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的劇烈晃動讓兩人嚇了一大跳,雙雙跌坐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大約過了十秒鐘,電梯不再搖晃,神色有些驚慌的嚴灝才略為遲疑地打破沉默:「電梯好像……不動了?」
「是啊。」白瑞璽的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冷靜。
「電梯故障了嗎?」嚴灝簡直無法置信:「怎麼會這樣呢?!」
「這種事不必問我,問你們局裡吧!」白瑞璽不耐煩地吼道:「你們到底有沒有定期保養維修啊?」
「應該有啊,可是……」嚴灝開始努力回想前幾次電梯保養的日期。
「算了,別可是了,先找救兵比較重要。」白瑞璽冷冷地打斷嚴灝的思緒。他站起身來,拍掉西裝上的灰塵,然後利用電梯內的緊急對講機與國際投資貿易局的駐衛警取得聯繫;嚴灝則是站在白瑞璽身邊,一臉擔憂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是……我是國會議員白瑞璽……對,電梯好像故障了,嚴副局長也在電梯裡……」他試著解釋眼前的狀況:「……好,請你們盡快來處理。」
據駐衛警表示,電梯在上周才剛剛保養過,實在不清楚為什麼會突然發生故障意外,不過他們會立即連絡電梯維修人員前來檢查並修復。
「好啦,你也聽到了,要修好可能還要一陣子。」關閉了對講機,白瑞璽的語氣無奈中帶著一絲嘲諷:「我真擔心你們公務員的行政效率……我看啊,等救援人力到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大概早就窒息而死了吧!」
聞言,嚴灝在黑暗中瞪了白瑞璽一眼。雖然公務員的辦事效率又被白瑞璽拿來借題發揮、好好損了嚴灝一頓,不過,被一起關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嚴灝實在沒有心情跟白瑞璽吵架,他只希望趕快脫困。
嚴灝沒出聲,白瑞璽一個人也吵不起來,於是,兩人都沒再說話。站累了,兩人不約而同地靠著電梯席地而坐,各自想著心事,漆黑的電梯裡靜默的可怕。
彷彿被沉重的氣氛壓迫得難受,嚴灝最後還是先開口了:「……說點話吧。」
「說什麼?」白瑞璽沒好氣地反問:「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說的?」
「隨便,」嚴灝答道:「說什麼都好。」
「我才懶得跟你說話。」白瑞璽悶哼了一聲。
有些事情不盡快解決不行。嚴灝想了想,還是決定把這件事說出來:「……我前幾天見過你父親了。」
「那又怎樣?!」白瑞璽其實有點驚訝,因為他壓根兒也沒聽說父親這幾天曾經與嚴灝見過面,他甚至連父親回國都不知道!儘管如此,白瑞璽還是努力保持語調的平靜。
「你父親跟我提起一些有關你的事。」無視於白瑞璽刻意冷淡的口氣,嚴灝接著繼續說道:「所以,我大概明白為什麼你會這麼討厭我……」
「──你不要自以為知道好不好?!」嚴灝話語未落,就被白瑞璽憤怒地打斷:「我白瑞璽討厭一個人向來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顯然,白瑞璽並不喜歡這個話題。他雖然試圖冷靜以對,但是他心中的不安與焦躁卻是越來越難掩飾,這一點,嚴灝當然感受得到。
「我想,你是不是一直在懷疑我與佩玉結婚的動機?坦白說吧,我一開始跟佩玉交往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是白琨的女兒。」嚴灝發現,在看不見彼此面容的黑暗中,與白瑞璽交談似乎變得容易些了:「……我不在乎所謂的家世背景,我只知道我喜歡她、想要和她在一起……這樣不就夠了嗎?」
「當我們打算要結婚時,其實我有點擔心你父親的反應,因為政壇上鷹派與鴿派一向對立嚴重……這一點我很清楚,我也不奢求我們的婚姻能夠得到諒解與祝福,」回想起自己決定與佩玉互許終生時那美好而幸福的一幕,嚴灝的唇際不禁輕輕揚起一個優雅的弧度:「……沒想到,你父親不但沒有反對,還幫了我們很多忙,讓我們一邊工作一邊忙著籌備婚禮時沒有後顧之憂……我非常感謝他……」
「你父親是個很好的人,而且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政壇前輩……不過,我知道,其實你不喜歡他在你面前提到我吧!我可以明白的……」就在這一刻,他似乎擁有了向白瑞璽攤牌的勇氣與決心。於是,嚴灝話鋒一轉:「我和你父親的政治立場相左,但是,他卻願意把佩玉嫁給我,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的……而這個理由,也讓你在政治立場之外更加討厭我!」
「──對!我就是討厭你!」彷彿承受不了心頭累積的重量,白瑞璽猛然吼道「我討厭你!我就是討厭你!」
「你懂什麼?!我是那麼努力地表現給我的父親看,但是他微笑稱讚的卻總是你!所以你當然會覺得他好!你當然會覺得他值得尊敬!而我呢?我竭盡所能想要扮演好兒子的角色,可是他卻連看也不看我一眼!」白瑞璽的聲音因為心情過度激動而不住顫抖著:「……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的畢業典禮,他一次都沒有來參加過!但是……但是你們的婚禮,他卻不吝惜送上祝福……這叫我情何以堪?!我的父親欣賞你,我的姊姊嫁給你,那我呢?我怎麼辦?我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不是!你知不知道?!」
「如果沒有你就好了!如果沒有你就好了……」白瑞璽再也遏抑不住多年來積壓的情緒與委屈,他一次又一次地吶喊著:「嚴灝,你知不知道?如果沒有你就好了!如果沒有你就好了啊……」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嚴灝卻沒有料到白瑞璽的反應如此激烈,而且,他也沒想到白瑞璽對自己的憎恨竟是如此地深!白瑞璽……真的這麼希望自己消失嗎?自己對白瑞璽來說,真的是那麼無法見容的存在嗎?
思及此,不知道為什麼,嚴灝的心中居然一陣刺痛。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覺得自己可笑至極!原本以為只要逼白瑞璽面對過去的創傷與苦痛,就可以撫平甚至治癒他心口的那道血痕,沒想到,聽到白瑞璽的真心話以後,嚴灝才發現,傷得最深的人竟然是自己啊……
知道白瑞璽對自己的感覺後,嚴灝的胸口隱隱作痛。他低下頭,忍不住回想起這幾個月來自己與白瑞璽相處的種種……他承認,他們之間縱使有不快、縱使有摩擦、縱使有對立,但是他似乎也看見白瑞璽心底某個溫柔纖細的角落,以及那個其實極度渴望愛與溫暖的靈魂……雖然白瑞璽總是試圖用冷漠尖刻的盔甲武裝起自己。
說不上來自己對白瑞璽的感覺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但是,嚴灝卻清楚發覺到一件事──他在意白瑞璽,他想要更瞭解白瑞璽,而且,他不希望自己被白瑞璽討厭!只不過,現在看起來,情勢對他來說已經很艱困了……畢竟,白瑞璽對自己的敵意是這麼的深啊……假如能夠選擇,如果他們僅僅維持公務上的關係,這樣是不是對彼此都比較好呢?這麼一來,能不能讓白瑞璽比較快樂呢?雖然……自己彷彿會失去些什麼似的……
排山倒海而來的洶湧思緒剪不斷、理還亂,嚴灝束手無策,只好一語不發,靜靜等待接受白瑞璽更尖銳刻薄言語的凌遲。不過,出乎嚴灝意料之外,白瑞璽居然停止咆哮,慢慢平靜了下來;然後,他聽到白瑞璽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嚴灝屏氣凝神傾聽著黑暗裡任何細微的動靜。
「……是的,我承認,我很卑鄙。」白瑞璽開口了,他的聲音冷靜中帶著一絲絕望:「……我承認,我一心只想毀掉你,我所做的一切……那天晚上我對你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摧毀你!」
嚴灝愣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白瑞璽居然選擇在自己面前坦白一切!
「因為姊姊……我……」可能是因為承載了過多的情緒,他的聲音顯得低沉而略帶沙啞:「……只要一想到姊姊,我就沒辦法……」
說到這裡,白瑞璽竟哽咽了。電梯裡只剩下白瑞璽努力壓抑悲傷的尾音,此時,嚴灝知道自己必須開口說些什麼……而且,在知道了白瑞璽這麼做的理由之後,他有很多話想要對白瑞璽說……
「你別說了,我懂的,我懂的……我懂你對佩玉的感情,」他輕輕說道:「很抱歉,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你一直背負著這麼沉重的壓力,而且我也從來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
頓了一頓,嚴灝問道:「我們……可不可以忘掉之前的仇恨,重新開始?」
「不可能的!仇恨是永遠也不可能抹煞的!」白瑞璽決絕地否定嚴灝的要求,他快速站起身來:「……而且,拋棄之前的仇恨,對你並不公平!你有恨我的資格啊!你知道嗎?!」
「我受夠了什麼公平不公平的!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公平呀!」面對態度堅決的白瑞璽,嚴灝也站起來,決定清楚表明自己的立場:「這件事根本沒有必要牽扯到公平或不公平!再說……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也有一部分的責任……你不需要這樣……」
「──沒有用的!我對你做了太多不可饒恕的事情!」白瑞璽別過頭去,刻意不面對嚴灝的方向:「……我知道,即使向你道歉也無濟於事,不過,我還是要向你說對不起……」
他要向我……向我說對不起?!
「那天晚上,其實我們並沒有發生那種關係,」白瑞璽用細微但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說道:「……我們沒有真正發生那種行為。」
「一開始,我知道你一定把我誤認為姊姊了……所以,我也索性將錯就錯,想要利用這個機會打擊你的自尊、羞辱你、逼迫你自我毀滅……」白瑞璽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說著,而他的神情就如同一個向神父虔心懺悔的罪人:「可是你後來醉倒了……我……我還沒有惡劣到用暴力去侵犯一個已經失去知覺的人……」
「當時的你看起來是那麼悲傷,甚至……比我還要悲傷,」白瑞璽頹然向後一靠,輕輕歎了一口氣:「……所以,對不起。」
電梯裡恢復寂靜,只聽得到他們兩人呼吸吐納的聲音。
「……我在想,」沉思了一會兒,嚴灝還是決定把這句話說出來:「能不能撇開這些複雜的東西,讓我們的關係恢復到最初、最單純的層次?」
「你指的是……?」白瑞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訝異。
「我的意思是,」嚴灝努力讓自己的語調維持平靜:「讓我們保持兩個政治人物之間的關係就好,其它的……我都不要。」
「其它的……你都不要?」這一次,白瑞璽的聲音在驚訝之外甚至還有一絲落寞。
「沒錯。」嚴灝點了點頭,像是在試圖說服白瑞璽、也在說服自己一樣。
其它的……都不要了?其它的……?他們之間,還存在著什麼其它的東西嗎?也許有,也許沒有,白瑞璽一時之間還無法分辨,不過,就在聽到嚴灝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就這樣硬生生地從他的心口被抽走了……然後,似乎再也追不回了……
「讓我們拋棄之前的一切,重新出發吧!」沒有察覺到白瑞璽心情的震盪,嚴灝仍舊故作輕鬆地說道:「如果我們之間只剩下公務往來的關係,對你對我都好,不是嗎?你同意這一點吧?」
白瑞璽愣了愣。也就是說,從嚴灝說出這一句話開始,自己和他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或是說羈絆?他的意思是這樣嗎?!
白瑞璽的腦袋轟隆隆作響,吵得他幾乎沒辦法思考。
「……對,我同意。」終於,白瑞璽艱難地說出他的答案。
真是諷刺啊!這些年下來,素來不和的他們,總算第一次有了相同的看法……只不過,竟然是在這種場合與情境之下……失落?無奈?不甘心?也許都有吧!但是自己又能怎麼辦呢?如果他認為這才是最佳的收尾方式……如果他覺得這麼做才是對彼此最好的……那麼,就這麼辦吧!從今以後,他們便再無任何糾葛、再無任何拉鋸、再無任何牽掛……
白瑞璽強忍著心被撕裂的痛楚,嚴灝則是靜默不語,直到他們已經適應了黑暗的雙眼被一絲強烈的亮光給扎疼。
──電梯門打開了!
用手遮擋著炫目的陽光,他們走出了窄小的電梯,只不過,他們怎麼也沒料到,在電梯門打開之後,迎接他們的竟是大批媒體記者!不知道是哪個好事的人跑去通風報信……但是,話又說回來,兩個在政治立場上互不相讓的死對頭一起被關在電梯里長達一個多小時,的確是很令人好奇的有趣話題。
「副局長,在電梯裡被困了一個多小時,現在你的感覺呢?」
「白議員,請問一下,這一個多小時你們兩個人在電梯裡談了哪些話題?」
「……」
面對媒體記者的窮追猛打,嚴灝溫和地笑而不答,不過,顯然白瑞璽並沒有太大的耐心。
「首先,電梯故障誰該負責,這是我們爭論的第一點,不過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白瑞璽淡淡地回答道:「接下來我們談的是私人話題,不方便透露,而且,我想你們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興趣。」
說完,白瑞璽推開人群逕自離去。對嚴灝,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 * *
當嚴灝從電梯中脫困、匆匆趕回辦公室以後,他已看不到杜文穎的身影。
「呃,杜小姐呢?」嚴灝問道。
「她在等了快一個小時後,就先離開了。」歐陽衡回答「我有試著留下她,可是她說她還有事,就先走了。」
「那麼……她有說什麼嗎?」嚴灝的口氣帶著一絲著急。
「沒有。」歐陽衡搖搖頭。
文穎到底怎麼了?還有,她之前想要跟我說的話究竟是……?
與其憑空猜測,倒不如去問個清楚吧。於是,當天晚上,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嚴灝親自造訪杜宅;幫嚴灝開門的是杜鶴松,杜鶴松請他進屋內坐坐、喝杯熱茶,順便聊一聊。
「……所以,不要跟鷹派的人走得太近,對你沒有好處的,」縝密地分析完國內當前的政壇情勢後,杜鶴松苦口婆心再度勸告嚴灝:「……尤其是白瑞璽,你要特別小心他,他這個人陰晴不定,不知道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嚴灝沒有回話,他只是低頭看著陶瓷茶杯上飄浮蒸騰的熱氣。
「……伯父,」清了清喉嚨,嚴灝開口了:「我……」
遲疑了一下,嚴灝抬起頭看著杜鶴松,不過,杜鶴松沒說什麼,他只是微笑著,等嚴灝把話說完。
接著,深吸了一口氣,嚴灝終於說出自己來拜訪的真正原因:「伯父,文穎她……」
「她說她還不想見你。」出人意表地,杜鶴松很快就回話了,彷彿他早就知道一切似的。
「這……真的很抱歉……」嚴灝滿心誠懇地道歉:「我真的沒想到電梯怎麼會……」
「別想太多,我知道今天的情況。」不但不怪罪嚴灝,杜鶴松眼角的笑紋反而更深了一點:「不過,你到底明不明白?」
嚴灝愣了一愣,反射性地脫口而出:「明白什麼?」
「她的心意啊!」杜鶴松回答。
「呃,我……」聽到這個答案,嚴灝心裡一驚。
「……她一直都很喜歡你。」杜鶴松喝了一口茶,氣定神閒。
「文穎……她沒有跟我說過。」相較之下,嚴灝顯得有些慌亂。
「她正準備要跟你說。」杜鶴松眼眉一斂,淡淡地說道。
「難道那時候……真的嗎?!」回想起今天杜文穎來辦公室找自己的情景,嚴灝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嗯,」杜鶴松點了點頭:「所以她很難過。」
一向文靜內向、不善於表達自己內心真實情感的文穎,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決定向自己表白,自己卻……自己卻拋下她,只顧著追上白瑞璽……?
「我……」一想到自己對文穎造成的傷害,嚴灝就沒辦法克制自己的懊悔與自責:「……能不能讓我進去跟她說幾句話就好?」
「我沒有辦法做決定……因為她很堅持不願意見你。」杜鶴松笑著,輕輕歎了一口氣:「那孩子的性格就是這樣,死心眼,她下定決心的事情,就連我這個父親也沒有置喙的餘地。」
「……那麼,我該怎麼做才好?」聞言,嚴灝難掩無奈。
「她一定不肯見你的,不過,下星期她的假期就要結束了,你代替我去送機吧,看能不能在她離開前把話說清楚。」杜鶴鬆緩緩說道:「我的意思並不是叫你一定要接受她的感情,畢竟這是很私人的事情,只是……我希望你們可以把話攤開來講,這樣對她也好。」
「所以,以一個父親的立場,我希望你到時候可以去找她……我會跟你說她的班機,然後……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語畢,杜鶴松爽朗地笑了笑,伸手拍拍嚴灝的肩膀。
杜鶴松沒有再多說什麼,但是嚴灝卻可以體會他的心情,父親希望女兒能夠幸福的心情。肩上的擔子好像又沉重了一些,不過,這是遲早要面對的事情。在此之前,嚴灝認為自己應該先撥一通電話。
陽光普照的上午,某間冰淇淋專賣店前。
為了擠進店門口那個狹小非常的停車格,一位駕駛人相當有耐心地花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前碰碰、後撞撞,很有技巧性地把前後兩輛車子擠開而不將之刮傷,然後,方向盤快速打個半圈微調,回正,再利落地拉起手煞車──大功告成!
熄了火,抽出車鑰匙,那位駕駛人面帶微笑地從車子裡走出來,鎖上車門。然後,很意外地,路邊一大群方才欣賞完這一手停車絕技的路人與冰淇淋店裡的顧客,居然瞪大了雙眼、熱烈地鼓起掌來了!
發現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覺中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那位駕駛人不太好意思地朝圍觀的群眾點頭致意。此時,他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沒有來電顯示。
他接起手機:「喂,你好……」
「我是嚴灝,」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鬱鬱寡歡「歐陽,我……」
聽出了嚴灝的不對勁,歐陽衡連忙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沒有啦,」嚴灝很快地回答道「我只是有點事情想要請教你。」
聞言,歐陽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還沒有敲定行程的海外拓銷團。於是,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是年底海外拓銷團的行程嗎?副座你放心,主任秘書那邊……」
「不是的,」嚴灝打斷了他的話,有些尷尬地解釋道:「我想要講的是……比較私人的事情。」
「哦,」歐陽衡腦筋一轉:「……我明白了。」
「不曉得你現在有沒有空?」嚴灝的口氣略帶猶豫。
「嗯,有空啊。」歐陽衡給了嚴灝一個肯定的答案。他當然知道嚴灝心裡在想什麼,他這個機要秘書可不是白當的。
「對了,你想不想吃冰淇淋?」歐陽衡轉著車鑰匙,抬頭仰望店門口高懸的招牌,開始盤算要吃哪一種口味的冰淇淋才好。
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嚴灝才神色匆匆地衝進冰淇淋專賣店,額角還微微沁著汗水。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嚴灝拉開歐陽衡對面的椅子,坐下,把車鑰匙隨手擺在桌上。
「你看吧,就叫你不要開車來還不聽,」歐陽衡露出神秘的微笑:「……這邊的停車位很難找喔。」
「是啊,這邊的停車位真的很難找……我猜我剛才大概把車子停到五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吧!」嚴灝苦笑著接過歐陽衡推到他面前的菜單,漫不經心地點了一客蘭姆葡萄冰淇淋:「還有,你到底是怎麼把車子塞進店門口那個小格子裡的?」
「那當然是因為我的技術好啊!」一見到愁眉苦臉的嚴灝,歐陽衡忍不住笑出來:「言歸正傳,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把事情都憋在心裡不好喔,會內傷。」
雖然兩人很熟,但是平常在辦公室裡自然應該拘謹些……如果是這種私人會面的場合,歐陽衡倒是很直率隨性,而且,如果兩人真要鬥起嘴來,嚴灝想辯贏歐陽衡的機率可說是微乎其微。
嚴灝開口了:「歐陽,你應該知道那位杜小姐……」
「我當然知道,」歐陽衡挖了一匙自己點的夏威夷果仁冰淇淋:「她第一次來局裡找你的時候我就覺得她很眼熟,可是卻偏偏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後來我才想到,原來她是杜鶴松的女兒,我們曾經在某些私下聚會的場合碰過面。」
「她……她……」看著方才送上的冰淇淋,嚴灝沒有動靜。
「她喜歡你。」歐陽衡很自動地在嚴灝的冰淇淋上挖了一小匙。
「咦?」嚴灝愣了一愣。
「你以為我真的看不出來嗎?」歐陽衡說道:「唯一看不出來的人,只有你一個吧!」
「呃,我……」嚴灝低下了頭。心思被看穿,反而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雖然我很不想這麼說,可是啊……」頓了一頓,歐陽衡又伸手挖了一匙蘭姆葡萄冰淇淋:「……你真的太遲鈍啦!」
「光是看她跟你講話的神情,就可以猜出六七分了,」歐陽衡笑道:「而且,再對照杜鶴松對你的態度,根本就是把你當成自家女婿看待了嘛!」
「原來真的是這樣……」嚴灝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現在該怎麼辦?」
「沒怎麼辦啊!就看你是不是也喜歡她呀!」歐陽衡語氣輕快地說著,彷彿他是個情場老手似的:「她應該是個好女孩,而且是那種會讓人不忍心傷害的好女孩……不過,感情這種事情真的很難說。」
「你的意思是?」嚴灝問道。
「我的意思是,她喜歡你,但是你不一定喜歡她吧?如果沒有那種感覺,就請不要再給她愛情的憧憬,」歐陽衡直視著嚴灝的雙眼,緩慢卻又堅定地說道:「你知道嗎?為了怕傷害對方,而自以為溫柔地不願拒絕、不願意把話講破、不願意把自己的心意說清楚,讓對方始終抱著一線希望,這才是最殘酷的!」
「你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接受這份感情?」每當嚴灝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歐陽衡往往會提供他一些客觀實際的建議,而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如果你願意接受她,就快告訴她,不要讓她難過;如果你沒有那個意思,也要趕快向她解釋清楚,不要讓她枯等。」
嚴灝聽了,只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啊,我有時候還真弄不懂你!」看見嚴灝帶著迷惑的神情,歐陽衡故意誇張地長吁短歎一番:「……明明就是那麼聰明的人,為什麼一碰到感情就忽然變笨啦?」
其實,歐陽衡當然懂嚴灝。嚴灝之所以可以把公務處理得有條不紊,在國際談判桌上也精明果決,完全是因為他已將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面,開口閉口都是公事;不過,對於愛情,這一直都是嚴灝比較生疏的部分,而且他與白佩玉的感情之路相當順遂、水到渠成,沒有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或複雜的多角糾葛,因此,嚴灝拙於處理感情事務也是可以想見的。
「,別再取笑我啦。」嚴灝碰了碰歐陽衡的手肘,轉換了話題:「……對了,你覺得……白瑞璽是個怎麼樣的人?」
「為什麼忽然提起他?」歐陽衡起眼睛,一臉疑惑。
「也沒有,只是……」嚴灝盯著自己那杯快被歐陽衡挖空的冰淇淋,試圖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好啦,我知道啦,」歐陽衡隨即接口說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嚴灝急忙搖手。
「無所謂。」歐陽衡只是笑一笑:「就我的觀察,我覺得他對你有瑜亮情結。」
「想想看,他似乎特別喜歡找你的麻煩,不是嗎?」絲毫不理會嚴灝驚訝的表情,歐陽衡自顧自地說下去:「可是,我覺得他跟其它的在野黨議員很不一樣……怎麼說呢?你明明知道他在找碴,可是他完全是從專業層面出發,讓人實在很難反駁……就事論事是他的特點。」
「不過,我不諱言,我並不是很喜歡他,因為他給我的感覺有點陰沉、有點冷漠,」此時,歐陽衡想起上次在辦公室被白瑞璽推了一把的情景,忍不住抱怨道:「還有,他的態度……很高傲。」
「我倒覺得他是個很溫暖的人。」不自覺地,嚴灝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怎麼可能?!」聞言,歐陽衡驚訝的幾乎要跳起來:「溫暖?你確定你沒有用錯形容詞?」
「某些時候,他給我的感覺並不是那麼冷酷。」嚴灝解釋。
「哦,這麼說,你們私下還是有往來囉?」歐陽衡眉角微揚。
「呃……不算有往來啦,」發現自己好像在不經意中說了一些容易讓人有所聯想的話,嚴灝急忙四兩撥千斤地說道:「……我只是碰巧觀察到他的另一面而已。」
歐陽衡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他只是專心地拿起小匙繼續挖嚴灝點的冰淇淋來吃;而嚴灝則是默默坐著,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一客不停被蠶食的藍姆葡萄冰淇淋。
他根本沒那個心情。
這樣應該不算是說謊吧!畢竟自己已經跟白瑞璽約好了,從此以後,他們兩人之間就只剩下公務往來的關係,至於其它的一切……就讓它們全都隨風而逝吧……
嚴灝輕輕歎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轉頭望向窗外,看著那一片湛藍無雲的晴空。不過,不知怎麼的,他彷彿感覺到有一縷陰暗的雲霧悄悄地掠過了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