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t!」
清晨約莫六點,突然從田仲騏的房裡傳來一聲低斥。
甫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田仲騏,滿臉吃驚的站在床邊,臉色微窘的瞪著被單上的一抹濕印。
他既然這麼不濟事!不過是夢到一場春夢,他竟然還會跟年輕男孩一樣夢遺?!
這是表示他的能力不輸給年輕人,還是在提醒他已經太久沒替它紓解?
不願再針對這個問題多做研究,田仲騏倏地一把扯下被單,將它丟進洗衣機,自己則用毛巾抹了把臉,匆匆的回到臥房更衣。
當他照著鏡子幫自己調整領結時,眼角不經意瞥見自己丟在梳妝台上的紅錦盒,遲疑了會兒,才動手掀開盒蓋,靜靜的盯著平凡無奇的戒指發呆。
此時空氣中飄來一股馨香,田仲騏緩緩的閉上眼,隨著暗香的浮動,腦子裡不由自主的顯現出一個小小柔弱的身影。
那雙盈著水光的美眸……還有那總掛著甜甜笑靨的唇角……還有那婀娜纖細的柔軟腰肢……
「先生,吃早餐了!」驀地傳來的聲音驚醒已陷入回憶中的田仲騏。
他朝外應了聲好後,匆匆的關上錦盒,他一定是被昨晚的夢給弄昏頭了!
望著從鏡子裡映照出來的自己,田仲騏喃喃自語。
* * *
「恭喜呀!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升上小組長的位子的!」
辦公室裡,一句句恭賀的聲音此起彼落的響起。
田仲騏笑著朝同事們點點頭,謙虛的表示他該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將來還望大家多多幫忙指教。
客氣寒暄過後,田仲騏別過同事,獨自跑到員工休息室裡打電話,他已經等不及要將這好消息告訴鬱鬱。
他想,鬱鬱一定會感到與有榮焉的!
「真的是太好了!」郁淨悠在電話那端開心的歡呼著。「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
鬱鬱一句太好了,聽起來要比剛剛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的道賀更令他開心。他驀地想起自己遲遲找不到時機送出的禮物,心想,他何不趁此機會早些回家?
「你晚上買點菜回家一起慶祝吧!」
「你今天不會加班嗎?」驀地聽到田仲騏可以早些回家吃飯,話筒那端的聲音比方才聽到他陞官的聲音還要激動。
田仲騏嘴角露出淚笑,為求陞官,他知道這些日子真的是太冷落鬱鬱了!
他愧疚的垂下眼瞼,低聲保證。「可能還是會加一下班,不過,我會盡量早點回去。」
「嗯!」郁淨悠開心的應了一聲。
雖說要盡量早點回家,可是新官上任加上責任感使然,田仲騏待到近八點才匆匆的拎起公事包步出辦公大樓,就在他正準備搭電梯下樓之際,突然聽到同樓層的人事部門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好奇加上不安,讓他忍不住駐足傾耳聆聽。
「就算田仲騏再厲害又如何……一個普通高中畢業的鄉下人,以他的條件,能坐上一個小組長的位子就算很不錯了。」
「可是,聽說董事長千金相當喜歡他,說不定這個小組長的位子,還是靠她幫忙才拿到的。」
「怪只怪我們沒人家長得俊俏。」
「你也別這麼瞧不起他,說不定他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床上功夫!」
聽著從辦公室裡傳來的曖昧笑聲,頓時讓田仲騏皺起眉頭,雖然知道自己是憑實力才得到今天這個小組長之位,但是聽到別人這麼說,心裡難免受到衝擊……
哼!管別人怎麼批評他,反正他自認問心無愧就夠了。
他雖然拚命的勸自己要看開些,但心中仍隱隱約約的出現了芥蒂。
原本高昂的興致,突然因為這段小插曲而蕩至谷底。
搭公車返家的途中,白天還是艷陽高照的天氣,突然間,下起一陣傾盆大雨!
從一片白茫茫的窗子住外看,街道上閃爍的霓虹燈,霎時染上些許朦朧的美感。
風景美歸美,可是一想到自己並沒帶傘出來,不知怎麼搞的,田仲騏驀地覺得好累!
他努力了這麼久,還是有人覺得他做得不夠……
快到站時,田仲騏懶懶的起身拉鈴,他已經準備好要淋雨回家。
可是他才踏出車門,突然一把傘出現在他的頭頂上,幫他擋住所有的風雨,他訝異的轉頭望向來人。
郁淨悠一臉甜美笑意的為他撐傘,俏皮的朝他揚手道了聲「嗨!」
望著她似陽光般燦爛的笑顏,田仲騏一掃方才陰鬱的心情。待發現她左半邊的衣裳被雨淋濕了,他連忙挽著她的小手,拉著她躲到一旁的騎樓下。
「怎麼不在家裡等我就好了?瞧你的衣服都濕了,萬一要是感冒該怎麼辦?」他脫下外套,貼心地披在她的肩上。
「我捨不得讓你淋雨回家!」郁淨悠愛嬌的挽著他的手臂,瑩亮的水眸閃閃發亮。「反正待在家裡也沒事,就出來等你一起回去!」
「出來也不知道要幫自己多加件衣服。」嘴裡雖然忍不住叨念著,但田仲騏騏的確因她這個貼心的舉動,眼眶忍不住泛紅……
「安啦!我的身體才沒你想像中的虛弱,不會因為這一點雨就感冒的。」郁淨悠伸出自己削瘦的手臂,滑稽的做出一個健美選手常做的動作。
她那擠眉弄眼的可愛模樣,惹得田仲騏忍不住笑出聲來。
「雞腳還敢拿出來現!」田仲騏故意取笑她,伸手接過她手上的雨傘,挽著她的小手,邁步走向回家的路上。
在細雨紛紛的街上,傳來兩人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晚上吃什麼?」
「敢嫌我是雞腳,今天就罰你吃昨天剩下的冷飯好了。」她淘氣的朝田仲騏騏扮了個鬼臉。
「不要啊!」
「那還不趕緊向我求饒。」
「好好好!算我說錯話,你不是雞腳,是豬腿……」
「田仲騏——」
兩人間歇的打鬧聲,霎時讓台北的夜晚熱鬧了起來……
* * *
先上床休息的郁淨悠,突然被頸間一陣冰涼的觸感給驚醒。
她睜開睏倦的雙眼,詫異的望著突然貼近她的田仲騏。
「怎麼了?」
「沒、什麼。」只見田仲騏溫柔的輕拍她的臉頰,「晚了,明天起來你就看得到了。」
雖然他這麼說,可是郁淨悠哪還睡得著,摸索的扭開電燈,直起身子,就著小小的化妝鏡子看著自己的頸間。
只見一條細細的白金小墜鏈躺在她細瘦的鎖骨上,郁淨悠驚喜的摸摸鏈子下細緻的銀色花形小墜子,隨即仰頭對著田仲騏露出一抹開心的笑容。
「好可愛!」
「你喜歡就好。」田仲騏摟過她的身體,在她的頸窩間輕輕印下一吻。「一直覺得你的脖子上空空的,好像少了什麼……直到在店裡看到這條頂鏈,我才知道到底少了什麼。」
店裡……驀然聽到「店裡」這兩個字,不禁讓郁淨悠感到不安起來。「會很貴嗎?我看還是……」
「噓!沒你想像的那麼昂貴,你只管安心的戴著。」田仲騏連忙伸手按下她欲解開鏈子的手。
瞧她那惶恐不安的表情,田仲騏整顆心不由得心疼起來。
「委屈你了!跟了我這麼久,一直沒能讓你吃好穿好些,你瞧你……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滿懷歉意的撫著她越見消瘦的臉頰,田仲騏將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聲的歎息。
「幹嘛歎氣?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郁淨悠抬頭輕觸田仲騏的臉頰,細聲細氣的說道:「更何況,你一直很努力上進,我相信將來我們一定可以過得很好的!」
「真的嗎?」想到身上重擔和未知的前程,突然讓田仲騏沒了信心。「你真的確定我將來能夠給你很好的生活……我是指,我不過是一個這麼平凡無奇的普通男人……說不定……」
「我當然確定!」郁淨悠不願聽田仲騏如此貶低自己,抬手摀住他的嘴。「先不管我們將來是不是一定能住什麼花園洋房,可是我確信,老天爺絕對不會虧待像你這麼努力又認真的人的!」
「就只有你會這麼認為……」彷彿像個小孩子似的,田仲騏整個人往郁淨悠的懷裡偎去,跟她提起下班時他偷聽到的事情。
「你都不知道,我公司裡的同事背地裡是怎麼說我的,他們說我沒背景、沒學歷,這輩子大概就只能當個小組長罷了……」
「不要理他們,我看是他們見不得你好,吃不到葡萄故意說葡萄酸!」郁淨您一臉憤慨的怒道。
瞧她義憤填膺的模樣,讓田仲騏覺得窩心不已!
縱使其他人都不看好他的前途,但是,只要鬱鬱一直對他有信心,他相信自己絕對辦得到的!
「聽你這麼說,我不再更努力一些是不行的。」
「當然!」郁淨悠重重的點頭,隨即又想到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忙歸忙,你可要顧好自己的身體喔!有了錢沒了健康,也是白搭。」
「遵命,我的老婆大人!」田仲騏朝她誇張的行了個舉手旁。
郁淨悠抬頭挺胸的朝他點頭,但隨即忍俊不住的笑倒在他的懷中。
須臾,兩人熄燈上床休息,就著窗外淡淡的月光,田仲騏伸手摟住郁淨悠的肩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著她柔細的長髮。
入睡之前,她彷彿聽見田仲騏在她耳邊輕聲許諾著兩人的未來——
「等我們的錢存到足夠付一間房子的頭期款,我們就結婚,生一窩小孩,最好能再養幾隻小狗……」
郁淨悠的唇邊悄悄的綻起一朵甜美的笑後……
* * *
身子雖然坐在辦公室裡,但是田仲騏的腦子卻一直不停的回想著昨晚再度重複的夢境。
真奇怪!
為什麼打從自己做完被巨擎的老董事長升調至業務部課長的夢後,他的夢便又重新回到十五歲那年的夏天?照道理來說,他的夢不是應該繼續照著發生過的往事一路下去嗎?怎麼會突然停了呢?
這樣的問題一直在田仲騏心頭盤旋了近一個禮拜。終於,他忍不住驅車前往孟紫石的舊夢館,問問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半年不見孟紫石,他一點都沒變,仍舊一身不似凡人的氣質,但他的態度,似乎早料到他絕對會再來找他!
孟紫石無言的伸手請田仲騏坐下,悠哉的啜了口茶才抬頭笑問:「這麼突然來找我……想必有什麼大事發生?」
每每迎視他的眼睛,田仲騏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透明人般的不自在,連讓他想稍微ㄍ抹逡幌碌幕會都沒有。
他清了清喉嚨,一會兒才整理出自己的思緒告訴他。
孟紫石聽了只是抿嘴一笑。
「原因很簡單,我當初下的暗示是要你回想一些比較美好的往事……所以,你現在的夢境會再重新回到最初,那就表示你之後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麼好值得你再三回味了。」
瞧他說這是什麼鬼話!什麼叫他之後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麼好值得他再三回味的?他又不曾參與過他之前的生活,有什麼資格評判他的生活佾不值得回味!
「別氣!我也只是照你給我的訊息來解釋罷了!」孟紫石聳聳肩,一副他也愛莫能助的模樣。
「我說過了,我當初下的指令是要你在夢中回憶你從前經歷過的美好往事,但是,決定要選擇哪一段過去,卻是你的腦袋自行決定的,這跟我毫無關係!」
說來說去,孟紫石就是在暗喻他之後的生活太過貧乏無味就對了!真是太瞧不起他了!
田仲騏實在無法忍下這口氣!
為了證明他的判斷出錯,田仲騏氣沖沖的從位子上站起來,不停的在孟紫石的舊夢館中來回踱步,努力在腦中搜尋著這些年來他自認為值得自己再三回味的往事……
好歹他也是個公司總裁,擺平的風浪和見識過的場面何其多,隨便一件事,都足夠讓孟紫石聽得嘖嘖稱奇、驚歎不已。
可是他已經在屋裡反覆踱步好幾日了,卻還是說不出一小件足以抗辯孟紫石說法的事情來!
怎麼會這樣?
從他接手經營巨擎建設以來,曾經經手促成的或解決的投資方案好幾百種,即使再棘手的案子,他都能妥善的處理,但這樣的成就太多,現在的他已感覺麻痺,亦不再興奮。
美好的回憶,真的好像就止於他被老董事長賞識,坐上業務部的課長那時候……
之後,他因為想再往上攀升,便答應當老董事長的乘龍快婿,而鬱鬱也跟著在全程瞧完他和周萱兩人的訂婚宴會後,便悄悄離去……
望著田仲騏乍青乍紅的臉色,孟紫石能夠體會他此時的想法,走過來安慰的拍拍他的肩,然後便毫不留情的將仍處在發呆中的田仲騏送出門去。
一直到被司機送回家中,打開大門的那一剎那,田仲騏才恍然意會到自己究竟還想知道什麼。
鬱鬱呢?
他現在的確什麼都不缺了!但是當年為他奉獻一切,而他也發誓將會給她幸福的小小人兒呢?
怎麼會不見了?
* * *
田仲騏心想,以鬱鬱的美麗慧黠,若非其他的男人全都瞎了眼,不然在離開他後,她一定會遇到一個疼她如命、祝她如寶的好男人。
但是……如果不是呢?
他當然不敢奢望鬱鬱是因為忘不了他才沒結婚,但萬一從離開他後,她便一直獨身到現在的話……
他迫切的想要瞭解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卻又怕得知目前她的身邊已有了伴,以至於徵信社已經送來調查報告好幾天了,他卻仍舊沒敢翻開看個仔細。
今天一大早,田仲騏終於喚來江子強,示意要他幫他瞧瞧報告上頭寫的地址,是否如他記憶中的一樣。
「只要看地址啊……」老闆這麼吩咐,江子強也很直接的翻到最後一頁,向老闆說出上頭標明的地址。
真的一樣!
這代表什麼意思?
瞪著被他緊捏在手心的紅錦盒,田仲騏的心禁不住的狂跳……
* * *
闊別了將近二十年,再度踏上這已然變得陌生的路口,田仲騏腳步顯得有些遲緩。
要是萬一等會兒真見到了鬱鬱……他不知自己該對她說些什麼?
該說抱歉?還是要感歎當年兩人就這麼錯過了?
走在前往郁家的小路上,田仲騏不禁回想起當年所發生的一切。
他絕不否認當年的他野心很大,他也不否認他的確自私,在嘗到權勢與名利的甜美滋味後,田仲騏認為,哪個男人不會想要再更進一步呢?
尤其當時又出現了那麼好的機會……
「仲騏,我知道你是個優秀的人才,可是你也曉得,公司裡人才濟濟,以你目前的學識和背景……我想你這一輩子都很難坐上高位的!不過……只要你願意和我女兒結婚,然後保證你這一輩子將會對她不離不棄……那我這間公司,以後就交給你了!」
田仲騏當然不是馬上就點頭答應,他也是在嘗到許多公司內部的排擠和歧視後,才忍痛做下這項決定。
他決定先隱瞞鬱鬱他將會娶別的女人為妻這件事,一切等到大事抵定後,知他懂他如鬱鬱,一定可以體諒他的!
他當時以為,只要鬱鬱願意稍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他這一輩子沒有辦法給她任何名分,但他可以對天發誓,他生命中最愛的女人,依舊只有她一人!
可惜,紙永遠包不住火,縱使他處心積慮的想隱瞞,但是一些好事者卻迫不及待的想要破壞他安排好的一切。就在他和周萱兩人訂婚的當天,不知是誰通知了鬱鬱,竟邀請她一同到場觀禮!
當他在典禮上瞧見鬱鬱的那一剎那,他便明白,兩人的未來,就這麼結束了!
瞪著面前熟悉的門牌號碼,但從前的小平房已改建為四樓的透天厝,田仲騏駿知道自己應該直接按下電鈴的,他卻在大門前呆站了許久,從艷陽高照一直站到夕陽西下,依舊動也不動一下。
他突然覺得自己此行是多餘的!
鬱鬱當年就已經說得很清楚,她與周萱,他只能在兩個人中挑選一個,不是選她,便是放她離開!
是自己對她還不夠瞭解吧!否則怎麼會忘了在她柔軟溫順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副剛烈無比的性情?若不是如此,她當年也不會毅然決然的跟著一無所有的他,隻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北來打拼……
田仲騏默然的闔上眼瞼,腦海裡不禁浮現她臨別時的最後一眼。
絕望、掙扎、痛苦和被人欺瞞的委屈……田仲騏知道自己當時真的深深的傷害到她,但是他只能選擇站在原地,尷尬的面對其他正準備要看好戲的賓客們!
鬱鬱為什麼就是不願站在他的立場替他想想呢?除了愛她外,他還有其他許多得扛起的責任,包括他得安養他一雙年邁的父母、一個仍在讀書的弟弟,還有……他在出發到台北時發誓一定要衣錦榮歸的重責大任。
他還是回去好了!他倆之間的情分,早就在二十多年前斷了……
幽幽的吐了一口氣,田仲騏睜開眼,本來打算要掉頭離開了,卻在甫轉身之際,透天厝的大門突然開啟,他訝異的轉頭一看,發現從門裡走出來一名年約二十出頭、面容俊朗斯文的年輕男孩。
男孩的眉眼間,隱隱浮現常可以從鬱鬱身上瞧見的溫柔氣質……他會是鬱鬱的孩子嗎?田仲騏忐忑不安的想著。
男孩似乎是認識田仲騏,兩人視線一交集,他便衝著田仲騏露出一抹微笑,揚手打了聲招呼。「請問……您是來找小阿姨的嗎?」
聽聞男孩無厘頭的問話,田仲騏不禁微皺起眉頭,誰是他的小阿姨?
「郁淨悠。」
乍然聽到鬱鬱的名字,田仲騏原本揪緊的眉頭頓時開朗,他忍不住越過男孩的身體往門裡觀看,以為是鬱鬱在裡頭瞧見他來,所以才會叫男孩來應門。
「是她……叫你來叫我的嗎?」
男孩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突然出現一絲的不確定。
頓了一會兒,男孩才開口答覆。「應該……算是吧!」
「那還等什麼!」田仲騏忙不迭推著男孩走進郁家大門。進入門內,迎面而來的並非是他朝思慕想的鬱鬱,而是一名眉眼跟鬱鬱有著幾分神似,但比他還要蒼老的中年婦人。
男孩衝著婦人喚了聲媽,田仲騏立刻憶起鬱鬱提過,她有一個大她四歲的姐姐。
「大姐!」於情於理,田仲騏這一大姐喚的並不過分,只是從婦人的表情看來,她似乎不領這個情。
婦人冷冷的瞟了田仲騏一眼,隨即掉頭走回客廳,示意要田仲騏先坐下再說。
他是坐下了,但是目光仍舊不住的四下探望,著急的搜尋著鬱鬱的身影。
鬱鬱明明知道他已經來了,怎麼還不出來見他呢?
「你是在找淨悠嗎?」郁家大姐——郁淨嫻突然開口問。
「嗯!」田仲騏無措的兩手交握放在大腿上,靦腆的點頭微笑。
郁淨嫻定定的瞧了他半晌,神色詭異的開始讓他覺得有些不舒坦,一直到田仲騏自覺忍無可忍之際,郁淨嫻終於又開口說話了。
「跟我來吧!」郁淨嫻直接走入屋後的佛堂。
田仲騏還在納悶她怎麼會帶他到這裡來,當他站在佛堂正中央,瞧見供桌上的牌位時,他整個人傻了,
「這就是你想看的淨悠!」她帶一絲偏激的語氣嘲諷道。
怎麼會……
田仲騏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愣愣的盯著寫著郁淨悠三個大字的牌位許久許久……突然他咧嘴笑著搖頭。
「不……你們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吧!鬱鬱怎麼可能已經死了……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小阿姨她真的已經走了,已經有二十年了吧!」方才應門的男孩突然出現,幫忙他的母親補充道。
走了?!離現在……已經二十年了!
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郁淨嫻逼他好好的仔細瞧瞧供桌上的牌位,瞧清楚他多年前到底對鬱鬱做了什麼事!
「好好的一個女孩子跟你跑到台北去闖天下,結果換來的是什麼?一句『對不起,為了我的將來和前途著想,我必須娶我老闆的女兒為妻,所以只好請你委屈做我的地下夫人』……你怎麼敢跟淨悠要求這種事情!為了你一句要到台北打天下,她不惜拋下了愛她的父母親,結果看看你到底為了她做了什麼?!田仲騏,真虧你說得出口!」
田仲騏被郁淨嫻逼得連連後退,直到背抵上牆壁,才頹然的跪倒在地,兩眼茫然。
想起自己之前的打算,田仲騏不禁低聲幫自己辯駁。「我……我也只是希望能夠多賺點錢……這樣……也能給鬱鬱好一點的生活……」
「淨悠她倘若是那麼看重物質生活的人,那她當年也不會毅然決然的跟你到台北去了!」瞪著跌坐在地上的男人,郁淨嫻激動不已的反駁著。
只是……現在她再爭論這些有什麼用呢?即使能用話逼得這男人愧疚至死,也換不回妹妹的一條命啊!
待心裡的氣憤不復一些後,郁淨嫻突然轉身離開佛堂,等她再度回來時,手裡頭多了一本泛黃的畫冊。
「雖然我還是無法原諒你,可是淨悠生前托我一定要跟你說這句話,她說她從沒怪過你,甚至還很慶幸你當年沒有選擇跟她結婚。」
為什麼?!
紅著眼眶的田仲騏驀地抬起頭望著郁淨嫻的臉。
「因為,我妹是得血癌去世的!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外頭熬了多久,因為等到她昏迷而被人送到醫院時,我們才知道她僅剩不到一年的時間可活了……」
郁淨嫻忍不住伸手拭去滾落頰邊的淚,憶起從前……
躺在鋪著雪白床單的病床上,郁淨悠原本就顯過白的病容更為蒼白。
「其實,我沒打算要回家的。」
她望著一家人擔憂的面容,眼裡寫著深深的自責。
「尤其從醫生的嘴裡我知道,癌症是一種很花錢又治不好的病症之後……我不想為了我一個人的病,卻拖累了全家人的經濟情況。」
「你還把我當成是你媽嗎?」聽到小女兒的說法,郁母氣得忍不住摑了她一個耳光,不過打完後,她忍不住傷心的攬著女兒瘦削的肩膀,悲傷的放聲大哭。
「什麼叫拖累……我是你媽耶!你有困難回家來找我們幫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竟然把我們排拒在外,我看你根本就沒把我們兩個老的給放在眼裡!」
「不是的!我從來沒幫你們做過任何事,甚至還不顧你們的勸阻離家出走……是我先沒盡到做女兒的本分,我怎麼好意思再回家求你們幫忙。」
郁淨悠心疼的拭去母親頰上滾落的淚珠。「我知道你跟爸都很疼我,也因為知道自己目前的情況,所以,我才更不好意思回來……我寧可希望你們永遠記得我活蹦亂跳的樣子,而不是看到我現在這個模樣,連上個廁所,也都必須倚靠別人幫忙……」
郁淨嫻輕輕搖頭,努力地晃去幾欲滴落的眼淚。
「我想,她對你也是抱持著同樣的心情吧!因為知道關心她的人會擔心,所以才更不願意讓對方見到她生病的模樣。」
郁淨嫻吸吸鼻子,將手上的畫冊交給田仲騏,聲音哽咽的說道:「在醫院的時候,我曾經私底下問她恨不恨你,淨悠告訴我,她不恨,反而很為以後的你感到憂心。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從她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後,她每天晚上都夢見一個自稱是四十五歲的你紅著眼眶來看她,然後每天拉著她的手跟她說一大堆將來的事情,甚至到後來只要她一闔上眼,她便能瞧見你出現在她身邊……
「我當時以為她是病糊塗了才會這麼說,可是她卻信誓旦旦的告訴我,說你跟她已經約好了,你會在二十年後的今天來找她,還要我一定要拿這張畫給你帶回家去……」
田仲騏緩緩的打開已見泛黃的畫冊,裡頭僅有一張素描——
畫中人物正是他現在這張歷盡風霜的老臉!
田仲騏已經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了。
這一切的一切顯得那麼的玄,但是事實卻又擺在眼前,二十年前的鬱鬱,怎麼可能畫得出二十年後的他的模樣呢?
詢問過鬱鬱的墓地,田仲騏傻愣愣的坐上計程車來到目的地,手裡捧著一束香水百合,站在石碑前,一語不發的望著照片裡鬱鬱巧笑倩兮的美麗模樣。
「或許是因為一闔眼都能夠夢見你的關係吧!不管身體有多痛,淨悠一直笑容滿臉,甚至最後那幾天也一樣……」
如果早知道他和鬱鬱僅剩幾年的時間可以相守,當初他還會不會那麼急著想要飛黃騰達?
記得他之前曾對鬱鬱許下承諾,等到他賺錢賺到足以買下一幢小屋、一輛可代步的車子,他便要把他最愛的女人給娶回家,然後再生一堆多到會嚇死人的小孩,從此兩人就這麼幸福快樂的生活。曾幾何時,原本單純的夢想已慢慢變質!甚至到最後,他竟不惜用自己的婚姻來換取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閉上眼睛仔細回想,在年邁的父母雙雙去世,然後弟弟也在美國結婚生子後,他的人生,竟乏味到找不到一絲生活重心……
飛黃騰達又有何用?他卻失去了這輩子惟一最愛的女人!
從口袋裡掏出鬱鬱當年遺留下來的戒指和項鏈,田仲騏低下頭看著它們,不知不覺,豆大的淚滴竟早已化成兩行清淚,滴落在手心上的戒指上頭。
當年他用針一筆一筆細細刻成的天長地久已快被歲月給消磨掉,而一直視它如珍寶的人兒也已不復存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一隻戒指和項鏈……
虧欠鬱鬱的,他這輩子再也無法彌補了!
田仲騏終於忍不住跪倒在墓前,忘情的放聲大哭……
* * *
回到台北,田仲騏還是跟往常一樣上班、下班,可是江子強卻隱隱約約覺得他有些不一樣了。
總裁不但不像之前那麼積極工作,甚至還越來越常幫自己安排假期,而且一休息通常就是兩三天,可要說總裁安排到哪裡去玩嘛……
又好像沒有!
據田宅管家的說法,聽說總裁放假總是一個人待在房裡睡覺,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或是什麼的,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甚至連吃飯都省了。
一天,田仲騏和律師兩人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待在辦公室裡不知在研究什麼大事,直到律師走後,他才打電話要求江子強進來,說是有事情要交代他。
江子強拿著記事本準備好了,田仲騏卻始終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盯著他看。
「子強,你現在有交往中的女友嗎?」
江子強愣了一下,總裁竟開始關心起他的私生活。
「嗯……是有一個……」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仍是乖乖作答。
「交往多久了?」
江子強扳著手指算。「嗯……很久……算算好像也有三、四年的時間了……」
「怎麼沒想到要跟她結婚?」
「工作太忙了!」江子強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抬頭看了總裁一眼,尷尬的揮揮手。「總裁別誤會,我並不是在抱怨什麼……只是……有時候工作一忙,連睡覺都來不及,所以也還沒考慮到接下來該怎麼做。」
「想跟她結婚嗎?」
「等我再多存點錢吧!」江子強憨憨的搔搔頭。「總不好意思教她嫁給我了,結果我還得要她跟我一起過苦日子……這太說不過去了!」
捨不得讓她過苦日子?
望著江子強那張溫和有禮的臉龐,田仲騏的表情不由得變得更加溫柔起來。
他突然從位子上站起身輕拍江子強的肩,然後沒頭沒尾的對他說了句,「要小心哪!忙碌和野心是很恐怖的……常常讓人忘了這世上還有其他該珍惜的東西……後來想再挽回……卻已太遲了……」
「總裁?!」江子強訝異的瞪著田仲騏,好像看見了什麼妖魔鬼怪一般。
一個好比是工作狂的老闆,竟然會突然跟他說起這種話來!
「沒什麼,只是突然有感而發。」田仲騏搖了搖頭,隨即從抽屜裡抽出一隻沉甸甸的信封交放在江子強手上。
「這裡頭有很多重要文件,就全權交給你保管了,我老了,也越來越提不起勁來工作了!突然覺得放假是一件挺不錯的事……只是這次不曉得要休息多久才會回來,我不在公司的這段時間,公司就有勞你多費心幫我打點了。」
「總裁,您太客氣了!幫你分憂是子強分內該做的事情。」江子強恭敬的收下信封,然後預祝田仲騏此趟出遊能夠玩得開心。
玩得開心……田仲騏斂眸望著被他套在小指上的白金戒指,皺紋滿佈的嘴角,驀地浮起一抹柔柔的笑靨。
「是啊!我一定會玩得很開心的……」他在嘴裡低聲的應和著。
* * *
深沉的夜裡,在田仲騏的夢中,孟紫石突然無聲無息的出現。
望著夢境中的田仲騏和郁淨悠兩人交握的手心,久久,他突然低聲問了句,「你確定要怎麼做嗎?」
彷彿僅有田仲騏發現到孟紫石一般,只見他先是訝異的回頭一瞟,緩緩的笑了。
「我跟她約定好的。」
「是誰來了嗎?」一臉病容的郁淨悠側身瞧著田仲騏說話的位置。
「沒事的,一個老朋友罷了!」田仲騏撫平她微蹙的眉間,低聲的撫慰道。
郁淨悠柔順的點點頭,或許是倦了吧!在點完頭後,她便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窩在田仲騏的肩窩處,抬手撫著他微冒出鬍髭的下顎。
望著兩人宛若交頸鴛鴦般的纏綿景象,孟紫石突然也不知該問些什麼才好。
只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開口提醒一下田仲騏。
「說不定你將會一睡不醒……」
「那又如何?」緩緩執起郁淨悠的小手到嘴邊細吻,見著她眉眼間滿是甜蜜的笑靨,田仲騏毫不後悔的開口表示。「能這樣和鬱鬱待在一起……就算將會一睡不醒,也沒有關係。」
「可你明知道這只是個夢……」
「但這比我之前毫無目的的苟活著要好多了!」田仲騏回頭堅定的瞟了孟紫石一眼,朝孟紫石揮揮手,笑著和他道別。
「別再勸我了!我很清楚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孟紫石莫可奈何的搖搖頭,歎了口氣,知道自己多說無益,該是他退場的時候了。
「還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幫你做的?」
臨走前,孟紫石仍不忘問上一句。
田仲騏側頭細想了許久,直到目光調向病房外的綠地,他才突然笑著對他表示。「對了……種在我窗下的夜來香……如果可以的話!就麻煩你費心多幫我照顧一下……」
低頭溫存的望著偎在他懷中的愛人,田仲騏再度伸手捧住她削瘦的小臉,輕輕的用拇指摩挲著她柔軟的唇瓣。
「因為……鬱鬱她最愛夜來香的味道了……」他輕聲呢喃道。
* * *
夜深人靜,風兒吹過樹梢,彷彿有人正在呢喃般……
「你確定不會再離開我了嗎?」
「當然不會……我說過,我會把我這幾年所到過的地方、所看過的風景,全部一樣一樣的說給你聽的……你以前不是常說想要出國見見世面的嗎……」
「只是怕會來不及呀……」
「怎麼會呢?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哪……」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