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在意外發生後第一次重新踏進這棟建築物。
暮秋清晨的陽光柔和地灑在他的身上,在這個已有涼意的季節裡顯得格外暖和。他微微起雙眼,看著這棟磚紅色的建築物靜靜籠罩在莊嚴肅穆而沉穩平和的氛圍裡。
因為時間還早,所以除了清潔人員外沒別的人,整個空間裡只迴盪著他的腳步聲。然而,過份的寧靜卻讓他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這兒獨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似的。
曾經是那麼熟悉的地方啊……沒想到,只不過是兩個月沒來,居然也會感到一絲陌生呢……真是詭異。於是,在長長的走廊上,他刻意放慢腳步,讓自己重新感受這裡的一切,讓自己重新回憶起曾經對這兒有過的歸屬感。
穿過大廳與迴廊,轉了個彎,他踏上鋪著赭紅色地毯的樓梯拾級而上,手上拿著一小串鑰匙輕輕搖晃著,傾聽它們相互碰撞而發出的清亮金屬聲響。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拿著鑰匙的右手居然微微顫抖了起來。
近鄉情怯……也許,還是有點緊張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數著旁邊的門牌號碼。他知道,走到長廊盡頭後左轉第二間就是自己的研究室……不過,就在他順著長廊來到轉角處時,眼前的情景卻讓他愣在原地,驚訝到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橫陳在他眼前的是花!花束、花籃……滿坑滿谷都是花!而除了花,門邊還有一大疊來不及收進室內的信件與卡片,門縫下還可以瞄見幾張飄落的傳真……
他站著,腦筋一片空白。
「……祝白瑞璽議員早日康復……」「請務必繼續參選,爭取連任!」「白議員我們永遠支持你!」「……」
他蹲下身,拾起那些慰問的小卡與寫得密密麻麻的信件閱讀著,不知不覺間,他竟然激動到無法自己。
他一向不是個喜歡追逐媒體鎂光燈作秀的國會議員,因此,雖然他對自己的問政表現信心十足,不過他卻從來不認為自己能夠這麼強烈地吸引選民的目光;因此,當他發現自己即使這兩個月來都在家中靜養,根本沒有在媒體上曝光,民眾卻依然絲毫不吝惜地表達他們對自己的支持,這實在讓他感動萬分……
他打開研究室的大門,把卡片與信件拾了進去,不過由於慰問打氣的花束實在太多,不算寬敞的研究室根本擺不下,於是他只好讓它們繼續堆放在門口。
環顧室內,他發現研究室裡多了好幾個收納的塑料箱子,裡面整整齊齊地放滿了過去這兩個月民眾寄來的信函,辦公桌旁邊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冒出高高一大疊傳真,有幾張傳真紙還飄到了地板上。
白瑞璽苦笑了一下,開始煩惱該如何處置民眾的過度熱情。
「……白、白議員?!」忽然間,一聲驚呼傳入他耳中。
聽到聲響,白瑞璽轉頭看向門口「……早安。」
走進來的是白瑞璽其中一位研究助理,孫嘉璇,一個紮著馬尾、清秀可人的年輕女孩。她今年六月才剛剛從政治研究所畢業,在校學業成績非常優異,對政治議題也有很強的敏銳度,三個月前她來應徵白瑞璽國會辦公室的研究助理,並且靠著她的專業與熱忱順利得到了這份工作。
「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白瑞璽問道。
「我……我想早一點來整理信件和傳真……」大概是沒想到會碰上白瑞璽,她支支吾吾地說道,「不過,白議員……你原本不是預計後天才要回來嗎?」
「反正我已經痊癒了,也不差這一兩天。」白瑞璽淡淡說道,「對了,這些信件跟傳真都是你幫我整理的吧?謝謝。」
「不……不客氣……」她低下頭,不敢直視白瑞璽的眼睛。
一般部屬看到上司多少都會有點不太自然,因此,能不見面最好就不要見面,以免老被上司挑毛病,或是被交辦一些棘手的工作。不過,顯然孫嘉璇敬畏頂頭上司的情結比較嚴重,雖然擔任白瑞璽的研究助理已經三個月了,但是她在單獨面對白瑞璽時,講話偶爾還是難免結結巴巴。
白瑞璽一邊拆著信一邊隨口問道:「你吃過早餐沒?要不要一起去……」
「──不必了!我、我要去查資料了!」還沒等白瑞璽把話講完,脹紅著臉的孫嘉璇就轉身匆匆離開了。
雖然對孫嘉璇的舉動感到不解,但是白瑞璽也沒有再追問,決定就隨她去好了。坐在辦公桌前,白瑞璽舒了一口氣,他向後仰、把背脊貼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
這兩個月他真是快要悶壞了。在他受到槍傷後,光是動手術、等待傷口癒合、臥床休養……等等,大概就花掉了兩三個星期的時間。雖然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是醫師就是不肯答應讓他提早出院,害他只能像一隻被困在獸欄裡的獅子一樣,每天焦躁不安地在醫院裡來來回回晃蕩。
三個星期過去,好不容易可以出院返家,但是,白瑞璽卻萬萬沒想到,自己只不過是回到了另一個牢籠。
那個男人管他管得很緊。他老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一下子怕白瑞璽剛動完手術、身體虛弱容易受涼,一下子怕白瑞璽亂跑亂動會牽扯到傷口,一下子又怕白瑞璽一個人待在家裡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總之,過分擔憂白瑞璽的結果,就是那個男人每天都要照三餐從辦公室打電話回家查勤,確定白瑞璽還好好地在躺在床上休息靜養。
其實,依照白瑞璽這種靜不下來、又天生反骨的個性,他根本不可能乖乖聽話躺在床上休養,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那個男人傷心失望的表情,也不想再讓那個男人痛苦自責了……所以,白瑞璽只好勉強自己盡量待在床上休息,而且不能漏接任何一通查房的電話,以免辜負他特地在床頭加裝電話分機的一片苦心。
白瑞璽並不是沒有向那個男人抗議過,叫他不要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在管教,但是那個男人根本不理會,他只是溫和地微笑著,然後又逕自買了一堆補品和維他命,不厭其煩地再三提醒白瑞璽千萬要記得吃。
雖然白瑞璽覺得那個男人有時候真的有點嘮叨,但是,白瑞璽必須承認,被他這樣無微不至地細心照顧著,自己居然會有一種安心、甚至是幸福的感覺。
所以,這兩個月似乎也沒那麼灰暗。
請了長假在家裡養傷,即便沒有沉重的公務纏身,但是白瑞璽並沒有跟著閒下來,他每天還是會研究法案與條文,並且大量閱讀報章雜誌,避免自己和外界脫節。不過,在認真準備工作之餘,白瑞璽倒是多出一些時間可以好好思考某些困擾他已久的難題,例如,自己和那個男人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這也許要從他拒絕警方的二十四小時保護開始說起。
堂堂一位國會議員居然在國會大廈廣場前遭到槍擊,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而且,這麼做無異是對警方公權力的公然挑釁!於是,在白瑞璽重傷住院的時候,重重警力不分晝夜在醫院附近戒備著,深怕一個不慎,就會讓殺人未遂的兇手再度有機可乘。
在白瑞璽即將出院前,雖然兇手已經被繩之以法,但是為了慎重起見,警方還是打算撥幾位員警充當他的貼身保鑣,專門負責他的個人安全。只不過,這個提議在被白瑞璽得知後,立刻就被他一口回絕了。
表面上白瑞璽是不希望再因為個人因素勞煩警方,因此婉拒這份好意,但是,事實上卻是白瑞璽藏著一個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別人發現的秘密──
因為,身為在野黨鷹派國會議員的白瑞璽,竟然和自己的政敵、執政黨鴿派的中央政府官員嚴灝共居一室!
如果警方二十四小時滴水不漏地保護自己,那麼,這個秘密根本就是紙包不住火了!而白瑞璽絕對不願意看到這種事情發生。
兩年多前,白瑞璽從海外學成歸國,繼承了父親白琨的衣缽,同樣投身政壇、參與國會議員的選舉,後來並以二十七歲之齡高票當選,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國會議員。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借住在自己孿生姊姊白佩玉與姊夫嚴灝的家中。只不過,在姊姊因為氣喘宿疾復發猝逝後,這間屋子裡就只剩下自己和嚴灝了。
主張激進改革的白瑞璽一向厭惡中庸溫和的保守派份子,例如鴿派的政府官員嚴灝就是他最看不順眼的對象之一。不可否認的,白瑞璽與嚴灝最初對彼此都有過一些負面的情緒,例如憎恨、嫉妒與不滿,不過,由於兩人都擁有同樣崇高的政治理想,也願意為大局著想、放下政黨之間的成見攜手合作,最終誤會還是得以冰釋,並決定讓之前的恩怨就隨時間煙消雲散。
對白瑞璽來說,既然懷抱著相同的理想,嚴灝就不可能會是他永遠的政敵,他也不想再把嚴灝當成敵人看待;而最不可思議的一點則是,白瑞璽發現,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嚴灝這個男人了……
走到了這一步,自己……到底該怎麼辦?自己能夠對嚴灝坦承內心真正的感覺嗎?自己有勇氣嗎?對方又能夠接受嗎?最重要的是,兩個男人……也有相愛的資格嗎……
睜開眼睛,白瑞璽不禁落寞地歎了一口氣。
工作的時候就不應該再想這些事情,白瑞璽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於是,他挺直身軀,從身邊的書架上取出助理為他準備的剪報資料,開始專心閱讀了起來。
風中微微捎來涼意,窗外的景像已逐漸蕭瑟。已經十二月了,明年四月國會議員大選即將來臨,現在表面上看似平靜無波的政壇,事實上則是暗潮洶湧,有意參選者早已開始私下運作、鞏固勢力,運用各式各樣的人脈與手段,積極展開布樁固票與角力之戰……政壇中權力的微妙平衡因為大選即將到來而面臨傾斜,各派系人馬之間由來已久的不滿與積怨也隨時可能引爆……
山雨欲來風滿樓。
***
國際投資貿易局六樓,副局長辦公室。
「副座,你最近氣色看起來還不錯嘛!」趁著拿公文給嚴灝簽的空檔,歐陽衡問道,「……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噢,還好吧,」側著頭看向自己的機要秘書,嚴灝想了想後回答他,「也許是因為他康復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也不必像之前花那麼多心力照料他的緣故吧!」
「……你指的是白瑞璽議員嗎?」愣了愣,歐陽衡問道。
「嗯,」嚴灝點點頭,唇際綻出一個溫暖的笑靨,「他應該後天就可以銷假回去工作了……總之,他沒事就好。」
「副座,你這樣講就不對了,」看到嚴灝終於面露輕鬆神色,歐陽衡忍不住拿他來開玩笑,「大家都知道,政府官員最怕的就是國會議員,現在議會又多了一個要找你麻煩的人,你怎麼還高興得起來啊?」
「哈哈,說得也是!」嚴灝被歐陽衡逗得笑出聲來。
「不過,真沒想到副座你那麼關心白議員……」歐陽衡正色問道,「你們之前不是有過一些不愉快嗎?」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歐陽,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局裡的雙邊經貿協議多虧白議員的幫忙,不然大概早就被在野黨全力封殺了吧。」嚴灝認真地說道,「而且,再怎麼說,他都是佩玉的親弟弟……我理所當然要照顧他啊!」
「嗯……」歐陽衡接著又說道,「可是啊,副座你每天下班以後還要到白議員家裡去探望他,也是滿辛苦的呢!」
「不會啦,怎麼會辛苦……」嚴灝有點勉強地笑了笑。他怎麼能讓別人知道其實白瑞璽就跟自己住在一起呢?!
歐陽衡離開辦公室後,或許是忙了一整天也有點疲倦了,嚴灝站起身來,走到落地窗旁眺望著遠方。
放眼望去,城裡的摩天大樓櫛比鱗次,就像合十的雙手虔誠地朝天際膜拜。而首都的天空往往都是一片霧茫茫、灰濛濛的,就像他現在一樣,似乎被濃霧層層包圍,怎麼也找不到心的方向……
現在的自己,雖然在午夜夢迴之際仍舊會因為失去白佩玉而感到悲傷,但是,他不諱言,時間的確是療傷的良方,當初那種椎心刺骨的哀慟已經漸漸撫平,他慢慢回憶起該如何微笑、該如何快樂,以及該如何保持心中的希望。
但是,他同時也清楚地知道,對佩玉的離去逐漸釋懷是一回事,要敞開心胸再重新去愛一個人又是另一回事……他明白,自己心裡的那個缺口將會就這麼空著,不可能再補回來了,冷風呼呼地灌進來,而他無力阻擋……自己不可能再這麼不顧一切、情願失去所有也無所謂地愛著一個人了……因為,他已經傷得太重、再也經不起任何一個小小的打擊了啊……
他不是一個沒有愛的人,他只是無力再付出、因此也沒有資格去承受愛而已。然而,這卻是更可悲的一件事。
在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後,嚴灝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家。話說嚴灝每天一進家門後,反射動作就是去看看白瑞璽有沒有好好地躺在床上靜養;不過,當嚴灝把頭探進白瑞璽的房間,發現他並不在房內時,嚴灝著實緊張了一下。
不是已經交代過他應該待在家裡休息,不要隨便跑出去吹冷風嗎?怎麼人會不見呢……
正當嚴灝憂心忡忡地準備打手機找人時,大門口卻傳來了掏鑰匙開門的聲音。門打開後,走進來的正是白瑞璽。
走進客廳,看見嚴灝一臉嚴肅,白瑞璽不禁愣了一下,「呃,你……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
「因為我今天沒加班,而且我打算早點回家,然後帶你出去吃個飯,順便透透氣……」頓了一頓,嚴灝接著問道,「不過,你剛剛跑去哪裡了?」
「……我回去工作了。」想了想,白瑞璽決定還是說實話比較好。
「什麼?!」嚴灝滿臉儘是無法置信的表情。
「我說,我今天回國會辦公室開始工作了。」白瑞璽重複了一遍。
「我知道!」嚴灝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我的意思是……你本來不是說後天才要回去嗎?」
「今天跟後天其實也差不多啦,」白瑞璽解釋道,「而且,我已經被關這麼多天了,想出去走走也是人之常情……」
「我可是為了你好,才會希望你盡量待在家裡的,」嚴灝正經八百地反駁道,「……再說,我並沒有把你關起來。」
如果是以前的白瑞璽,他大概會嫌嚴灝小題大作,然後立刻反擊回去吧……不過,現在的白瑞璽已經不一樣了,他知道嚴灝是為了自己著想,並不是刻意要與自己作對。
於是,白瑞璽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低下了頭。另一方面,看到白瑞璽態度低調,嚴灝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只好搖手說著「算了、算了」,不再與白瑞璽計較。
沉默了一會兒,白瑞璽開口了,「……對了,你剛剛說過要帶我出去吃晚餐,沒錯吧?」
「是啊,所以呢?」嚴灝漫不經心地開始松領帶,看樣子他似乎是不打算再出門了。
「所以……」深吸一口氣之後,白瑞璽用著輕快的語調說道,「所以,我們走吧!」
「咦?!」嚴灝愣了一下。
「走吧!」白瑞璽淺淺一笑,「我們好像從來沒有一起出去吃過晚餐呢!」
看著急急忙忙又把領帶繫上的嚴灝,白瑞璽心中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如果說雙胞胎真有所謂「心電感應」的話,他想,現在自己應該可以漸漸理解姊姊當初會愛上這個男人的原因了……
十二月初的傍晚有點冷,因此,他們決定到附近去吃火鍋。不同於一般強調無限取用吃到飽的連鎖火鍋店,這家小店以單點為主、相當講究食材新鮮度,老闆則是一位對湯頭非常執著的大廚。正因為如此,雖然店面招牌並不明顯,但是靠著口耳相傳,光顧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店內經常都是高朋滿座。
坐定後,翻開桌上的菜單,嚴灝問道:「你對海鮮不會過敏吧?」
「不會。」白瑞璽搖搖頭。
「那麼,我們點海鮮鍋好了……然後再加點一份蝦與螃蟹。」嚴灝很快就做了決定。
「為什麼?」白瑞璽問道。
「因為海鮮鍋的口味比較清淡,熱量低,又富含蛋白質,對病人比較好。」嚴灝頭頭是道地解釋。
「我已經不是病人了!」白瑞璽抗議道,「而且吃海鮮很麻煩,什麼蝦子啦、螃蟹啦都要剝殼!」
「那又有什麼關係?」聽到白瑞璽說的話,嚴灝不禁啞然失笑,「只不過是剝殼這點小事而已嘛……」
白瑞璽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其實他並沒有把嚴灝剛才所說的話擺在心上,反正他都已經決定了,自己說什麼應該也沒有用。
火鍋的湯頭是用柴魚、鮑魚、干貝和海帶一起熬出來的,香氣四溢,而且清澈不帶絲毫雜質,的確是很高級的料理。而火鍋料也十分豐富,包括鮪魚、鮭魚、鯛魚、扇貝、蝦與螃蟹等海鮮食材,此外還附有許多時鮮蔬菜,讓口味顯得很清爽健康。
看到蝦子的顏色轉紅、煮熟了,嚴灝二話不說開始剝起蝦殼,而剝好的蝦子就直接夾到白瑞璽面前的碟子上。
「這……你……」看著嚴灝把剝好的蝦都給自己,白瑞璽呆住了。
「你不是不喜歡剝蝦殼嗎?我幫你剝啊!」一邊剝著蝦殼,嚴灝一邊語氣溫柔地對白瑞璽說道,「還愣在那邊做什麼?快趁熱吃吧。」
就在這一刻,白瑞璽的心跳忽然急促了起來,「我……」
「怎麼了?」嚴灝問道。
白瑞璽努力想讓自己的聲調顯得平穩,「……沒……沒事。」
低著頭,白瑞璽在嚴灝的不停催促下默默吃著蝦。雖然很想要隨便說點什麼來證明自己並未感到困窘,但是白瑞璽卻覺得自己的雙頰已經開始發燙了,這讓他更不敢抬起頭來,以免被嚴灝發現自己脹紅的臉……
「……其實,你和你姊姊真的好像。」又把一隻剝好的蝦夾給白瑞璽,嚴灝微笑著說道。
「咦?」聽到嚴灝說的話,白瑞璽一愣。
輕輕歎了一口氣,嚴灝淡淡說道,「……我以前也總是幫她剝蝦殼……」
一瞬間,白瑞璽僵住了。
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男人,白瑞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個男人的個性就像他的衣著外表一樣,總是如此一絲不-……他的神情在溫和中永遠都帶著堅毅,從不輕易棄守原則與人妥協……而他沉思時的側臉又是那麼俊美,臉龐的優雅弧線讓人忍不住想要輕觸……
莫名地,白瑞璽的心底湧起一陣酸楚。
所以……他願意幫我剝蝦,這到底代表什麼意思呢?這只是他體貼所有人的方式嗎?還是,他認為我是特別的?抑或是,他終究還是全心全意愛著姊姊,所以才用這種委婉的方式表達他的思念?對他來說,我究竟是「白瑞璽」,還是「白佩玉的弟弟」呢?
對白瑞璽而言,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每當嚴灝提起姊姊的事情時,他就會不由得冒出這種奇怪的感受……就像是胸口被異物阻塞了一樣,他幾乎無法呼吸,但是他的心臟卻又劇烈不已地跳動著,甚至強烈到彷彿就快要震碎他的所有理智,並促使他非大口吸氣、呼氣不可……
這種滋味,好苦、好苦……
那天晚上,白瑞璽徹底地失眠了。
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輾轉反側,腦袋裡浮現的全都是嚴灝和煦的笑顏……他看著自己的眼神是清澈而誠懇的,他的語調在柔和中還帶著滿滿的體貼,他對自己的關心更是溢於言表……更重要的是,白瑞璽感覺得到,嚴灝對自己已經放下了一開始的仇視與怨恨,他想要重新開始……
嚴灝已經不恨他了。只不過,白瑞璽也很清楚,不恨,並不代表能夠去愛。
但是,自己對嚴灝所抱持的那份情感又該怎麼辦呢?他該如何為這份即將滿溢的情感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
他不禁想起了姊姊。
父親一向忙於工作、疏於關心家庭,因此,在母親去世之後,姊姊白佩玉就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他和姊姊就這麼彼此倚靠、互相扶持地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直到那個男人的出現,瞬間打亂了他生命中的平衡與寧靜,同時,也在他的心底深處悄悄埋下一顆嫉妒的種子。
姊姊愛上了那個男人。關於「愛」這種感覺,當時的白瑞璽卻完全無法理解,因為,在父親幾乎是狠心棄他們而去之後,他已經無法想像「愛人」與「被愛」到底有什麼必要性了。
愛情算什麼?連最親的家人都可以棄之不顧了……親情被棄之如敝屣,愛情又算什麼呢?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情感可以與天生的親情比擬嗎?
姊姊與那個男人迅速墜入愛河,幸福之情羨煞旁人,但是,自己卻因為對人性、對親情、對愛情感到困惑與質疑,終究無法給予姊姊衷心的祝福,甚至於無法遏抑地嫉妒著這一切……他無法原諒那個奪走一切、並且粉碎自己平靜生活的男人!
就在姊姊結婚的那一天,他記得自己只是茫然地呆立在海邊,任冰冷刺骨的海風猛烈地撕扯他的衣襟、狂暴地刮過他的耳畔……那天,獨自站立岸邊,他冷眼看著遼闊無涯的海面,內心卻是波濤洶湧……那種苦澀的心情,他以為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但是,現在自己究竟是怎麼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一聽到嚴灝提起姊姊的事情,他心底竟然會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酸意……這種莫名的感受他曾經經歷過,他知道這代表了什麼,但是……自己怎麼會……自己怎麼可能會去嫉妒呢?
嫉妒是負面的,他知道。嫉妒也就算了,但是,如果去嫉妒一個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這又將是多麼的可笑?更何況,那個人是自己的親姊姊啊!
可是,他還是好想知道……他真的好想知道,對嚴灝來說,自己到底是「白瑞璽」,還是「白佩玉的弟弟」?還有,自己的存在對嚴灝來說,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
自己和嚴灝,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
深深歎了一口氣,白瑞璽陷入沉思。
他明瞭,自己對嚴灝的心意也許永遠不會被接受,而且,就算對方可以體諒並接納自己,排山倒海而來的輿論壓力也將使這份情感注定無法擺上檯面……也許是孤單了太久,讓他不知道這種異樣的感覺到底算不算是愛情,但是,自己胸臆間鼓動的熱情卻是絲毫不假!他渴望抓住嚴灝的目光,他期待嚴灝的關心,而且,他更是熱切地想要擁有嚴瀨的一切、一切!
覺悟似地握緊了雙拳,一向高傲冷酷的白瑞璽只能低頭承認,沒錯,他的確是愛上了嚴灝。他承認,他已經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嚴灝!
是夜,長考過後,白瑞璽在心底默默下了一個萬分冒險的決定。他決定,他要盡自己所有的努力去擄獲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