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英抬頭看見敲門進來的人,意外的綻開笑顏。
「詩若,今天怎麼沒回家?」
詩若滿面笑容,臀部挨坐上她的辦公桌角。雲英的桌子永遠乾淨整潔得不沾一點灰 塵。
「今天沒那麼累呀,所以我想我可以來把小詩先帶回家。」
「哦,那太好了。」雲英吁一口氣。「今天有兩班新開課的學生,有個老師臨時請 假,我正忙得喘不過氣來呢。」
「這樣啊?要不要我代這個老師的課?」詩若自告奮勇。
「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還有啊,」詩若故做神秘地小聲說下面一句,「我陞官囉。」
「真的?」雲英高興的看著她。「太好了,詩若。恭喜你。可惜這邊走不開,要不 然該請你大吃一頓,慶祝一下。」
「啊,不必啦,又不是當上什麼大官。」她兩條腿在桌子旁邊交叉擺來擺去。
「你升做什麼呢?」
「業務專員。」詩若揚著下巴。「代表公司出去拜訪客戶哦。」
雲英大驚失色。「你去跑業務?天哪,把你放在馬路中間你就會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怎麼能跑業務呢!」
「嘖,放在馬路中間,車子來來去去,看都看花眼了,當然分不清東西南北啦。」
雲英睨她一眼,表情嚴肅。「我是說真的,詩若。你沒有一點方向感,又迷糊蛋一 個,當業務是要在外面奔來奔去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前兩個星期我都在外面跑來跑去,一點問題也沒有。」
「那是因為你坐計程車。做業務你也這麼坐,薪水都不夠付計程車費。」
詩若停止晃搖她的腿。「哦,我倒沒想到這點。嗯,我買部車好了。」
雲英做個受不了的表情。「說的容易,你一開車上路,交通馬上大亂。」
詩若受傷地喊,「你太小看我了吧!我不過不大認得路,搞不清楚單行道,可是那 是因為台北的單行道一天到晚改來改去。今天早上出門還可以左轉,下午回家就禁止左 轉了。而且我開了你的車這麼多次,只有撞過一次。那次也不是我的錯呀。」
雲英的神情是她完全知道詩若要說些什麼,不過她等著她說完,就像個寵溺妹妹的 姊姊。「你知道,詩若,有時候我都想不通你跟著乾爹、乾媽在國外居住的那麼些年, 你是怎麼過的。」
落寞和孤單的記憶自詩若眼底一掠而過。「我很少出去呀。上學、放學,和媽咪去 Shopping,都有車子接送。其他時間都待在使館眷捨裡。」她聳聳肩,「爹地和媽咪幾 乎天天有應酬,晚上我就一個人在屋裡看書、看電視呀。」她又聳聳肩。「反正出去也 不認識路,又誰都不認識,待在屋裡也滿好的。」
孤寂的滋味雲英深知其況,但那是她遇人不淑之後,緊接著迭逢家變,父母雙亡, 她必須自立更生,還要帶個「父不祥」的女兒。她沒想到表面樂天無憂,甚至似乎不知 憂愁為何物的詩若,和她一樣,其實也戴著一張可以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的面具。
詩若從小就被視為受盡嬌寵、擁有一切的千金小姐。她不到三歲時,開始跟著外交 大使父親東遷西移。那種周遊列國的生活,在其他人看來,簡直有如天堂。又因為她父 親的特殊身份,她走到哪都享有別人沒有的許多特權。出入都坐大使館的豪華轎車,生 活需求應有盡有。和她同齡的孩子對她都又羨慕又嫉妒。
然而詩若卻交不到朋友。不管她身份多麼特別,她在國外永遠是膚色和別人不同的 異種人。她所享有的特權,不過徒為她招來別人的嫉與憎。那種日子裡,詩若學會了自 己製造歡樂,及假裝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別人對她的歧視和異樣眼光。
她內心的寂寞與孤獨卻是外人所看不見的。由於她很小便會自得其樂,她的父母也 絲毫看不出他們天真爛漫、迷糊但聰明用功的女兒,有多麼需要他們的愛和關注。
「哦,詩若。」雲英走過來,又憐又疼地擁住她。
詩若用力回抱她一下,然後推開她,拍一下她的肩。「你幹嘛?我比你好多啦!」
「什麼意思?」雲英拍打回去。
***
停在櫃檯小姐告訴他的辦公室門口,人傑猶豫著該不該敲門。裡面快樂的笑聲有傳 染性般,使得他的嘴角也不知不覺彎了起來。
終於他舉起了手,門卻開了。在他面前是詩若陽光般的笑靨,但他看著的卻是站在 詩若後面的雲英。她一看到他,本來幾乎和詩若一樣明朗的笑容,立即褪去一大半,剩 下禮貌的微笑。
「人傑!」詩若驚喜地喊,「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我……呃,」人傑設法把目光移向詩若,立刻他便感到輕鬆多了。「我只是來看 看。這個,」他先瞥一眼雲英,她冷漠的表情令他退縮了。他把手上的禮盒舉給詩若。 「給你的。」
「給我?」詩若意外地用手指指著胸前。「你買禮物給我?哇,謝了。」她開心的 接過來。
「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也不知道該買什麼。」他偷瞄雲英,她的表情依舊。
「海苔!我最喜歡海苔了!」詩若叫著,像孩子似的跳著。「我可以和小詩一起吃 ,小詩也好喜歡海苔。」
他正要問她誰是小詩,就聽到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孩聲音,興高采烈的大叫:「媽咪 !媽咪!」
「喲,小詩詩!」詩若把海苔禮盒往雲英手裡一推,蹲下身,小詩正好飛奔到她面 前,她一把將她抱舉起來,轉著圈圈。
小詩樂得咯咯笑。「還要!還要!」
「好啦,」雲英阻止道:「再轉媽咪頭都轉暈了。」
「媽咪一看到小詩頭就暈了,對不對,寶貝?」詩若用力親小詩粉紅的臉蛋,然後 轉過她的臉頰。「給媽咪香一個,要有聲音的喲。」
小詩高高噘噘嘴湊過去,啵的一聲,在詩若頰上印了個濕濕的香吻。
人傑呆愕地看著她們。原來英明說的是真的。
「媽咪帶小詩回家哦?」小詩問。
「下來,小詩。」雲英把人傑的表情全看在眼裡。「媽咪有朋友,你先去跟小哥哥 、小姊姊們玩,等一下再回家。」
小詩慧黠的眼睛轉向人傑,伸出一隻圓嘟嘟的手指。「啊,媽咪的朋友來了。」
「真是的,小詩,」雲英輕責。「要叫章叔叔。」
小詩嘟起嘴。「他不髒啊,他是劉德華。他是媽咪的朋友嘛。他去我們家啊。」
詩若和雲英面向對方茫然相顧,接著兩人眼睛同時一亮,同時恍然大悟,同時轉向 人傑。
「我沒去過……」人傑說,表情和她們同樣茫然。繼而想起英明告訴他的事。
小女孩不會認錯人,人傑跟著也恍然大悟。因為他和英明的外貌完全不同。
「原來是你!」詩若和雲英同時對人傑說。
「不,等一下。」人傑手心朝外推出去,並立刻轉身。
英明果然在那。站在走廊盡頭和一個女人說話。女人仰著的臉上那種表情,是大多 數──幾乎是所有女人看到英明時會有的表情:天哪,這正是我的白馬王子。
這時詩若也看見他了。「老天,我的老闆來了。」她喃喃,口氣有如神兵天降。
「誰?」雲英不解地問。
「媽咪的朋友啊。」小詩又說,再次用她的手指指出去。
詩若僵直地看著結束閒聊,朝他們走來的英明。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英明對人傑說,轉向雲英,露出他迷倒眾生的招牌笑容。 「你好,我是婁英明。」
雲英和他握握手。「你好,婁先生。我是……」
「劉德華。」小詩笑嘻嘻地指著英明。
「啊,小妹妹,你還記得我。」英明才伸手,小詩迫不及待就讓他抱過去。
詩若則瞪著他。「原來是你偷走了我的車!」
雲英這次倒慢了她半拍。她也瞪住英明。「開走我的車的是你?」
人傑抱著雙臂,等看好戲。
「我沒偷你們的車。」英明不慌不忙道:「詩若撞壞了我的車,我在趕時間,她自 己把車鑰匙交給我,我就借開了一下。車子修好了吧?」
「就算我撞了你的車,你也不可以開走我的車呀!」詩若氣鼓鼓地喊。
「詩若……」雲英說。
「你這人太沒有公德心了!」詩若繼續喊著,「你害我急得要命,也害雲英擔心得 要死……」
「詩若……」雲英又試著說話,可是詩若一旦開始嘰哩呱啦,不說完她是不會停下 來的。
「你還跑到我們家去亂摸小孩的頭,嚇得雲英魂都……」
雲英伸手摀住她的嘴。「詩若,婁先生借用車之後,把它送去修,還把修車費付了 。」然後她把手拿開。
詩若大張著嘴。
「你可以說對不起,」英明說:「我不會介意的。」
「我為什麼要說對不起?」詩若繼續瞪他。
「對不起。」小詩快樂地說:「我有把媽咪的東西交給媽咪喲。」
英明笑。「我知道你有。你叫小詩,對不對?」
「對呀。」小詩猛點點頭,眼睛著迷地看著英明。
「你還真老少咸宜。」人傑咕噥,氣自己剛才為什麼不懂和小朋友打交道。英明一 到,氣氛完全不同了。
連雲英都似乎傾向他!她還對他甜美的笑著。
「真不好意思,婁先生。」雲英說:「你修車的錢應該我們來付才對。我也該把你 代我們付的修車費還你。」
「哦,請不必放在心上。」英明說:「能夠因此認識你和這麼美麗的小朋友,車子 一點擦撞不算什麼。」
人傑在一旁齜牙咧嘴。他竟似乎想追求雲英的樣子!
詩若看看英明使盡解數地散發他的魅力,再看看視男人為天下第一號仇敵的雲英, 笑得如一朵盛開的玫瑰,心裡莫名所以的老大不悅。
「主任。」有人叫著。
雲英看看表,「詩若,上課時間到了。在B三教室。」
詩若故意不理英明,向人傑微笑。「我去上課了。謝謝你的海苔。」她走開時,實 在有點後悔太快自告奮勇。
「海苔。」小詩聽見了,立刻叫:「小詩要吃海苔。」
海苔禮盒仍在雲英手上抱著。「嗯,請到我辦公室裡面坐吧?」
「好啊,若不太打擾的話。」英明立刻說。
她既沒指明,人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邀請之列。從英明出現,他就完全沒有說話 的餘地。他尷尬地站著。
「章先生要等詩若下課嗎?」雲英問。她認為人傑是為詩若而來的。
不過這倒給了他個台階。「哎,好。」他便跟著進入一間整潔、明亮、小巧的辦公 室。
雲英請他們在靠牆的一張長沙發上坐,把海苔禮盒放在茶几上。「兩位請坐一下。 小詩,不可以坐叔叔身上。」
「沒有關係的。」英明摟摟小詩,說:「我們很投緣。」
人傑嫉妒地看著雲英對英明露著愉快的笑容。
「小詩,不可以胡鬧哦。」出去前,她叮嚀。
「好。」小詩乖乖點頭。
「小詩要吃海苔是嗎?」英明問著,已傾身拆開禮盒。
「你倒會做順水人情。」人傑不滿地咕噥。「你跑來這幹嘛?」
「好言相勸你不聽,我只好來阻止你做傻事。」英明說得理所當然,一面拆開一 包海苔拿給小詩。
「阻止我做什麼傻事?」人傑質問。
「你都看見小孩了,你還不相信我嗎?」英明一副他不可救藥的口氣。「小詩,告 訴叔叔,你爸爸呢?」
小詩秀氣地嚼著海苔,搖搖頭,小臉蛋和烏溜溜的眼睛皆一片茫然。
「你爸爸等一下會來嗎?」英明又問她。
小詩又搖搖頭,等嘴裡的海苔嚥下去了,她說:「沒有爸爸。」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
「沒有爸爸?」人傑問小詩。
小女孩點點頭。「對啊。」她眼睛看著海苔盒。
人傑拿了另一片,為她剝開。
為了慎重起見,英明又問:「你是說你爸爸不在家?」
小詩再次搖頭。「小詩沒有爸爸。」她沒伸手去接人傑拿給她的海苔,似乎突然對 它失去了興趣,天真的表情變嚴肅。「不可以問馬麻小詩的爸爸喲。馬麻會生氣。」
英明震愕地眼睛直視前方。詩若沒有丈夫。
他們沒有機會再問小詩其他關於她爸爸的問題。雲英帶著兩杯茶回來了。
見雲英和他們說不上兩句話,外面就有人叫她,他們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人傑心中十分悶悶不樂。她今天忙出忙進,但始終柔和地笑著跟英明說話,他就坐 在英明旁邊,她彷彿他不存在似的,看也沒看他一眼,更別提和他說話了。
事實上,當他體貼她為了要招呼他們,又要忙著處理其他事,提議他們該走了時, 他覺得她有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卻只在和英明握手道別時說:「真抱歉,今天招待不周。改天有空再來。」
對他,她僅淡淡道:「詩若下課時我會告訴她。」
告訴詩若什麼?人傑也伸出手要和她握別,她彷彿沒看見,又把熱誠的笑臉轉向英 明。
***
英明開車送人傑回家,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一個若有所思,一個鬱悶不樂。
到了木柵萬安街人傑和他父母的家門口,英明停車,熄了火。
本來車停了就要下車的人傑,見他熄了引擎,意外地轉頭看他同母異父的哥哥。有 時他們一起忙到很晚才下班,英明也會送他回來,但一到家人傑便下車,英明隨即把車 開走。
人傑僅在英明第一次送他回來時,開口問過,「要不要進去坐坐?」
英明當時僵著臉,一話不發的搖頭。自此人傑未再提同樣問題和邀請。他們兄弟相 認是一回事,英明心裡始終不肯原諒在他幼年時,拋下他,離開他父親,另嫁他人的母 親。
人傑知道母親十分渴望見到英明。他不清楚父母和英明的父親之間,當年究竟是 怎麼回事。當他大學畢業出去找工作,居然無巧不巧的去「英明」應徵。他告訴父母他 被錄取了。聽到他要去上班的是「英明船運」,人傑記得父親的臉色很難看,而且不准他去,還跟並不反對的母親吵了一架。
那是人傑第一次看見爸媽吵架。也是那時候,人傑知道「英明」的老闆婁克嘉,是 母親的前任丈夫。但是英明回來接管「英明」,婁克嘉退休,人傑才知道他還有個同母 異父的哥哥。若非當初他進入「英明」之前,是經過和其他人一樣的嚴格徵選,人傑也 許便會辭職不做了。
他想他當初發現新老闆是他哥哥,儘管內心有過強烈、複雜的情緒,經過一番掙扎 考慮,仍決定留下,是因為他想認識及瞭解他以前從不知他的存在的哥哥。
而英明則是閱看人事資料時,看到人傑父母欄上填的姓名,方知他的弟弟在他部屬 中。英明直接把他找去。那天的談話,人傑仍深刻記得。
「你母親是方敏芝?」英明當時直截了當問他。
「對。」人傑答。
「你知道我是誰嗎?」英明問這話時,盛滿怒氣。
「「英明」的新老闆。」人傑如此回答。
英明盯視他良久,那探究的表情和婁克嘉如出一轍。人傑和婁克嘉面談時,他手上 拿著人傑的自傳,用輕蔑的眼光打量他。
「年輕人,你對自己的評價相當高,嗯?」婁克嘉的威嚴迫人,卻嚇阻不了人傑。
「我不過寫了篇誠實的自傳。」
「要是我認為你沒有那麼好呢?」
「那是你沒有眼光。」人傑向當時的船運界大亨如此道。
英明後來怒氣盡消,和婁克嘉一樣,眼中出現激賞。
「錯了。」英明對他說:「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
「我知道。」人傑平視他,平聲道:「但現在在你的辦公室,我只是你屬下。只要 在公司,你是婁英明,我是章人傑。」
英明和他之間毋需言喻的兄弟之情,及惺惺相惜之情,便自那一刻開始。
可是英明沒有再提起他們母親的名字,或問起她。人傑回家提到英明一次,父親鐵 青著臉走開,母親則好久激動得說不出話。
然後她問:「他好不好?」
不過人傑懂她的意思,因此他告訴她,「他對我很好。是他把我叫去,告訴我他是 我哥哥。」
母親眼中淚光浮閃,沒有再接續那個話題,以後也不曾再問及英明的事。
人傑倒是問過英明。「你為什麼不去看媽?」
英明的臉立刻結上一層寒霜。「我三歲以後就沒看過她,現在更沒有必要。」
現在人傑注視著手握著方向盤,沉默不言的英明,不禁充滿希望的希望他改變了主 意,願意至少下車,進去和他們的母親打聲招呼。
「你很喜歡她嗎,人傑?」英明開口了,眼望著擋風玻璃外面安靜的街道。
「我愛她。」人傑想過,英明或者恨母親。就這件事,人傑沒法說任何話。自幼至 今,享有完整的母愛的是他。所以有時人傑會覺得他奪去了英明的那一份,雖然那不是 他的錯。
英明繃緊的下顎肌肉跳動。「你不介意她有個孩子?」
人傑不解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介意?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情況變成如此,雖然我 不瞭解當初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她必然有她的苦衷。」
英明點點頭。「我沒料到事情竟是……」他沒說完,轉向人傑,他的笑容友愛而溫 暖。「你回去休息吧,沒事了。」
人傑覺得他有些異樣,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也許他想進去看母親,可是仍心有芥蒂 。但願過一段時間他能消除心結。
「好吧!那,謝謝你的便車。」
「你幹嘛不買部車呢?天天擠公車,還要轉車,多不方便?」
「我喜歡這樣。何況開車還要煩心停車的問題。」
英明等他下車,注視他進入那扇他也希望能走進去的門,才發動車子離開。
他不是不想見母親,但她拋棄他後,一次也沒回去看過他,或關心他好不好,他何 必這時候去尋找一份他早放棄的母親的關愛?
人傑真是得天獨厚。英明無法不嫉妒。人傑擁有他失去的母愛。而在他到了三十七 歲,終於又不明就裡的愛上一個女人時,她屬意的卻是人傑。
發生了什麼事?詩若為何獨自帶著個女兒?她被某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拋棄了嗎?但 ,關他何事呢?他太花名昭彰了。她和人傑才是適當的一對。
儘管如此對自己說著,他仍無法忽略內心一股失落的痛苦。
***
小詩睡了以後,雲英走進詩若房間。她坐臥在床上看書。拿掉了隱形眼鏡,戴上一 副細黑框眼鏡,直長的的黑髮如絲地垂過肩,身上一件印有卡通圖案的寬大T恤,詩若 看起來仍像個在學的大學生。
「詩若……」雲英挨坐在床邊,欲言又止。
她很少這樣。雲英通常什麼都不說,把心事悶在心裡,越痛苦她越沉默。或者她會 直截了當把事情說清楚。詩若把書放到一邊,推推鼻樑上有點滑下來的眼鏡框。
「什麼事啊?吞吞吐吐的。」
「嗯,」雲英看看古典印花床單上的圖案。「那個章副理,他平常在公司為人如何 ?」
「很好啊,我很喜歡他。」
「他呢?他對你如何?」
「很好啊,全公司就他對我最好了。」
雲英全力忽略喉中梗著的硬塊,露出微笑,看著詩若。「那就好。」
「幹嘛?怎麼突然問起這麼奇怪的問題?」
「我只是要確定你不會吃虧上當。」
詩若眨眨鏡片後的眼睛,大笑。「你以為他是我男朋友啊?」
「他在追你不是嗎?」雲英有意問得輕描淡寫。
「追我?」詩若指著自己鼻子,益發笑不可遏。「你們兩個真好玩。他呢,一直跟 我問你的事,你卻在這跟我問他怎麼樣。」
雲英屏住呼吸。「他問我的事?我有什麼好讓他問的?」
「他要知道你喜不喜歡花和巧克力。」
雲英聽到自己心臟怦怦劇跳。「你怎麼說?」
「我告訴他你最恨男人送你這兩樣東西了。」
「誰說的?」
「我親眼看見的嘛。每次有男人送你花,你臉都綠了,抓起來就扔進垃圾桶。巧克 力也一樣,你也不准小詩吃巧克力呀。」
「那是因為……」
「咦,奇怪?」詩若歪歪頭,又推一下眼鏡,半自語地接道:「怎麼搞了半天,他 送我一桶海苔幹嘛?」
「也許海苔不是給你,是給小詩的。」跟著雲英就變了臉色。「你跟他說了小詩的 事了?」
「沒有哇。」詩若無辜地喊。「我差點說溜嘴,可是我發誓,我沒有說小詩是你女 兒。」
「我不怕別人知道小詩是我女兒,我不喜歡一些人用異樣眼光看待她。」
「哎,人傑不會的啦。真的,他是個很好的人。」
「你在公司也叫他的名字嗎?」
「對啊。我要他別叫我丁小姐,他說我也可以叫他人傑。我就這麼叫他啦。」
雲英瞭解詩若,知道她不會裝模作樣,更不會說謊。
「他還……問了些什麼?」
「他問你有沒有結婚,有沒有男朋友。問你是不是眼光太高、條件太苛。」
雲英感到臉頰忽然熱了起來。「他打聽我這些事做什麼?」
詩若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她眼中閃著好奇。「你又幹嘛問他?」
這會兒雲英的臉真的臊紅了。「我告訴你了,我覺得他在追你,想提醒你,多瞭解 他一些再跟他交往。說到這個,」她故做若無其事,「他的事你瞭解多少?」
詩若圓睜起眼睛。「他才不是在追我呢。工作上他是我頂頭上司,私下我們很談得 來,如此而已。」
「交朋友也應該互相瞭解,否則你怎麼知道他的好是真好,還是表面的好?」
詩若思考一下。「哎,有道理。」
「你明白就好。」雲英站起來。
「雲英。」
「嗯?」
「你覺得我那個老闆怎麼樣?」
「我又不認識你的老闆。」
「嘖,就是婁英明嘛。」
雲英坐回去。「他是你老闆?你沒說呀!」
「我以為你知道啊。」
雲英注視她向來澄淨無邪,此刻映著些許茫然和困惱的眼睛,恍然大悟。她笑了。
「他怎麼樣?」她故意反問回去。
「咦,我在問你呀。」
「你認為呢?」
詩若很認真地思索。「說不上來。他很帥,很迷人,很討人厭,可是,」她困惑地 看著雲英。「我會一直想他?。」
雲英柔和地微笑。「想些什麼呢?」
「想我們乒乒乓乓撞來撞去的樣子。」
「什麼?」
詩若告訴她和英明幾次迎面相撞的事,兩人笑成一團。
「而且我一開始就撞了他的車,後來還在開車門的時候把他撞倒在地上。你都不曉 得,我剛剛坐在這一直想,我進他辦公室,發現他竟是我的老闆,我還對著他大吼大叫 呢!他居然沒有開除我。我明明很氣他,很煩他,又好像很喜歡他……」
詩若愛上那個男人了,雲英想。望著眼前煥發著光彩的臉龐和眼眸,她記起她也曾 這般年輕不解事。當愛情來到眼前,撞進心房,她也曾同樣迷惘,而後跌進愛河,盲目 得什麼都看不見,直到鑄下大錯。
她拉起詩若的手,溫柔地握住。「詩若,答應我,一定要小心,別讓男人欺負你。 」
看見她的淚光,詩若嚇了一跳,趕緊挪到她身邊。「雲英,怎麼啦?我說錯了什麼 觸動你的傷心事了?」
「沒有。不是你說錯了什麼。」雲英摟住她。「但是答應我,詩若,對男人的花言 巧語,一定要小心。」
「哦。」她答應了,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她答應了什麼。
誰對她花言巧語啦?
***
今天詩若進電梯,出電梯時,都格外小心謹慎。很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但她竟 有那麼點失望。
神經病,她暗罵自己,加快腳步。都是那個婁英明害的,害她昨晚好晚才睡著,老 想著他和她撞來撞去那幾幕,及他在辦公桌後,英俊得要死的威嚴模樣。想到他真的要 養她,她忍不住就放聲大笑,又趕快摀住嘴巴,怕把雲英和小詩吵醒。
就那麼想著想著,她今早便起晚了。還好她今天沒有搭錯車,不過她再不快點,又 要遲到了。老天,今天是她升上業務專員的第一天哪。
她拉開公司入口的門。砰!這一撞撞得可不輕,她和門內的人同時撞得往後退了好 幾步。
「丁詩若!」英明雷吼。他不用看,一定是她!
「婁英明!」詩若大叫。不用猜,肯定又是他!
辦公室裡坐著的人都站起來了,走動的人全停住腳,其他房間裡的人,包括人傑, 聽到有人吼叫老闆的全名,全跑了出來。所有的人都張大眼睛看著他們。
他們兩雙冒火的眼睛對瞪著。
「我發誓,你身體裡裝了支火箭!」
「你才是冒煙的火車頭呢!」
英明的眼睛像兩粒火球,一半是因為昨夜失眠了大半夜,今早六點又趕去出席一個 同業早餐聯合會,不到十分鐘前他回來拿一份文件,準備去赴下一個生意約,還在慶幸 今早沒有「意外」耽擱他的時間。
「你跟我來!」他命令,轉身走回他的辦公室。
其他人紛紛假裝剛才什麼也沒看見或聽見,走路的繼續走路,做事的坐回去辦公, 倒咖啡倒了一半跑出來的,連忙跑回茶水間。
詩若經過停在走廊一側的人傑,對他悲慘的抬起臉,「這一下我真的要被炒魷魚了 吧?」
人傑按按她的肩。「不要擔心。有什麼事,我就在外面。」他對她眨眨眼睛。
詩若生平第一次笑不出來。這是她首次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正充滿幹勁和熱誠的想 好好表現一番,等爸媽回來,給他們一個驚喜。現在全教她自己給搞砸了。
不,都是婁英明。
「你到底為什麼跟我過不去嘛!」她一進他辦公室,便氣惱又委屈地喊。
英明沒坐,他站在他桌子前面等她。他走過去把門關上,再走到她面前。她仍瞪著 眼,但眼眶是紅的,他看得出她極力忍著淚水。而他非常想不顧一切的吻住她緊抿著不讓自己哭出來的薄唇。不過他知道人傑就在外面走廊隨時等著進來聲援她。
幹嘛?他是把女人當娛樂和消遣,當點心,可是不表示他會吃她們。
雖然他很樂意吃掉眼前這一個。
「不許哭!」他沒想對她凶的,他想愛她,憐她,惜她。昨晚他想了一大半夜,想 她一個人帶著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想她白天在這工作,晚上去補習班兼差,難怪她老是 在匆匆忙忙的趕來趕去。他想得心痛了一夜。
「偏要哭!」她喊,真的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這輩子英明還是頭一遭在女人面前手足無措。他採取了他僅知的方式,也是他一直 渴想的。他將她擁入懷中,把她的臉按向他胸膛,緊緊環抱住她。
聽到哭聲,人傑趕來,開了條門縫,看見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他有些意外地愣了 愣,旋即輕輕帶上門,仍待在附近,以防其他人過來打擾。人傑露出愉快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