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極其熟悉卻又極其疏離的城市——淡漠的人們、輕鄙的眼光、灰色調的建築物……那是個極其遙遠卻又夜夜入他夢裡的國度——太悶熱的夏天、太冷冽的冬天、以及太狹小的海洋……
那是那一年冬天最冷的一個夜晚——蒼白的雪、無月的夜、冷透骨髓的空氣……那是那個與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妒忌的心、絕情的眼、後腦一記毫不留情的狠擊……
「醒來!」
一聲驚天動地的叫喊忽地從他頭頂上那片幽冥似的深暗蒼穹當空劈下,如雷霆霹靂,霎時劈劃開他所深陷的那一潭沼澤深淵,教他終於得以從那蝕心蝕骨的冰寒絕冷之中抽離出來——一聲尖冷的抽氣聲從他唇際竄出,他驚醒了過來。
最先映入他灰黑瞳眸裡的是一張模糊的面孔,他對不上焦,因為意識尚未完全從那太過真實的夢境中跳脫出來。突地,「啪!啪!」兩聲,他猝不及防地被打了兩巴掌,那張面孔的主人與那兩巴掌的執刑者,以混合著擔憂與好奇的音調大聲問著:「醒來了嗎?」
那兩巴掌不重,卻也不輕;他該慶幸的是,乍然被打巴掌的驚詫與頰上些微的熱辣刺痛感,果真教他完全清醒了過來。他終於看清楚了他頭頂上方那張絕麗的面容,被迷昏之前的所有記憶全數清晰鮮明地浮現腦海。
確定那個奴隸的瞳眸終於有了聚焦,晴空放心地笑開了一張臉,一邊擦拭著他剛才作惡夢時不斷冒出的冷汗,一邊對他解釋道:「你作惡夢了。」
她被他嚇了一跳,才剛進房門,就發現他彷彿正深陷於某種極度的痛楚中,全身掙扎輕顫不止;同時又像是正極力克制、壓抑自己那般的緊握著雙拳,全身僵硬緊繃不已。一近身,她發現他竟全身發冷、汗如泉湧,眉間更有著深刻而教人揪心的皺褶……驚得她趕緊叫醒了他。
清醒之後,那個奴隸並沒有開口說話,表情也回復到一貫的冰冷漠然;視線從晴空臉上移開,銳利的眼環顧了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間堆滿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物品的偌大房間裡,而且若不是看得出有四面牆壁,他會以為這裡正是大象狂奔過後的大街街口。實在是因為房間太過於凌亂,性格中一絲不苟的嚴謹天性讓他不禁對這間戰場似的房間多看了兩眼。
幸而房裡還有惟一的一片整潔之處,那就是他此刻躺於其上的一張大得不像話的四柱大床,然而很顯然的,他的雙手被綁了起來,雖然那樣的捆綁絲毫沒有作用。
對於加諸在他身上的捆綁,他沒掙扎也沒動怒,只是靜靜坐直了身,緩緩將視線移回晴空臉上,冰冷的眼眸透出尖銳的質問。
晴空對他綻開絲毫沒有歉疚的燦笑,道:「對不起嘛!你先暫時忍耐一下,等我們把事情談妥之後我就會幫你鬆綁了。」說著,她輕巧地下了床,跳著跨過一個精緻的綵球、一隻大型的風箏以及一團陶土丸子,從一張缺了好幾角的桌上端過一盤餐點。
她又輕跳著跨過相同的東西,隨意地把那個綵球踢到一邊,輕巧利落地躍上床,整個人靠坐到他身側面對著他,從盤中舀了一匙飯菜送到他唇邊,哄道:「來,先吃飯吧,你睡了很久,現在已經是隔天早上了,你肚子一定很餓了吧?」
他仍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只是冷冷地注視著她。
她當然看得出他眼裡明顯的冰冷與質問,轉了一下眼珠,放下手上的餐盤,笑道:「你有問題要先問我是吧?好啊,你問吧。」
明知他惜言如金,她卻故意不先主動開口解釋,甚至還擺出一副「好啊,大家來比誰先開口說話」的賴皮相。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他像是拿她沒奈何似地緩緩開了口,問道:「這是哪——」
在察覺她動作的瞬間他直覺地閉上了嘴,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嘴裡結結實實被塞進了一口飯菜。
她笑得淘氣又開懷。「好吃嗎?這可是麥德廚子的得意之作呢!」
他微瞇起眼。
「啊!對了,提到名字,我叫晴空,就是晴空萬里的晴空。你呢?你叫什麼?」
他不語。
「喔!」她瞭然地點點頭,道:「你喜歡公平是嗎?那好,我們來做個交易——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如果有你不想回答的問題那也沒關係,你就吃一口飯抵消答案。如何?這交易公平吧?」
他仍不語,但慢慢回復成原來的樣子。
然而這已經足以教她從他這般缺乏表情的面孔之中,讀出他細微的情緒變化。她笑道:「好,你不說話就表示默許了。那現在嘛……我吃虧點好了,我先回答你的問題。這裡是摩爾曼拉,是位在南洋北邊的一個東方小島國——是小島喔!四面環海的小島;而我正好是這個國家的公主,連父皇都會對我千依百順的偉大公主!所以雖然我什麼都不管,但卻什麼都管得了。」她可愛地眨眨眼,表情純真又無辜地一笑。「這樣的回答夠清楚了嗎?」
她表情加動作地說了一長串,言下之意就是即使他插翅也難以離開摩爾曼拉就對了。
「好了。換我問你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看她一眼。「凜。」
「凜?」她輕念了遍,點了點頭,道:「真夠簡潔的名字,不過還滿適合你這個人的。嗯,我喜歡!好,換你了,你有什麼問題?」
「放開我。」
她小嘴微噘。「這不是問題。」
「既然這是個海島;既然你是公主;既然你什麼都管得了——放開我。」
她有些怔愣地微揚眉,難得聽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不過她更意外他竟聰明的拿她先前的話封住她此刻的嘴。
半晌,她緩緩揚起笑,乾脆地說道:「好,我放開你。但有一個條件,放開你之後你必須先把飯全部吃光光。」她也不等他回答,話一說完就直接放下餐盤半爬起身,二話不說地替他鬆了綁。
她知道他不會逃,不是因為他已經明瞭現下的狀況,而是因為方纔他以不逃的承諾換取他的行動自由。他是那種雖然冷漠但卻相當耿直的人,話既說一就絕不會是二;甚至即使不明說,但只要在他心裡已經認定的事就絕不會輕易改變。
也許他永遠都不會承認冷漠只是他的表面,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是一個十分善良且心軟的人。昨天,他雖然不認同她的行為,卻沒有棄她不顧地扛著她一起躍跨上象頂;雖然對她已有些薄怒,卻還是扶握住她的腰,以防她在大象蹲下時的搖晃中不慎墜地。今天,她相信以他的身手,早就可以在他醒來後立刻將繩索輕易扯斷,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但他卻願意耐下性子與她進行「談判」,甚至連提都沒提她昨天將他迷昏的卑劣行徑……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實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本質及個性。
隱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凜,其實是一個耿直又心軟的人。她呀,看透他了!
替他鬆綁之後,她捧起他的雙手,低下頭細細察看他的手腕;她其實並沒有將他綁得很緊,但在他作惡夢時的掙動,卻使他原本就破皮的手腕弄得更加傷痕纍纍。她微微蹙起眉,指尖輕撫他破皮的傷口。
他沒有抽回手,只是不動聲色地觀察她。對於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子,他一直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她。
一開始,他只覺得她過於莫名其妙而不想加以理會;然而她卻無所不用其極地,教他根本無法忽視她的存在——任性又霸道的姿態,狡詐且卑劣的手段,以及視這些姿態與手段為理所當然的態度,在在教他無法對她視而不見。
就在他無法漠視她之後,他漸漸發現她與他以往所見過的女子完全不同。不僅是因為她全然無懼於他的冰冷漠然,甚至還主動親近他;更因為她本身教人無從捉摸的個性以及思維運作模式——她有豐富的表情、多變的情緒,以及一腦袋的古靈精怪與一整身的奔放率性;面對她,就好像面對一隻他完全沒見過的小動物那般,著實教他感到相當困擾以及……些許的不知所措。
由他的角度平視過去,他看見晴空額前的劉海、密長睫毛在她眼下形成的陰影、以及正對著他的手腕輕吹起氣的柔美紅唇……他眼底閃過一抹異樣的神色,想起昨日她出其不意的親吻,不由自主地微斂眉,冰封的心口彷彿漾起了些許水紋波動;但也只有短短一瞬間,幽沉的思緒隨即又沉潛進更深沉冰冷的無底深淵。只因過往的經歷是一層太過堅實厚重的冰壁,他早已將心徹底冰凍封藏起來。
她握他的手似乎握太久了,他試著要抽回手,卻發現她緊握著他的手不放,他眼瞳的神色變得更加深沉。
「你何時會放我走?」他問。對於她為何帶他回她國度的動機與目的,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他只在意何時可以離開。
「你要去哪裡?」她頭也不抬地直覺反問。
他臉色突地一凜!嚴冰肅霜似地靜默下來。她無心的一句問話卻一針見血地刺中他仍滴著鮮血的傷口。
他倏然且堅定地抽回手,看也不看她一眼,拿起她擱在被單上的餐盤,越過她逕自下了床,走向房內的小桌落坐。
晴空的眸子睜得大大的,一直維持著原來的坐姿不動,猶舉在身前的手也忘了要放下,只有視線愣愣地隨著他移動,看著他在小桌邊坐定,背對著她緩緩吃起飯來。
看著他的背影,她整個人像是心口緊緊卡著什麼東西似地悶窒——當她抬眼看見他眼裡那一抹深刻且糾結的傷痛神色時。
她不過是問了他要去哪裡而已嘛!他幹嘛那麼難過?
又過了會,她蹙著眉悶悶地下了床,踩了那只風箏一個腳印子,又差點踩爛那團陶土丸子,然後走到桌邊坐到他對面。
他正吃完最後一口飯菜,擱下湯匙,抬眼看她,漠然地說道:「給我一個期限,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她的眉揪得更緊,輕扁起唇,哀怨地低語:「你幹嘛一直想要離開?」
他不語,神情漠然而堅決。
她有些慌張地挪過椅子坐到他旁邊,輕捏著他的衣袖一角,仰頭睜著大眼勸誘說道:「你聽我說,摩爾曼拉很好的!有山有海有田還有森林,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也會帶你到處去玩,絕不會讓你感到無聊。如果你留下來,一定會喜歡上這裡的,而且這裡的人都很笨又很好騙……」驚覺發現自己竟錯口用了不該用的詞彙,她趕緊改口:「不是,是很單純又很善良,你一定也會喜歡他們的。」
他眼光淺淺一閃,流露出懷疑的神色。
「我沒騙你!」她保證般大聲說著。一想到他傷痛的神色,她就克制不住自己莫名的難受與心疼;她完全不想看到他那種模樣,可是如果不想看到他那模樣是不是就得放他離開?不要!她更討厭那種情況!
一想到他會離開,她就克制不了自己。莫名的心慌忘了自己一向驕縱任性,也忘了自己一向不擇手段,根本毋需求得他的首肯,也能教他插翅難離開摩爾曼拉。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只想得到他的親口應允。
他完全不為所動,神情依舊漠然且堅決。「給我一個期限。」他冷語。
巧眉緊緊一縮,她有些慌亂地趕緊說道:「好嘛、好嘛!那不然這樣兩個月!你先留在這裡生活兩個月,看看我有沒有騙你,再看看你會不會喜歡上這裡。兩個月後,如果你還是不喜歡摩爾曼拉,我就答應讓你離開;可是相對的,如果你喜歡上了摩爾曼拉,你就得留下來。」
她才不管自己許下了什麼承諾,總之,只要他現下答應留下來就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反正她怎樣都不要放他離開就對了。
「好嘛?」她輕扯他的衣袖,揪著小臉哀憐地低求:「好嘛、好嘛!好嘛……」
忽地,他劍眉一斂,抬手撫上她的臉頰。
她怔愣住,因為她這才發現自己竟落了淚,而他正在替她拭去淚水。
不是她自誇,她的眼睛可是最厲害的武器,絕對能夠說掉淚就掉淚、說停止就停止的;因為她非常清楚,摩爾曼拉全國上下沒有幾個人能夠抗拒得了她的淚水。只要她一落淚,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對她千依百順,乖乖聽從她的要求;所以她自然練就一雙說掉淚就馬上掉淚的水汪眼睛。
但此刻她並非存心落淚的,而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流下。她十分訝異,畢竟像這樣不受自己意志控制就落淚的經驗可說是絕無僅有。
但讓她感到更加驚詫的是他替她拭淚的動作——其實他為她拭去淚水的動作絕稱不上輕柔憐惜或小心翼翼,甚至也不能說是安撫或勸哄,只是單純為她拭去淚水的動作而已,簡簡單單、自然而然,卻不可思議地挑動了她內心的那一根細弦,教她心念為之一動!
她睜著大眼傻傻地看著他。
拭去了她的淚滴,他放下手,眼裡有著對自己的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替她拭淚,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開始考慮留下來的可行性——是因為他並不抱著在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離奇失蹤之後,還會有人不放棄的持續在找尋他?是因為除了名字,他已經全數失去過往所擁有的一切?是因為他已經徹底放棄那個教他心如刀割,心灰意冷的國度?還是因為眼前這個女子的淚水?
像歎氣似的,幾乎微不可見地輕啟了下唇又合上,才道:「兩個月。」
「太好了!」她驚喜地尖叫,跳起來緊緊抱住他。
而他的反應是直覺地站起身,欲避開她過度熱情的擁抱;但她卻像是一隻吸力超強的特大號章魚,就連他已經向後退了兩大步,她卻還是有辦法緊緊抱住他不放。簡直神乎奇技!
* * *
敲門聲響起,亞莎規規矩矩的聲音隨著房門的滑開而跟著傳進房內:「公主,您該醒——您已經醒了!」
亞莎張大了眼看著晴空,腳步就這樣硬生生定在門邊,完全不敢相信她的公主竟可以不用他人叫就自己起床!等等!她隨即發現公主房內竟還有另一個人!而且有人也就算了,竟還是個男人!更教人驚駭的是,公主正抱著那個男人,
「他他他……他是誰?這人在這裡做什麼?」陵瞪著正被晴空抱著的那個男人,亞莎緊緊揪起雙眉伸出食指直指向凜,又驚又愣地問著。
昨天從瓦薩奇市集那一群狂奔象群的象腿之下「逃生」之後,她就與晴空「分道揚鑣」了,而且也沒有再碰頭過,所以她只好自己回摩爾曼拉。反正跟公主一起出去,最後是她自己一個人回來的例子已經多到數不清,她早就不以為意了。加上昨天她其實是臨時與公主出門,回來後,宮裡早已堆了一堆工作在等著她;所以從昨天與公主分開後到現在,她都沒有再與公主見過面。因此這會兒看見公主房裡突然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大男人,真教她大驚失色。
凜在亞莎開門撞見晴空抱著他時,便堅決退開晴空的擁抱,而且足足退了有三大步之遙。
瞪著自己空了的雙手,晴空微隊著嘴,不滿地斜睨了凜一眼,有點悶地說了聲:「算了。」便轉向亞莎道:「亞莎,你來得正好,馬上去叫人燒來熱水,凜需要先好好梳洗一下。」昨晚在他昏睡之時,她只能幫他大略清洗他身上的傷口以及替他上藥,其它沐浴淨身的工作還是得靠他自己才行。
「凜?」亞莎猶張著震驚的大眼,完全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
「他的名字是凜。」晴空向兩人介紹對方:「她是亞莎——一個單純又善良的好人。」帶絲促狹地看了眼亞莎然後又朝凜眨了眨眼,知道他會懂她的意思,甜甜一笑,轉身走向衣櫃開始挑衣服。
「喔,你好。」亞莎習慣性地向凜禮貌地問候了聲,才猛然又想起整個狀況的不對勁之處。「不對!」她轉身向晴空走去,以同樣利落的步伐跨過一些有的沒有的東西,像是對那些物體的存在已經視若平常一般。在衣櫃前面站定,看著晴空的後腦勺問著:「公主,他究竟是誰?怎麼會在這裡?你到底——」
「亞莎,」晴空打斷她的叨問,邊挑衣服邊開口提醒道:「問問你的記憶吧!你見過凜的,凜是昨天我從瓦薩奇帶回來的客人。」
亞莎轉頭用力盯著凜看,盯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想起昨天公主攀上木台之後,與其交談的奴隸正是眼前這個男子。
她不禁哀叫了聲,抬手拍額,神色轉為悲慘,哀聲說道:「公主,他是個人呢!不是隨隨便便一隻貓或一隻狗呢!以往就算你撿多少古古怪怪的動物回來都不打緊,反正有那個只喜歡與動物為伍的四皇子可以接下你的爛攤子。但是——」她指向凜。「但是他是個人耶!你就這樣把他給撿了回來,也不問問人家的意見。更何況把他撿回來後,你要誰去替你接下這個爛攤子啊!」
她可以想見依公主的行事方式,絕對是用「不正當手段」將這個人給撿回來的。
而且這已經是第一萬一千一百零一次了!打公主會走路起就老愛撿一堆有的沒有的回來。動物啦、植物啦、石頭啦、別人不要的啦、大的小的、好的壞的……甚至還有根本就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東西等等……而且最可怕的是,公主只愛撿東西回來,卻不愛收拾整理撿回來的東西;不是活的東西還好,反正公主的房間很大,不怕沒地方堆;而如果是活的動物,這等爛攤子就會丟給四皇子去「處理」。然而現在公主竟然去撿了一個人回宮。天啊!這種情況可是史無前例的,這可怎麼辦才好?她怕死了,怕要接下這個爛攤子的人正是她自己!誰來教教、告訴她該怎樣解決現下的麻煩?
晴空拿出她要的衣服後在衣櫃前轉過身,並將亞莎也扳轉過身,推她走向房門口,說道:「別廢話這麼多,先去叫人燒來熱水。」
亞莎仍在哀叫:「公主!你得好好想一想呀……」她的人已被推到門外。「千萬不要殘害別人呀——啪!」她的聲音隨即被關在門外。
「對了。」門又突然打開,露出晴空美麗的小臉,笑得甜美:「我先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好了——凜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他昨晚睡在這裡。」
「喔。」亞莎只來得及回答一個字——啪!門再度被關上。
房內,晴空笑盈盈地走向凜,不意外地看見他冰冷質問的眼神,她故意視而不見,逕自拿起衣服在他身上比對著。「你的身材和競天的比較像,但你太瘦了,你看,你的肋骨都——」她才掀開他衣擺的一角就被斷然地拉下,她抬眼對上他的眼,道:「你還真容易害羞呢。」比起她那幾個等於是把「狂傲」兩字頂在頭上走路的哥哥們,凜簡直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稀有人種。
他眉頭凝鎖了起來,眼中不但有著冰冷的質問,還添了一抹複雜的嫌惡,他冷語:「我想,比起你,任何一個人都必定會更加懂得羞恥二字該怎麼寫。」
細眉高高聳起,她眨了眨眼,歪著頭看他,不懂自己哪裡惹他討厭了。
「你——」開口正想問,一聲驚天動地的叫喊猛地由門外直衝進門內
「公——主——」亞莎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猛推開門,劈頭便問:「你說他昨晚睡在這裡!那你呢!」
晴空睨了眼來得不是時候的闖入者,丟回一句:「你以為皇宮內還有哪一張床是我睡得下的?」
「公主啊!」亞莎不禁雙手捧頭高聲哀叫,急匆匆地跑向晴空。「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呀?就算你又野又愛玩,還超級會陷害人,但你仍舊是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純真少女呢!你怎麼可以跟一個男人睡在同一間房裡呢?你的腦袋瓜子裡究竟都裝了些什麼呀?你真是——」
「亞莎。」晴空抬手摀住亞莎叨念不休的嘴,問:「叫人端來熱水了嗎?」
嘴巴失去自由的亞莎只能用點頭回答。
「很好。」晴空放下手,燦爛一笑,道:「你不必擔心,凜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何況我對凜一見鍾情,就算他對我怎麼樣我也不介意。」
亞莎和凜同時看向晴空,兩雙眼裡同是驚訝。
「一見鍾情?」亞莎盯著公主看了好半晌,不以為她真的瞭解什麼叫「一見鍾情」——這個公主活到十六歲,除了愛玩、愛陷害人之外還是愛玩、愛陷害人,她十分、相當、非常質疑公主對「愛情」的認知程度。
亞莎看了公主好一會,最後有些無力地重複道:「算了。公主,你愛亂撿東西回來也就罷了,我想辦法替你善後就是,但我得提醒你,你現在撿回來的可是一個人喔!你千萬不要把他當成是一張床、一盆芭蕉樹,或者一隻貂鼠喔。」公主對待她所撿回來的東西其「愛惜」程度可是有目共睹的,眼下就有滿坑滿谷的「犧牲者」——公主房中這一片教人幾乎不忍卒睹的混亂景象就是最教人怵目驚心的證據;它們慣有的下場就是成為灰塵沙屑的安棲之所。所以莫怪她會替凜擔心,實在是公主真的是一個「素行不良」的「拾荒者」。
「凜當然不一樣。」晴空再度堅定地宣告:「他是我一見鍾情的對象!」
亞莎不以為然地微翻了下眼,勸哄說道:「好好好!一見鍾情的對象是吧?我知道了。可是,公主,你得記住一件事——不管你會對他一見鍾情多久,基本上你撿回來的還是個人,所以當你不喜歡他的時候至少得告知我一聲,我好替他安排往後的工作及住所,讓他可以好好重新過生活,永遠都不必再回到被奴役的日子。」
「不要再用那個字說他!」晴空皺起眉頭,口氣肅然說道:「凜不是我『撿』回來的,別用那個字說他!」
亞莎有些怔愣地看了公主一眼,為公主難得的嚴肅口氣。她愣愣地點頭應道:「是。」
「而且你也不用操心凜以後的事,反正我要跟凜在一起,我吃什麼他就吃什麼,我睡在哪裡他也就睡在哪裡,這樣你聽懂了嗎?」
亞莎狀極無奈地皺起眉頭。「公主呀!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現在你撿……帶回來的可是個人哪!不是隨便一個有的沒有的東西呢!你何必要這樣把他『霸佔』在你房裡呢?」
她打從心裡認定凜一定又是公主所撿回來的一個無辜受害者,而公主偏偏又有一種「既然撿回來了,就是屬於她」的佔有心態,所以她一直對凜抱持著相當程度的同情。
晴空有些惱了,插起腰提高音調說道:「凜才不是隨隨便便、有的沒有的東西!」
「好好好!不是、不是,」亞莎敷衍地應著,腦中開始思量現下的狀況。
「他是我一見鍾情的對象!」晴空更大聲地說。
「是是是!一見鍾情的對象、一見鍾情的對象!」亞莎仍在敷衍,接著想到了什麼,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算了,如果你真的那麼堅持讓他睡在你房裡那也就算了,反正現下也沒有人能夠阻止得了你,但最多不要超過兩個月,因為二皇子最慢兩個月內就會回來了,到時他一定會禁止你的這種行為,那時你可千萬別又和他吵起來了。」
「誰理那個管家男!」晴空嬌小的身軀直挺挺地站立著,精巧的下巴高高昂起,大眼氣憤地瞪向比她高一個頭有餘的亞莎,一字一字堅決地說道:「凜、不、一、樣!」
亞莎怪異地看她一眼。「他當然不一樣,他是一個人嘛!」
「你給我聽好!」晴空惱火地大聲說著,真的氣了。一手插腰一手伸出食指抵著亞沙的鼻子,怒道:「凜不一樣的意思是指對我而言,他與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你仍舊不肯相信,那我還可以告訴你他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以往我絕不會去親我帶回來的任何東西,也根本不會去親任何人,不論是父皇還是哥哥們,可是我卻親了凜!」
亞莎呆愣了好半晌,才遲鈍的慢慢睜圓了眼,漸漸消化了晴空的認真程度之後,瞠目結舌地看著晴空,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眉頭糾得像打了好幾個死結。
凜冰冷的面容上始終蘊著一抹訝然,不僅是為晴空方纔的宣言,還有他從晴空與另一名女子的對話之間聽出的許多訊息,在在教他感到好生訝異;而且這驚詫一波接著一波,到最後他甚至懷疑起自己,是否真來到了一個只在神話中才可能存在的不可思議的國度?
晴空轉身,像是極力想要捉住什麼似的,緊緊勾住凜的臂膀,面向亞莎,神情驕縱又執拗地再度宣告:「總而言之,我要和凜在一起就對了,誰都別想阻止我。」
「可……可是你……他……我……這……」亞莎終於出聲,但卻結結巴巴地,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此時,敲門聲響起,幾個女僕笑著端來了熱水,放進房間隔鄰的浴室裡面。晴空朝她們笑了笑,道了謝,發現她們全都好奇不已地觀望著凜時,這才驕傲不已地向她們介紹凜,讓凜在心中又感到一陣訝然。
待女僕們離開了之後,晴空將衣服放到凜手中,小心翼翼地笑道:「你先去洗澡吧。等你洗好了之後我再幫你把頭髮剪一剪,然後我們就出去玩,你說這樣好不好?」她可沒忘記剛才被打斷對話之前,他正莫名地在生她的氣。
他看她一眼,眼神複雜難辨。
「你有話要對我說?或者有問題要問我嗎?」她問。
他不語,眼神更加難測。半晌,他幾不可辨的搖了下頭,轉身走進浴室去了。
看著晴空對凜的說話方式,亞莎的眼睛張得更大更圓,連嘴巴也驚愕得張大到足以塞下一顆雞蛋。
曾幾何時?曾幾何時公主會對人這麼輕聲細語了?那口氣甚至是有點低聲下氣……天啊!低聲下氣呢!誰會相信那個從小就被寵到無法無天的晴空公主,會有對人低聲下氣的一天?天啊!不行!她得去通報所有人,這真是太可怕了,這麼離奇詭異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一定是有什麼災難要降臨了!她必須趕緊去知會所有的人,以防緊急狀況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