幼稚園,十二至十五人,小學及中學,二十人,大學,八至十二二人。」
「嘩,那學費得升十倍。」
忽然想到,張老師的薪酬可能是天文數字,她噤聲不語。
「好好用功,回學校拿聯考成績單時可以揚眉吐氣。」
解語又不覺一雪前恥有那麼重要,但是,假使可以做得到,倒十分有趣。
不語得到上一次那種不良宣傳,名氣忽然提升,眾人對她發生了新的興趣,可惜市道仍然不景氣,工作量依然有限。
不語感慨說:「難怪前輩道,沒有好的宣傳或者是壞的宣傳,只有宣傳。」
外婆不出聲。
「解語,過來。」
解語走到姐姐身邊,二人緊緊擁抱。
不語說:「難為你了。」
解語深深歎息,「不,難為你了。」
沒有不語,也許她就得睡在溝渠裡,或是,住到兒童院去。
外婆悄悄落下淚來。
已經事過情遷,一日下午,解語自書店返家,忽聽對面馬路有人叫她。
聲音十分熟悉,解語以為是舊同學,有點高興,抬起頭,看過去,見到的卻是方玉堂。
她站定,沒有走過去。
方玉堂見她站住,立刻走過來。
「解語,對不起。」
解語淡淡說:「沒想到你耿耿於懷。」
「解語,你知道我一向喜歡你。」
解語嗤一聲笑,「謝謝,謝謝。」
「怎麼樣,聽說功課有進步?」
當然,他是幕後操縱手,解語不至於天真得以為婁律師會出錢替她請家庭教師。
解語歎口氣。
「解語,你一向至懂事。」
解語輕輕說:「窮人家子女,早諳世事,不爭意氣,」語氣漸漸淒酸,「不外任人魚肉,有力氣者出賣力氣,有色相者出賣色相,免費奉送自尊。」
方玉堂不好意思說話。
「方先生,令千金幾歲?與我差不多年紀吧,可是在賢伉儷眼中,她可是尊若菩薩?」
方玉堂不出聲。
解語感慨,「你看,有錢多好,可以買得幸福的童年,而窮人家子女自青少年期始,就不得不出賣給你們來換取生活。」
方玉堂說:「解語,你人太聰明,故此感慨良多。」』
「我也不是孩子了,十八歲,已可出來做事,雖然令千金到了二十八歲可能仍在學堂念碩士銜。」
方玉堂頷首,「說得好。」
解語這時奚落他:「那洞天福地,人間樂園留不住你的心?」
他搔搔頭皮,「原來天長地久,還是有人的地方比較好玩。」
解語詫異,「你今日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實不相瞞,無事不登三寶殿。」
解語大奇,「何事?」
「那我不妨有話直說了。」
「請講。」
「我有一個朋友,非常想認識你。」
解語一愣,這是什麼意思?
可是聰明的她在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此事。
她並不動氣,只是譏笑:「方先生,你怎麼連這一行都干!」
「介紹一個朋友給另外一個朋友認識,是正常社交活動。」
「謝謝,不敢當。」
他們站在行人路上談話,方玉堂的豪華房車一直在路邊等,司機靜候吩咐。
解語問:「你要說的,就是這麼多?」
「是」
「再見,方先生。」
方玉堂無奈地聳聳肩。
解語忽然嫣然一笑回頭,「你那朋友,怎麼會知道有我這個人?」
方玉堂連忙答:「他知道那宗新聞,他覺得很感動。」
「我看不出有任何感人肺腑之處。」
「你那樣為不語——」
解語訕笑,「賺人熱淚是不是——姐妹花忍辱偷生。」
「解語,我窘極了。」
「再見。」
這次解語頭也不回地返家去。
接著三個月內,解語劇變,她對功課發生新興趣。
孜孜不倦,感動了張老師,於是在下午多來兩個小時,與學生朝夕相對。
解語問老師:「能及格嗎?」
「綽綽有餘。」
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解語又問:「可以拿到十個優嗎?」
張老師又答:「未至於,七八個甲級已可所向披靡,進人任何一間大學了。」
『那也算不錯是不是?」
「已十分理想了。」
解語放下心來。
每一團烏雲都鑲有銀邊,學業進步是她意外收穫。
解語此刻嗜好是逛書店。
經過那一役,她自一個無主見無方向的小女孩蛻化成沉默好學的少女。
可是與不語的關係卻明顯疏離。
不語結識了一班新朋友,計劃十分多,平時大吃大喝,麻雀耍樂,上落頗大,還考慮一起做生意。
她歡喜地說:「以前我就是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現在有了這班好友,殊不寂寞。」
心靈空虛,有一班人陪著也是好的。
「姐姐,不如結婚生子。」
不語一怔,哈哈笑起來,「那麼容易?」丟一本娛樂雜誌給她,「去看看,這一本簡直是前女星離婚特輯,一個個三五七載後又重出江湖,身邊還多了幾名無辜孩兒,這是幹什麼呢,累人累己,當初何嘗不以為是找到終身歸宿,結果白浪費時間感情,解語,求人不如求已。」
獨立宣言。
解語說:「你身邊那些,不過是衰友損友,豬朋狗友,酒肉朋友罷了。」
不語哈哈大笑,「不知多適合我。」
見她那麼開心,解語也笑出來。
第二天,外婆朝解語嚼咕。
「上個月,簽了近十萬元飲食單子。」
解語想一想,「人家眾星拱月似陪著她,求的是什麼?總得有所付出。」
「說的也是。」
「不請客,何處有朋友,你別看她面於上做不出來,方某那件事,其實已叫她傷透了心,需要慢慢療養。」
「我亦覺得是。」
『有錢多好,可以隨意傷人。」解語氣忿。
外婆反過來勸她:「許多無業流氓更會凌辱女性。」
這倒是真的。
紅顏多薄命,醜陋做夫人。
接著的一段日子,不語忙著應酬,玩耍,並無異狀,直到一日,解語在報上讀到新聞:「花不語自編自導自演一齣好戲。」
解語拎著報紙去問姐姐。
不語睡眼惺。訟,「『啊,登出來了。」語氣歡欣。
解語低聲問:「誰是老闆?」
「我」
「為何扒逆水?」
「不人虎穴,焉得虎子。」
「姐,你要虎子來幹什麼?」
「揚眉吐氣。」』
「姐,任何投資都有輸有贏有風險。」
「我一定會贏。」
解語已無話可說。
「你不看好姐姐,誰看好姐姐?」
解語強笑。
「小投資,文藝片,一定會回籠,你放心。」
到這個時候,解語才知道,上一次,方玉堂把她自尊心傷得多厲害,她的信心碎得七零八落,如今,要自編自導自演一齣好戲,才能拾得回來。
不語笑,「鄧小慧與焦偉芳都嚴然大製片,我比她們少了眼睛還是少了鼻子。」
解語感覺到不安。
不語翻閱看報紙,「這幾張照片拍得不錯是不是?」
解語說:「你穿桃紅色一直好看。」
她去找婁律師。
婁思敏招待她喝咖啡。
「家裡一老一小,故此她也沒有事先同你們商量,她同我說,想替事業注射興奮劑,否則再過兩年,觀眾一樣是忘記了她。」
「她有足夠資本嗎廣
「我看過計劃書,那幾百萬現金難不倒她。」
「可是那真是血汗錢。」
「說得好,每一個人賺的都是血汗錢,我們用一生最好的歲月,一日最好的時間來求生計,」婁思敏感唱,「不知值或不值。
「我怕她受騙。」
「這是她本行,她有經驗。」
「但,為什麼我左眼跳不停?
婁思敏笑,「你精神太過緊張。
「可以勸阻嗎?」
「消息已經發出去了。
「這世界出爾反爾也很普通。
婁思敏說:「她想玩這個遊戲。
「我見過血本無歸的例子。
「太悲觀了,也有賺大錢的機會。
婁律師辦公室的空氣調節稍冷,解語抖擻了一下,原來,她比姐姐更無信心。
「你只要把書讀好,別管其它。
解語不大看得到姐姐。
她租了寫字樓,又在某酒店訂了公寓式長房讓工作人員休息,一邊改劇本,一邊組班底,在娛樂版上隔幾日便有消息,熱鬧非凡。
家裡十分靜寂,聯考時間表與准考證已經下來,張老師多年經驗,指點學生應注意什麼題目。
解語並沒有在試場中碰到老同學。
張老師問:「自覺答得如何?
「如囊中探物,唾手可得。
張老師笑,「不得驕傲。
咄,不驕傲有什麼意思。
可是,解語也笑了。
也許,對不語來說,那齣好戲也是一場考試,如果勝出來,她可以順利升級。
她有做好功課嗎P
一連十場考試,解語明顯地瘦下來。
天天早上都吃不下早餐,萬幸她能喝極多牛奶。
最後一天,鬧鐘響的時候才清晨五點。
好一個解語,撐著起床,翻閱筆記。
然後梳洗更衣,出門之前,去看一看外婆。
外婆一向有向牆壁睡的習慣,解語看不到她的臉。
近日她睡得比較多,彷彿比從前疲倦,也可能是因為比從前空閒。
解語輕輕掩上門。
她獨自赴試場去。
魚貫步入大堂,解語有種躊躇滿志的感覺,不,這不是爭意氣,校長不公平地把她轟出校門,可是她並沒有因此倒下來,她今天還不是一樣來考試,成績也許比老師最溺愛的同學更好,這叫爭氣。
試卷下來,她低頭疾書。
兩個半小時很快過去,她交上卷子,環顧四周,收拾好筆紙及准考證,鈴聲一響,站起來。
可以聽到百多名學生齊齊鬆口氣的歎息聲,接著,大家走出試場。
有人在身後叫她。
解語轉身,是一個白衣白褲的男學生。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我偷看你的准考證。」
「有何事?」
「要不要到附近吃一杯冰淇淋?」
「我沒有空。」
「可以把電話告訴我嗎?」
「我父母不准我與陌生人談話。」
那男生急了,「可是,人海茫茫,你這一走,我將永遠失卻你影蹤。」
解語忍不住笑,「這便是人生了,小兄弟,再見,珍重。」
那男生啼笑皆非地呆呆站著。
張老師的車子在街角等解語。
那慈祥的中年女士同她說:「大功告成。」
「謝謝你,張老師。」
「我下星期將移民往多倫多。」
解語大吃一驚,「怎麼沒聽你說過!」
張老師歎息,「這便是人生,有聚有散,聚散均無因。」
六月債,還得快,她怎樣對人,人便怎樣對她,真沒想到張老師會那樣說。
解語低下頭。
「三個月來相處,依依不捨,他日,若來多倫多升學.可住我家裡。」
解語黯然。
「來,送你返家。」
老師故意拖到最後才告訴她,免她送禮辭行。
世上怎麼沒有高貴正經的人。
「這是我的地址電話,成績公佈,第一時間通知我。」
「是,老師。」
外婆等她回家,準備了豐富菜餚。
「考完了?」
「考完了!」
外婆笑說:「若考得理想成績,我們招待記者,道出前因後果,控訴校長無理開除學生。」
解語笑,「這不大好吧。」
「差點叫老校害慘。」
解語忽然豪邁地說:「若真的叫人害得一蹶不振,那我不算好漢,摔死活該。」
外婆也笑,「好好好,得饒人處且饒人。」
「即使考得全市第一,也不會招待記者,我不過想向自己交待。」
「是,是,是,來吃這碗紅燒蹄膀。」
翌日,不語吩咐油漆師傅把客廳天花板髹成紫紅色,譬喻紅得發紫。
手提電話號碼改了,六六八八三八三。
她仍然很少回家來,解語覺得姐姐神采飛揚,說起新戲,甜蜜蜜,喜孜孜,即使與方玉堂最和諧之際,也沒有這樣開心。
解語開始覺得那幾百萬投資也許值得。
買笑嘛。
花不語賣笑多年,現在也輪到她買笑了。
世上沒有免費午餐,無論什麼,總得付出代價,那麼高興,可知入場券不便宜。
從前低調的花不語忽然出起風頭來,姿容美麗、名貴首飾,含蓄性感的服飾,像一顆新星似吸引人注意。
一個清晨,解語在床上看報紙,電話鈴響了。
熟人都已經不再撥這個電話找不語。
原來是方玉堂。
「方先生你好。」
幸虧一直叫他方先生,現在不必改口。
「不語在家嗎?」
「她現在很少回來。」
「她不是生意人才,投資過分龐大,怕有閃失,你有無勸她?」
解語訕笑,「我更加沒有頭腦。」
「那,你看著她傾家蕩產?」
「小本經營,不至於此。」
「人人把她當冤大頭。」
「方先生,你在什麼地方?」顧左右而言他。
「我一值在本市,何嘗有走開過。」
原來如此。
「她要向我顯顏色,是嗎?」
解語仍然很客氣,不知怎地,她耐心地替每件事留個餘地。
當下她聲線溫柔,「我想不,方先生,她已忘記此事,從頭到尾,她不發一言,不出一聲。」
「她恨我嗎?」
「她忙得不可開交,外婆的燉品要派人拿到公司去給她,你說,她哪裡還騰得出愛與恨的工夫。」
方玉堂愣住半晌,「你勸她當心。」
「沒法子,方先生,你已撒手不管,一切只得任她了。」
方某吁出一口氣。
他彷彿有點侮意,欲多說幾句,可是解語已沒有時間給他。
「我要去學校看榜。」
「今日放榜?」
「是。」
「祝你高中狀元。」
解語乘車往學校。
金榜貼在禮堂中央。
佈告前已圍滿同學。
本來可到報館去查,可是解語還是回到熟悉的地方來。
她一眼看到成績,七個甲,三個乙。
算是好成績,可是狀元另有其人。
有同學發現了她,竊竊私語。
不一會兒,老師出來,叫住解語。
「花同學,你成績是本校第一名,」她誇獎她,「做得好極了。」
全校第一?功課一向名列前茅的黃月嫻與袁定能呢,沒有為校爭光?
「由校方替你報名,現在成績單也在我處,你願意到課室來領取嗎?」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
解語答:「我……沒穿校服。」
「不要緊,你又沒穿花裙子,今日非正式上課。」
「好吧。」
「還有,花同學,願意回來念預科嗎?」
解語猶疑片刻。
「可先報名,然後,獲外國大學取錄的話,可以退位。」
嘩,這麼多選擇,都為她設想周到。
可見人真的要自己爭氣。
一做出成績來,全世界和顏悅色。
真奇怪是不是,一樣是這個人,這副性格,這個環境,三個月前,同樣一幫人要掃她出門,現在,同一票人要靠她光耀門楣。
解語不覺享受,只有感慨。
表面上不露出來,恭敬地說是。
這當事人都一字不提前事,又有誰會記得?一定可以皆大歡喜。
當下,班主任走進課室,手中拿著一疊成績表。
同學們紛紛就座。
離開學校三個月,再回來,感覺怪得不得了。台檯凳凳那麼小那麼硬,奇怪,以前怎麼坐?
同學們訕訕地向她打招呼。
老師發表了最佳成績,眾人詫異地發出驚歎。
領了成績單,解語到註冊處報名升讀中六。
教務主任輕輕說:「校長只做到這個學期底。」
解語抬起雙眼。
「她被調走了,明年新校長姓唐。」
呵,有這樣的事。
解語本來只來看成績,沒想到意外獲得平反。
「歡迎你明年回來。」
解語朝她一鞠躬。
她取了成績表離開學校。
到了家,立刻撥電話給張老師,那邊是深夜,她在錄音機上報告喜訊。
不語的製片撥電話過來,「二小姐,語姐問,你成績如何,可要到報館去查一查?」
「已經取了成績,七個優。」
那見多識廣的製片忽然倒抽一口冷氣,「什麼,你考試時吃過什麼,這種成績是真人可以做到的嗎?」
無人比他更會說話,不愧是製片家。
「我立刻去向語姐報告。」
解語被他逗得笑出來。
隔一刻,方玉堂秘書也來打聽。
幸虧考得好,否則,眾人如此噓暖問寒,怎麼吃得消。
「替我謝謝方先生,是張老師幫我開的竅。」
解語很累,倒在床上睡著。
真幸運。
外婆回來,推她,她迷迷糊糊回答。
「揚眉吐氣!可以挺起胸膛來做人了。」
下午,不語帶了一隻蛋糕回來。
笑道:「找你客串一個角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