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茹悶不住了。她和易風平時就無話不說,她的一切,易風無不知曉。
易風先楞瞪了她一晌,然後猛抽了一口氣。
「等一下,我要坐下來。」她把自己舉上嘉茹的桌子。「好,現在你再說一遍。『捷英』的總裁是什麼?」
「邵逸達,他是我父親。」
「慢著,慢著,我要抽根煙。」
易風從十足尼泊爾風味的麻布寬大袍子口袋摸出香煙,點燃,深吸一口。
「好,我的神經系統鎮定一點了。天哪,是真的嗎?」
「我但願不是真的。」嘉茹澀澀道。
她簡短地說一遍她發現的經過,和何敬桐如何招認他找她的目的,及以要地見她父親為條件,答應她的索取高酬勞。
「可惡!」易風拍一下桌子。「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男人的名字叫『欺騙』!」她用力吸煙,助長怒氣。「原來他對祖安好是種利用手段。他不知道那男孩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楚嗎?」
「祖安的情形我告訴過他。」嘉茹懊惱地說。「不過我還不確定他是否藉祖安來打動我、說服我。他說他還沒有告訴我父親。」
「你相信他的鬼話?天曉得他的總經理職位是如何拐騙來的。長得太好看的男人都是害蟲!」
嘉茹搖搖頭。「我們真的不瞭解他,不要這麼妄下斷語侮辱人,易風。」
「邵逸達家財萬貫,他不會派個私家偵探什麼的來找你嗎?何敬桐居然管上這件閒事,少不得事成後有他的好處。好一匹惡狼!」她又猛吸煙,咬著煙頭的模樣,彷彿那是何敬桐的脖子。
「你忽而害蟲,忽而惡狼的。他到底算是一條蟲,還是一頭不懷好意的狼?」嘉茹好笑地問。
「他是只狡詐陰險的狐狸。」這會兒易風又把煙蒂當何敬桐的腦袋,使勁壓進煙灰缸。
嘉茹再次搖頭。「他要是有意討好我父親,以掙得更高的地位,他大可以把我的地址直接告訴我父親,犯不著費唇舌向我解釋,保證他絕不會洩漏我的行蹤,除非我同意。」
易風的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正如她的名字,如風-般。
「哦,他這麼說嗎?」
嘉茹點點頭。「「我父親要是已經知道他找到了我,不會沒有動靜。」頓-下,她告訴易風。「我來之前在那邊見到我父親的秘書。她都來了,我父親顯然真的還不知情,否則應該也會露面。」
「可是何敬桐告訴你他病得很重,不是嗎?」
嘉茹一愕。她倒是沒想到這點。
「所以不見得是他不知情,可能他動不了,沒法長途飛行。」
若果真如此,嘉茹憂心地想,她父親病得甚至不能搭飛機,她堅持不見他,就有點過分了。
她該不該問敬桐呢?假如她父親其實安然無恙,敬桐告訴她的是實話,她豈不是自己自投羅網?
嘉茹真希望她一開始沒有容許敬桐踏進她的家門。不過,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
「你沒有在聽我說話。」心雯輕柔地抱怨。
「對不起。」敬桐強迫自己把思緒拉回來,但他的心仍徘徊在嘉茹的身上。
她今天來過了,在樓上待了一個上午。她為什麼不先給他個電話?他無論如何都會排開其他事情,留在辦公室襄。反正他人在外面,心全繫在她那邊,念著她在做什麼,想著她可有一些想念他?
看來是他一徑的單相思。她根本不在乎見不見得到他,走了也不留個話。他一聽雲菲說她剛走,掉頭就下樓去追她,根本沒聽到雲菲還在他背後喊些什麼。
他開著車一路疾馳,趕到她家,卻見大門上了鎖。她離開「捷英」後沒有回家,去了何處?想到她或許去和某個男人碰面,敬桐不禁升起強烈得令他自己都覺得吃驚的嫉妒和不快。
繼而他又安慰自己,她應該是帶祖安出去了。不論如何,她不說一聲的悄悄來去,使他宛如心上落了空般的難受。
「敬桐。」心雯放下刀叉,輕聲叫他。
然後他又回到辦公室,發現心雯在裡面等著他。好個驚喜,然後一同到餐廳吃飯。
「哦,抱歉。」他變換一下坐姿。「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了。」
「雲菲姊說消防處有人挑骨頭。」
「那個我已經擺平了。」他挑挑眉。「你代表邵老來視察的?」
她投給他溫柔的一瞥。「我不能來看你嗎?」
「呃……當然歡迎。只是你一走,邵老身邊少了個得意的幫手,他怎麼辦?」
「他放我假,也放他自己幾天假。」心雯蹙一下眉尖。「他告訴我他要住進醫院,醫生建議他做個徹底的檢查。他是不是病了?」
敬恫一聽,心懸了起來。
「你天天在他身邊,怎麼問我呢?他看起來如何?」他平靜地問,因為顯然邵老向他透露的事,心雯並不知情。
「我看他沒什麼不同,不過他最近常常提早離開辦公室,說他要回家休息。」
敬桐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邵老從不會比他的員工先下班。和他在一起工作這麼多年,敬桐沒聽他說過「休息」這兩個字。他只會叫別人去休息,自己則像一部永不停息的機器。
「他總算想開了。」敬桐只這麼說道。「一直以來,我都在勸他去做定期健康檢查,他怎麼也不肯。他早該多關心自己一點。我想他沒事,只是一般的檢查。」
「我想他是擔心我們,故意讓我放心的離開,來這裡看你。」
「我幾天前才和他通過電話,他知道這裡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沒什麼好擔心的。」
「可是你兩個多星期沒有打電話給我了。」她靜靜的指責。
敬桐不大高興。她的口氣好像他有義務天天打電話給她。
「我說過,我事情太多,而且邵老常來電話,重要事情我就順便直接向他報告了。」
為了過濾不必要的應酬宴請,邵老的電話都由心雯接聽,然後她負責決定她可以作主或 轉接給邵老。敬桐瞭解她無意把他當一般要經由她才能接觸到老闆的人。他的不耐煩是因為他想去看嘉茹,和嘉茹在一起,而不是坐在這間餐廳,感到度秒如年。
「我今天見到了那位室內設計師。」
這回她抓住敬桐的注意力了。「哦?」
「她很漂亮……不,不是漂亮,她有種很吸引入的氣質。我覺得她有點面熟。」
敬桐並不意外,心雯也看過邵老皮夾裡嘉茹的照片,他意外的是她竟然沒有看出來。
「她是很特別。」
心雯留心地望住他。「雲菲姊說你很欣賞她。」
他眼中閃現異采,而敬桐並不自覺。
「如我所說的,除了才華橫溢,她本人也是個相當獨特的女人。」
心雯平靜地點點頭。「我明白了。」她將膝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我累了,想回酒店休息。」
敬桐立刻招喚侍應結帳,同時他有點為他的冷漠感到歉疚。
「很抱歉怠慢了你,心雯。不過我希望你下次能提早通知我,我才好安排時間陪你。 」
他以最真誠的態度努力對她露出柔和的笑容。
「沒有關係,敬桐。公司在籌備中,諸事皆很難有個頭緒,你一個人在這應付所有的事,已經很辛苦了。我只是來看你,又不是來觀光度假,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總是如此,永遠平平靜靜的,沒一點脾氣。男人希求的不就是這樣的女人嗎?長得漂亮,懂得打扮自己,聰明又能幹,安靜、溫和的始終在那,願意接受男人給她的任何理由,即使讓她受了委屈,她也不發一絲怨言。
以前敬桐也覺得這樣平平淡淡的很好,她永遠一致的反應也不曾讓他感到索然,反倒讓他不必牽掛、縈念的可以專心於他的工作。他想細水長流的感情本來不應該、也不需要像電影上那麼激盪人心弦,愛得激烈又瘋狂。但是認識嘉茹以後,他本來所相信、自信的感情理論,完全被他自己推翻了。
敬桐輕托著心雯的背,正要走向對街的停車場,她停在餐廳門口。
「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我叫計程車回酒店,你不用送我了。」
他及時制住了要松出來的一口氣。「送你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不,你忙了一天了。真的,我坐計程車就好。」
他考慮一下。「你確定?」
「確定。」
敬桐便依了她,為她攔了一部車,並為她打開後座車門,但上車前,她出其不意的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他的頭,著著實實的給了他一個深深的吻。
「不要工作得太辛苦,敬桐。晚安。」
她放開他時,他猶怔怔愕愕地,幾乎沒聽見她的低語。
這是心雯嗎?他認識的那個心雯嗎?注視著駛上街道的計程車,敬桐仍然處於驚愕狀態中。當街吻他,這不像是心雯的作風。他吻過她幾次,但那些比較像是友誼的親吻。
他很喜歡心雯。她不粘人、不煩人,非常獨立。不過他從來沒有對她做過表示或暗示,因為他不認為他曾在任何方面誤導她,使她以為他愛上了她。
敬桐也沒想過她是否對他有愛意。工作上她幫過他很多忙,有時甚至在他想到之前,她已為他準備好他出差時需要的文件和資料。他們之間相處十分融洽,然而頂多就只是同事和朋友關係。他們一起出去吃過幾次晚飯,完全沒有羅曼蒂克的意味。
她今晚這樣吻他,而且在大庭廣眾之下,莫非……敬桐坐在車子裡沉思。他三十五歲了,曾考慮過成家,過安定的生活,有個朝夕相伴相愛的妻子,三兩個孩子。他渴望家庭生活。但是只要邵老還需要他,他就一天不能停止東飄西蕩,到處旅行,除了工作就是生意。
他不知道嘉茹是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他所知道的是他已無法一天不見到她,而她的頑強和冷若冰霜,有時真令他沮喪、挫折不已。
當他的車子駛出停車場,心雯或她突如其來的熱情舉動,已不在他記憶中。他腦子裡盈滿的是嘉茹。她的冷漠,她的微笑,她的傷心和痛苦,她驚訝時瞳眸襄閃耀的光芒。
敬桐不喜歡驚喜。但什麼才能帶給嘉茹驚喜呢?他要看見光芒常駐她雙眸,他要看見她快樂的笑容,因他而發的快樂笑容。他苦苦思索著。什麼是她的最愛?他希望是他,但那必須耐心等待。要非常有耐心 。
聽見屋外的吵雜聲,嘉茹由廚房邊門出來,繞過屋子,走向前院,然後她好笑地停住。
敬桐站在木柵門內,咖啡龐大的身軀橫躺在他一隻腳上,紅茶在他頭上,把他的頭髮抓得亂七八糟,還在繼續用紅色的尖嘴在他發叢裡啄尋,彷彿那裡面有好吃的蟲子什麼的。
「真的,紅茶,」動也不動的敬桐歎著氣,眼睛朝上,對鳥鄭重說道。「我天天洗頭,一早一晚各兩次……」紅茶加了些力啄了他一下。「哎喲,好吧,好吧,有時只有一次,可是我真的沒有頭虱也沒有頭皮屑。嘿,咖啡!」
嘉茹低眼望去,差點忍俊不住。咖啡突然對他的鞋子產生濃厚的興趣,張嘴啃起它來。
「咖啡,那是鞋,不是魚!」敬桐還是不敢動,好像怕他一動,他的腳趾頭便會露出鞋外,被貓拿來當早餐。「老兄,這是在意大利訂做的,一雙好幾千塊哪!咖啡!」
「咖啡幾千塊!幾千塊!」紅茶呱呱叫道。
「不是咖啡,是我的鞋,呆鳥。」敬桐眼睛抬上去,又落下來。其實他看不見貓也看不見鳥,因為他不敢動他的頭,紅茶可能會一個閃失啄掉他的頭皮。「嘿,我跟你說了,那不是魚啊,笨貓。哦,我忘了,你不是吃貓的魚,呃,不對,我是說……」他一時忘了,搖了搖頭。
紅茶身體一斜,滑到他頭側,爪子抓住他的耳朵,痛得他大叫。
「刺客!刺客!來人哪!」紅茶也大叫。
不能再旁觀了,咖啡這時又去攻擊他另一隻鞋。嘉茹走過來。
「到這邊來,紅茶。咖啡,不許玩了。」她命令,但聲音充滿忍不住的笑。
「意大利咖啡。呆鳥好幾千塊呀!」紅茶飛到她肩上,報告特訊般地對她說。
嘉茹終於爆出笑聲。
敬桐眼珠翻向天空。「多謝趕來搭救。」他用手指梳理他早上費了半天工夫吹整齊的頭髮。「我每次進門都要過這一關嗎?」
「我跟你說過它們不喜歡不速之客。咖啡!」
改為研究敬桐褲管的貓不情願地走到她腳邊,眼睛興味猶在地盯著敬桐的意大利軟皮輕便鞋。
「下次我會記得穿上盔甲,還有安全帽。」
「也許下次你該先打個電話,而不是老是擅自闖進來。」
「我不知道你這裡的電話號碼。」
「八O一二二五八。」紅茶大聲念出來。
「謝了,紅茶。」敬桐微笑。
「刺客,刺客!意大利,好幾千塊。」
敬桐搖搖頭。「它的學習能力相當強。你這裡真來過刺客嗎?」
「你是第一個。」嘉茹沒好氣的說。
「啊,我感到無上的榮幸。」
這是嘉茹第一次見他沒有穿西裝。但是他的藍綠條捆紋襯衫和卡其色休閒褲,加上那雙好幾千塊的意大利輕便鞋,使他看上去益發的瀟灑,魅力無限。
「何事又勞你大駕光臨?」她問。
「歡迎光臨。」紅茶說。
「這不是一隻鳥該說的話嘛。」敬桐說。
「呆鳥。笨貓。」紅茶邊喊,邊飛向屋子。咖啡立刻拔足奔往廚房側門,要和鳥比賽誰先到似的。
「你這一貓一鳥和他們的主人一樣。」
嘉茹叉起腰。「什麼意思?」
「非常獨特的珍禽異獸。」
「咖啡不是野獸,紅茶已經不止是鳥,是家人,而且祖安或許不懂,但我不喜歡他被喻為禽或四足動物。」
「當我說獨特,那是恭維,嘉茹。」他溫和地解釋。「你又過分敏感了。」
她的雙手移過來抱在胸前。「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其一,我來看祖安。怎麼不見他出來?」
「他在玩他的新積木。其二呢?」
他豎起一根食指。「等一下,我有個驚喜給你和祖安。」
嘉茹謹慎、納悶地走到柵門外,目視他走到他車子後面,由後車箱搬出一個大帆布袋。它看起來很沉重。
「希望你不是由意大利運來什麼昂貴的禮物給祖安,我不會接受的。」嘉茹生氣地繃緊了聲音。
「別急嘛!你還沒有看見是什麼東西呢。」
他像扛一袋棉花般把帆布袋扛進院子。她又跟進來。
「你到底在賣弄什麼玄虛?」
「馬上揭曉了。」
他倒出袋子裡他所謂的驚喜。嘉茹驚訝得環抱著的雙手不覺掉了下來。
怪不得看起來那麼沉重的一大包。她瞪著地上少說有二、三十來根的木條。每一根都一樣長,約莫有六尺,全部處理過,因而木頭表面平滑而光亮。
「你帶這些來做什麼?」
「做籬笆呀!這些還不夠,其他的我明天再帶過來。」
嘉茹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麼這麼做?」她靜靜問。
「你的竹籬笆東倒西歪,柵門也斜了,所以紅茶老是拿我當木柱。再說呢,木頭給咖啡磨牙,比我的皮鞋堅硬也經濟,不是嗎?」
她的眼睛在笑,嘴唇仍頑固地抿著。
「我自己會修我的籬笆和門。」
「顯然你沒聽過團結就是力量。」
「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的笑容消失了。嘉茹憤怒的瞪著他,可是她不知道她生誰的氣,是他還是她自己。
「媽,我做好了。我做了好大的……大叔叔!大叔叔來了。」
嘉茹吐一口氣,慶幸著祖安的適時出現。
「嗨,祖安。」敬桐對熱烈歡迎他的男孩展露溫和的微笑。
「哇,好大好大的積木!是你的嗎?大叔叔。」祖安興奮的在地上的木條間跳來跳去。
「是給你和……」敬桐看向嘉茹。他說不出「你媽媽J。三個字。
祖安並不在意他的回答。他蹲下去,好奇的摸著那些光滑的木條。
「要怎麼做啊?」男孩很傷腦筋的樣子,因為這些「大積木」形狀都一樣。
「我做給你看。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做,好不好?」
「好啊!好啊!-起做。」
嘉茹站著,看著敬桐先把舊竹籬一支支拆掉,祖安高興地在一旁有樣學樣。她一直把祖安當個小男孩般地呵護、照顧,沒想到他力氣蠻大,做起事來,竟有他實際的十六歲大男孩樣子。
不一會兒,他們兩人已經將舊籬笆全部拆除,整齊地堆在屋角。敬桐找到她留在院子裡的掘土工具,分一支較小的給祖安,開始示範如何挖掘夠深的洞,把木樁插進去。
祖安學得非常快,他倆合作得天衣無縫。祖安挖洞,敬桐插木樁,他帶著祖安玩遊戲般,和上次幫她一樣,絲毫不在意他的衣服和褲子弄髒。祖安也一下子就灰頭土臉,滿身的泥土,兩人互相指著笑成一團。
嘉茹沒作聲,也沒插手,他們簡直像忘了她的存在。她看了一會兒,折身進屋。
「面搾蘋果汁,嘉茹邊聽著院子裡一個人男人和一個大男孩的笑語聲。她承認敬桐能教給及帶給祖安一些她無法做到的事。她同時有一點點嫉妒,嫉妒祖安可以毫無顧忌的放懷和敬桐在-起同歡笑。
她帶著一壺搾好的蘋果汁和杯子出來時,只見到敬桐,一個人繼續挖洞、插樁。
「祖安呢?」
跪在地上的敬桐拾起頭。「去『嗯大大』 。我想這意思是上廁所。」
嘉茹蹲下來,放下托盤,倒一杯果汁給他。
「太好了,謝謝你。」他接過去一仰而盡
「還要嗎?」
「不了,待會再說。」
她接回杯子放上托盤。
「你今天怎麼會有空?」
「我沒有上班。」
她望著他用力插木樁時,肩臂上鼓起的堅真肌肉。
「我昨天見到了你的女朋友。」
「我聽說你去過了。心雯不是我女朋友,她和我在新加坡時在同一層樓上班。」他注視著她眸底一閃而過的光亮。「我和心雯只是同事。」
「你不必向我解釋你和她的關係。」但是她心頭確實如釋重擔。
「她是你父親的秘書。她為他工作很多年了。」
「不關我的事。」
忽而她的表情已不若原來他談到她父親時那麼冷漠無情。難道她終於開始軟化了?
「心雯今天一早搭飛機回新加坡了,她不放心你父親。」他說了一半事實。心雯是走了,而巳堅持不要他送她去機場。她的口氣像個解人意、體貼的情人,令他十分不安。
另外,他才是那個擔心邵老的人。
嘉茹想裝得漠不關心。畢竟她心裡並未真正絕棄她對父親的感情。她做不到。
「他怎麼了?」
「心雯說他住院了,是醫生的囑咐。」
敬桐小心謹慎的措詞,這是他首次在她瞼上看到關心和些許焦慮,也是她第一次主動關懷她父親的情形,他可不想再搞砸了。
嘉茹鎖緊雙眉。「他不要緊吧?」
「我不知道。我打算過幾天回去看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不要。」
他預料到會聽到她這麼說。可是她斷然拒絕的語氣,激起了他沒準備發的怒氣。
「他已經進了醫院,情況未明,你還是這麼固執。你的心是鐵打的,還是你的血是冰冷的?」
她的神情倒像她的臉是銅鑄的。她眼裡進射著青冷的光芒。
「我怎麼知道他住院是真是假?他的秘書專程飛來告訴你這個消息嗎?編個更具說服力的謊言吧,也許我會夠蠢夠笨的試著去相信。」
「試試這個如何?關於你父親的病,全是我編出來的。他老當益壯,健康得很,你就不能看在一個老人苦苦思念他多年不見的女兒的份上,或者把他當作是個渴望見女兒一面的陌生可憐老人,去見見他,給他一點安慰?」
嘉茹瞪著他,雙頰氣得通紅。「你果然是個滿口白話的騙子!」
「假如能騙得你滿足一個老人的願望,我不在乎當騙子。但是他真的有病。你不相信我們現在進屋去,我打個電話去新加坡他住的醫院,你可以親口問他。」
「我不要和他說話!我不要見他!」
敬桐的雙手握得指頭咯咯響。
「我發誓,你是世界上最無情無義、最勢利的女人!你比我大伯母還可惡!」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沒有權利在這指責我。」
「見鬼的我沒有!」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不許她走開。「你讀書的時候要多少錢他都寄給你,他還定期寄給你和你母親生活費。你結婚要用錢,他毫不吝嗇的開一張空白支票,讓你決定你要多少。我為什麼知道這些?因為那時我跟著他的律師當助手,這些東西全是我一手經辦處理。」
嘉茹的臉色發白。「我沒有用過他一分一毫。從初中起我就半工半讀,靠自己賺的錢和獎學金完成學業。我用我的勞力過活,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寄了那麼多信給你,你一個字也沒回。」
「是他沒有回我的信!」她甩脫他的掌握,憤怒地繃緊下巴。「我寄了一封又一封,我懇求見他一面,他完全置之不理。我求他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信寄出去,如石沉大海。他沒有出現,連拒絕的幾個字也不肯寫。我又求他來主持我的婚禮,他照樣置若未聞。他漠視了我二十二年,為什麼我現在應該去看他,只因為他突然想念我,想見我?」
她的聲音顫抖,眼睛冒火,同時充滿傷痛。敬桐一時不禁為之語塞。她不是說謊,他看得出來。
「你父親若曾收到你的信,他沒有必要謊說沒有。」他口氣緩和了,變得疑惑。「你母親寄給他的信和照片,他都收到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寄照片或寫信給他,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假如你真的沒收到你父親的錢,」敬桐沉吟著。「那些錢誰拿走了?」
「我不知道。」
如果她父親真寄過那麼多錢,那麼拿走它們並花掉的,除了她母親,沒有其他人。嘉茹的心沉到腳底。
「我知道了。」她忽然感到好累,而且更傷心。「是她。」
「誰?」
「我母親。」
敬桐皺著眉。「一直在向你父親要錢的,是你母親?她用你的名義需索無度,你卻沒拿到半分?」
「隨你愛信不信。」她冷冷說。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他朝四周寒磣的屋子和院子揮一下手。「看看你的生活狀況,不由得人不懷疑。你那個有錢的丈夫呢? 你賺的錢呢?你丈夫沒有留下任何財產給你嗎?你的錢都花到哪去了?」她可以叫他滾出去,叫他少管她的閒事,可是嘉茹實在受夠了他把她看成-個心機深沉、現實的女人。
「我的丈夫經營地下賭場,我母親欠了他一大筆錢,最後拿我來還債。我答應嫁給一個年紀大得足可當我父親的男人,希望我母親能夠悔改,但是她繼續豪賭、酗酒,荒淫不羈。賭場後來倒了,我丈夫和我母親留下一筆天文數字的債務給我。過去十年,我的收入全部用來還債,此外,我還替我母親扶養因為她的自私和疏忽,留下的父不詳、智能不足的兒子。」
敬桐覺得他彷彿鑄了一個大錯。他說了那麼多殘忍的話指責她,自以為是在喚醒她的良知,豈料整個事件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嘉茹,我……」他伸過手欲拉她的手。
「不要。」她抬高雙手,不讓他碰她。她吸口氣,禁止眼淚掉下來。「我不需要同情或憐憫,祖安也不需要。我倆過得很好。日子並不富裕,我的債還是沒還清,但是我們很好。
至少在你找上門之前,我們很平靜,很好。」
提到祖安,她想起來,怎麼他上廁所去了那麼久?她記起有時祖安會忘了脫掉褲子,大小便都解在身上地坐在馬桶上。
「如果你能不再來騷擾我們,我會非常感激。設計圖我已經開始畫了,完成後會送去給你過目,除此之外,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嘉茹疾步走進屋。她沒有回頭,沒有關門,只希望他自動離開。
祖安不在廁所。嘉茹在房間裡找到他,入迷、專心地拼組她昨天買給他的積木。顯然他上完廁所,忘了院子裡的敬桐和遊戲,直接回到他房間了。咖啡趴在祖安床上打盹。紅茶站在地板的一塊積木上,研究似的看著祖安笨拙地拼來拼去。
她忽然好羨慕祖安。他的世界多單純啊!幼年時那場大病奪去了他正常成長的權利,也讓他減去了面對他的出身來歷的痛苦。她情願她的腦子和記憶永遠停留在她六歲之前。那時,她至少有個愛她、寵她、疼她的父親。她不要面對這個世界和人間的醜惡。
現在想或希望什麼都沒用了。她歎一口氣,走進去,蹲在祖安旁邊,摸摸他柔軟如嬰兒般的頭髮。他斜過臉,對她憨憨一笑。
「媽。」
他天真的叫喚教她心裡好酸楚。
「祖安,站起來。」
他聽話的放下手裡的積木,站了起來。嘉茹脫下他上完廁所便沒有拉回去,仍穿在大腿上的褲子。果然裡面有穢物。她為他換了條乾淨的褲子,拍拍他的頭,讓他回去繼續玩。
帶著祖安的髒褲子,嘉茹走到客廳,望向門外的院子。敬桐已不在原處。
她慢慢走到門邊,斜坡道上他停車的地方空空的。他走了。她的目光移向插了幾支的木樁,和散置地上的木條,心忽然扭絞地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