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最初,所以最美 第二章
    夜色下的台北燈光輝煌,從西餐廳二樓臨窗的卡座向下看去,來往的車燈便像是晶亮遊走的燈球,在海面上滾動流走。每一盞燈後面都隱藏著一個故事,我之看人,正如人之看我……沈於嵐無意識地在玻璃杯上畫著圓圈,心不在焉地聽坐在對面的孫毅庭說話,說著商場人物之種種。這本來也是個有趣的話題,而且安全。於嵐對著自己笑了一下,安全的話題,不必牽涉到自己的感情、思想、評價的話題。她突然覺得好累。

    今天一整天,他們在一起吃了中飯,看了一部電影,聊天、討論電影的拍攝技巧和情節內容,又一起吃了晚飯——典型都市人的約會方式。不能說是無聊,只是完全碰不到心裡。毅庭聰明博學,是個絕佳聊天對象,只是……和他聊天的,不過是那個也聰明、也機智、也受了高等教育的沈於嵐,至於那個女孩,那個能哭能笑、會在陽光下騎馬、會為了一朵小花落淚的沈於嵐,早不知道失蹤到什麼地方去了。也許是,八年前就死了罷;也許是,躲在內心的那個角落裡反抗這個沈於嵐吧。也許……

    於嵐歎了口氣。你還要怎麼樣呢?這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你自己說過不再相信愛情的呀J你從他身上要求的也不是愛情呀!一切都如你所想的在進行,你還要怎麼樣呢?

    但她真的覺得好累,毅庭溫和而有節制的聲音現在聽來突然變得如此地不可忍耐。她想將杯子摔在地上,想叫他住口,想衝出門去,在大街上奔跑——但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氣,舉起手來阻擋他,「我累了,毅庭,送我回去好嗎?」

    「回去,現在才剛過八點——」

    「拜託,毅庭,」於嵐克制著自己不要猛然站起,「我真的累了。」

    毅庭沉默了一會,然後展開一個微笑,「當然,這畢竟是我們第一次維時頗長的約會,我不應該太急,對不對?」他站起身來,拿起帳單。

    回程上,於嵐一直很沉默。這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應該這樣對待毅庭。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只覺得自己已分裂成兩個人了,內在的那一個一直在冷眼看著外在的那一個,而今內在的於嵐已經得勢,使她愈來愈不能維持她的有禮、溫文……該死!都是那張圖片!

    車子來到天母,於嵐的家在一片別墅區的東端,一棟漂亮的歐式石砌洋房,有整潔的庭園和車庫。車庫一向由父親——名律師沈剛——在使用的。後來既嵐也買了車,就總是把車停在這一小區別墅西面的公用停車場裡。

    孫毅庭將車停妥,陪於嵐走到她家。車庫裡是空的,父親大概又和母親去參加什麼灑宴了吧……於嵐心不在焉地想著。雨後的天母陰涼濕潤,屋裡透出的燈光把庭園映照得十分柔美,附近的街道都是空的。她低下頭去,在皮包裡掏大門的鑰匙,卻突然覺得肩上一緊,是孫毅庭伸手扣住了她的緊肩。

    於嵐錯愕地抬起頭來,正好看進毅庭專注的眼裡。那眼中有苦惱、有激情,她本能的知道他想幹什麼,不覺有點心慌,匆匆別過臉去,細聲道:「我——我要進去了。」

    「別走,於嵐,」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不知道我不應該急,我知道我不應該逼你,但是——天!於嵐,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我——」他的聲音裡有了痛苦。於嵐不自覺地抬起頭去看他,看到他緊鎖的眉峰,微微抽搐的嘴角。

    突然心痛了。這是一個在愛情中受苦的男子啊 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種痛苦,何況毅庭是她的朋友,這痛苦卻都由她引發,多麼不公平的事!雖然,感情的事本就是無所謂公平與不公平——淚水瀰漫上她的眼睛,她遲疑地伸出手去,輕拍他的肩頭。

    「不要這樣,」她低語,「不要為我傷心,毅庭,你知道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你——」

    「那就接受我!」他急切地說,「於嵐,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知道你喜歡我,讓我們把它變成愛!」

    「呃——我不知道——」她慌亂地低語,「別逼我,毅庭,這太快了,我還沒有準備——」

    孫毅庭眼底浮出一層深暗顏色,然後他勉強地笑了,「至少你沒有拒絕我,對不對?那表示我的機會仍然很大,不是嗎?」

    他聲音裡的自嘲和無奈觸動了她,於嵐的眼睛不自覺又濕了,她伸手去輕碰他的臉頰,低聲道,「毅庭——」

    「天!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突然爆發了,「於嵐,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碰你嗎?你——」於嵐驚嚇的睜大雙眼阻止了他將說出口的話。好一陣子,他們只是這樣互相瞪視著,忽然,孫毅庭一把將她攬進懷裡,重重地,近乎飢渴地吻她。

    於嵐一時驚呆了,皮包啪的一聲跌在地上,待她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便是將他推開。然而毅庭將她抱得那樣緊!而她灼熱的嘴唇那種近乎絕望的激情觸動了她,使她不能忍下心來將他推開。反正不過是一個吻而已……但她知道毅庭將為此而恨他自己。她悲淒地閉上眼睛,被動地任他輾轉吸吮,品嚐自己的芳甜。

    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向著這個方向開了過來,無聲地停在路邊。是駕駛入關上車門的聲音驚動了他們,於嵐驚嚇地推開毅庭,迅速地瞄了車子一眼,正看到沈既嵐離開車門,去開後座的行李廂,一面揚聲道,「我把行李拿出來,再把車開去停車場放好,你先在這裡等我一會!」

    於嵐羞得連脖子都紅了,車子已經開得這樣近,既嵐不可能什麼都沒有看到的,他一定只是假裝沒注意而已——但他好像還有客人?該死,怎麼這麼倒楣?她偷偷望往仍然坐在車裡的人瞄去,希望他什麼也沒看到,希望他是自己不認得的人,希望——

    不!

    於嵐驚得整個人都僵了。不,這不會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不會在這個時候!不可能在八年後的現在!她慘白著臉,瞪著車裡坐著的人,彷彿想確定他只是一個假象,一個幻影。

    但那的確是他!即使只隔著微弱的街燈,她仍然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他堅毅的下額、抿緊的嘴角、一對嚴厲的眼睛全部都發出了不贊同的訊息。他看見了!於嵐慌亂地想,他看見毅庭在吻我——哦,不,他看見的是「我們」在接吻!這個想法令她驚惶失措。老天爺!他會怎麼想呢?他的神情好像一個當場抓到妻子紅杏出牆的丈夫——

    丈夫!這個想法使於嵐登時挺直了背脊。別開玩笑了,她斥責自己:他有什麼權力干涉我的行為?他現在連自己的男友都稱不上,而且他為什麼要吃醋?他早就不在乎我了!他要是在乎,當年就不會隻身遠走,一去八年,音訊全無……

    痛楚使於嵐的臉色更形蒼白,她的指甲都已陷進掌心裡。鎮定下來,丫頭!他只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而已,你可以不在乎他,你只需要冷靜和友善。冷靜!

    於嵐深吸了一口氣。感謝幾年來的社會經驗,使她能露出鎮定溫和的笑容,「好久不見了,允寬,歡迎你來。」

    允寬跨出車子,深邃的眼睛不可測度,「謝謝,希望不至於太打擾你們。」

    如果不是她哥哥走過來的話,於嵐真懷疑自己會不會踢他一腳。既嵐把行李放在地上,笑得很開心,「允寬要在家裡住一陣子,你帶他去客房好不好?啊,抱歉,我忘了你有客人——」

    「不用介意我,我就要走了。」毅庭說著,轉身面向於嵐,「於嵐——」他的眼睛裡有深深的懊悔。

    「別說了。」於嵐低語,很快地為他們三人互相介紹了一下。然後既嵐把車開回停車場,順便把毅庭載過去。

    於嵐回身拾起自己的皮包,掏出鑰匙去開門。允寬一言不發地提起行李,跟著她進了房子。

    「姑姑!」兩歲的偉偉衝了過來,「抱抱!小東西笑得非常可愛。於嵐蹲下來摟住他,在他粉嫩的小臉上親了一記,「偉偉今天乖不乖?」這話是向她嫂嫂問的。

    魏霞衣坐在客廳的米色地毯上,正把手中的兒童禮物放下來。今年三十歲的霞衣嬌小美麗,有一張鵝蛋臉和一對美麗的鳳眼。她和既嵐是在美國讀同——所大學時認識的,主修英語、教育,回國後就在大學裡教書。此刻她正用一種又疼愛又無奈的口氣說,「別提了,這個小闖禍精……」偉偉立時嘰哩呱啦地抗議,雖然大家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正在此時,趙允寬踏進了屋子,霞衣驚訝地起子身來,於嵐趕緊做了一下介紹。

    霞衣愉快地道,「呵,我知道你!既嵐每次和我談及他以前調皮搗蛋的事時,總少不了你!我那時就很好奇,不知道你是什麼樣子呢!歡迎你來,允寬。」她伸出手,大大方方地和允寬握了一握,「你要不要先去看一下臥房?安頓好了之後,要是還有精神,再一道聊天好吧?」

    這時既嵐也進了屋子,偉偉立時轉移目標,粘向他爸爸身上。霞衣迎過去,側著頭看向於嵐,「小霧,麻煩你招呼一下客人好嗎?樓上是你的地盤。」她對著既嵐偷偷眨了一下眼睛。噢,真要命!於嵐在內心裡在聲吶喊,霞衣也染上「作媒狂」了。

    打開走廊的燈,推開客房的門,這是一間以米色佈置為主調的房間。於嵐面無表情地指出衣櫥、浴室的所在,並說明浴室是和隔壁的那間客房共用的,「格局跟這間差不多,但佈置是以藍色為主。如果你不喜歡這間的話——」發現他一直沒有接腔,於嵐停止了說明,回過身來看他。他斜倚在牆上,眼神專注而深沉,彷彿已經那樣看了她一輩子。

    於嵐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悄悄握緊了拳頭,「我的臉上多一個鼻子嗎?」

    「你比我記憶中還要美麗。」他低語,「成熟且優雅……你長大了,小霧。」

    「我不知道你還是詩人呢,趙允寬,」她輕快地說,「下次要讚美我的時候,提醒我開錄音機。」

    他眼睛的顏色變深了,「諷刺不是你的本性,小霧。」

    「如果你對心理學有這樣深的涉獵,怎麼不知道女人都有巫婆,善變得很呢?」於嵐輕笑,「得了,趙允寬,你飛越了大半個地球回到台灣,不是為這種學術研究的吧?」

    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我連讚美你的權利都沒有嗎?畢竟——」

    「你不覺得自己已經盡過了太多讚美我的義務了嗎?」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的冷靜和輕快呢?「對不起,如果你滿意這間客房的話,我這就去叫阿屏來幫你收拾房間。」她昂著頭穿過房間,卻被他堵在門口。於嵐抬起眼來看他,用盡全力使自己的眼眸清冷如秋水。他的眼睛則深不可測,混合了太多的情緒和感覺,太多了……多得簡直無法分析。

    「告訴我,小霧,」他低沉的聲音彷彿自地心響起,「這些年來,你——好嗎?」  

    她牽動了一下嘴角,「當然。」

    「小霧,不要這樣,」他臉上露出了苦惱之色,「我只是關心——。」

    於嵐必須用盡力量抓住自己的手,才能保證自己不會一個耳光摔過去,「趙先生我當然知道你關心我。」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咬緊的牙縫中吐出來,「知道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昂起頭,她不再看他,悄然無聲地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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