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留下的夢 第六章 鵲橋有期
    學期大考最後一天,受到太平洋上空低氣壓外圍環流的影響,天氣突然變得陰鬱灰暗起來。玫瑰一大早到學校把書包往座位一丟,就嚷嚷亂叫:

    「倒楣死了!早上起床就摔了一跤,上一出門,老天又是這一副晚娘臉孔;然後等了半小時才擠上公車,剛剛在校門口,無緣無意又被教官訓了一頓。真是衰死了!」

    「誰叫你平時不多燒香拜佛,倒楣鬼才會纏上你。」我跟她開一句玩笑。

    「閔懷椿,你這死沒良心的!」玫瑰雙手叉腰,橫眉堅眼扯著嗓子大喊,標準潑婦的模樣。

    「我已經夠倒媚了,你還敢取笑我!」

    我斜視著她,似笑非笑。我才不會被她這支紙老虎給嚇了。

    「小聲一點,雞婆在瞪你了。」冬瓜提醒她。

    玫瑰的確太誇張了。平時還無所謂。今天這等時候,大家沒命似地唸書,屁都不敢放一聲,玫瑰這「大嘴婆」不惹人反感才怪!偏生她不知好歹,偏要觸犯眾怒。

    「笑話,她看她的書,我講我的話,誰礙著誰了?」

    這一次惹來更多的白眼。我看實在沒必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煩,便對她說:

    「的確是沒礙著誰。不過,小姐,再過二十分鐘就要考試了,你再不好好多背幾課書,到時候留級補考,倒媚的可真是你,不是她們。」

    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才說:

    「就聽你的。」然後大聲背誦英文單字。

    這傢伙!我扯扯她的衣袖,她對我扮個鬼臉,認真開始念。

    一上午就在考試莊嚴凝重的氣氛中度過。下課鐘響後,丟書的丟書,垃圾紙屑像飛縹一樣地擲來擲去;笑聲、喧嘩聲簡直吵翻天,全然不把還在講台上收拾試卷的監考老師當一回事。

    「現在的學生,太無法無天了。」有一次,我就曾在校園中,聽到一位元老級的老師對另一位資深級的老師這麼感歎。

    這怎麼能怪我們呢?實在是他們自己學生時代的日子過得太壓抑了,怎麼能責怪我們的青春奔放?!將心比心究竟是一件困難的事。上一輩既難以體會新時代渴望解除束縛的心聲,親捍代的我們又如何能體諒他們口口聲聲師道渝喪的感歎?

    此刻大家的瘋形瘋狀,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她們平素全是些端莊嫻靜的淑女。玫瑰喃喃地說道:

    「真是太誇張了!Gravyanimall」

    我拍她一個大響頭,塞給她一支掃把說:

    「還有更瘋狂的呢!掃地去吧!」

    玫瑰身形剛動,雞婆的破鐵嗓子就驚天動地嘎嘎亂響:

    「喇叭花,想溜啊!該你掃廁所。」聽得玫瑰火冒三丈,跳過去和她爭執起來。

    天啊!那兩人的聲音加起來,賽過一卡車的馬達。冬瓜指指玫瑰,搖頭苦笑,便走開去做打掃工作。我也沒興趣加入她們的戰爭,抓起掃把就跑下樓去掃花圃。

    才初夏時分,就葉落紛紛。有時看到一些報章雜誌中,說什麼深秋時分落葉纏綿等浪費情事,就不禁要懷疑當中真實的成分。

    大概葉落四季吧!只是秋天的落葉,更令人意與纏綿罷了!看著地上隆成一堆的落英殘葉,也許我該學學黛玉葬化,免得這些春花春草被送去焚化爐,空成灰燼一堆。

    可是,怎麼做呢?我仰頭看著低闊的天空。雖然陰鬱灰暗,那一片遼闊仍然叫人深情嚮往。這樣的好天好情好景色,我怎麼能做葬花這等傷感哀怨的事!

    我越仰越後,有雙手,托住了我的頭。

    「看什麼?這麼用心!」

    哦!是勞勃瑞福。

    我立直了身子,面對他,輕輕笑說:

    「我在看天狼星。」

    「天狼星?」他抬頭看著天空,煞有其事地說:

    「我還以為那顆是北極星。」

    我笑低了頭。

    「好吧!算你厲害。我是在想,該怎麼解決那一堆花花草草。」

    「不用想了!」他拿起掃把,將那一堆花葉掃進花圃裡。「塵歸塵,土歸土,化作春泥更護花。自自然然的不是很好?」

    的確!塵歸塵,土歸上,自然的歸自然。這些送它們進焚化爐子好大多了,也少了黛玉葬花那份傷感。

    我含笑等他訴說來意。狹道相逢,也許偶然,我想,更有許多的經意。

    他把掃把還我,雙手插入褲袋,說:

    「我來跟你說再見的。今天這樣的好天好景,似乎很適合道別。」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抬頭看看天色,又低下頭來:

    「我下月初要出去了,手續也都辦好了。這一去,大概要三、四年吧!可能沒什麼機會再見面,先來跟你說再見。」

    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各自的起點。勞勃瑞福合該是屬於這廣闊天地的人。

    我俯身向他深深一鞠躬,心裡充滿感激,為我們的相識和溫暖的情誼。

    他拾起一段花枝給我,伸手撥亂我的頭髮。

    「會想我吧?」

    我含笑點頭,眼波交流處有太多的了然和不捨。

    他沒有多說什麼,再看了我一眼,最後擺一擺手,我笑了笑,目送他遠走。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

    以前愛念的詩,沒想到這情景,如今應驗在我身上。

    是淒涼。

    我甩甩頭,何必太多傷感!聚散是不停的,情緣自淺深。終究,在這茫茫人世,我曾經與他相遇。

    我還來不及收拾好情緒,裴健雄的身影就出現在廊下的斜光中,他看見我,快速往花圃走來,在廊上和花圃附近打掃的同學全都驚訝地看著我們。

    「嘿!裴健雄站定在我面前。不用朝四周看我也知道自己凝聚了所有目光的焦點。

    「嘿!我看看他,半開玩笑說:

    「你使我一夕成名!」

    「有什麼不好!出名就是要趁早。」他雙手環胸,誰也不看,只是盯著我。

    我搖頭:

    「一點也不好,我討厭被人指指點點的。」

    「高興一點!」他拍拍我的肩膀,轉移話題:

    「考得怎麼樣?」

    「好得很,如果你不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的話就更好了。」

    他聽了,冷漠的表情揉潤出一絲笑意。

    「好了!請你看電影怎麼樣?」

    「當然好。」我點頭說:

    「不過我得先回家把這身制服換掉。」

    「也好。那我先送你回家。」

    「就這樣說定。等結業式完畢我再去找你。」

    等裴健雄走開了,好奇的眼光仍然纏繞著我。是以當冬瓜迎面走來,我想假裝沒看見都行不通。

    「你跟他,原來是真的!」

    冬瓜究竟不比玫瑰,思考慎密周祥多了。我也不打算瞞她,所以默不作聲。

    她看我不答話,繼續說道:

    「早些時候聽雞婆她們議論紛紛的,我還以為她們又在搬弄是非。後來玫瑰說裴健雄總是主動接近你,我仍然以為大概是你的數學糟得太離譜了——可以告訴我嗎?你和他之間是不是真的那麼一回事?」

    我還沒有回答,就聽到一個充滿鄙夷的聲音說:

    「閔懷椿,你未兔太不要臉了!勾搭一個龍德禹還不夠,又黏上了裴健雄。想同時腳踏兩條船,難怪龍德禹不要你!」

    我轉頭,花圃另一邊,胡柔柔神色蒼白冷漠地站在那,後面跟著雞婆、丁愛那一票長舌婦。雞婆雙臂交叉,臉上一副不屑的樣子,顯然剛剛的話,出自她的口中。

    我知道胡柔柔偷戀著裴健雄,是不是青春迷惘那是另一回事。這當中口,我不想計較太多。我回身準備離開,胡柔柔大聲把我叫住:

    「站住,閔懷椿,」她走到我面前。「你說,你跟裴健雄到底有沒有什麼關係?」

    「這關你什麼事?」我平靜地說:

    「如果你真的那麼好奇的話,不會自己去問他。」說完從她一旁擦身而過。冬瓜緊跟著我,上樓時,在樓梯間把我拉住。

    「我知道我不該問的,你不說也沒關係。你真的跟裴健雄交往嗎?勞勃瑞福又是怎麼一回事?」

    「何必再多問呢!你不是早就都知道了。」我深深吸一口氣,和緩平和地吐出。

    冬瓜避開我的眼光說:

    「我只是懷疑,沒想到是真的!」

    其實以裴健雄對我那種毫不避諱的態度,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他對我的關心不尋常。只有像玫瑰那種少一根筋的人,才不懂得轉變。

    冬瓜繼續說:

    「裴健雄那個人意態冷漠非常,你沒看宛香玉對他那個癡迷樣,他睬都不睬一眼。他對每個人都冷冰冰的,唯獨對你例外,我當然會覺得古怪。」說著笑了笑:

    「可是他會看上你,我實在覺得不可思議,所以儘管懷疑,還是沒放在心上。而勞勃瑞福的傳奇一大堆,我當然更不會想到和你有關——」她仔細瞧了瞧我,像在檢視什麼貨物一樣,然後正經地說:

    「你到底有什麼好?兩個好男人這樣為你掛懷?」

    儘管她語氣認真,我還是聽出玩笑的成份,所以便也正色回答說:

    「我當然有我的好,而且非常好。」

    惜惜雙人魚掃校*尋愛*小說製作室「比得上宛香玉幾分?」她笑問。

    宛香玉是學期中途才來的,教英文,是學校公認、眾人崇仰的大美人。和媽咪、童美奐是同一型的,優雅、典麗,外加一身柔媚的女人味。不知為什麼,這一型的人總帶給我一種強烈的落寞感,覺得自己無助的黯淡。所以,我對宛香玉是疏離的,迴避她的一舉一動。

    冬瓜倒是觀察得挺仔細。我一直以為宛香玉戀慕的勞勃瑞福。就男性魅力而言,勞勃瑞福無疑是當中之最。

    「這你就不懂了。」冬瓜微微一笑。

    「女人的心裡是很微妙的。勞勃瑞福是萬人迷沒錯,可是你別忘了,宛香玉本身也是個風情萬種的大美人更何況勞勃瑞福對每個人都很紳士風度,客客氣氣,征服這樣一個人,遠不如收服冷漠如裴健雄那樣的男子。唯有虜獲這種男人的心,才顯得出真正的魅力,懂嗎?」

    她看我一眼,繼續說:

    「其實你不告訴我們關於你和裴健雄的事,也是無可厚非的。你怕我們知道以後,驚訝不瞭解,以一般世俗的眼光衡量你們,傳些暖昧不明的謠言,使原本正大光明的事,變是齷齪不堪,進而傷害彼此的友情,對吧,你的顧慮也許是對的。我們才十七歲,妄想主導自己的命運,畢竟是一件太奢侈的夢。更何況,你們彼此的身份都那麼敏感——師生戀畢竟不是傳統上被祝福的對象。我完全可以瞭解,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我驚訝的看著冬瓜,因為太驚訝,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我一直以為她是那種傳統刻板保守思想教育的成功的典型,這番話著實超乎了我的想像。

    她再次微笑:

    「別這麼一副愚蠢驚訝的樣子。世間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規矩是人訂的,我們何苦對自己設限!」

    「你知道胡柔柔喜歡裴健雄嗎?」她又問。

    這時我們已走到教室的廊下,大部份的人都打掃完了,四下散聚著等待結業典禮開始。

    「嗯。」我點頭。

    「唉!」冬瓜歎了口氣:

    「裴健雄究竟那點好,值得這麼多女子為他神魂顛倒?」

    「別忘了,」我倚著廊柱,帶抹椰榆的微笑:

    「他也曾經是你『幻眼』中的海市辱樓。」

    「得了吧!我不相信你會不瞭解我的個性。」冬瓜搖頭,坦然地說:

    「海市辱樓終歸是謠不可及的夢,而我追求的,是現實可交換的夢。」

    我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她:

    「我瞭解。就因為如此,我才怕你們嗤笑我太荒唐。畢竟如你所說的,我跟他的身份立場是那麼敏感,容易使人產生暖昧不明的聯想。」

    「可是你一向就不在乎別人對你的想像,平時對一些閒言亂語也絲毫無動於衷,怎麼會——」

    「還是有所不同的,」我打斷她的話:

    「謠言如果起於不相干的人,自是無關緊要。可是如果朋友之間不明白,傷害就造成了。」

    冬瓜想了想,輕輕歎了一聲,不再言語。

    鐘聲響了,散落在各處的同學,迅速整隊集合。屬於我高二的青春生涯就在那堪稱噪音的樂聲中逐漸模糊褪落。我在牆上邊角處,按上一隻黑手巾,算是為青春的孤寂地帶,留下一句無言的獨白。

    等人群稍散,我先到洗手間沖洗掉附著在臉上的燥熱紛亂,然後才到教師辦公室。這算是一個異次元的國度,發散著十七歲的我,從未曾幻想過的色彩。我一眼就看見裴健雄,在他週遭,或坐或站,散落著幾位男女。他們或許只是清談,個個神態悠閒,恰然自得的模樣。大概冬瓜的話在我心中發酵,在他周圍那些人中,我特別意識到宛香玉的存在。

    那真是個集千種美好於一身的女子: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所有形容美麗女子的讚美,她全都包攬在身。

    她正不知在說些什麼,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散發著神秘光采、動人的臉龐上。甚至連裴健雄也流露出一分經心的關注。這是個我陌生的世界。我竟從沒有去想到,存在裴健雄和我之間以外的時空。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出聲叫他。靠門處,有位老師正在批改試卷,看見我,問我有什麼事。

    「我找——」我正想說我找裴健雄,突然一陣心悸,硬是將話吞下肚裡。

    我對那人笑了笑,說沒什麼事,掉頭走開。那一刻我心裡覺得很荒唐,我該怎麼對人稱呼裴健雄?裴老師?多滑稽的名詞!但難不成對那人說我找裴健雄?仔細想來,我們的關係是尷尬的。

    讓我黯然的,還是因為了一個宛香玉。冬瓜的話是不正確的。宛香玉的柔媚,即使冷漠如裴健雄,也不可能「睬都不睬一眼。」

    我走到公車站牌等車。正午時分,大概司機都回家吃午飯睡覺去了,等了半小時,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一個。同站候車的人見車久久不來,大都三三兩兩退到後勤地帶小吃店先祭五臟廟,只剩下我和一、兩張陌生的容顏。我倚著站牌,神情由冷漠而不耐,正想離開,校門口處走出來一群姿意瀟灑的男女。居中的正是那個態如弱柳之姿的柔情女子,而後面護花的,赫然就是那個裴健雄!

    我背對他們,裝作沒看見。直到人群由我身後經過以後,才又倚著站牌,等候遲遲不來、該死的公車。摹的一輪黑影遮去我大半片天空,我皺著眉,抬頭瞪了黑影一眼,卻瞪著了裴健雄那雙黑亮清冷的眼。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又朝那男女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巧宛香玉正回頭探看。公車趕巧這時到站,我甩開裴健雄逕自上車。

    也不知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湊興趕在這時候搭車,實在擠得不像話。等我好不容易擠到車腹間,早累得全身乏力。玫瑰常笑我是「蒼白少年」,一點逃難的本錢也沒有。這時候她如果在我身邊——一定罵我沒出息。玫瑰不知道,我之所以那麼「無能」,那麼討厭擠車,主要還是因為厭惡那種和陌生人身體肩背相粘黏的噁心感。還好這時候,在我身邊的是裴健雄——

    我為了避開他不得已才上了這輛車子,然而我當然沒能甩開他。打從上車,他就緊跟在我身後,一直到我擠到車腹間,他始終不吭聲地如影隨形。

    這司機的技術實在爛透了,車子顛來覆去的。偏偏站在我左右方那個足瞪三寸高跟鞋,一頭長髮燙得又黃又焦像蛇尾巴的女人,好好在擺在眼前的把手不抓,硬是要橫過我身後,抓握車間的支架,害得我彎腰壓背,不舒服極了。我忍了又忍,請她換個把手,她還是相應不理,惹得我火冒三丈,挺直身子,肩臂用力狠狠往那女人手臂壓下去。那女人叫痛,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冷冷地回視她。誰怕誰!

    裴健雄把一切看在眼底。他挪了挪身子,勉強騰出身前一小塊空間,對我說;「過來。」我想裝作沒聽見,可是車子實在顛簸擁擠得不像話;再說,我實在噁心透了和一大堆陌生人身體粘貼一起的嘔膩,只有乖乖地站到他跟前。他雙手分別抓握住我身後的頂頭和車座間的把手身體環護住我,把一切令我噁心窒息的陌生人的騷動隔在距離以外。

    兩人站的這樣近,講話就方便了。他低頭在我身邊說:

    「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凶悍?」

    我盯著他,口氣不太好:

    「我本來就這麼凶悍。況且,許多事都是相對的,別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他。如果對別人太客氣了,相對的,只有委屈自己。」

    「可是太凶悍了,你心裡又會覺得不愉快,破壞了一天的心情。」

    這倒是真的。我歎了口氣說:

    「所以,最好我不犯人,別人也都別來惹我。」

    話聲剛落,車子一個大踉蹌,害我差點仆倒,還是裴健雄及時將我抓住。

    「抓緊我。」裴健雄叮嚀著。我週遭沒什麼可供抓握的把手,車身如果不穩,我就跟著東倒西歪。我看了看,抓住他的手臂當把手。

    他看我抓穩了,問說:

    「不是說好來找我的?」

    聽他這樣問,我又莫名地煩躁起來,回答的口氣很不耐煩。「我是去了,可是沒看到你。」

    「撒謊!」他倒直截了當:

    「我一直待在辦公室,根本沒看到你來。」

    「是嗎?你沒看到我?」我哼了一聲:

    「我看到你倒看到了什麼香什麼玉的。」.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標準任性、嫉妒、小家子氣的小女子姿態。可是我心裡實在又酸又氣,控制不住那種酸意。

    「你既然去找我了,怎麼不叫我?」他居然還笑得出來,滿臉氾濫的得意。

    我沒好氣的回他:

    「怎麼叫?叫你裴健雄還是裴老師?」

    他玩味地注視著我,唇角一抹邪惡的篤定。

    「生氣了?嗯?」

    我別過頭,心裡氣他竟然什麼也不解釋。

    他將我的臉扳回來,拍拍我的臉頰說:

    「好了,別氣了。你總不能要我一句話也不跟別人交談吧!」

    車子這時進入市區了,觸眼儘是繁華的景象。車廂內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因應有這片繁華最原始的如喚。

    裴健雄攬住我的腰,避開人群的騷動。

    「別再胡思亂想了。」他手用力,將我更帶近他身前,幾乎是緊靠在一起。「我說過,我誰都不要,只要你。你才是我最寶貝的。」

    他的話聲低沉充滿誘力,我只有亂七八糟的點點頭,軟弱在他的溫情下。然後我抬起頭,視線越過窗外,叫了聲「糟糕」,抓住他,一路擠下公車。

    這路邊的景色全然不對,我搞不清是一開始就搭錯了,還是坐過站。只有楞楞地看著裴健雄。他給我一記爆米花,大聲說:

    「小迷湖,是不是坐錯車了?」

    我一勁地對他傻笑,他朝我搖搖頭,攔住一輛計程車,把我塞進車裡。

    「進去吧!迷糊蛋,別一直站在那裡傻笑!」

    天空仍然未見清朗,可是低垂的長空,散透著幾些撩人遐思的天光。

    2晴空碧麗如洗,美麗的暑假已經過了一半,時距明年七月六考的日子也往前推進一個月。幾乎每科任課老師都不厭其煩地提醒叮嚀我們:高三了,該收收心了,好好為聯考打算打算。黑板邊角處每天變換的數字,也以顯明的姿態明白昭告我們,距離七月大考的日子不遠了。搞得人心惶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任重道遠,少背了一篇論語孟子就覺得罪惡深重,對不起古聖先賢。倒是我,局外人一般,老覺得那遙遠得跟我扯不上關係,累得玫瑰和冬瓜每天見到我,催魂似的,這個要背,那個會考,直囉唆個不停。

    這日子,荒涼得叫墜落。

    而媽咪是完全不管我的事了,全心陶醉在她的愛情裡。這樣也好,反正我也習慣了,少了媽咪在身旁反而更逍遙——雖然有時,只是有時,一個人在外遊蕩時,看著天上的浮雲,想著想著,會覺得有點心酸。

    家教林先生辭教以後,有半年了,媽咪提都不提關於我課業的事。媽咪既然不管,我也懶得為功課操心太多。好幾次冬瓜找我一起上家教班,我都不置可否。甚至暑假的輔導課,我也只是盡義務似的,每天背著書包搖搖蕩蕩上學去。反正只要到了就行了,至於心到不到,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甚至對於裴健雄,我也是全然心不在焉的神情。當他告訴我他答應林校長繼續任教一年時,我也只是「哦」一聲算是回答。我神遊於自己的恍惚迷離中,陷身在虛無縹緲的空洞裡。

    就在那個時候,風裡飄蕩吹來關於他和宛香玉曖味不明的呢喃。我聽了,只覺得陌生得很,像是在聽別人的傳奇,而忘了主角其實是自己。我的態度冷漠到冬瓜都看不過去,她把我拖到角落質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茫然地看著她。

    「拜託你不要裝這一副死樣子好不好!」冬瓜竟然蹦出超乎她淑女端莊的粗魯話。「你不是跟裴健雄很好嗎?他怎麼跟宛香玉攬混在一起?」

    我想了想,然後說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不會問他!」

    「問他?」我皺著眉,覺得好麻煩:

    「要問什麼?」

    冬瓜搖搖頭,罵了句:

    「你實在不是普通的笨。」我聳聳肩,自顧自在走開。現在我什麼也不關心,我只愛坐在房間的窗台上,迎著仲夏午後慷懶而適意的涼風,看盡高潮晴雨的天空,和眺覽窗台外,那一片無邊無盡的都市風情。就那樣任風砍指拂,想像夕日沉落的地方,是一片湛藍無垠的大海,也許是太平洋,也許是大西洋,也或者是地中海,金光燦爛或者火紅炫耀,將我融化入那一道溫熱至極的霞光之中。

    每天,我就這樣在窗台上,坐望夕日消沉,說不出心中是歡喜或者悲傷。那有著一頭暖軟柔順和波浪般起伏金髮的小王子說:

    「一個人悲傷時,總是特別喜歡夕陽。」有那麼一天,他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看了四十四次的落日、我合上書,忘了問他,那一天他是不是覺得特別悲傷。

    在我的窗台上看到那顆小行星,可是,我想在我坐望夕日浮沉的同時,小王子也許也正搬著他的小倚凳,看著夕陽璀璨的金光。

    然後,我開始往天文台跑。每天輔導課一下課,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天文台的方向推進。在同學們各自穿梭轉戰於各大補習班家教班的同時,我卻一路游晃到天文台的星象館。

    我找不到小王子的小行星,卻陷溺鍾情於M四五的絢麗璀璨。夜夜我像遊魂一樣,終夜仁立在頂樓天台,守候著和M四五遙夜的相會。

    開學第一次高三模擬會考,我的成績滑落到數百名以外。美麗的女導師,拿著成績表,對我皺眉說道「怎麼搞的?閔懷椿,這樣的成績,你還考不考大學?」

    我對她微笑,心裡想,我考不考大學干你什麼事!

    我把考卷、成績單那些垃圾全清入垃圾筒中,留下M四五的海報在我抬頭可見的方向,面面相對。

    開學了,回家得晚,我趕不上落日金黃的時刻,依在窗台上看起月升星轉。我把燈全調暗,讓房裡猶剩的天光由鐵灰的暮色沉淪至漆暗的墨黑中。

    在黑暗中可以想起很多事,可是我常常什麼都不想。有一回不小心,勾動了一番心事,滴下幾顆眼淚,那一天便早早地睡了,不再理會滿月的光華。

    玫瑰以為我因為功課煩心,直勸我放寬心,反正聯考還是明年的事。後來透過冬瓜知道我跟裴健雄一些二三事,恍然大悟,卻自作聰明,自以為此刻正值我情緒的非常期,不宜刺激我,只是一勁柔聲相勸,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什麼「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一概對她們微微地笑,沒有多餘的語言動作輔助表示我全然瞭解她們的話,玫瑰以為對牛彈琴,高聲罵我白癡,一臉恍惚低能的傻笑。

    而媽咪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到底起了些什麼變化。好幾次我夜遊到子夜時分才回家,卻見她房內的燈光依舊是晦暗的,我們母女疏離到同住一個屋簷下,連句虛偽表面的客套話都顯得奢侈多餘。

    媽咪依然是那樣的高貴、優雅,明艷照人。可是,我從不曾感受到發自她內心一點沸騰的熱度。從前她把全部的愛給爹地,後來爹地死了,她用剩下的精力周旋在事業和社交上。現在,她把重燃的熱情,如數灌溉她和亢久明共生的愛苗,吝嗇地不留給我一絲光芒。或許她以為我不需要她的關注、她的溫熱——我一直都那麼獨立自強的不是嗎?還是我的冷漠使她忘了,關於我冰封的心,需要一腔滾燙的熱情來消解。

    對於媽咪,我從來不存在什麼奢望。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習慣獨自面對一屋空蕩的冷森寂寥。走在路上看見形容親呢的母女,也學得不覺痛癢。有種人,少了關愛和溫暖一樣可以活得很好。我想,大概我就是那種人。可是為什麼每每在華燈初上微寒昏黃的街頭,聽得「甜蜜家庭」這首歌,一種酸楚熱辣的淚就會盈滿我的眼眶?

    我覺得好累。M四五儘管如何璀璨明亮,依然不入我心裡那塊為黑洞包轉的荒涼地帶,而給我一絲微暖的光熱與塵埃。

    3早來的秋風催黃了夏枝的鮮綠,還來不及記憶夏艷各款動人的風情,秋月就以絕美淒涼的姿態,高掛在菊月寒露的中天。秋來是旅人感傷落寞的時節,也是每個不快樂的靈魂,黯淡銷魂的季節。

    校園裡的枝枝葉葉,敵不過秋來的蕭索,落滿了一地濃濃的秋愁。偶爾隨風揚起,漫天飛舞,像煞天女撥散的花絮,每朵飄零,都像征一個未完的夢。

    夢!接替勞勃瑞福,新上任的歷史先生說:

    「高三生不應該有夢。白日夢如果做太多了,將來只有淪落到補習班癡人說夢。」同學聽了吃吃笑,台上的先生也頗為得意自己的創見。

    人究竟算不算是薄情的動物?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勞勃瑞福的這些人的記憶中就煙消雲散。當初那些熱烈,那些癡迷,隨著勞勃瑞福的離開,就此幻化成空,轉而投注在另一種新鮮上。這也算是另一種仕海浮沉吧?一代新人換舊人!

    勞勃瑞福飄洋過海而來的信上說:月是故鄉圓,不過倒真的是異鄉的大。末了,問我好不好?

    好,很好,非常好。我笑出淚來,在信上這樣回答。勞勃瑞福啊——我很想念他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

    可是我最想念的還是裴健雄。暑假以來,我茫然失措於荒涼混沌的心緒中,對裴健雄冷淡而疏離。

    暑假的時日,他天天等不到我的人影,開學多日來,我又游移不定。雖然他仍舊任教我們教學,但是除了課堂上相遇,多數的日子,我又游離在自己虛無的世界中,而忽視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對我包容還是修養太好,他一點也不質問我對他的冷落。

    或許他對我的熱烈變淡了。宛香玉終究不是世間男子輕易抗拒得了的女子。

    胡柔柔並不因為宛香玉和裴健雄的傳言而對我的敵意稍滅。看見我,臉上始終掛著一抹微微冷冷的笑。也許她本來就討厭我,而不是因為裴健雄的緣故。我想她對裴健雄,大概也只是夏日閒夢一場;夢醒了便了無牽掛。真奇怪啊!人類的情感!愛恨憎怨可以來得那麼強烈,也可以消失得那麼徹底!

    倒是玫瑰和冬瓜亂關心我和裴健雄之間的發展。偏生我不擅於訴說自己的傳奇,惹得玫瑰罵我:

    「從沒看過像你這麼笨的人,連戀愛都不會談!」

    罵得可真傳神!這種話唯有她洪玫瑰才想得出的,罵得出口。

    「不提這些了。」冬瓜在一旁等玫瑰罵夠了才開口:

    「說真的,閔懷椿,你有沒有想過找個補習班什麼的?你那個數學——畢竟高三了,再不加油就來不及了。」

    「冬瓜你窮緊張什麼!」玫瑰快嘴插播說:

    「人家閔懷椿她媽咪早幫她請了家教。還是A大的呢!」

    冬瓜投來詢問的眼光。

    我苦笑著:

    「那傢伙早八百年前就不教了。也好,省得我成天面對XY,煩都煩死了!」

    「那要不要跟我們一道?這個老師是省中的,教得還不錯,條理分明的。」

    「再說吧!」我看著地板:

    「反正時間還早,我也不急。」

    「隨你!只怕你到時飲恨長城,抱著磚頭大唱南陽街小夜曲——」死玫瑰就是嘴壞惹人嫌。

    我捶了她一拳說:

    「洪玫瑰你少烏鴉嘴。」

    她叫痛,賭氣不理我。我將椅子一拐,身子探到她座位旁。

    「玫瑰,別忘了,生氣快老細胞死得快,皺紋也就生得快!」

    玫瑰瞪我一眼,用力一推,我重心不穩,連人帶椅摔倒在地上。還好皮厚,除了手肘隱隱作痛外,大致都還算完全。玫瑰忙不連迭跟我道歉,我笑了笑不以為意。玫瑰就是這點粗魯,搞不好那天怎麼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話雖這麼說,每次她鬧彆扭使性子時,我總還是忘了小心提防!

    上課鐘響了,第八堂國文課。國文先生襲唐裝,顧盼自如的踏進教室。我心底暗暗喝采,好一個英俊風流的人物!

    國文先生也是新學期才到任的,儒家忠實的信徒。若換做在古代,該是個名符其實的「儒生」。那神采,那氣質,舉手投足都充分流露出讀書人的溫文儒雅。只可惜我們這些羅卜頭被孔子曰盂子雲給整慘了,提不起勁欣賞什麼儒者的風華。

    例如玫瑰,每背一篇論語,默寫一篇孟子,就罵一聲「死儒家」。玫瑰喜歡用「死」字誇張地表示某種情緒,算是一種口頭禪。比如她頂討厭一位頹廢派電影小生,每回我和冬瓜談起他,她就呱呱亂叫「你們這些死頹廢派的」。

    冬瓜倒挺欣賞國文先生玉樹臨風的英姿,說他是古今少見的「偉男子」。是有一點太誇張了,不過,情這一字之所以如此狹隘,就是因為它的獨斷。

    至於我,我是挺討厭儒家的.不過我對國文先生倒沒什麼成見,好歹井水不犯河水。再說,聯考考的就是這些東西,哪天我笑傲江湖,怎麼算,功勞都有他一份。

    現在他正講授著孟子,低沉的嗓音隱著一股不喻的魔魅,聲聲打動我們這些求知的靈魂。

    人與人之間的波動真是奇妙。國文先生怎麼看,風範、氣宇、學識,甚至皮相,都是絕世的才子美男,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撼動不了我的心弦,覺得他不過是世間諸色尋常的男子之一。然而一班的才女許凰芝卻暗戀他癡狂。

    也許我們各處在不同的頻率,無法震盪交流的波動,所以彼此的世界自成獨立的漩渦,而旋轉出各自的天地。黑暗的邊界阻撓我們的互動,冥廣的宇宙分離漩渦的吸引,所以我們各成互不帶電的游離電子,即便擦身而過也不會產生碰撞的火花。

    也許吧!人與人之間的波動應是這樣的奇妙。所以頻率相近的結成有緣的親友之族,頻率回異的則積壓自互為陌路。總該是這樣吧!

    嗯,總該是這樣吧!看著國文先生,我每每有這樣的想法。否則,我既是有情生,又如何不對他動情?否則,何以世界千千萬萬的人,就只有那樣一些些的人和我相遇且相逢?

    那麼,我和裴健雄該是頻率相互交纏的有情人?想到這裡,我不禁臉紅,眼光不經意掠過窗外,赫然接收到裴健雄吟吟的笑。只是,他的笑不是對我的,他正倚著樓牆,神情專注,注視著他身旁那個月神柳態的宛香玉。

    我悄悄收回目光,假裝沒看到窗外的景觀。這時已經快下課了,有些班級早放牛吃草,同學也開始騷動不安於座。國文先生見狀。宣佈下課,然後請我上台。

    「閔懷椿,我相信你是一個想像力豐富、很有創見的人。但是,既然為文《論禮》,你是不是能稍壓仰住自己的想像,安份規矩的寫作。你這樣,我實在不知如何下筆批改。」國文先生攤開我的作文簿,神情微有一絲苦惱,帶著商量的語氣望著我。

    我探眼望了簿子一眼,嘴角微微一揚。那篇〈論禮〉,我總共只寫了三行。第一行開宗明義說「禮」只是些束縛人心、毫無建樹的東西。第二行說「禮」不過是某些野心家用來提高身份,製造階級意識的工具。第三行總結「禮」是殘害自由心靈最大的禍害。

    國文先生把簿子合上遞給我,意思很明顯。我歎口氣,無奈地接過來:

    「好吧!我重寫就是了。」

    和他作對對我沒什麼好處,實在沒有必要自找麻煩,何況,他這也算是為我好。只是我仍然不明白,為文不就為了抒發思想嗎?禁忌這麼多,倒不如用抄的算了。聯考是科學的延伸固然沒錯,我更相信作文考項是種變相的八股余害。

    我走回座位,慢慢收拾書包。冬瓜和玫瑰補習班有課先走了。瞄一眼窗外,裴健雄還在,宛香玉也還在。

    我呆坐了半響,才慢吞吞地離開教室,靜靜地走到裴健雄跟前,朝宛香玉笑了笑。

    宛香玉看我一眼,微笑點頭,然後跟裴健雄說再見,蓮步輕移,風情款款,如弱柳迎風搖曳招展。

    「很漂亮!溫柔嫵媚,一身的女人味。光是看背影,就想像得出那種款款的風姿。」我看著宛香玉的背影,心有點酸。

    「的確是很美。」裴健雄把眼光調回落在我身上。「請你吃飯好不好?好久沒在一起了,老是等不到你的人,你到底在忙些什麼?」

    裴健雄這幾句話,輕描淡寫的,算是抱怨嗎?

    我低著頭,避重就輕:

    「忙著唸書啊!」

    「是嗎?」他打鼻子哼出聲來:

    「這麼用功!念到全班倒數第三。」

    我不搭腔,快步走著。可是裴健雄身高腿長,跨出一步抵我三步,情形反倒變成我追趕著他似的。

    惜惜雙人魚掃校*尋愛*小說製作室走到路口,他攔輛車子,粗魯地把我推進車裡,緊接著我身邊坐進來。一坐定就對我大聲吼叫:

    「說啊!你究竟在忙些什麼?」口氣蠻橫又霸道。

    裴健雄竟會有這等失態的時候?我雖然覺得奇怪,還是低著頭,依舊不開口。他用力捏住我,捏痛了我的手。

    車子全速前進,在一棟五樓公寓前停駐。

    裴健雄一語不發把我拖上頂樓。進了屋子,關上門後,他才放開我;屋子不大,整間房子的色調全是藍白兩色雕砌而成。乍一進來,彷彿踏入了青天之中。

    我緊靠著牆,企圖迴避凌空罩來的壓迫感。他雙手撐住我左右牆兩邊的空白,整個身體傾向我,圍住我的去路。

    「說啊!你還是不說,嗯?」他俯視著我,漆黑清亮的雙眼燃燒著一股蠢動的憤怒,像是積怒已久。「我忍了好久,今天我一定要問清楚。你到底在忙些什麼?嗯?忙到整個暑假我天天看不到你的人影,打電話給你也找不到人,好不容易等到開學,你又躲著我,每次見面都心不在焉——說啊!到底是什麼事令你這樣魂不守舍。唸書?哼!騙誰!說,我一定要你說——對了,剛剛下課你在講台上和那傢伙說什麼,講那麼久?說!我可不是十七、八歲的小毛頭,你別想哄我一、兩句就算數——」

    這,就是裴健雄的真面目?事事冷漠的裴健雄心頭那處未曾經人探觸的軟弱——冷漠王子裴健雄也有這樣蠻橫霸道不講理的神色。我看著他的襯衫衣領說:

    「沒想到你這麼霸道蠻橫。」

    「對!我就是這麼霸道不講理。你別想我再忍下去,今天我一定要弄清楚。」

    看來他是積怨已久。我還以為,他對我的冷落一直不放在心上。

    我覺得又氣又惱又好笑。

    「那麼你是特地等我下課了?」

    他哼了一聲:

    「我不等你等誰?」

    「天知道!也許你在等什麼花花草草,薰風美玉的。」我拚命裝作一臉不在乎,偏生做酸的口氣全數遮露了心底的醋意,加上妒意攻心,情急下把「香風」誤說成「薰風」。

    他縮回手,交抱住胸前,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眼底燃燒的火焰轉而化為充滿威協的狡點。

    「你不用這樣看我!」我因洩露自己的秘密,轉羞成怒。「哼!誰不知道你跟宛香玉有說有笑。曖味不明的。」

    「所以你就吃醋了?」他伸手撥亂我的頭髮,語氣好柔好柔。

    我撥開他的手,撿起書包拍乾淨掛回肩上。「你愛跟她怎麼樣那是你的事,何必又扯上我。」說著跨步離開,被他一把抓回來。

    「你這個任性的傢伙,拜託不要亂找麻煩!」他把我丟在沙發上,跟著緊挨過來,防止我再跑的企圖。然後雙眼侵略性虜住我,再度柔聲說:

    「如果你這是吃醋或者嫉妨,我都會很樂意地接受。你說,是不是嫉妒?」

    「是的!嫉妒。」我老老實實地招了「她那麼漂亮,又那麼有女人味,你自己不也說了,她很美。」心裡仍然酸澀,忍不住又接道:

    「你做什麼對她笑得那個樣子嘛!」

    「你就因為這樣避著我?」他在我耳邊耳語著,雙手由身後環住我的腰,柔情萬千。

    我搖頭、「那倒不是。我沒有避開你。我只是——只是懶懶的,不想跟任何人多說什麼。」我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將媽咪的事說出來。

    他的手緊了緊表示不滿:

    「哼!居然連我也不見——那後來呢?你為什麼老是心不在焉的?」

    「想你啊!想你為什麼不問我到底怎麼回事?想你是不是對我冷淡了?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個又柔又媚的宛香玉。」

    這倒有一半是真的。不過我還是覺得自己真狡猾,心裡微微對裴健雄感到抱歉。

    裴健雄溫柔的將我扳過身,深情地注視著我、眼底儘是愛憐。他是真的在意我,可是我卻一直吝於對他作任何承諾。我實在是害怕。天知道我是多麼喜歡他,喜歡得心都痛起來。

    我垂下肩頭,用低柔的語聲訴說著我對他的誓言:

    「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他輕柔地撫觸我的臉頰,緩緩抬起我的下巴,注視著我說:

    「我知道。」然後俯下臉,緩緩地,很溫柔地吻住我的唇。

    我從不知道吻是怎麼一回事。小說上說是令人覺得天族地轉。電影戲劇演來則愛慾交纏地看得令人臉紅心跳。裴健雄的雙唇有種濕潤感,當它封住我的唇時,只覺得天地真的都在旋轉似的,四周是景物也都模糊迷離起來。我拚命想睜開眼,卻又軟弱無力。等我回過神,重新感受到雙唇的濕潤時,裴健雄正輕輕攬著我,親愛的撫觸我的臉頰。

    我滿臉發燙,羞紅到耳根,不敢面對他,空負滿屋濃烈的柔情蜜意,而煞風景的,我的肚子偏生在此刻咕嚕叫了起來,我的臉更紅了,裴健雄都縱聲大笑。

    我站起身,努力扳起臉正經地說:

    「笑什麼!肚子餓是天經地義的事。」然後在冰箱翻出了兩包速食麵。「你平常就吃這個?未免太虐待自己了吧!」我拎著那兩包面在他面前搖晃。

    「偶爾才吃。」他把面擱下,塞在垃圾筒裡。「坐一下,我馬上弄好飯。說好請你吃飯的。」

    「要不要我幫忙?」我說。

    「你會做什麼菜?」他笑著問。

    我想了想,數說:

    「蛋炒飯啦!飯炒蛋!煎蛋!還有炒蛋——」

    「停——」他大手摀住我的口,把我塞回沙發。「你還是坐在這裡乖乖地等吧!馬上就好!」

    我只好乖乖地等一會兒,他就喊我就位,端了兩盤熱騰騰的美味上桌。一盤我的,一盤他的。

    裴健雄大概在國外住久了,就連吃飯都習慣」各擁天下」的西式吃法。我喜歡這樣。大概是媽咪不常在家,我獨自一人吃飯久了成僻,反而不習慣古老中國傳統式的團圓吃法。

    裴健雄幫我盛了一碗湯,催促著:

    「吃啊!發什麼愣!」

    我吞了一口飯,然後問他:

    「你一個人住?」

    「嗯!」

    「為什麼不跟家人住?」我想起上回他相親時,在望海樓見到的那些人。

    「為什麼一定要住在家裡?」他覺得有趣,反問我。

    我聳聳肩:

    「互相有個照顧吧!然後笑說;「至少你不用自己煮飯、拖地、洗碗、洗衣服什麼的。睡過頭了還有人喊你起床。」

    「話是不錯,」他喝了一口湯。「可是,一個人住,起碼沒有人成天逼著你看照片,挑對象,相親什麼的。」說著抬頭衝我一笑:

    「我如果又相親去了,你吃不吃醋!」

    我臉一紅,嗔道:

    「你相親關我什麼事?」

    「關係可大了!」他停下筷子,嚴肅地看著我:「我怕你到時又不理我了。」接著又嘻皮笑臉的:

    「哪一天我又被逼著相親了,你說,你到底吃不吃醋?」

    我忍住笑,假裝歎氣,落寞蕭索地說:

    「不,我不會吃醋——我會用喝的。」

    他哈哈大笑,橫過桌子,敲一下我的頭。吞了幾口飯後,又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在講台上跟你講個不停的人是誰。」

    我正好將飯嚥下,聽他這麼問,差點給噎到。「拜託你好不好?還會是誰,明知故問,當然是我們任課老師。」

    「老師?哼!我也是你的老師。」裴健雄悻悻然地說,又不滿地哼道:

    「他找你什麼事?」

    「當然不會是什麼好事。」我沒好氣地回他:

    「他要我重寫一篇作文。」

    裴健雄神情愉快地笑了:

    「不用功被罰了?壞小孩!」

    聽到功課的事我就覺得煩躁不堪。我離開餐桌,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正好在播報新聞。

    裴健雄跟著坐在我身旁,把電視關掉。

    我看看他,又看看電視;垂下頭,又抬起頭。末了站起身說:

    「酒足飯飽,該告辭了。」

    他一把將我拉回座位,我差點撲到在他身上。

    「為什麼不好好唸書?」他又恢復慣常的冷漠了。整個晚上他一直高興有餘,滿是笑容的。

    討厭!幹嘛提這個問題——我抬頭看著天花板想了想,才說:

    「有唸書啊!老是考不好,我有什麼辦法!」

    「別騙我。」他搖頭說:

    「數學考個十六分,誰相信!」

    我索性躺在沙發上,不理他。

    「你這樣,你母親會擔心的。」

    我坐起身,粗聲——幾乎是用吼的:

    「我媽咪才不會擔心呢!她根本不管我,不問我功課的事。甚至我渴了、病了,她也不會知道。是呀!她是很美很高貴,那又怎麼樣?我又何必為她唸書,幫她做面子!反正她現在也不在乎這些了,我又何必死讀這死人的東西——」

    說到這裡,珠淚奪眶氾濫成災潰決而出。忍耐了這麼久,我終於還是爆發了。

    裴健雄輕輕拭去我的淚,反而勾出我更多的淚水。我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中用?我也不知道。大概從認識裴健雄起,在他面前總不自覺的覺得軟弱。

    我到浴室沖淨了臉,裴健雄倚在門邊,看著鏡子裡的我說:

    「就算是為我念的吧!好好考上大學,享受青春,體會人生,這才不負啊!」

    我重又回到客廳,他坐在我身邊,繼續說:

    「就這麼說定,以後下課我幫你複習功課。」

    我搖頭,低頭看著藍白花紋不規則相間的地磚彷彿踩在雲上。「不用麻煩了,我還是跟冬瓜她們到補習班去好了。再說,你有自己的事要處理。」我抬頭對他微弱地笑了笑:

    「放心好了,我會好好唸書的。」

    「也好。」他說。又親愛的撥亂我的頭髮,鼓勵地對我微笑。

    深鎖在我內心所有的秘密不快終於都告訴了裴健雄。我枕著他的臂膀,突然覺得好累,所有的倦意剎時襲湧上來,很想好好大睡一場。

    他哄我入睡,反覆呢喃最讓人心動的那一句誓言。

    4春暖花開,時移事往,隨著新日子的來臨,舊日子的紛擾不快逐漸褪淡去遠。

    黑板上邊角泛白的阿拉伯數字已進入倒數一百天,七月那道關卡明晃地問在每個人的心田。滿山春花開得燦爛耀眼,看花的雙眼,藏隱著早謝的恐慌。我們這群蒼白少年,在青春最該璀璨的時分,夜夜擁著書本而眠。

    早該是這樣。每顆璀璨的星子,在距離以外,閃耀的也只是零度以下的暗淡。青春這回事,總有些陽光和雨絲以外的滄桑。雖然有些時候,我仍然不明白,如果好好考上大學,享受青春,體會人生,才算不負,那麼,這時節,我究竟又對了什麼相負?對十七歲的陽光嗎?還是這一花一草一木,這一片大好的柔柔雲天?

    玫瑰笑我是「問題」少年,這節骨眼了,虧我還想得出這一大堆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問題。我真羨慕她們那種全心為目標衝刺的專注。這些日子以來,和她們一起補習數學,我的根基不好,吸收有限,自然就容易離心紛亂,倒累得她們課後費神為我講解。

    這等時節,每個人念起書來都六親不認。活潑的,漸趨沉靜;輕俏的,逐日安寧,全心全意只為那唯一的目標,為賦新詞成了件浪費時間的事。夕落時,操場邊再看不到追日的少年,月升後,夜讀的窗也不再有陰晴圓缺的喟歎。這一生總該有一次認真的時刻,管它值與不值,管它負與不負,總該啊總該,好好撩撩這惱人的七月大考。

    嗯,總該。我不必為誰而讀,我只想,只是想,好好為自己這一段銘心的歲月,劃下一個圓滿的句點。

    媽咪仍然遺忘給我一絲光和熱,秋盡,冬殘,到春暖,我的渴盼落了空。我終於瞭解,媽咪是自私的。也許,她是愛我的,但可能她更愛自己。這些都無所謂了,其實,我又何嘗瞭解過媽咪的渴望——

    我們母女,一樣的自私。

    而隨著春花開始飄散,亢久明像空氣一樣,充斥在我們家各個角落。我對他由點頭而招呼而寒暄而短談,意識上,我已經接受了他。時間真是駭人的東西,所有的懷疑生澀與陌生,就被消融在它的轉移中。

    亢久明有時會問我功課生活的事,我每每將話題岔開。可是,不談這些生活的瑣碎,相識不深的人,再怎麼親密相近都顯得客氣而生疏我們之間,就是保持著這一點的距離,客氣而冷淡,有禮而生疏。

    惜惜雙人魚掃校*尋愛*小說製作室畢竟,融化一顆心,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而,他和媽咪之間必定有了某種的承諾。說不準是什麼,可是我想,大約是相依相守。他常不經意地拍拍媽咪的手,以示鼓勵安慰或親呢。這種不經心的小動作,若非也曾愛戀過,否則很難體會出他們之間,那種愛在不言中的纏綿。我想,媽咪是決意從此以後托付給他了。一向尊貴優雅動人無比的媽咪,終於也有這樣的軟弱。關於媽咪的幸福,我始終保持沉默。兩情相悅的事,又何須旁人說太多。

    多半的時候,亢久明和媽咪有他們自己的天地,彼此的體已話要說。偶爾一兩次,三人一同外出郊遊,儼然甜蜜幸福天倫之家,和樂融融。這樣的快樂雖是短暫,不知怎的,竟讓我有種暖達已久的幸福想像。

    媽咪仍然在服裝公司工作,沉重的工作壓力一點也沒有使她明艷照人的臉龐,有著任何一絲的疲憊或憔淬。而也許再度的青春幸福使她覺得過去忽視我太多,在我以為她仍遺忘給我一絲光和熱的春雨綿綿裡,好幾次夜深人靜,在我夜讀的時候,媽咪推開我的房門,端給我一杯暖暖熱熱的牛奶。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動著,背對著媽咪,在熱氣裊繞的模糊中,眼眶的熱淚,暗暗地滴入眼前的牛奶裡。

    媽咪是我心口永遠的痛處,這樣一點溫情就足夠彌平我心中所有的舊痕與新傷。在那許多次的夜裡,媽咪緣著床沿而坐,關掉了房燈,上弦月在窗外好奇地窺探,母女倆在黑暗中相對默默。

    一直到月轉星移了,我才把燈打開,目送媽咪的身影陷入光圈之外的黑暗中。

    媽咪問我,會祝福她吧。我重新又關掉電燈——過去,那往日的明輝又在閃爍,但它微弱的光卻沒有一絲熱——我用力將枕頭壓住自己的臉龐,夾死這首「失眠人的太陽」。

    媽咪竟然問我會不會祝福她——哈!

    在她的內心,原來也是渴望我的祝福嗎?

    知道了媽咪的心,所有的不諒解,就隨它化入塵埃吧!這麼多年來,原來媽咪一直是那樣的孤寂,而我,不過是另一個媽咪。

    哈——哈——

    5五月艷陽天,天氣熱的跟灶上的蒸籠一樣,凝神細看,每個人的頭上都冒著絲絲的白煙。

    再過一個禮拜,課程就全部結束了,三年的甜酸苦辣到此即將告個段落,所有的恩怨不平,也都將隨著日子的結束,轉化成不關痛癢的記憶。

    雖說,聚散是不停的,情緣自淺深,分離聚合皆前定,這情景卻每每讓我想起大觀園破敗後,一干眾人各自為命的凋零。

    玫瑰「啪」的一聲,書本朝我腦袋敲了一記,說:

    「什麼時候,還在悼念這些不著邊際的閒事。拜託你實際一點好不好?」

    我摸一摸頭,朝冬瓜苦笑說:

    「那天我突然變笨了,一定都是玫瑰的罪過。」

    「對付你這種人,就是要用這種手段。一天到晚風花雪月的,聯考可不會考你林黛玉究竟是一塊石頭變的,還是一株草轉世的!」

    「玫瑰說的沒錯,閔懷椿,」冬瓜附和說:

    「你就是喜歡亂想,想太多了。剩下不到四十天了,還有心情感傷那些聚散離合。」

    「她啊,」玫瑰在一旁拚命加油添酪:

    「天上飄朵白雲,地上吹片落葉什麼的,都可感傷個老半天。我看到時候,她不是成了補習的難客就是南陽街的遊民。」

    冬瓜打了她一下說:

    「你少大嘴巴。」然後轉向我:

    「念得怎麼樣了?」

    我笑說。

    「還好。如果玫瑰不在背後詛咒我的話,也許會更好。」

    玫瑰嘟著嘴又要辯駁,鐘聲噹噹地響,堵住她的搶白。

    其實每科都已經教的差不多,剩下的全是些複習的東西,課上不上倒也無所謂了。是以每科老師大都放我們自習。反正高三這時候,一支腳差不多都跨出校門了,往後的發展,各憑造化,七月大考日再分明見生死。

    我乾脆丟下書,趴在桌上蒙頭大睡。天氣這麼熱,太用功傷神,熱死寶貝的腦細胞,那多划不來。反正是最後一堂了,既然精神不濟,勉強自己專心,陡然浪費時間。

    玫瑰把我搖醒的時候,鐘聲正好響了第一響。我睡得滿身是汗,汗津津的,衣服沾貼在身上,極不舒服。

    我幾乎把全身都打濕了,才甘心地回教室。冬瓜和玫瑰正好要離開。她們倆參加了考前總複習班,我因為討厭補習班幽暗蕭索的氣氛,所以還沒有參加。我還是寧願自己一個人念,自在又逍遙。

    我慢慢地把書包整理好,然後才閒閒地搖晃出教室,晃到樓梯間,正好遇著了裴健雄。

    「嘿!真高興看到你。請我吃飯好不好?」我半是撒嬌,半是央求,嘴角卻又不禁泛起笑意——怎麼每次見面都離不開吃飯這回事!果真是無救的飲食男女。

    他輕輕捏一下我的鼻尖,笑說:

    「貪吃鬼!就只想著吃。有沒有想我,嗯?」

    這時的裴健雄,怎麼看都令人難以相信他會是那種冷漠孤傲絕情的男子。然而,裴健雄的確是冷漠的;他只對我熱情,裴健雄也的確是寡情的,他只疼惜我一個人。他不曉得傷了多少癡情的心,可是受著這樣一個諸色女子暗暗傾慕,卻只對我一人傾心的男子的愛憐,我心中有種莫名的虛榮。以前我吝於對他表示我內心的感情,如今我總不經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許纏綿。有時,看著他專注於某事的神情,就不許他離開,他每每因我的無禮取鬧,搖頭苦笑不已。

    這時聽他這樣的問,我竭力點頭微笑,希望看來嫵媚動人。他拉著我,快步跑出校門,惹來許多人側目。我不經意地回頭,冷不防遇到宛香玉花容月貌裡,兩道冰冷的眼光。

    愛情這東西,不是為它苦,就是因為愁,幸運的得嘗它的甜。既然裴健雄全心地待我,我也將自己交付與他,只好對不住大千紅塵裡傾慕愛戀他、為他癡迷、因他愁苦的各色女子。

    車到繁華處,裴健雄輕輕攬住我的腰,進入那家名叫「相遇」的餐廳。

    再回首,恍然如夢。勞勃瑞福是一段美美好好的記憶,可是我更珍惜與裴健雄的「相遇」。

    我環顧四周,景物依舊。依然還有火腿蛋炒飯,鋼琴手也依然老彈些慵懶憂鬱的藍調。

    服務生端來熱騰騰的炒飯,我一口氣將它吃個精光,一點也沒有姑娘家該有的矜持。裴健雄在一旁頻頻勸我慢點吃,小心噎著。我央求他再分一些,他小氣的只肯給一點點,怕我吃漲了胃又不舒服了。

    自從那個黃昏,知道了勞勃瑞福往事的那個黃昏;很久的時日,我都沒有再鬧過胃痛。裴健雄卻老心疼我太單薄,噓寒問暖,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那次胃痛把他嚇壞了,所以他特別喜歡環住我的腰,說什麼這樣可以護住我的胃,不讓疼痛再作怪。我當然不相信他這種謬論可是他說的認真,我也只好姑且聽之了。

    兩三口我就將盤裡的東西解決掉,服務生端來一杯咖啡。我微微皺了眉頭。老實說,我挺不愛喝這東西,烏漆嘛黑的,又苦又澀,入口滿是失戀的味道。

    裴健雄看我顰眉蹙額猶豫排斥的樣子,放下杯子笑說:

    「喝一口試試看吧!培養一點情調。」

    廣告片裡常見眾家俊男美女,徜徉悠遊在如詩如畫的風景裡,品茗著好似香醇誘人的咖啡,整個基調充滿了歐式迷人高雅的風情。於是咖啡就這樣和浪漫情調畫上等號,甚至還胡言亂語些什麼貴族的品味。

    我拿起一旁的白天水,喝了一口,衝他一笑:

    「那我寧願少一點情調。」

    裴健雄將他的咖啡端到我桌前,跟著坐到我身邊,用充滿溫情的聲音說:

    「試試看吧!就算是為了我,為我喝一口,嗯,一小口就好。」

    他這簡直是故意強人所難!每次遇到我有什麼不喜歡吃的東西時,他就用這種最最柔情的方式逼我就範。

    我歎了一口氣。就著他喝過的那杯,淺淺嘗了一口,他看著,滿意地笑了,在我額上輕烙一吻,然後歡喜的摟了摟我。那情景倒真像是憂愁的父母,看著蒼白不健康的寶貝乖乖地吃下藥後,高興地摟他們入懷那種滿心歡喜的愉悅。裴健雄什麼事都寵我。唯獨吃喝讀睡這些事,他會試盡各種方法要我聽話。

    離開「相遇」,面對著繁華景色,一剎時倒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沿著紅磚道緩步行走,兩旁的路樹,迎著夜風,婆娑作響起來。

    一路上,兩人的身影隨著路燈的變移,前後飄忽不定。我仰頭迎向夜空,並不認真探看,街燈刺眼,索性閉上了眼睛,甩動滿頭亂髮,在風中張揚。真想就此躺臥在這片廣漠的大地,讓神魂舒放自由翱遊在神秘寬廣的宇宙裡。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我突然朗口而出。在這有風清明的夜裡,我彷彿看見醉態可掬的酒仙,昂首對天,舉杯邀月,而月光從婆娑私語的樂縫中,灑落他一身銀白的光華。

    閉上眼使我失去了方向,我仿如醉酒的太白,步履在雲霧裊繞的仙鄉中。一個天旋地轉,在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時,我發現自己趴臥倒在冰涼人行道上,手肘和左膝處,針刺似的發疼。

    「怎麼樣?疼不疼?」裴健雄蹲在一旁,滿臉關心。

    「還好……啊——」我試著站起身子,膝處的疼痛,讓我不禁眉眼深鎖。

    「你實在是叫我不放心!才稍一不注意,就跌成這個樣子。」裴健雄邊說邊搖頭,招了輛計程車,把我扶進車裡。

    到了他公寓門口時,他打開大門,回頭問我:

    「走得動嗎?」

    我點頭:

    「我試試看。」然後一跛一跛往大門走去。他大概看著難過,攔腰將我抱起,一邊威脅說:

    「下次再這樣迷糊,我就把你丟在路邊不管你。」

    「放吧!如果你捨得的話。」我低垂著眼,裝作滿腹的委屈。

    他歎了一口氣,俯身親吻我,情意繾綣。「唉!就是捨不得。」

    我偷偷地笑了,將頭倚靠在胸前,緊緊摟著他,直到進入屋裡了,還戀戀不捨。

    他小心地把我安放在沙發上,然後蹲下身察視我的膝蓋。

    「還好,不礙事,消毒一下擦個藥就沒事了。」

    我看著他細心地為我消毒上藥,內心裡突然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情意、執起他的手,輕柔地吻了一下。他反握住我的手,雙手將它合在掌中,眼裡有著難喻的感動和熱情。

    得到我的愛是他這一生夢寐所求,就像得到他的愛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每當我流露出對他無限的依戀,他總是緊緊擁抱著我,吻了又吻,重複一切的切定和盟誓。

    也許前世愛得太深,今世才會這樣癡狂。他雙手握住我的手,慢慢將我牽引到他的懷中,我攬著他的腰,吻著他的額頭,他的鼻尖,他的雙頰!……然後輕輕對他一笑,淺淺點吻他頰旁的唇角。他的雙唇卻熱烈地捕捉住我的,貪婪而激情地吮吻著;彷彿所有的愛戀都凝聚在這一處的相逢。

    我慣常的羞紅了臉,卻又不害臊,貪戀地倚在他懷中。我最愛靠在他懷裡,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膛,慵懶地聽著他的心跳。

    「困了?嗯?」他低頭柔聲問。

    我搖頭,站起身,到廚房倒兩杯開水。

    「你知道,再一個禮拜就停課了,考上了又如何?失敗了呢?該何去何從?倒不如像現在這樣的邊緣人,雖痛苦,卻是自如多了。」

    「我瞭解你的迷惘,但是總有一些你覺得可執的吧?進了大學,你一定可以發現深邃寬廣的天地,說不準是知識或環境什麼的,總有一些值得你探索的。相信我,那個天地雖然不盡有多美好光彩,卻自有另一番的際遇在其中。生命中有很多事沒什麼該或不該,負與不負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你的心怎麼說。該來的,總該來的,是不是?」

    「我知道。只是難免,心中難免會有許多的懷疑和不解。時間會給我答案吧?可是滄桑摧人老,我怕。」

    「傻瓜!」裴健雄擁著我走到窗邊。「神仙又如何呢?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長生不老有的只是無邊的思念與寂寞。既是有情生,注定為多情苦,那麼,只要不枉這一遭,便可以不悔。」

    「地久天長的事叫人感傷,」我淒涼地笑了笑:

    「永恆這東西更是不可思議的荒涼、無常。常常在靜夜裡,念著書我會怔忡起來。那些浮游的片斷殘簡,不知要告訴我些什麼,我捉摸不定。這世間真是一個大課題,有許多我不知道的想像。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每次一想起,就疑惑自己苦讀這些東西做什麼。百歲光陰一夢蝶,我——」我搖搖頭:

    「我真的不明白。」

    裴健雄打開窗,探向清空,然後坐上窗台,再拉我上坐。

    「看到沒?滿天的星星。宇宙這麼大,窮極我們這一生也無法瞭解,那是所有神秘與不解,最初與最終的迷惑與答案。對我們來說,那是一片混沌,永遠的謎,可是,它卻又是多麼美麗的神話。生命不過是這廣冥宇宙短暫的過客,也許一世輪迴一世,沒有人知道。而千百年前,又有多少與我們一樣迷惑的靈魂!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在夢和時間的交錯裡,存在的,一直是這樣的謎。我只是想告訴你,試試看吧!沒什麼負與不負,也沒什麼因解你疑惑的答案。同樣是一生,同樣是謎、命運,既然在靜候,而該來的既然來了,面對它,也許你可以發現更多的答案。」

    「也許吧!我沒有信心。」我朝清空望了望:

    「想到生與死,蒼穹與今古,我就常常會對存在發生懷疑。」

    「那麼,」裴健雄離開窗口,攔腰將我抱下窗台,假裝不在意地改變話題:

    「你就多想想我吧!我就真實在站在你身旁,不是幻影,不是虛像,你可以體觸到我的溫熱,感覺到我的心跳,還有那一切我對你的愛所有的答案。」

    我看著他,無言地輕笑。我不知道今夜為何會對裴健雄談起這些無常荒涼的事,而他,雖然明知不可能,還是試著為我理出可能的方向。

    「你知道嗎?」他坐在椅上,姿態那麼莊嚴,在銀白燈光下,閃著一身耀眼的光華。我蹲下身,執起他的手,緩緩將臉頰貼在上面。「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感到最幸福的事。」

    他緩緩地將我拉入他懷中,輕柔地撫摸我的臉頰,眼底閃耀著無限的深情。凝眸處,我眼中有他,他眼中有我。

    他揉亂了我的頭髮,輕輕吻觸我的額前,說:

    「走吧!送你回家。」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那一片廣漠的雲彩:

    「不回去好嗎?」

    「不好。你媽咪會擔心。」

    「不會的。」我搖頭說:

    「她根本就不在家。」然後呆望著牆壁。牆和地板是同一個色調的,四周滿是白雲朵朵,我像身在青空雲霧陷入自己的心事中。

    窗外夜色深濃,屋裡一片漆暗朦朧,裴健雄雙手抱胸,在黝黑的夜裡檢視著我。

    「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不快樂的遊魂。」

    「沒有。」我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否認著,但也只像屋裡曖味的黝黑,說服不了心存懷疑的檢視。沒辦法,只要一觸及有關媽咪的種種,我總會剝落大多的心事。也許我是真的不快樂,可是如今對於媽咪,我真的、真的再沒有什麼不平與怨尤。

    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的,活在自己的孤獨落寞中,把生活困成剩下自己的圓圈,各自飄蕩在兩個泡泡裡。

    可是媽咪終究是在意我的祝福。媽咪優雅高貴的畫具下,原來有著一顆和我一樣寂寞薄弱的心,我們彼此原來都是需要的溫熱。從那天起,我就不再有著那種失落的空虛感,而媽咪對我也不再有是一句無言的代名詞。

    我轉頭面向裴健雄,染著一抹釋然的微笑:

    「我媽咪要結婚了,亢久明等了她好幾年,現在他們人在歐洲採辦婚禮要用的物品。至於我,遊魂一個倒是真的,成天東晃西蕩的,自在得很,快樂似神仙。不過大概有時太悠閒了,只好游晃到這裡棲息了。」

    裴健雄依然雙手抱胸,在黝暗的夜裡凝視著我。靜默了幾秒鐘後,他低歎了一聲,打開燈說:

    「好了,快樂神仙,洗澡吧!」

    我只微微笑了笑,走進浴室掩上門。

    這是個晶瑩剔透的夜晚。清夜有風,拂著疏星幾點。圓月的光華,暈漾了一地的靜寂。

    我打濕了臉,仰起頭,卻見小窗向著清空洞開了一方宇宙,清風流瀉處,明月正姿意地窺探。我對夜空笑了笑,悄悄關上小窗,把明月多情的視線隔在窗外,月光卻透過朦朧的水晶。銀色的光華溫柔地包裹住我全身。

    或許是月色太美好的緣故,牽動了我入夢的決心,從浴室出來後,我就呵欠連連。我撲上床,躲進被中,渴睡的眼,儘是一片迷濛。

    醒來時,屋裡一片漆暗,我坐在黑暗中,無助地張望。不知是什麼時候了?裴健雄呢?

    夜寒沁身,我感覺一點微涼,就圍著薄被,裸腳踩入冰涼的地板,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住,險些跌倒。低頭一看,啞然失笑起來。我忘了我穿著裴健雄的睡衣,衣服寬寬大大的,整個人根本是被包在當中,走起路來麻煩又累贅。

    我轉入客廳,廳中燈火通明,裴健雄半躺在沙發上,跟前攤開著一本書。我靠近他身旁,倦曲著身子問:

    「幾點了?」

    他合上書,瞄一眼腕表說:

    「一點。怎麼跑出來了?」

    我沒有回答,打了一個呵欠。

    「再進去睡吧!」他說……

    我只是笑,窩在沙發上,不肯起身。

    他看我一眼,然後又翻開書本。我靠著他,雙眼又逐漸朦朧起來。可是我不敢睡,眼睛又睜又閉的,那種想睡又極為抑制的滋味真是痛苦極了。

    實在是擋不下了,我扯扯他的衣袖說:

    「睡了好嗎?」

    他對我耐性的微笑:

    「困了就先去睡覺,我還不。」

    裴健雄是個體貼的人,對我的任性一向包容。他看我一眼,又一眼,末了揉揉我的頭髮,擁著我沒入黑暗中。

    床很大,足夠我們各據一方稱霸,我偏生緊賴著裴健雄,蜷曲在他的臂彎中,他輕輕撫著我的頭,一邊哄著我入睡,我覺得睡意朦朧,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我真的要睡了……晚安……」我嘴裡都嚷著,意識開始模糊不清。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聲音低沉輕柔像催眠曲一般:

    「乖,我在這裡陪你,好好睡吧!」

    我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握牢,嘴角漾起一抹安心的微笑,心滿意足地遁入夢鄉。

    6七月大考以後,接下來的日子,晴空湛青如洗。裴健雄辭去教職,兩人如閒雲野鶴,天天徘徊倘佯在山水綠野之間,過著快樂逍遙的神仙歲月。

    我完全不去想聯考的事。世事一場大夢。人世幾度秋涼。我只求在夢醒之際,能夠無悔無歎!

    在這些仲夏夜裡,媽咪有時會和我談起往事塵埃,談起有著陽光朗笑的爹地。記憶被如此攬散撥碎以後,才發現,我們母女混和了這共同酸暖溫甜的過去。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媽咪終於要出嫁了。

    媽咪出嫁這一天,閔家的人全都到了。滿屋溢滿了喜氣洋洋的氣氛,各種歡樂愉悅的心情有在四處沸騰起來。

    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同坐在客廳,彼此安慰地笑著。媽咪是他們最疼愛的媳婦,如今有了幸福的歸宿,他們莫不以嫁女兒的心情,含淚帶笑地看著她披上白紗,為她祝福。

    大伯母和二伯母忙裡忙外的,好像新嫁的是自己一般。也難怪!閔家此後唯她們倆的天下,一向耀眼如珍珠的媽咪,從此以後再也礙不到她們。

    小孩們則呱呱噪噪的,為本已熱烈的空氣,更增幾分沸騰的氣氛。相形之下,我無所是事,倒像是不相干的外人。

    我悄悄離開客廳,進入媽咪的房間,輕輕帶上房門。

    媽咪一身雪白,如霧似的輕柔、端坐在梳妝台前,鏡子裡映照出她美麗、溢滿幸福光采的容顏。

    我走近她,蹲在她身前,仰著頭,執起她的手,合握在掌心裡。

    「媽咪,你好美、」我喃喃低語。

    媽咪舉起手,輕輕撫摸我的臉,眼裡閃著一種溫柔的關愛。「你不會怪媽咪吧?」

    我搖頭。「我希望你幸福。」

    媽咪露出釋然的微笑,不再多說什麼。意在不言中啊!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一色一樣的。

    樓下鞭炮聲放肆地響起。迎親的禮車已然到臨了。我立起身,再笑看一眼媽咪,轉身離開房間,走人前廳的喧嘩紛鬧中。

    亢久明不負媽咪選擇托付終身的人,染滿金陽瑰麗的燦光,閃著一身主角的光采,儼然古書裡才有的俊美的偉男子。當他輕輕挽著媽咪的手,而媽咪抬頭深情地注視著他時,我想,所有的不解與迷惑都有了答案。

    人世間,勘不破的唯情字這條路。因為是有情生,便會感動於大千世界的花紅柳綠。情關難破,生世的輪迴,就因為記憶對這人世的不忘情。雖然夢與時間的交錯裡,存在著依舊是不解的謎,可是我想,情之所生處,乃心之所動處。因為有情,所以心動;也由於心動了,所以生了情。

    原來總關處,不過「情」這一字。

    我站在窗邊,看著亢久明溫柔地攙扶媽咪坐入禮車內。所有的人都跟著下去了,方纔的熱鬧喧嘩,一下子冷清得叫人不堪。哈!我對自己笑一笑,去他的傷感!但願從今而後,是一番新天新地——

    我慢慢地走入陽光中,裴健雄迎面而來,和我的影子成行並排。我們手挽手,說不盡的柔情和蜜意,一切盡在不言中啊!

    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金光燦爛,彷彿在昭示我的未來。我輕輕又對他說:

    「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他朗聲地笑了,笑容和陽光一樣的燦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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