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璽憤而離開後,一個人的辦公室安靜了下來,竟然顯得些許冷清。嚴灝不明白,白瑞璽為什麼要這樣逼問他?何苦來哉……
「……我對你而言到底代表什麼?你對我的感覺又是什麼?告訴我,為什麼你這麼替我著想?」
回想起白瑞璽當時急切……甚至是熱切望著自己的目光,嚴灝的心跳忽然加速了。最近他常出現這種不合常理的反應,讓他自己也相當困擾……他總是會不自覺地想到白瑞璽,想起他堅毅不屈的意志,想起他似笑非笑的眼眉,想起他刻意隱藏的溫柔,想起他挺拔頎長的背影,想起他俊美卻又略帶憂鬱的側臉,想起他……
「不行!我必須停止!」嚴灝掩住臉,感受到自己的雙頰竟如火般炙熱滾燙。
明明說好了,此後他們兩人之間只能有公務往來的關係,其它的一切都應該拋棄的啊……可是,為什麼自己就是放不下?為什麼自己還是會擔心他、害怕他受到傷害?為什麼自己竟然會……這麼不聽使喚地……想著他……
對現在的嚴灝而言,光是在各黨派之間遊說固票就已經夠讓他心煩了,照理來講他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思考其它的東西;只不過,除了白瑞璽的事情之外,去送機那天杜文穎對自己說的話,仍舊不時纏繞著他的心頭,讓他惦念不已……
「謝謝你的心意,不過我真的很……」嚴灝記得,自己才一開口,文穎就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你要跟我說對不起,因為你沒辦法接受我,對不對?」文穎露出一個釋懷的笑靨。
「沒關係,你不必說,我明白。」她低下頭,柔柔地說道:「……是我自己太任性,總是單方面的以為你應該要接受我……」
「……不過,那天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我還是想要對你說。」杜文穎的臉龐微微泛起紅暈。嚴灝知道,他會永遠記住她對自己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幕,「……我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你……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一直到現在這一刻,我都一直喜歡著你!」
「我以為自己會淹沒在對你的感情中……因為,我幾乎想要放棄在美國的工作,留在這裡,永遠待在你身邊……可是,那一天他來找你、你追出去的時候,我才發覺,你不可能是我一個人獨有的……對你來說,工作才是你的全部,在天秤上,我知道自己永遠都是比較輕的那一邊。」
「……我不會放棄的,我還是會一直喜歡著你,直到我找到另一個像你一樣完美的人為止,」仰起臉,嚴灝看見杜文穎的明眸散發著柔和的光彩:「……不過,我希望在他的天秤上,我會在比較沉重的那一邊。」
「……那天的事,我不會怪你的……如果不是那一天,我可能到現在都還沒有辦法看清事實……所以,也許我應該要謝謝他喔。」
杜文穎的最後一句話,很明顯,是她的體貼。因為,她不會願意看見自己因此而深深自責的……這,是她的溫柔啊!
嚴灝記得,文穎最後給了自己一個溫暖的擁抱。他輕輕地回抱著她,就像是捨不得自己的妹妹一樣捨不得她離開……再也不需要言語,他們知道對方一定懂得的……
不能讓文穎再為我擔心!嚴灝的心裡只有這個念頭。於是,他決定好好整理收拾自己紊亂的情緒,趕快把眼前最要緊的公事處理好。歎了一口氣,嚴灝翻開手邊的國會通訊簿,開始打起電話。
終於,國會表決的日子來臨了。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初秋早晨。
無論是鷹派還是鴿派全都下達了甲級動員令,只要不出席投票的議員都會受到黨紀處分,至於身負重責大任的兩黨黨鞭則是在議場內一邊拿著通訊簿點名,一邊不停地打電話催促尚未抵達的議員;議場周圍也流露出一股平時少見的肅殺之氣,議員們個個神情嚴肅,有些人悄聲講著電話,有些人低頭沉思,有些人則是在樓梯間兀自抽著煙,難得沒有出現交頭接耳的吵鬧畫面。
重大議案的表決,媒體自然不可能缺席,除了報紙與廣播電台的記者嚴陣以待之外,各家電視台的SNG轉播車也停放在國會大廈廣場上,張開了碟型天線、對準衛星,並與議場內的攝影機聯機,準備隨時轉播投票的動態。
嚴灝沒有親自到國會大廈議場等候表決結果出爐,因為他還有很多待批的公文,實在是抽不開身;雖說如此,嚴灝仍然一邊批閱公文,一邊打開辦公室電視機的新聞頻道,不時抬起頭來觀看國會表決的實況轉播。
說真的,他很難靜得下心來。他忍不住回想起漫長談判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各個諮商回合的折衝與妥協、談判團隊不眠不休的辛苦付出,以及最終拍板定案時大家臉上欣慰與感動的笑靨……這一切,可不是隨便說一句話就能全盤否決的啊!還有,這段時間以來,局裡所有組長級以上的主管都親赴國會一一拜會各黨派議員,以爭取他們對雙邊經貿協議的支持……今天,如果這些努力都被推翻了,他真的不甘心!
已經開始投票了。看著實況轉播,嚴灝發現部分國會議員居然亮票了!也許是為了表達對黨團的忠誠吧,他們選擇蓋完圈選章,將自己的選票在空中輕輕晃一晃後,才將它投入票箱中,絲毫不顧其它議員的指責、怒罵與叫囂。不過,就在此時,屏幕上的某個人影吸引了嚴灝的目光。
那是白瑞璽。縱使他的面色有些蒼白,形容也有點憔悴,不過,他渾身散發出的自信與氣勢卻極其強烈;輪到他投票時,四周的喧囂瞬間消失了,每個人都靜靜地瞪視著他,等待他做出最後抉擇。
拿著選票,白瑞璽的神情很平靜。在走進圈票處前,他抬頭看了議場攝影機一眼,然後,他的嘴角微微牽動,露出一個極淺、淺到幾乎所有人都不可能會發現的笑容──
就在這一刻,嚴灝愣住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個微笑……是白瑞璽笑給自己看的!白瑞璽早就料到自己會守候在電視機前!
嚴灝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移開目光。白瑞璽蓋好選票後走出圈票處,此時,某些鷹派議員開始鼓噪,他們發出一陣喧嘩,似乎是在要求白瑞璽技術性亮票。白瑞璽沒有說話,他面無表情地走向投票箱,完全無視於其它人的吼叫;然而,在即將把選票投入票箱前,他頓了一頓,接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白瑞璽就像個王者一般、驕傲地攤開他手中的那張選票──
贊成!白瑞璽贊成雙邊經貿協議條文通過!
頓時,台下一陣騷動。白瑞璽冷笑著,將選票快速放入票箱中,旋即不發一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並拒絕與任何人交談。
天哪!白瑞璽居然這麼做了!他居然……他居然公然亮票!
嚴灝頭痛欲裂,他根本無法思考了……白瑞璽一定會遭到黨紀嚴重處分的啊!這傢伙……為什麼不肯聽我的勸告呢?!他明明就可以放手不管,他明明就可以獨善其身,他明明就可以……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竟然如此地奮不顧身……
等到嚴灝回過神來,開票工作已經結束了。一百一十七票對一百一十三票,以僅僅四票的細微差距,雙邊經貿協議條文驚險通過了!
頓時之間,嚴灝聽到局裡各層樓都爆出一陣陣的歡呼聲,可見大家也都守著廣播與電視關心著開票狀況;雖然上班時間看電視聽廣播似乎不太應該,但是偶爾也是可以通融的,例如現在。
彷彿想起了什麼,嚴灝猛然站起身來,抓了某樣東西塞入公文包,便火速衝出辦公室。
見到神色匆忙的嚴灝,歐陽衡急忙問道:「副座,你要去……」
「──國會大廈!」嚴灝大喊:「請幫我備車!」
嚴灝離開了辦公室,但是他的電視還是開著的,主播字正腔圓地播報著新聞快訊。
「……眾所矚目的雙邊經貿協議條文,剛剛以一百一十七票對一百一十三票,只有四票的些微差距驚險通過,執政黨歡欣鼓舞,已經開起了香檳慶祝;而原本打算全力封殺的在野黨則感到相當憤怒,部分鷹派議員並將失敗歸咎於陣前倒戈的白瑞璽……」
在前往國會大廈的路途中,坐在公務車後座的嚴灝心神不寧到了極點,有一股很強烈的情緒直衝上來,嗆得他鼻頭為之一酸、嗆得他措手不及……緊抓公文包,他的指尖微微發涼。
──我一定要見他一面!就是現在!
十分鐘後,嚴灝的座車緩緩滑進國會大廈前的廣場,此刻,另一輛轎車則是從反方向駛了過來,兩車交錯。嚴灝望向車窗外,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駕駛座上;就在同時,對方也轉頭看了過來,兩人的視線瞬間交會。
「請停車!」嚴灝快速地對司機說道。
車一停妥,嚴灝立刻打開車門朝對方走過去;彷彿心意相通,對方也下車了,他就站在廣場中央,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你怎麼來了?」白瑞璽開口問道。
「來找你,」嚴灝輕聲說道:「……對了,你要去哪裡?」
「去找你,」白瑞璽試著不著痕跡地說著,但是他的語氣中卻帶著一絲被過分壓抑的情感:「……忽然之間,很想見你一面。」
看著白瑞璽,嚴灝的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因此,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才能略為平復自己劇烈的喘息。下定了決心,他緩緩打開手中緊握著的公文包,取出了某樣東西。嚴灝走上前去,將它遞給白瑞璽。
「……謝謝你的傘。」想到白瑞璽曾經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嚴灝的喉頭不由得緊繃了起來,像是被某種情緒給梗住了。
似乎感到有些訝異,但是這卻絲毫無法掩蓋白瑞璽臉上微微浮現的笑意。「不客氣。」當白瑞璽優雅地走上前,正要伸手接過傘的同時──
「砰!」一聲令人驚駭的槍響劃破天際,嚴灝感覺到一道氣流快速而銳利地削過他的右肩。
然後,嚴灝看見,白瑞璽的笑容瞬間枯萎了……白瑞璽臉上閃過一絲痛苦,隨即,他捂著左胸口,靜靜地倒下。
殷紅的鮮血,緩緩從他的白襯衫底下滲了出來。
白瑞璽仰躺著,眼裡滿滿的都是湛藍的天空。
這一陣子,他已經很疲倦了,每天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快沒有了呢,現在,可以靜靜地躺著,真好啊……初秋的微風吹來,他幾乎覺得自己要飄起來了……隨後,闖進他眼簾的,是嚴灝震驚而慌張的蒼白臉龐。
怎麼了?他為什麼這麼著急呢?還有,除了那些悶悶的、快速奔來的腳步聲以外,周圍似乎聚集越來越多嗡嗡的嘈雜聲了……說真的,自己幾乎已經聽不清楚那些聲音了,唯一可以引起自己注意的,只有耳邊那個溫柔低沉卻驚慌失措的呢喃,以及他輕輕的撫觸與擁抱。
越來越冷了……除此之外,一切都沒有想像中的糟糕……胸口的傷其實也沒那麼疼……似乎是有些麻痺了吧……
白瑞璽勉強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個男人倉皇而脆弱的容顏。雖然想要開口跟他說話,叫他不要害怕,但是微微張開嘴唇,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雖然想要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頰,叫他不要擔心,但是手卻沉重得舉不起來,就連想要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虛弱,不過,他並不恐懼。
如果……如果這就是漸漸死亡的感覺……那也不錯……至少在闔上眼睛前的最後一刻,我的眼中與心中都充滿了你的身影……
而唯一的遺憾是,我多麼想要看到你的笑容啊……對不起,我卻讓你哭了。
* * *
深秋的午後,天很藍,雲很白。
他仰起頭,著眼睛,讓燦爛炫目的陽光在他的臉龐與髮梢跳動閃耀。
很暖和。
捧著一束純白的薔薇,望向眼前那片依舊碧綠如茵的小山坡,嚴灝深深吸了一口氣,希望秋季微涼的空氣能夠洗去他心底那淡淡的哀愁。
除了山坡旁那片松林偶爾傳來的陣陣松濤外,四周寂靜無聲,嚴灝甚至可以清楚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看著山坡上一片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白色十字架,嚴灝心頭一揪。
還是……有點孤單,不過,他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
那件事過去已經快兩個月了,可是,為什麼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呢?為什麼自己還是抑制不住那股深深的恐懼呢?為什麼……心還是會隱隱抽痛呢……?
「砰!」就是那聲無情的槍響,讓嚴灝眼前的世界幾乎在一瞬間崩解。
捂著胸口,白瑞璽倒地。
他驚慌失措地衝到白瑞璽跟前,扶起他,然後,嚴灝看見白瑞璽的左胸口汩汩地冒出鮮血,殷紅的血液從他的指縫間淌出,染紅了他的白襯衫,而他的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黯淡。
「──快、快報警!」支撐著白瑞璽虛弱的身體,嚴灝著急地大喊:「快叫救護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嚴灝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緊緊抱著逐漸失去意識、指尖也慢慢發涼的白瑞璽,急著想要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
白瑞璽勉強撐開眼睛,啟唇,似乎試著要說些什麼,但是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越是急,就越是說不出話來,嚴灝感覺得到白瑞璽心裡的激動、憤怒與無能為力,不過,自己卻是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輕輕撥著他散落額前的黑髮。
「……沒關係,你不必說,我知道的,」抿了抿嘴唇,強忍著心被片片撕裂的苦痛,嚴灝努力維持自己語調的平穩:「我明白……我明白的……」
周圍聚集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好像有其它的國會議員、政府官員、議場駐衛警,還有,媒體。一片鬧哄哄的,他聽不清楚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他只知道,被包圍在人群裡,自己居然是那樣的孤單,而且無助。
嚴灝看著臉龐開始失去血色的白瑞璽,竟害怕得發起抖來。他不是害怕自己的生命也有可能遭受到威脅,而是,他清楚地明瞭,自己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去白瑞璽。
想要挽回逐漸流逝的生命,就像試圖阻止從指縫中流洩而下的細沙一般,徒勞無功。
救護車飛快趕到國會大廈,醫護人員將白瑞璽放上擔架、抬進救護車,並開始進行初步的急救處理,而嚴灝也跟著坐進救護車中。救護車鳴笛,在市區馬路上火速穿梭疾馳。窗外景物飛逝,而過去與白瑞璽相處的種種也在嚴灝眼前一閃而過,彷彿一場短暫而虛幻的夢。
嚴灝緊緊握著白瑞璽的右手。白瑞璽的血跡沾上了嚴灝的雙手與胸前,溫熱的紅色液體讓嚴灝心口發涼,頰上不禁滑落兩行濕熱。
「再忍耐一下子……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嚴灝附在白瑞璽耳邊替他打氣:「馬上就要到醫院了……拜託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好不好……」
當然,白瑞璽沒有回答他。他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你怎麼能就這樣離開呢?!我們之間還有好多帳還沒算清啊!還有,今天的事情,我還來不及跟你道謝呢……我……我也有話還沒跟你說啊……
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於是,嚴灝劇烈地顫抖著。
「白瑞璽!你聽到了沒?」嚴灝在救護車裡不顧一切地狂吼了起來,淚流滿面:「你這個傢伙……你給我好好的活著!我不准你死!」
「你聽到了沒?我不准你死啊……」到最後,他早已哽咽不成聲:「……我已經失去了佩玉,我不能再失去你……」
握緊雙拳,咬著下唇,嚴灝嘗到了血的滋味。
淚,卻再也止不住。
他已經在這棟慘白冰冷的建築物裡守候一整個下午了,寸步不離。他不想聽別人怎麼說,但是,電視中播報新聞的聲音還是不斷告訴他殘酷的事實,如此地刺耳,如此地椎心。
「……今天上午十一點三十五分左右,國會議員白瑞璽在國會大廈廣場前遭到不明歹徒槍擊,子彈貫穿左胸,白瑞璽隨即被送醫急救,警方也立刻查緝追捕在逃嫌犯……在現場目擊事發經過的國際投資貿易局副局長嚴灝並不願意接受任何採訪……後續情況本台會持續為您追蹤報導……」
「……今天上午遭到槍擊重傷的國會議員白瑞璽,目前正在醫院接受緊急手術,不過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血壓一度急遽下降,到院前呼吸已經相當微弱……據瞭解,院方已經對家屬發出病危通知,白瑞璽的父親白琨也已經急忙搭機返國……」
各家電視台反覆播放著翻拍自國會大廈廣場監視器攝得的畫面。槍響,白瑞璽中彈,倒下,一片血泊……即使畫面已經經過特殊處理,但是,那那的震撼與驚恐依舊一次次地重擊著嚴灝幾近破碎的心。
在手術室外面等候,嚴灝的腦袋一片空白。看著自己手上、身上沾著的血跡,明明以為自己的心在失去佩玉後應該早已死去、明明以為自己的神經應該早已麻痺、明明以為自己的眼淚應該早已流乾,沒想到,心還是痛了、顫抖了,而眼眶,也再度濕潤了。
上天真是殘忍哪,分明給了他的,卻總是要剝奪。失去固然痛苦,但是,擁有了之後再失去,更痛苦。
直到歐陽衡替他送來更換的衣物之前,嚴灝一直穿著那件染上白瑞璽鮮血的襯衫,兩眼無神地盯著手術室門口那盞代表手術中的燈。
守在手術室外面好幾個小時了,嚴灝沒有闔過眼。他等著、等著、等著,始終不願意離去。
「……休息一下吧。」歐陽衡替嚴灝攜來一件外套,示意他披著到沙發上小憩一會兒。
不過,嚴灝只是搖搖頭,拒絕了。
他知道嚴灝一定疲倦了。之前為了雙邊經貿協議法案的紛紛擾擾,嚴灝已經擔心得連續好幾日都睡不好覺,每天馬不停蹄地與各黨派國會議員溝通遊說,差一點又要累出病來……本以為條文在今天三讀通過後終於可以寬心好好休息了,沒想到白瑞璽遭到槍擊,又讓嚴灝陷入極端的彷徨與焦慮中。
歐陽衡看得出來,嚴灝之所以緊緊封閉起自己,無暇他顧,那都是因為他全心全意惦著白瑞璽。
那麼,自己也別再勉強他了。
「……現在不想睡沒關係,」留下了外套與補品,歐陽衡離開醫院前叮嚀嚴灝:「不過,如果累了就千萬別逞強……好好照顧自己。」
嚴灝向歐陽衡點頭致意,然後,他只能露出一個感激卻又無比淒楚的笑容。
「……很遺憾,白議員的情況並不樂觀,子彈只差一點點就要貫穿心臟了,手術危險性與難度都非常高,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在照過胸腔X光、準備進入手術室前,醫師是這麼說的。
在簽下切結書的那一瞬間,天旋地轉。
「……這起震驚全國的槍擊事件經警方偵辦後,發現與白瑞璽同屬鷹派的某國會議員涉有重嫌,懷疑本案背後隱含政治鬥爭與利益糾紛……而該名基本教義派國會議員在白瑞璽遭到槍擊後便不知去向,警方已發佈通緝令……」
「……漏夜偵訊後,他終於坦承,因為看不慣白瑞璽為執政黨法案護航背書,再加上白瑞璽雖然身為新生代議員,在黨內竄升速度卻出奇地快,極有可能阻礙中生代晉陞卡位之爭,因此才會挾怨買兇報復……」
該是同志的,卻做出這種暗箭傷人的勾當來;而原本被視為敵人的,卻待在這裡,記掛,流淚,祈禱……
心,忽地一陣絞痛。
沒來由的,心好疼……
起風了。黃褐色的樹葉飄落在他腳邊,沙沙作響,拉著他回到了現實。
嚴灝走到一個十字架旁,蹲下,將手中純白的薔薇擺在旁邊。他伸手輕撫著草地上冰涼的墓碑,感受著它的細緻質地與樸實刻痕……以及他們曾經共有的一切甜美回憶……
那上面刻著的,是一個他深深愛過的名字……
不自覺地,眼底還是泛起了一陣薄薄的霧氣。嚴灝歎了一口氣。
然而,就在此刻,一條手帕遞了過來。
「拿去。」一個低沉而輕柔的男聲從後方傳來。
「……謝謝,」嚴灝轉過頭,看著站在自己背後的那個男子:「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男子只是笑了笑,把手插進獵裝的口袋中,微微起眼睛,眺望著遠方山嵐繚繞的群峰剪影,「今天是你們的結婚週年紀念日,不是嗎?」他輕聲說道。
「嗯。」嚴灝點點頭,站起身來,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濕潤。
「這裡……很美,」男子喟然一歎:「如果我死了,也把我葬在這裡吧。」
「……」嚴灝沒有說話,他只是望著山邊那片濃綠蓊鬱的松林,任心思隨著秋風遠揚。
「不過,如果我死了,就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跟你站在一起了吧。」男子眨了眨眼睛,側著頭,若有所思。
他溫和柔軟的語調拉回了嚴灝的思緒。依舊默不作聲,但是嚴灝卻轉過頭來,靜靜凝視著身邊的男子。
迎著風,將手從口袋中抽出來,男子輕輕閉上了雙眼。璀璨的金光灑在他的身上,光與影的交錯變化,讓他俊秀英挺的五官顯得更加立體,彷彿一尊絕美的古希臘雕像。
「真的……只差一點呢。」男子喃喃自語著,墜入了回憶。
緩步走到男子的身邊,嚴灝也闔上雙眼,沐浴在深秋的陽光下:「……我由衷地感謝那一點點的誤差。」
「……而我,則是由衷地感謝有你的存在。」白瑞璽的嘴角微微上揚,那弧度優雅絕倫,令人心悸。
睜開眼睛,映入嚴灝眼簾的,是白瑞璽深邃而溫暖的凝視,就像柔和溫潤的璧玉,散發著撫慰人心的光芒。
然後,輕輕地,又歎了一口氣,嚴灝再自然也不過地牽起白瑞璽的手。
「……記住,在政治圈裡,沒有永遠的朋友。」嚴灝叮嚀他,握著他的手。
「但是,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同樣地,白瑞璽也回握住了嚴灝的手,緊緊地。
白瑞璽笑了。他眷戀著掌心傳來的溫度。
雖然,只要我們的身份不改變,我永遠都會是你最忠誠的反對者……不過,我們,不會是永遠的政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