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六點多,嚴灝處理好當日的公文便欲返家。
才一下樓,嚴灝就看見一個西裝筆挺的熟悉人影斜倚在大門口,正若有所思地微微仰頭望著遠方那片被厚重烏雲籠罩的天空。
「咦?」嚴灝低聲驚呼。
「你下班了?」白瑞璽轉過頭,把目光移到嚴灝身上:「我本來以為你會一直加班到晚上八九點呢!」
「呃,因為今天事情難得比較少,所以想準時下班……」接著,嚴灝偏頭問道:「對了,你來局裡有事嗎?」
「你看不出來嗎?」白瑞璽露齒一笑:「我是來等你的。」
「等、等我?」嚴灝瞠目結舌。
「沒錯,」白瑞璽口氣輕鬆地說道:「你的車子前天才送去保養廠吧?那麼,我想這幾天我就順道載你一程好了!」
「可是,從國會大廈到這裡……」嚴灝頓了一頓:「我想,應該不順……」
「——順!當然順路。」打斷嚴灝的話,白瑞璽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對了,我的車就停在兩條街外的停車場,不遠的,走吧。」
「嗯,」嚴灝向白瑞璽微微點了點頭:「謝謝。」
和白瑞璽肩並肩走在馬路上,嚴灝忽然有種有不太真實的感覺。在這一瞬間,他竟然有種錯覺,他幾乎以為走在自己身邊的人是白佩玉!
或許是因為自己還在思念著她吧……或許是白瑞璽眉宇間的神韻實在與白佩玉過份相似……又或許是因為就某種程度而言,白瑞璽就連在氣質上也和白佩玉越來越像了……不過,即使如此,嚴灝仍然冷靜地告訴自己,白佩玉是白佩玉、白瑞璽是白瑞璽,就算他們再怎麼相像,也絕對不能夠混為一談的……
嚴灝低下頭、默默地走過馬路,試圖忽略自己腦袋裡亂烘烘的想法。此時,逐漸轉暗的天空已經飄起了毛毛細雨,不過,由於雨勢不大,即使不撐傘也無所謂。
「——小心點!」忽然之間,白瑞璽拉了他一把。然後,嚴灝一抬頭,就看見一輛計程車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
「你在想什麼啊?」白瑞璽的手還抓在嚴灝的袖口上,他用著擔心的口吻低聲責備嚴灝:「過馬路請你專心一點好不好?很危險的。」
「……噢,對不起。」嚴灝吶吶地說道。
接著,嚴灝有些驚訝地發現,從這個時候開始,白瑞璽抓著自己衣袖的手就一直沒鬆開過。白瑞璽輕輕拉住嚴灝的西裝外套袖口,他不僅放慢了腳步,也若有似無地逐漸拉近自己與嚴灝之間的距離……他們相距如此之近,嚴灝甚至可以聞到白瑞璽身上淡淡的香味。
當他們走到十字路口,正準備等紅綠燈到對街的停車場時,天色忽地一沉,雨勢瞬間轉強,突如其來的豆大雨滴不停地灑落下來,害他們不得不以小跑步衝過馬路。
兩人火速鑽進車內後,白瑞璽有些狼狽地發動了引擎。「可惡!」白瑞璽低聲怒吼道:「我居然忘記帶傘!」
「沒關係啦……我也沒帶傘啊,」嚴灝舒了一口氣,淺淺笑道:「我還是很謝謝你來接我,不然,如果是我自己回家去的話,現在大概會被雨淋得更慘吧……」
白瑞璽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嚴灝,居然不由得看呆了。嚴灝有一張很好看的瞼,微微笑著的模樣更是優雅萬分……昔日他那副曾經被自己嫌為過份溫吞的性子,現在看來卻是恰到好處的溫和有禮,而且,與他相處,總是給人如沐春風的舒服感受……
嚴灝擁有一種天生的卓然特質,他並不咄咄逼人,他不會讓別人感覺受到威脅,他也不會刻意去製造對立氣氛。不過,表面上並不強勢的他,卻能夠輕易讓他身邊的人感到安心、穩定與平和……遇到重大困境時,他總能夠讓所有的人全心信賴他,而他往往也都能不負眾望地解決一切疑難雜症。
而現在在白瑞璽面前的這張臉,卻因為沾上了水珠而難得地顯得有些落魄。嚴灝一縉濕漉漉的黑髮垂落在眉間,原本梳理整齊的髮型變得有些凌亂,鼻尖也被雨打濕了……不過,嚴灝並沒有注意到白瑞璽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只是邏自轉過身去系安全帶,唇邊不自覺地桂著一絲無奈的笑容。
然而,就在嚴灝繫上安全帶、抬起頭來的那一刻,白瑞璽則是忽然伸出手、拿起手帕替他拭去臉上的水痕。
「呃……呃……」嚴灝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你……」
「不要動……讓我來。」白瑞璽的左手輕輕撥開嚴灝下意識的阻擋,右手則是拿著手帕,繼續替他擦乾臉頰與還在滴著水的頭髮:「淋了雨容易感冒……」
嚴灝驚訝到渾身僵直,只能愣愣地坐著不動,任由白瑞璽擺佈。嚴灝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卻怎麼樣也無法把他的舉動跟他以往給人的印象連結起來。以前的白瑞璽絕對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的白瑞璽從來不輕易對人露出笑容,即使有,也僅止—絲淡漠孤傲的冷笑,可是……可是現在的白瑞璽,嘴角微微揚起,而且,他的笑靨居然是那麼的柔和……
白瑞璽一邊輕輕地替嚴灝拭乾臉頰與頭髮,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嚴灝的雙跟,試著在嚴灝的眼瞳裡找尋自己的身影;而嚴灝則是被白瑞璽大膽的凝視與碰觸嚇傻了,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樣,同樣直直地回望著白瑞璽的眼眸,然後,白瑞璽欺身向前,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忽然之間,嚴瀕察覺到情況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我、我們該回家了吧?」猛然清醒過來,嚴灝不著痕跡地往後挪,讓自己和白瑞璽重新保持安全距離:「……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再晚一點可能就要塞車了。」
「噢,也對,」白瑞璽迅速收回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他規矩地繫上了安全帶:「我想……我想我們還是快回去吧。」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聽著廣播中流洩而出的交響樂,想著比這樂譜還要複雜幾百倍的心事。
說實話,那天白瑞璽這麼靠近自己,真的是讓他嚇了一跳。雖然兩人都毫無防備地被雨淋了一身濕、難掩狼狽,但是,當時車子裡的氣氛卻出乎意料地親暱……在那個小小的空間裡,被大雨所隔絕於世的兩個人啊……如果自己那時沒有適時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他真不敢想像會演變成什麼樣的局面?
在那一天之後,白瑞璽又來局裡接過他兩次。相較之下,後兩次的狀況就好多了,雖然在過馬路時,白瑞璽還是會看似不經意地拉著他的袖口,但是,沒有再碰到突如其來的雨,也就不再讓他們回想起那天曖昧不清的情景與氛圍,一切恢復正常。當然,嚴灝也很慶幸自己的車子在兩天後就出了保養廠,否則他還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他必須承認,即便自己一直試圖將兩人的關係回歸到最初的那一刻,但是,他們畢竟一起經歷過太多太多的事情,因此,要保持單純的心情談何容易?
和白瑞璽之間的互動讓嚴灝感到有些困擾,但是最近這陣子他還必須處理另一件更棘手的事。
「咦?副座,你要回去啦?」看到準備離去的嚴灝,歐陽衡滿臉驚訝。的確,看看牆上的時鐘,現在不過下午五點鐘而已啊。在他的印象中,副局長幾乎從來沒有準時下班過,沒想到今天……
「啊,不好意思……因為我今天晚上還有個約,」嚴灝有點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擔心遲到不太禮貌,所以只好提早出門了。」
「是要去看白議員嗎?」歐陽衡隨口問道。
「不、不是……我只有個飯局。」回頭看看自己辦公桌上依舊堆積如山的公文,嚴灝不禁有些靦腆地伸了伸舌頭,他忍不住苦笑道:「看來明天得加班到半夜了!」
把車子從地下停車場中開出來,嚴瀕無奈地輕輕歎了一口氣。他真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答應這種事情?可是,當面拒絕似乎又說不太過去,畢竟對方是商務部政務次長的夫人,自己和他們家頗有淵源、交情匪淺……雖然立場有些尷尬,但是也只好先答應了,至於以後的事情,再靜觀其變吧……
駛過車水馬龍的大道,嚴灝在某家富麗堂皇的飯店門口停了下來。從地下停車場搭電梯到飯店大廳、再前往二樓一家頗負盛名的日式餐廳,一路上,嚴灝的心情一直很難平靜下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等一下要面對的是多麼複雜的局面。
這家日式餐館佈置得十分雅致,不僅料理口味道地、鮮美,接待與服務態度也絲毫不馬虎,務必使客人感到賓至如歸。此外,由於此地和室包廂的設計隱密性高,所以又成為政商名流談要事時格外喜愛的地點,即使在此宴請外賓也很適合。
侍者領著他進入最裡面的一間和室。輕聲敲了幾下門框、拉開紙門後,可以看到相室裡有三個人,他們正在愉快地談笑聊天、品嚐茗茶,其中兩位是年約五十多歲的夫婦,另一位則是年輕而優雅的小姐。
「老師好、師母好,」走進和室,嚴灝先向在座的兩位長輩欠了欠身,接著有禮地向那位陌生女子打了個招呼:「……楊小姐你好。」
「來,快坐下,」眼前這位西裝筆挺、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的中年男子就是現任商務部政務次長岳遠平:「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嚴灝,商務部國際投資貿易局的副局長,他今年才三十三歲,也是我們局裡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局長……」
「嚴灝,這位就是之前跟你提過的、我們部裡政風處楊處長的千金,」接著,岳遠平的夫人也微笑著接口說道:「楊小姐現在在大學裡教書,是會計系的助理教授……」
沒錯,這是相親。
嚴灝擠出一個笑容,勉強寒暄了幾句。嚴灝在大學就讀經濟系時就曾經受教於現任的商務部政務次長岳遠平,研究所的畢業論文也是由岳遠平指導,師生情誼不言可喻;而十幾年前岳遠平在大學裡兼課時,他的身份正是當時國際投資貿易局的局長。因此嚴灝與岳遠平也算是系出同門。
商務部在部長之下設有三位次長,包括一位政務次長與兩位常務次長。依照商務部長久以來的不成文規定,部長與次長這四個職務應該由工業體系與貿易體系平均分配,不能出現偏廢的情形。例如目前的商務部部長是工業體系出身,政務次長就必須來自貿易系統,而其下雨位常務次長屬於常任文官,同樣也是一人主管工業產業,一人主管貿易談判。
嚴灝仕途平順、扶搖直上,除了他個人能力強、表現傑出之外。許多在政壇上頗有名望的大老願意替他背書,也是他能夠平步青雲的原因之一,例如執政黨鴿派大老杜鶴松拔擢嚴灝不遺餘力,還刻意介紹自己的女兒杜文穎給嚴灝;而在野黨鷹派的創黨殼老白琨更是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後生晚輩的欣賞,當他應允將掌上明珠白佩玉嫁給嚴灝時,更是一件讓政壇幾乎翻天覆地的大事!
此外,岳遠平對同是貿易系統出身的嚴灝也多所提攜,助力不小。岳遠平不但相當讚許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的專業能力,也頗關心他的生活。白佩玉去世後,岳遠平一直很擔心嚴灝會想不開,因此私底下也對他勸慰有加;而岳遠平的夫人則是非常熱心,除了開導他以外,還充分發揮她平素的興趣——屢次主動替嚴灝安排相親。
面對師母的好意,嚴灝實在無從回絕,因此也只好任由這兩位長輩安排了,而這也就是嚴灝現在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嚴灝一向不太喜歡相親這種場合,一方面是因為硬要把一對陌生的男女湊在一起,場面多少有些尷尬突兀;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現在還沒有做好接受另—段感情的心理準備,而且也許永遠也不會有,若對方有意,自己豈不辜負人家一片心意?
對嚴灝來說,這輩子已經有過一段婚姻的經驗,這樣就夠了。
那天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吃過晚餐,在兩位長輩有意無意提前離席、自己又基於禮貌的情況下,他開車送對方回家,並且客氣地進門與政風處楊處長打了聲招呼才告辭。
回到家,嚴灝一進門就累倒在沙發上,也沒開燈。
一個人獨坐在黑暗的客廳裡,嚴灝不禁回想起以前自己與白佩玉曾經共有過的美好時光……他們會把燈都關掉,在客廳裡擺滿小小的蠟燭,再放一曲音樂,兩人就在點點燭光的輝映下,把這個並不大的客廳當作是華麗的舞池,襯著樂曲就這麼翩翩起舞了起來……
想著想著,又是一陣心酸。
被黑暗靜靜地包圍了好一會兒,嚴灝撇過頭,看見白瑞璽的房門縫隙中隱約透出一絲光線。接著,房門打開了,白瑞璽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揉著眼睛走出房間,嘴裡還不停地喃喃自語,絲毫沒有注意到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嚴灝。
看到白瑞璽這個樣子,嚴灝還真的是有點驚訝。如果不算白瑞璽開刀住院那段時間的話,這應該是嚴灝第一次看見白瑞璽那麼沒有精神的模樣!在嚴灝的印象中,白瑞璽一向都是精力充沛、目光炯炯的。在國會質詢的時候,就算委員會議再冗長、再無趣、焦點再模糊,他卻從來也沒看到白瑞璽分心過,更別說是打呵欠或是打瞌睡了……
白瑞璽走進廚房,然後,磨咖啡豆的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末久,白瑞璽拿著一杯滾燙的黑咖啡正要走回房間,冷不防卻看見嚴灝一聲不響地就站在自己房門口,嚇得他差點把整杯咖啡潑到嚴灝身上。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眼見咖啡差點溢出來,顧下了還燙口,白瑞璽趕緊就著杯緣啜了一口。
「我是剛剛才回到家的。」嚴灝疲倦地笑了笑,問道:「你呢?都快十二點了還不睡?」
「前陣子請假,漏掉太多東西,現在不得不加班補回來……」白瑞璽微微歎了一口氣:「幸好我有個新來的助理還不錯,幫我搜集了不少相關資料。」
「我看你還是早點休息吧,別累壞了,」頓了一頓,嚴灝突然伸出手、硬是抽走白瑞璽手中的咖啡杯:「還有,少喝這種刺激性的飲料。」
「這……喂……喂!」絲毫不顧白瑞璽不滿的抗議,嚴灝就是不肯把那杯咖啡還給他。
「既然累了就應該去睡覺,而不是喝咖啡硬撐。」沒有多說什麼,嚴灝的語氣再平淡也不過:「你應該最清楚你自己的身體狀況,請不要老是做出讓人擔心的事情。」
語畢,嚴灝轉身就往自己的書房走去。
看著嚴灝疲憊的身影,白瑞璽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今天晚上去哪裡了?」
沒有回過頭,嚴灝只是在關上書房房門前輕輕拋下一句:「……去相親。」
去……去相親?
嚴灝走進書房,關上了門。黑暗中,只剩下白瑞璽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