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太太答:「無論怎樣,我都支持你。」
一想,支持兒子離婚好似是極之荒謬的一件事,可是事實上她的確支持他。
她補了一句,「你一定有不得已之處。」
「謝謝你母親,謝謝你。」
到了約會那天,許開明把鬍髭刮乾淨,換上新襯衫,去敲芳鄰大門。
馮喜倫出來應門,也打扮過了,粗眉大眼,別有風情,她穿一件長大衣,看不到裡頭的衣服。
開明笑說:「你好像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
「是,跟我來。」
這一點活潑感染了許開明,他跟著她走,她手勢敏捷地自車房開出一部吉普車,開明跳上車去聽她擺佈,這還是他第一次不用做勤務兵。
在這個城市做男人好像比較容易,女性尚未被寵壞,不用男人伏在地下膜拜。
車子駛出市區,在一間戲院門前停下,「到了,請下車。」
看電影?可是推門進去,卻發覺別有洞天,許開明笑出來,真不相信還有這樣的地方存在,原來小戲院已被改裝成一家跳舞廳,樂隊在台上演奏,人客三三兩兩起舞,燈光明亮,侍者來回穿梭招待茶點。
馮喜倫買了門券,脫下大衣交接待員,神氣活現地說:「請來跳舞。」
開明大樂,「我不會跳。」
「我教你。」
「太好了!」
他們挑側邊一張檯子坐下,開明這才發覺人客以銀白頭髮的老先生太太為多,他們終於賺得閒情,前來輕鬆一番。
這時樂隊奏出《田納西華爾茲》,許開明知道這是父母年輕時的名曲,興趣盎然,馮喜倫暗示他邀舞。
他站起來,咳嗽一聲,「小姐可否一一」
話還未說完,喜倫已笑答:「我至愛不過。」
她站起來轉一個圈,原未穿著一條花蓬裙,旋轉之下,裙裾揚起,十分奪目。
開明只跟母親學過跳舞,早已忘記大半,可是絕不願放棄輕鬆的機會,帶者喜倫下場。
喜倫長得高大,幾乎與他一般高矮,他們翩翩起舞,兩人均滿面笑容。
一曲既罷,其他茶客鼓起掌來,他們朝四方鞠躬謝禮。
回到桌子,喜倫說:「茶點來了,」歡呼,「有司空餅。」
那樣簡單廉宜的一個節目,她卻盡情享受,無比快樂,許開明深深感動,做人就應該這樣,不枉此生。
喜倫接著又與他跳了好幾隻舞,快慢兼收,可是開明已經出了一身汗,他感慨地想,又活轉來了。
不由得訴苦,「老啦。」
沒想到喜倫安慰他:「中年人能這樣已經很好。」
開明啼笑皆非,什麼,三十出頭已是中年?不由得不服氣,「你幾歲?」
「二十三歲。」
可不是,比人家大十年以上。
「喜倫,我們真得常常出來才是。」
「我贊成之極。」
燈光轉暗,色士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開明歎口氣,「我最想吹奏這只樂器。」
「現在學也未遲呀。」
開明笑,「學會了就不再有任何遺憾,那樣,餘生可抱怨些什麼才好?若無怨言,生活未免乏味。」
馮喜倫嗤一聲笑出來。
「你不懂得?這便叫作代溝。」
喜倫卻化繁為簡:「離婚男人通常內心不忿。」
開明一怔,一般人都愛拿失婚婦人來做題目,總是沒想到離婚也是兩個人的事,每一個離婚女人背後,必定有一個離婚男人,馮喜倫顯然很清楚這一點。
開明低下頭來。
喜倫說:「我開罪了你?」
「不,你提醒了我。」
「仍然傷痛?」
「不,已經沒事,你不必小心翼翼。」
喜倫笑,「我不懂收斂,母親老嫌我鈍手笨腳,粗聲大氣,說我活脫似加仔。」
開明不以為然,「你確是加籍人士。」
「你幫我?」喜倫大悅。
「當然。」
「謝謝你許開明。」
他們離開跳舞廳,街上下雪,開明解下圍巾替喜倫繫上,喜倫欣喜莫名。
許開明再麻木,也知道這個妙齡女子對他有好感。
「讓我來駕駛。」
回程中他倆訂好下星期的約會。
開明自後門入,剛想上樓,聽見客廳有人說話。
一一「他們去跳舞?」
「是呀,喜倫那樣告訴我。」
是兩位太太的聲音,一位是他母親,另一位,可以猜想,是喜倫的媽媽。
開明坐在樓梯間,進退兩難,為免尷尬,還是暫不露面的好。
外頭的對白繼續。
歎息:「開明很寂寞,婚姻這件事……現在回家來,我比較放心,喜論會不會喜歡他?」
「喜倫整天提起他。」
「可是,開明已經三十二歲。」
「暖,這算什麼,我有沒有和你說,阿馮比我大十一年,他很照顧愛惜我,一個人總要到那個年紀才知道要的是什麼。」
開明坐在梯間微笑。
馮太太又說:「倒是喜倫年輕粗淺,望你們包涵。」
「唉呀。哪裡哪裡,如此客氣,折煞我們。」
「孫兒呢?」
「你放心,馮太太,這兩個孩子我會照顧,毋須喜倫操心。」
「不不,喜倫非常喜歡孩子,大概是得了我的遺傳。」
開明忍不住笑。
這兩位太太差些沒交換聘禮及嫁妝。
他輕輕站起來,故意開關後門,製造聲響。
果然,許太太說:「回來了。」
開明手插在褲袋裡,滿面笑容走迸客廳。
「媽媽,馮太太。」
馮太太眉開眼笑叫一聲開明。
開明有點感動,馮太太真開通,沒嫌他是個離婚男人。
不消片刻,她告辭回去了。
母親訕訕地看著他不語,開明忽然流淚,「媽媽。」他握緊她的手。
許太太輕輕說:「你有什麼委屈儘管說出來。」
可是孩子們醒來了,自動下床找人,午睡後小臉可愛地紅咚咚,開明不由得笑了,他們已經長得比弟弟大,許家的遺憾也得以平反。
翌日在後園陪孩子玩雪,開明不知怎地踩了個空,跌在花槽裡,扭到足踝,痛得怪叫。
脫下靴子一看,已經腫起,開明大叫要去醫院,「打九一一叫救傷車。」
許太太倒鎮靜,撥完電話,說:「救傷車馬上來。」
來的卻是馮喜倫。
許開明蠻不好意思,「怎麼麻煩你?」
大兒拍拍喜倫肩膀,喜倫轉身聽他要講什麼。
大兒笑嘻嘻說:「爸爸嚎哭,爸爸叫痛。」
開明辯曰:「沒有的事。」
「來,我陪你去醫院。」
她不費吹灰之力扶他上車。
開明汗顏,自覺無容身之處。
檢查過醫生說並無大礙,囑咐敷冰,服止痛藥,多休息。
喜倫一直在身邊。
開明心想,足踝那樣隱私之處都叫她看過,以後再也脫不了身。
她把他送回家,熱了雞湯,端給他喝。
窗外仍然大雪紛飛,在這個時刻,許開明忽然覺悟,過去歲月一去不復回,他也只得努力將來了。
喜倫的背影非常健美, 肩寬、腰細,呈一個V字,正是時下模特兒身段,悅目之至。
開明閉上眼睛,雙目潤濕。
「唏,」喜倫打趣他,「不至於痛得要哭吧。」
他睜開雙目,看著年輕的她,「你知道什麼?你懂得什麼?」
喜倫笑,凝視他,「比你想像的要多許多。」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其中。
他未痊癒,倒是雪先停。
積雪要好幾天才融化,兩個孩子也知道雪人遲早會得在太陽公公的熱情下消失,戀戀不捨。
拄著枴杖,開明來往家與寫字樓全靠喜倫幫忙。
他對她說:「少年時打球扭傷了腳,過一天便無事,照樣健步如飛,如今不曉得怎麼搞的。」
喜倫微笑地給他接上去:「老了。」
開明有點汗顏,人家不負責任起來總是怪社會,他卻心安理得賴年歲高,喜倫一句話點破了他。
那天下午,他發奮圖強,扔下枴杖,慢慢一步步走下樓梯,又再走上來,如此來回十數次,已覺神清氣朗,他痊癒了。
兩個孩子開口,全部英語對白,許太太著急,「怎麼辦,怎麼辦,這算是哪一國的人呢?」
開明不語。
「喂,開明,你是孩子的爸,你想想辦法呀,怎麼光是傻笑?」
開明真心一點也不覺煩惱,搔搔頭皮,「是華裔加人嘛。」
「央喜倫來教,喜倫會中文。」
「媽,這是長年累月的事,不好煩人,我替他們找個老師便是。」
「喜倫中文程度還真不賴。」
「是嗎,」開明納罕,「可是她從來只與我說英語。」
「你根本沒有去發掘人家的優點。」
說得也是,對於喜倫之事,開明從來不加細究。
許太太說,「中國人總要講中文。」
「持加拿大護照,當然是加國人。」
「那祖宗是華人呀。」
開明想一想,「五胡亂華,滿清又統治百餘年,血統也許並不是那麼純真。」
許太太為之氣結。
「媽。」開明握住她的手,「我們有時候快樂,有時候不,可是從來不是為著懂什麼或是不懂什麼,不過,如果這件事令你煩惱,我會設法幫你解決。」
「幫我?」許太太啼笑皆非,「怎麼變成幫我了?」
「孩子是你的孫兒嘛。」
許太太道:「我去同喜倫說。」
一日許開明下班回來,看到喜倫與他母親站在紫籐架下聊天。
初春,尚有涼意,喜倫卻已披上紗衣,裙裾上印滿了淡藍與淺紫色碎花,站在花架下,出塵脫俗,宛如安琪兒。
見開明的車子駛近,她們揚手招呼。
開明停車。
許太太訝異問:「怎麼這個時候忽然回來?」
開明莞爾,「我一路心驚肉跳,故回來查查有無人講我壞話。」
誰知許太太承認,「你靈感不錯,我們的確在說你。」
開明問:「說我什麼?」
他順手摘下一串紫籐,幫喜倫別在發腳。
然後他說:「我還有急事回公司去。」
隨即駕車離去。
許太太奇道:「他回來幹什麼,為何又匆匆走開?」
喜倫微笑,「也許只是回來換件襯衫,見我們說他,不好意思起來。」
「喜倫,只有你弄得懂他。」
「剛才我們說到何處?」
「對,兩個孩子學中文的事一一」
這時,許開明的車子已經駛遠。
他知道他必需做出抉擇,他加速往海旁大道駛去,不能再逃避,今日一定要面對現實。
他的心跳加速,車子像一支箭般射出,直到其他司機杯葛響號,他才逐漸慢下來。
開了車窗喘息一下,繼續行程,一海鷗乘風飛起,像是撲向他的擋風玻璃,可是剎那間隨氣流滑向一邊,又朝海邊飛去。
鳥腹潔白,翅膀碩大,十分美觀,開明一直喜歡鳥類,飛得那麼高那麼遠,看透世情。
車子駛抵豪宅,許開明怔住,女主人分明在籌備一個花園宴會,草地上搭起了淡黃與鴿灰的帳篷,鮮花處處,張燈結綵,服務員正忙碌地穿插工作。
開明的車子停在一輛食物冷藏車後,工人正把一箱箱的鮭魚抬進廚房。
大宅前後門大開,眾人隨意出入,根本無人注意到他。
開明四處張望,大宅終於佈置好了,是二十年代的法式裝飾藝術式樣,十分柔靡,有許多水晶及磨紗玻璃,絲絨與絲穗,淡灰色地毯捆著玫瑰紅邊,應該過份誇張,可是客廳面積實在大,竟覺得恰到好處。
開明在心中一算,奇怪,這並不是她的生日,她在慶祝一個什麼日子?
他問一個穿制服的工人:「貝小姐呢?」
那管家模樣的人,正指揮幾個工人小心搬運鋼琴,挪出空位來不知放些什麼,聞言道:「有什麼事同周太太說好了,小姐沒有空。」
開明不以為忤,他當然沒有去找周太太,他獨自在大宅內瀏覽,每間房間都陳設得美輪美奐,精緻無比。
世上可以買得到的華麗均應有盡有,卡地亞的無腸水晶鐘,花百姿的百寶復活蛋,印象派畫家的名作,都隨意放著,一點不介意客人順手牽羊。
許開明是行家,一看就知道這筆裝修費遠遠超過大宅所值,不禁訝異起來。
他坐在圖畫室一張灰色的絲絨沙發裡發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原想與秀月好好一談,可是偏偏遇到這許多閒人。
他知道她在樓上臥室,可是又不方便找上去,許開明細細思量,不怕,反正來了,不如索性闖上去敲其寢室門。
圖畫室的一面牆壁上鑲著鏡子,可是鏡上還有一幅白雪公主後母魔鏡似的捆金邊的鏡子,鏡內人影憧憧,把門外的熱鬧全部反映到室內。
這時,開明忽然發覺室外一靜。
他抬起頭來,看到鏡內有一個粉紅色的人影。
他連忙轉過身去。
只見秀月自樓梯間走下來,她穿著一件層層疊疊的半胸晚服,裙裾到地,後幅拖在地上,一轉身,可看到緞子衣料折成一朵玫瑰花模樣,而她整個人變成花蕊部分。
開明目瞪口呆。
她顯然在試穿這件華服,因為身後跟著設計師正在替她用針別起衣料多餘部分,她臉上並無化妝,可是一臉笑靨,顯得嬌美萬分。
開明看得呆了。
在他眼中,秀月整個人發出光芒來,四周圍的人與物均變得黯淡萬分,難以辨認。
而且秀月的身型逐漸高大,終於充塞了大宅客廳整個空間,一顰一笑,烙印似刻在他的腦海裡。
半晌許開明才清醒過來,他握一握拳頭,清一清喉嚨,正想走出圖畫室去與她打招呼。
該剎那他看到秀月背後出現了一位男士,他雙手捧著一團晶光燦爛的飾物,輕輕放在秀月的頭頂。
秀月連忙轉身,這時許開明看清楚她頭頂上戴的是一頂鑽冠,閃爍生光,把秀月一張俏臉襯得似芙蓉花一般。
那位男士說:「你永遠是我的皇后。」
秀月笑了,在他臉上吻一下。
有人端來一張椅子,給秀月坐下試與晚服同色同料的鞋子。
許開明仍然躲在圖畫室內,全身動彈不得,腳像生了根似,紮在地上,看著客廳裡的景象。
那位男士年約五六十,頭頂微禿,身段保養得很好,許開明知道他是誰,他的尊容時時在報章財經版上出現,是國際知名的財閥。
從他滿足的笑容來看,他顯然以擁有這位美女為榮。
秀月站起來,挽起那位先生的手,散步進花園去了。
許開明要過一會兒,手腳方能動彈。
他仍然沒有離開圖畫室,他喜歡這間房裡的鏡子,鏡花水月,其實是現實的寫照。
忽然有人進來,啪一聲開亮了水晶燈,詫異地說:「你怎麼在這裡?外頭等人用哪,晚會七時正開始。」
是一位總管模樣的太太在責問他。
許開明聽見自己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那位太太笑,「是李先生同貝小姐結婚的好日子呀,你不是偷酒喝了吧,快,快,客人陸續就來。」
外頭有人喚她,她忙不迭奔出去。
許開明緩緩站起來,慢慢走出屋子。
完全沒有人追究他這個生面人是誰,由此可知他平凡到什麼地步。
他穿過花環、帳篷、人群,回到自己的車子旁邊,輕輕開了車門,上車,發動引擎,把車駛走。
半晌,才回頭,可是大宅隱蔽在樹叢中,只看到簷角,那是一個香格里拉,出來之後,就找不到回頭路。
許開明一直把車駛回家中。
孩子們奔出來歡迎他。
許太太詫異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開明不語,做杯熱可可,坐下來。
「喜倫應允教孩子們普通話。」
「那多好。」
「開明,打鐵趁熱,莫失良機,你需要一個家。」
開明低下頭,「我知道。」
許太太大喜,「你真的明白?幾時有行動?」
開明笑了,「今晚我就過去向喜倫求婚,不過,人家要是嫌我是個離過婚拖著兩個孩子的中年人,我就沒法子了。」
「不會的,我看著喜倫長大,不會的。」
不知怎地,開明覺得非常疲倦,揉揉眼睛,躺在沙發上。
「你置了指環沒有?」
開明已無力氣回答。
「我拿我那只給你,鐵芬尼鑲工永不過時。」
開明半明半滅地聽見母親不住喜悅嘮叨,孩子們小腳咚咚咚奔跑,可是他的精魂漸漸離開他的肉體,飛向別處。
身邊的聲音漸漸遠去,已與他不相干。
他回到老屋,那熟悉的間隔,六十年代的傢俱,都給他一種奇異的溫暖感覺。
他看到自己的手腳,非常小,呵,他又回復兒身,回到老家來了。
「弟弟,弟弟?」他逐間房間找。
忽然,走廊滾出一隻七彩皮球。
開明俯身拾起那只球。
一道房門打開,幽暗中走出一個小小人兒,呵,是弟弟,他臉帶微笑,一隻手指含在嘴內,正看著哥哥。
開明終於找到了他,開明衝向前,把他抱懷中,「弟弟,」他落下淚來,「我永遠不會讓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