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的頭一天,媽咪和我到三叔公家拜年。
除夕夜是在爺爺家過的。爺爺笑呵呵的。每個孩子都發一個大紅包。懷智懷信怪叫一聲,迫不及待地打開紅包,遭二伯一道大白眼;懷靜聰明多了,躲到廁所裡數紅包,懷禮自命瀟灑,洋派的當著爺爺的面拆開紅包袋,然後說一些感激涕零的話;懷義和懷仁笑了笑,不作聲。至於我,我要的,他們總是給不起。
懷仁見到媽咪時,臉上表情平靜,看不出什麼大悲大喜的情緒起落。他含笑直視著媽咪,神情清爽純淨。閔家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心事,現在看來,他慘綠少年心事,不再是變調的悲歌。這樣最好,他對媽咪的心情,雖然只是年少青春一時的崇拜迷惑,然而作繭自縛,能過的永遠是自己。我很慶幸懷仁的心情過渡得這麼快,否則,只怕他將來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心情。
懷義見到了我,黯淡了好一會。他一直強顏歡笑,還是那樣溫暖的笑容。我們開肩而坐,看著紅燭由紅艷而淚干,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他笑了笑,說:
「SO,你還是我最親愛的堂妹?」
我也笑了笑,淡淡的一句:
「YA!你本是我親愛的堂哥。」
後來我枕著他的肩膀睡著了,一直到大人們的牌局散了,他才叫醒我。
天已經亮了,昨晚挑燈夜戰的人都在補睡回籠覺。我隨便清洗一下,等媽咪小睡片刻起來,才一起回家好好梳洗一番。
然後,上三叔公家拜年。
本來,只要留在爺爺家,那些個叔表公婆姑舅姨等之類的自然會上爺爺家,我們到時再上前拜年就好。媽咪之所以特意上三叔公家拜年,大抵為了我那回的事情。三叔公好面子,他的小兒子結婚,媽咪沒到場,雖然事後爺爺責備媽瞇一頓,媽咪也親自登門道歉,他難免還是耿耿於懷。他們就是這樣,面子比什麼都重要。這次媽咪特地上門向他拜年——我可以想像,三叔公那笑歪嘴的模樣。
我們到三叔公家已是近午的時刻,大廳裡三三兩兩已有一些先來拜年的親友。小堂叔過來招呼我們,我們跟他到三叔公和三嬸婆的桌椅跟前。
三嬸婆看見我笑瞇瞇的,拉著我的手親切說道:
「阿椿啊,嬸婆看看……越來越漂亮嘍!跟你媽咪一樣!」
像這樣的場合,我除了保持沉默。偶爾露出一絲傻笑,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的嘴巴不夠甜,我的微笑也不迷人。
我想,有媽咪和他們談心就夠了,就悄悄抽回手,退到角落。
老實說,我很想趕快離開這些熱鬧的氣氛,感覺上就是和我不搭調。我慢慢地退到門邊,一邊搜尋媽咪的蹤影。她正和三叔公們在一起,旁邊還有些看來高尚富貴的人。我冷冷瞧著他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想也知道,和閔家搭得上關係的,非富非貴的人;金錢一向是最容易造就人的。
我的眼光冷淡地掃著客廳裡的眾人,直到它接收到另一波冷淡的回應。我循著波痕回朔,眼光的主人禮貌地朝我點頭就別過身影。
我急忙抓住正從我身旁走過的小堂叔。
「那個人是誰?也是親戚嗎?」我問。
「誰?,,「那個。穿灰色毛衣的。」
小堂叔恍然大悟:
「你說阿雄啊!」
「阿雄?」
「裴健雄。難怪你不認識他。你那時還小,才七、八歲吧!堂嫂就帶著你搬走,他們也搬家。以後,大學、服兵役。出國,大家各過和的,還是我結婚時,這老小子剛好從國外回來,才又搭上的。」小堂叔雖然算是我的長輩,其實還很年輕,三十歲不到。聽他說話的口氣,一點也沒有長輩的重矜持。
「那麼,是親戚嗎?我問。
「也不算是。鍾家和閔家是世交,住得近,上一輩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我媽和鍾家那邊有點關係什麼的,不過,不是血親的關係。」
「那他為什麼姓裴而不姓鍾?」
「他舅舅沒有孩子,他過繼給他舅舅,所以姓了裴。」
原來如此!原來他真的就是鍾健雄!可是,他為什麼對我那麼冷淡,難道他忘了老槐樹下的許諾,還是仍然把我當做娃娃?
「聽說他現在在教書,」小堂叔一臉好玩的神情:
「這傢伙,放著好好的大少爺不做,竟然跑去教書!八成是吃錯藥了!家裡事業等著他接手,他推說學非所用——這年頭那個人真的學以致用了?虧他還拿了博士學位,腦筋這麼轉不開!還有啊!長得人模人樣的,竟然連女朋友屁都沒交一個,害得鍾家二者急得什麼似的,費盡心思安排相親。人家女孩子身材、臉蛋、家世、條件好得沒得挑,他老兄一句話就給擋回去,氣得他老爺一星期不跟他說話。」
我朝裴健雄的方向看了一眼,問小堂叔:
「他看起來好像很冷淡——」老實說,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約莫是想引小堂叔說出更多有關裴健雄的事。
「何止是冷淡,」果然,小堂叔話匣子又開了:
「這傢伙簡直是少了心肝脾肺。你沒看他臉上肌肉線條僵硬成那樣子,我看他八成忘記微笑是怎麼運作的!打從前這傢伙就這副模樣,我以為老了幾歲他至少會改一改,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他老兄還是這副死樣子!」
掃校:惜惜雙人魚*尋愛*小說製作室我靜默不出聲,只是淡淡地笑。小堂叔自覺失言,打個哈哈就走了。媽咪以前聽蘭嬸婆說的親戚,大概就是指裴健雄。沒想到我跟他居然扯得上那樣的關係!
我走到媽咪身邊,一邊跟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一邊低聲跟媽咪說話。我說我累了,想回家。媽咪說再等一下。
所以我只好再等一下,一邊跟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一邊退回剛剛躲藏的角落。
穿灰色毛衣的向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果汁。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他喝了一口果汁,直視我的眼睛,沒有慇勤的笑。
「是啊!地球太小了!」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考慮該說些什麼,然後看著我手上的果汁說:
「我沒想到你跟他們是親戚。」
裴健雄大概有點笨,無緣無故他當然不會聯想到我和閔家的關係,何必特別說明!雖然如此,我還是略帶冷淡的回答:
「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別太虐待你的腦細胞!」
一絲微笑浮上他線條優美的唇角,但隨即淡掉。
「我知道,你對我的印象不是很好。不過,」他舉起杯子,朝我一敬,「我們是不是可以對彼此友善一點?」
我轉頭看他,奇怪他說出這種話。「你不覺得是你自己太過冷漠,太驕做了一點?」
「那你呢?你自己何嘗不是一樣?你對別人有過一點溫暖的笑意嗎?」
我瞪著他,彷彿假面被揭穿般的難堪,然後朝門衝出去,差一點和小堂嬸撞個滿懷。小堂嬸〞咦」了一聲:
「要回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抑高漲的怒氣:
「沒有。只是到外面透透氣。撞到你了沒?真抱歉!」
小堂嬸搖頭,嫣然一笑,這逕自忙她的事。
裴健雄走過來我身邊,遞給我一條濕手帕。剛才我憤然急步走開,手上的果汁,濺了一身甜膩。
「很抱歉,沒想到那些話引起你這麼大的不愉快!我只是想,我們能不能改善彼此的關係,對彼此友善一點。」
我心裡暗自歎息。這些話出自裴健雄的口中,對他這種人來說,已經算是很低聲下氣。他其實不用對我那麼客氣,「親戚」這層關係不過是騙人的把戲,沒必要太認真的。
我把手帕還給他,說:
「你不用道歉。我知道,我本來就是很僵硬,沒什麼笑容的人。我知道鍾家和閩家的關係,你不必因為那樣,對我特別客氣。」
他正要開口說話,媽咪轉頭過來看見,招呼我過去。我輕輕一鞠躬,離開他的周邊。
2大年初五,百業開張大吉。天氣不是很好。大人們都在忙些招財進寶的事,我們這些小的,也難得都窩在家裡。
我從雨簾外打簾進入屋內,正巧聽見懷靜「卡嚓」掛掉電話,瞪著懷禮,很不耐煩地對著若雪抱怨:
「這個女的真煩人!告訴她幾百遍了,懷禮不在,不接電話,她硬是不聽,厚著臉皮一直打電話進來。上次我在街上看見她和懷禮走在一塊,呵!男人婆一個,醜死了!懷禮的品味越來越差,這種女的也要——」
「你少多嘴!」懷禮打斷她的話,不安地看我一眼:
「我愛跟誰交往是我的事,你少管閒事了!」
「我多管閒事?」懷靜提高了音調:
「那你自己接電話啊!為什麼不敢接,要別人幫你擋?」
這時電話又響了,懷靜賭氣不接,其他的人窩在一旁看了戲。我走過去,拿起電話。
「喂!閔公館。」
「啊——我——我找閔懷禮。」這聲音很熟,很像——
「冬瓜?!」我背對著他們,低喚了一聲。
對方聽見我的叫喚,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清潤的女聲又響起:
「閔懷椿嗎?」
我嗯了一聲。
冬瓜一聽是我,急切地說:
「閔懷椿!請你幫我叫懷禮聽電話好嗎」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說不在——」
我打斷她的話:
「別傻了,你還不明白嗎?」
冬瓜的哭聲從電話中傳來,我的喉頭有點酸,很多事,幸與不幸,究竟不是由我們自己所能決定。
「你在家吧?不要走開,我馬上過去。」我說。
真沒想到她是怎麼跟懷禮扯上的。我警告過她們了,她還是不聽。原來我擔心的是玫瑰,誰知出紕漏的竟是冬瓜。
掛上電話後,我不理會眾人詢問的眼光,冷淡地看著懷禮。
「我告訴過你,不要惹她的。」
「這種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好聚好散,怎麼可以怪到我頭上!」懷禮還是那副吊兒啷當樣,一點也沒有慚愧不安。
我拿起桌上懷仁喝剩的開水,往他臉上潑過去,懷靜誇張的大聲尖叫,懷禮一身的狼狽。然後,我離開屋子衝入雨簾,留下一屋子的驚愕。
我到的時候,冬瓜已經止住淚。東方秀一向是很堅強的女孩,拿得起放得下。只是,何苦,這一遭!
「想通了?」
冬瓜點點頭。她坐在地板上,靠著床,雙手抱住膝蓋。
「其實懷禮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只是他的心太野,管不住。他還不知道,什麼是情之所鍾的認真與執著。」
冬瓜雙眼望著地板,愣愣的,有點出了神。
我抑頭看著天花板,暖黃的燈光暈開了一圈又一圈。十七歲的我們,對愛情,仍然有著太多的迷們。
直到天色昏暗以後,我才踏著鐵灰的暮色回家。細雨濛濛的,下得有若情人的淚,拂在臉上平添許多憂傷。
每盞燈火的背後,都滿溢出幸福的笑聲,我突然覺得自己可歎可憐,在這樣處處歡樂愉快的日子,竟然一個人在濕寒冷清的暗夜裡踽踽獨行,仰望飄墜的雨花落淚歎息。
淚是鹹的,我知道。可是那種孤獨無靠的滋味呢?卸除了武裝的面具,我的心,在這孤寂的暗夜,不過是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覺得好累,很想就此躺在冰冷的大地。雨花從黑暗天際一直朝我身上落來,也許,只有它們對我是真正的溫柔,也許,只有它們懂得我滿心的疲累。
走到巷子口,我的靈魂總算被拉回現實的軀殼。家在那裡了,我的心卻沒有一點暖意,感覺上遙遠冰冷得宇宙的黑洞……
我停下腳步,巷子口的街燈,慈悲地散射給我一點溫熱的白光,大年初五的團圓夜我最親近的伴侶,竟然是這一柱冰冷不帶情的街燈。
我靠著燈柱,任由雨絲漫天向我灑落而來。一個人影卻阻隔住雨絲和我之間的連繫。
「傻瓜,這樣會感冒。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這似曾相識的語句——我抬頭,裴健雄的身影擋住了大半的天空,同時也承受了大半的陰寒冷濕。
我對他虛弱的微笑。這樣的暗夜,我的心特別脆弱,一點溫情就足以使我潰防。他的出現,讓我有著某種的溫暖親近,說不出為什麼,大概因為寂寥的緣故。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後那一片漆暗。街燈和夜雨將他襯托得無懈可擊,我的視線不禁被拉回駐留在他週身那一圈光華。
「我在等你。」
「等我?」我迷惑了。
「我在這裡徘徊,」他伸手撫摸我的鬢髮。「希望能遇見你,真高興遇見了你。」說完,嘴角一揚,露出喜悅的歡欣。而也許是因為夜的迷離,也許是雨花的關係,我是真心的感動,感動在這樣的雨夜裡,有人在街頭徘徊等我歸來。
「如果我整晚都不回來呢?」我不禁問。
裴健雄露出些許落寞的神態,仰頭朝天際看上一眼,才悠悠淡淡地說道: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你總有回來的時候。」
我不禁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從沒有好好看等過裴健雄,現在我才發現,從前的我,被偏見激昏了頭,忘了即使像他這樣貴族般冷漠的人,也有他情感悲歡的軟弱,和喜悅歡樂的溫柔;而且,裴健雄笑起來相當好看。他的笑和勞勃瑞福陽光般的清朗,又帶著一絲落寞的笑容沒有這麼大的魅力.顯然的,他並不擅長微笑。我只能說他笑起來相當好看,至於好看到什麼程度,就全憑對他的好感到了幾分的程度。
他靜靜看著我,背對著街燈,雨花從暗夜的天空四散而上,打在他身上,在他週身濺出一圈光華。我看著那圈光華,覺得心頭暖暖的,有根弦輕輕被撥動。
「好了,你已經等到我了。」我仰頭凝視,黑暗中,他的雙眼清亮如天狼星。
「是的,我很高興終於等到你。」他再度撫摸我的鬢髮,然後緩緩移上臉頰。「你是否願意明天和我共同野遊?」
我覺得臉頰經他手指游移觸摸過的部份,無端的發燙起來,無力地點頭,軟弱地靠著燈柱。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語氣溫柔無比。
「明天一早我來接你。現在,趕快回去吧!午夜遊魂!否則你明天如果賴床,我可得等慘了。」
我仰頭看他,沒說什麼。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說:
「我以為你是很冷漠的人。」
他笑了笑,只是對我揮手,我轉身快步跑回家。
「請問兩位用些什麼?」
穿著整齊,一身潔白制服的服務生禮貌地在一旁問道。
這家餐廳格調高雅,氣氛宜人,和以前我去過的那家感覺很像。大概天下的餐廳都差不多。
這氣氛很容易就讓我想起勞勃瑞福。我不該想起他的,他交叉的是另一顆溫柔的心,並不是我心底渴盼的那個人,不是撥動我心弦的那個人。可是,這滿室幽怨纏綿的《往日情報)樂聲,我還是忍不住要了火腿蛋炒飯。
服務生不動聲色,依然很有禮貌地說:
「對不起,小姐,本店不供應這類的餐點。」
原來,菜色還是不一樣的。我還以為天下餐廳大概都差不多!我忍不住輕笑起來。
裴健雄作主點了兩份A餐,我瞪著他:
「A餐都是些什麼東西?我不喜歡檸檬紅茶,也不要薄荷茶。」
「那冬瓜茶你喝不喝?」他一本正經地說。
「冬瓜茶?」我忍不住又笑起來。「喝,我就喝這個。」
他的神情一瞇,也不被我的笑容牽動,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而冷深,昨夜的溫柔彷彿只是我的幻覺。
我支著頭,看著窗外。四目交接的靜默讓我覺得難堪,我怕「凝視」這等催情的字眼動作。
A餐上桌了。天啊!牛排,玉米,馬鈴薯泥,豌豆,生菜沙拉,不知名的湯——全是些令我反胃的東西。
我皺著眉,忍耐著一口一口把它吃完。吃完就覺得想吐,胃部十分的不舒服。我跑入洗手間,把胃裡的東西全數吐出,嘔吐完後人也就舒服清爽多了。
我的胃其實沒那麼難伺候,只是有些時候,這些東西會令我反胃,在我的胃部裡反動,讓我不得安穩。
裴健雄看我一臉蒼白,低喃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原來你這麼難養,以後可得費神照顧。」
我拚命喝水,胃空了就自然想喝水。突然我覺得一切變得非常荒唐可笑!我為什麼會坐在此?是我內心深處在冀望些什麼荒唐無亂稽的東西?
我呆愣地望著他,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帶我離開餐廳,然後問我怎麼了。我只是淡淡地說想回家。他的眼神一剎時像凝凍的冰,比什麼都還冷。
他送我到巷子口,才開口問為什麼。我低著頭。總不能告訴他,因為覺得自己荒唐可笑吧!
「說啊!為什麼?」他突然用力扳起我的臉。
我避開他的眼光。「你要我說什麼?感謝你的熱情招待?」然後歎了口氣:
「何必呢!這樣的不愉快。」
「我以為——」他停住話語,我疑惑地看著他。「算了!明天早上我再來接你。」不等我回答就轉身離開。
天光灰灰暗暗的,雲層很低,不過沒有雨,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下雨。
3將我心遺棄在奔馳的速度裡,隨風將我們的回憶沿途拋棄……。
這班客車開往海濱,乘客稀疏寥落,司機老大將音樂開得軋軋作響,似乎很陶醉在哀怨的女聲中。看著窗外一路飛逝而過的海景,冷風又一絲絲從窗戶的縫隙中鑽沿而入,再加上車子在近乎沒什麼流量的公路上奔馳的速度感,我不得不承認,這首歌的意境,配合上此刻冰冷的氣氛,的確很有點那種味道。
裴健雄坐在我身邊,貴族般華貴的臉龐冷漠如常,沒有一絲張望。到海邊來是我擅自主張的。這星期來,他帶我遊遍近郊各處地方,今天我想也沒想,就拉著他搭上這班向海的客車。大寒冬到海邊,也許看來異常。其實,海,夏天裡來,自是美麗宜人;可是,冬日少了人潮和擁擠,那份清冷更有一份情意繾綣的纏綿。
應該是正午時分,可是低潤的天空仍然是鐵灰昏暗。一道天橋似加頂蓋,像是防波堤的建築,從沙灘延伸人海,我們就坐在向海的最盡頭,迎著風迎著海。
在風中,什麼輕聲細語都是難的。我們一句話也未曾交談。雖然這一星期來,我們天天見面,四處遊蕩,偶爾裴健雄會傳給我一絲臉紅溫暖,我卻真的不明白,我們究竟屬於什麼樣的關係。淡啊!我們之間的情場。我實在不願意承認,我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有股隱隱的心緒,我不敢承認的。
海風吹得我滿頭亂髮張揚飛起來,吹進身骨裡,不禁泛陣陣寒意。裴健雄脫了外套給我,又調整坐向擋在我身前。我低下頭,死不肯接過外套,他近乎粗魯地把它罩在我頭上。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我低聲地說。雙手交疊抱住膝蓋,將下巴枕在手臂上。大冬天跑到海邊吹海風終究是一個人獨處時才可以順意任心的事。裴健雄對我也許包容大多,可是對他我有撒嬌任性的權利嗎?
裴健雄面向海和我一式的姿態,清冷低沉的聲音隨風傳來。
「當年剛出國唸書不久,家裡寄來一些家常生活照片。有一張是在閔伯伯宴席上照的。我一眼就被邊角上的女孩吸引住。照片中,那個女孩還小,清靜純麗卻毫無一絲笑意的冷淡深深虜獲我的心,我認得她,她就是當年那個小噓噓。我一直放在心上,卻不便向家人探問。我總是想,女孩還小。
說這些實在是很可笑。可是從少年開始,我就淡於和異性間的交往,怎麼也沒想到,後來竟會戀愛上比我小七歲的當年的兒時玩伴。關於愛情這回事,大概就只能心動過那麼一次。從此以後,我一心只想盡快學成回國尋找那個女孩。我拒絕所有傾慕的追求,甚至拒絕家裡安排的相親,一心就想著那個女孩。
林校長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友,去年夏天我回國以後,他知道我無意接管我父親的事業,便請我暫時幫忙執教一年。我尚在猶豫中,誰知竟巧在參觀女中時遇見那個女孩。當然,經過這麼些年,女孩已不再是槐樹下那個小女孩,可是,一樣清淨純麗的臉龐,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多年來一心戀慕的影像。
而且,雖然她改了名字,可我知道,懷椿,就是懷念椿庭,懷念她亡故的父親。
我答應在女中任教,執意教她的班級;她的心裡,卻根本不曾有我這個人存在!」
裴健雄抬起頭,背靠在堤牆上,雙手插入褲袋,原本凝視海浪的眼神回落在身上。
「我想她是討厭我的,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一直以為她還小,不急,卻忽略了過去那些年中,她的生活中不曾有過我這個人的印象。好幾次,我克制不住心裡對她的思慕,渴望對她緊緊的擁抱,然而,面對她坦白陌生疏離的眼神,我整個心都紊亂了。」
「我應該早告訴她我就是鍾健雄,可是,我以為她該認得出我來。該死的我竟忘了這一點——我等候她,從黃昏等到黑慕,終於讓我等到。那個夜裡,面對她,我一直壓抑住擁她入懷的渴望,我怕——我沒自信。我不知道她心裡怎麼看待我,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感情——」裴健雄甩了甩頭,希臘神祇雕像般完美的臉龐,熱情如少年的臉,溢情的眼眸,貪婪地注視著我。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思緒混雜紛亂了極點。「真的是我嗎?我不敢相信,你一直那麼冷漠遙遠他拉我近他身前,緩緩低低地承諾:
「就是你,我錯在不該讓你接近他!告訴我你心裡是否對我有著幾分在意?」
「你知道,他有一臉陽光般燦爛的微笑,很溫暖。」我依舊以相同的姿態瞪視海面洶湧的波濤,然後答非所問:
「你知道我媽咪嗎?優美、典雅的貴夫人。她一直很信任我,相信我餓了會自己找飯吃,冷了會自己找衣服穿,病了會自找醫生看——大概連死了,也相信我自己會找棺材蓋。我想,我媽咪也許是很愛顧我的,可是你看,她是那麼高貴,那麼美麗,實在不適合一般平凡主婦習以為常的瑣碎。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歎息,真正的渴望。我多麼希望有人呵護憐惜,可以撒嬌任性,可以傳靠思慕——」我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裴健雄說出心中最深的隱藏。「難!從內心深處要認定一個人是那麼的難!」
然後,我面對著他:
「我一直感受不到你的熱度,你像是冰一樣的人,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而他——」我露出一絲薄薄微弱的微笑。
「我從他身上感受到陽光般溫暖的溫情。」
裴健雄的神情像是有點頹喪,低垂著頭,一抹陰霾橫在兩眉之間。然後他猛然抬起頭,抓住我的雙手,語氣急切而熱烈:
「說,你的心裡當真從來沒有過我?」眼神是那樣熱切渴望,我心中不禁怦然一跳。
我緩緩掙脫他的手,避開他的眼光。故作輕鬆地說:
「有的。週末午後的殺手,破壞我自由恣意時光的惡魔。」
他朗聲的笑了,連人同外套將我抱圍在他張著的擁抱中。
離開海灘後,我們並不多話,偶爾視線接觸了,對視一笑,戀痕在彼此眼底。只是孤獨久了,我仍然不習慣兩個人的相依;裴健雄也是冷淡慣的人,雖然特意憐惜,我們之間的親密,還是一貫低調的波距。也許我們兩人都該學習如何談戀愛。
回到市區,天色初暗,胡亂吃個東西後,兩人就凍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對街霓虹燈青紅黃藍紫綠地閃呀閃的,看半天才知道是電影看板。裴健雄不由分說就拉著我跑向對街。
海報上標榜著什麼本年度最令人驚慄的、恐怖懸疑的經典之作。結果,兇手一開始就被我盯得死死的,亂沒意思!所以我一直無聊地處在半睡半醒的朦朧間,直到散場的燈光大亮。
夜寒沁身,我身上罩在裴健雄的外套,衣服太大.兩邊袖子空蕩蕩的,顯得笨兮兮。裴健雄敲敲我的頭說:
「羞羞臉,睡的跟豬一樣,睡飽了沒有?」
我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實在怪不得我,誰叫那兇手那麼差勁,破綻那麼多!一出場就被盯死,業餘得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那要怎麼樣才算有吸引力?」裴健雄笑吟吟的:
「青面撩牙?還是橫眉豎目?或者額頭上刻著『我是兇手』?」
「你這樣說就更不對了,」我笑說:
「所謂懸疑,就是要出乎人意料之外,擺明了兇手是誰,那還有什麼看頭!」
裴健雄斜睨著我,依舊笑意盎然的。
「好了,別胡扯了。走,送你回家。」
回家!我的神采頓時黯淡下來。回家了,面對的還是那一屋子冷清,我倒寧願在街頭遊蕩吹冷風。
「看!」我舉手擋著街燈,抬頭望向夜空,「天狼星。你知道天狼星嗎?」
「是的,我知道。不過那不是天狼星,天狼星不會那麼黯淡。」
「你知道?」我眼睛亮了起來。裴健雄含笑不答,又敲了我額頭一記,我也不再多問,反正天狼總是閃耀在冬夜的天空中的。
「後天就開學了,明天會很忙吧?」我問。
「是有些事情要處理。明天你好好休息,順便溫習功課。」
「算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每回釘在桌前,我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我看書。還是書看我。」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陸佳禾對我做的好事來。「你該不會也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吧?」
「什麼?」裴健雄看著我,一臉迷惑。
「當歸大補湯。」我倒回答得很坦然,沒什麼羞愧感。「就是補考啦!陸佳禾,那個奇葩,去年送了我好大一碗。」
裴健雄聽我這麼一解釋,失聲笑了起來,還笑得很開心!
「當歸大補湯!虧你想的出來!我倒真該請你喝一碗,寒冬進補最適合不過了!」
我一時不明白他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遂靜默不語。他看我沉默不語,將我拉人懷裡,雙手圍兜著,低下頭,輕聲耳語:
「傻瓜!騙你的。不過;你真的需要好好補一補,這麼單薄,我看了都心疼!」
我輕微抵抗,掙離他的懷抱。他一愣,問說:
「生氣了?」我搖頭,吶吶地說:
「不是。我只是——只是——唉!我不習慣!」
他又愣了一下,隨即會意,重又將我拉近身,變本加厲地緊攬著。一邊又在我耳邊低語:
「傻瓜,你總是要習慣的。我喜歡擁抱你的感覺,喜歡和你的這種親密。」
他說的真露骨,我不禁羞紅了臉,一直燙到耳根。我連忙扯離話題:
「好呀!吃補冬,當歸雞最好了——不,不過。麻辣火鍋也不錯——不!還是不好,太辣了!吃黑棗燉嫩雞好了。」
「貪吃鬼!」裴健雄笑著又敲了我一記。他的笑容煞是迷人。
一輛計程車慢駛過我們身旁,司機探了探頭,裴健雄招呼他停下。
車內的空氣暖和許多,兩人反而沉默下來。大概司機先生自己也覺得氣氛僵硬彆扭,扭開了收音機,機器裡傳出了輕快的旋律,赫然就是《雨的旋律》。我轉頭,恰好裴健雄也轉頭凝視,兩人相視而笑,都想起那個大雨昏黃的黃昏。
車到巷子。下了車,他握住我的手,兀自依依不捨。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深情款款而毫無顧忌。或許冷漠的人,其實有著一顆份外熾熱的心!裴健雄此時對我的意憐,和他冷漠的外表一點也不搭調。世事真是奇妙,當初怎麼想,都沒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會和裴健雄儷影成雙!那時連幻想都覺得太荒唐!
「好了,我要走了。」我說。
然而,我回身走不到兩步,他便自身後緊緊環在我的腰,臉埋入我的後頸鬢髮中。我覺得極度的不自在。也許我因為不習慣相偎依,所以難懂愛情的繾綣纏綿。
「我實在是沒自信,真怕它只是一場夢。」他低喃著。
真的嗎?高傲的裴健雄竟會會說出這種沒信心的話。
我突然懷疑起自己。老實說,我才是真的沒有自信。我實在是不相信自己有那種魔力,能讓裴健雄這樣的男子戀慕一心。
人類不過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美好動人的,吸引異性的荷爾蒙自然就濃烈。以裴健雄貴族般的氣氛,動人的外型,佐以優越的家世環境,聞香而近的各色才女佳人自是不乏其數。我有什麼好,值得他一心戀慕?就算是真的,眾色女子心繫暗戀的裴健雄,真的能堅定他的情感,一輩子對我呵護憐惜?
我不禁懷疑了,口氣僵硬而生冷。
「我有那點好,值得你這樣對我?你當然也知道自己長得好,眾星拱月的,總有些明亮的星子值得你心動吧!旁的不說,上次望海樓那個女孩,就讓人一見驚艷——」
「我誰也不要,只要你!」裴健雄用力將我扳過身子,粗魯地打斷我的話。「相親的事我早拒絕了,我只要你,只要你。」
他的神情有一絲怕人,卻又那樣堅定地重複他不變的承諾。迷人的黑眼眸,情意深長。這輩子,我只求一次傾心相遇的那人會是裴健雄嗎?我不知道。可是,從沒有人像裴健雄這樣讓我心跳,讓我臉紅,讓我心動——甚至,這樣地讓我依戀不捨。
我羞怯地將臉埋入他胸前,小聲地說:
「那麼,我也只要你。」
「這樣,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成天擔心長出一臉綠鬍子的滋味有多難受!」
他親愛地理理我的頭髮。我想,這是他最纏綿的愛憐了,比什麼親密相依都要來得溫存。
雨絲這時濛濛地飄起,我脫下外套遞還給他。「晚安了,午夜遊魂。趕快回去吧!否則感冒了,我可擔待不起。放心吧!我不會讓你長出一臉綠鬍子的!」
開學快兩個月了,關於我和裴健雄的事卻還是個秘密。
裴健雄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我們的事,是我制止他這麼做的。為了避免無謂的困擾,我硬是要他漠視他的感情。可是,談何容易!他依然故我,總是深情款款的,若得許多對我嫉妒懷恨的猜忌。壓抑自己的感情絕對是不健康的,可是如果這樣能避免無謂的困擾,那就值得了。
裴健雄聽我這樣說,斜睨著我:
「你就那麼在乎別人的閒言閒語?」
惜惜雙人魚掃校*尋愛*小說製作室我搖頭:
「你是說,只暫時任教一年嗎?再兩個月就結束了,何必為了爭一時之氣而惹得滿身不愉快。」
「我只是怕你受委屈而無法坦然。」
「不會的。真到那時候,誰還在乎得了那麼多!」
「這樣就好,我不要你覺得受委屈。我們的事沒什麼不可告人的懂嗎?」他不放心地敲敲我的頭。
「懂。」我用力點頭,摸摸被敲打的部位,裝痛。他不安慰,反而給我一記更大的響頭。
戀愛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什麼樣的不愉快都可以付諸一笑。甚至連我一大早起床,看見媽咪在門上的留言——我們母女的關係生疏到連見面都要特別撥出時間來,也不覺得多大的傷感。我只是呆視著門牆,然後將紙條撕下丟入垃圾筒,再慢慢地換好衣服出門上學。
我的數學還是一樣的破,並沒有因為裴健雄的愛戀而突然長進。大概真是無藥可救了。奇怪以前家教林先生說我的理解力還算不錯,怎麼——算了!這大概和許多物理定律一樣,理論是一回事,天曉得實際上又該是怎麼一回事。
裴健雄在課堂上倒不顯得對我特別的「偏愛」,大概他也知道我約莫朽木難雕,捨不得讓我太難堪。上課時他仍是冷漠如常,問題在課間下學後,只要遇見了,管它週遭什麼人在看,他都會親愛的和我囉唆上好幾句。
玫瑰終於忍不住了,逼著我,一意要證實她的懷疑。
「閔懷椿,你覺不覺得,裴裴最近對你很特別?」
我皺著眉說:
「特別?什麼意思?」
「他常常主動找你談話,看你的眼光也很微妙。你們之間,感覺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感——」
連玫瑰這種遲鈍的人,都會感覺到我們之間氣氛的不平常,其他人心裡怎麼想,大概也清朗不到那裡去。
「玫瑰,你少胡扯。你怎麼不講他身邊那一堆親衛隊!她們整天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不更親密?」我還是味著真心否認了。
「那不一樣,」玫瑰緊盯著,毫不放鬆:
「她們是自己黏過去的,而你卻是裴裴主動找上的。」
「沒什麼不一樣,幻想的本質都是相同的,而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我想起最近看過的一首詩,不禁就順口用上了。
「那麼,你們相逢了沒有?」玫瑰突然冒出這一句。她還是認定我和裴健康之間有所瓜葛。
我靜靜看了她一眼,才慢慢說道:
「那要看我做的是什麼。」
「你做的是什麼夢?」玫瑰壓低了嗓子,顯得神秘又曖味。
我拿起課本朝她腦袋瓜輕輕一敲,半開玩笑地說:
「我做的是春秋大夢。」然後立刻將話題岔開;問她:
「你別老問東問西的。你自己呢?和李奎怎樣了?」
玫瑰聳聳肩說:
「還不就是那樣。李奎最近迷上電影,和他那票同學成天什麼意識流、蒙太奇的,又什麼楚浮高達雷奈——啊!反正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搞不懂。冬瓜又悶騷,什麼心事不愉快全問在心裡,問了也是白搭。你又神秘兮兮的——我像是被遺棄的童養媳!」
我白了她一眼。「什麼叫悶騷?什麼童養媳?別盡學別人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玫瑰吐吐舌頭,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冬瓜從外面走進教室,她立刻迎上去,雀鳥似的嘰喳個不停。
門口有人在喊「洪玫瑰外找」,她驚風似地丟下冬瓜,到門外。我看了冬瓜一眼,不知怎地,心情竟鉛似的沉重。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面對她!
有些時候,當你心裡有事,不欲人知時,對方的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我為自己知道冬瓜和懷禮的事感到不安。人與人之間,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的,知道太多,有時候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我抬頭看看天花板,想了想,才問冬瓜:
「還好吧?」
冬瓜點頭,停了半晌,才說:
「其實也沒什麼。當初我和他交往時,就有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她蒼白地笑了笑:
「這樣也好,認清了許多事,以後就少受一些傷害。」
「很抱歉,冬瓜,懷禮大花心了——」我停住口,不知怎麼說下去。
「錯的又不是你,」冬瓜搖搖頭,滲透什麼似地說:
「何況我也沒有什麼損失。也許,我還應該感謝他,使我認清了許多現實。」
「你能這樣想就好——你和饒斌,依舊嗎?」
冬瓜又搖頭:「不過我想,如果我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可是誰知道,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數!」
的確!誰曉得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
冬瓜一直是個很理智的人,不會被愛情沖昏頭。懷禮的事,令她難過的,並不是感情上的挫敗,而是現實上的挫折。懷禮不認真的態度,教她認識了現實世界裡那些個虛偽和醜陋。雖說愛情這回事,如果沒有承諾,究竟不能說是誰負誰,懷禮遊戲人間的不在乎,襯以顯赫的家世背景,終究矮化傷害了冬瓜的自尊——原來,「立場」在愛情當中,在物質欲化的社會型體中,佔著這麼重要的地位!這樣說來,人類憑什麼高歌愛情的不朽?原來人類自許千古的婚姻忠誠制度,骨子裡,終究不比動物性本能的交配高明多少!
本來最善於誘惑雌性的雄性動物,莫屬人類。靠著別於其它雄性動物的賣弄花俏,人類發明了誓言這名詞。可是,男與女的戰爭,交替幾千年,誓言這東西,終歸咎竟到底是一句叫座的名詞罷了,代表不了一顆永恆不渝的心。
我想昏了神,直到玫瑰一陣風似地跑進來,我才看見講台上的勞勃瑞福。
儘管名份已定,勞勃瑞福仍以他獨特的魅力虜獲眾少女的心。那些為他流淚哭泣過的人,在眼淚風乾以後,仍然本著忠實的本色,守候著心中最耀眼的偶像。
我把課本擺平,低垂著眼,紙本上的黑字,逐漸放張成黑洞,而記憶隨著黑洞在迴旋……好像又聽到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訴的《往日情懷》……冬至天寒的街頭……昏黃的暮色……火腿蛋炒飯……
「叭」一聲,不知誰丟過來一團紙條。我抬頭一看,玫瑰正對我擠眉弄眼。
紙條上寫著:發什麼呆?小心點,勞勃瑞福一直盯著你瞧!
鐘聲一響,同學立刻哄亂成一團。因為是最後一節,輔導課又因故取消,浮動的心可想而知。一下子就這邊叫,那邊笑,灑水打掃的,整間教室亂成菜市場。
勞勃瑞福走到我身邊,人群亂哄哄的,也沒有人注意我們。
「一起走好嗎?我知道你們今天輔導課取消。」
我稍遲疑一下便點頭答應。
「好,等我把打掃工作做完。」
他抬眼朝窗外隨意一望,伸出手,又想起什麼似的垂放下來。
「我在科學館等你。」說著笑了笑,晴朗的陽光之中竟浮顯出一絲黯淡。
我走出教室,一直看著他走到走廊的盡頭,然後轉過方向。約有三五秒鐘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呆到那兒,冷不防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
「怎麼了?站在這裡發呆?」
用不著回頭,我就知道來人是裴健雄。他走到我面前,神情有點懊惱。「我知道你今天不上輔導課。可以等我嗎?等我上完輔導課,一起吃晚飯,我再送你回家。」
週遭的同學紛紛對我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下意識地把他拉到角落。
「對不起!不能等你。我和我媽咪約好了。」
「哦!」裴健雄的語調神情溢滿了失望的頹喪。
「明天好不好?」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樣子,再說,我依戀他更深。「明天週末了,你請我吃午飯還有晚餐。」
「貪吃鬼!他笑了:
「吃成小胖豬看誰還敢要。」
「反正是賴定你了,不怕。」這算是我最露骨的《宣言》了,他仍然一臉得不到承諾的不放心。
開始有人對我們喋喋私語了,我假裝不經意,對他說:
「你趕快去上課吧!我也得走了。」
裴健雄才走,玫瑰就蹦出來。
「啊哈!被我逮個正著。快從實招來。」
「招什麼?」
「還裝!剛剛裴裴跟你說了半天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我眨一眨眼,認真地說:
「他想請我吃飯、看電影。你相信嗎?」
「真的?」玫瑰眼睛睜得圓突突的。
「煮的!」我把掃把往她手上一塞,就走進教室,將她丟在走廊上發呆。
趕到科學館的時候,勞勃瑞福已經等在那裡。他走到我身旁,兩人並肩走出校門。
「肚子餓嗎?先去吃飯好不好?」
我點頭。
還是那家有著火腿蛋炒飯,音樂聽來似流水淙淙清響的餐廳。勞勃瑞福似乎很偏愛這家餐廳,我特別看了店門的招牌,才發現店名竟然叫「相遇」。真是諷刺!
「還是火腿蛋炒飯嗎?」服務生送來菜單,勞勃瑞福沒搭理!只是專心問我。我聞聲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
他轉向服務生,抱歉地笑了笑:
「兩份火腿蛋炒飯。謝謝。」
我還是不明白,這家餐廳,這樣的裝磺,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格調,竟然也賣火腿蛋炒飯!我不是說火腿蛋炒飯不好,而是整個搭調很奇怪。這樣的氣氛,令人聯想到的是明亮的刀叉,高腳的酒杯,搖曳的燭光,是情人在角落旁隅隅的私語;是戀人嬌羞柔媚的輕笑。怎麼想,也和火腿蛋炒飯搭不上調。
可是,在「相遇」裡,就這樣讓它們相遇了。雖然有點突兀,座落的男女依然吃得愉快。
「還好吧?」面對他,舊日熟悉的感覺又重回心田。
勞勃瑞福露出一絲落寞的笑。「我還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
「怎麼會,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感覺。」我喜歡勞勃瑞福,這一點我直很坦白,並不因和裴健雄的愛戀有所改變。可是,此刻我的笑容看來,虛弱得沒有一點說服力。
「那你為什麼躲著我?」
「我沒有——」
「有,你有。你甚至不敢看著我。」
「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我避開他的眼光,視線落在玻璃杯上。
「是沒有用了。」他露出一絲苦笑。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我突然脫口而出。
「我知道。」他頓了一下,接著說:
「如果沒有她,如果我沒有那段過去,你會跟著我吧?」
我只是看著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火腿蛋炒飯適時上桌,我吞了一口飯,又喝了一口水,才開口:
「聽說你快結婚了?」
「別聽那些人瞎說。」他揮揮手,像要揮掉什麼,「我跟她是老朋友了,過去的恩情總是還在的。」突然他抬頭,認真的凝視著我,「如果我和她沒什麼,你會——回到我身邊嗎?」
火腿蛋炒飯剛上桌時不斷上冒的熱氣,此時已如游絲般的危弱,只剩一點微濕。盤中五色雜陳,燦爛繽紛,看眼裡,不知怎地,色彩端的是那樣模糊遙遠。
我面對著他,坦白而堅強地承接他的目光。
兩人眼波交流,摒棄言語。然後他輕輕他歎息。有些話不必用說的,勞勃瑞福是聰明人,關於愛情這回事,我心裡究竟怎麼想,我想他是夠明白。
若說我心中沒有歎息是騙人的。勞勃瑞福這樣的好,我只希望,命定和他紅線相系的那個人快出現,償付他所有的款款深情。
「我還是你最喜歡的?」他突然揚聲說出,露出那我熱悉干百回,陽光般的朗笑。
「你一直是我很喜歡的。」我說。他聽出我更改的詞意,伸出手,親愛的撫亂我的頭髮。他和裴健雄都喜歡揉亂我的頭髮表示親愛,讓人意亂情迷。
我吞了起幾口飯才想起和媽咪的約會。「現在幾點了?」
「六點半。」他望了一眼腕表。「怎麼了?你還有事嗎?」
我點頭。「和我媽咪約好了,居然給忘了。」
「別急,反正已經遲到了。我送你去。在那裡?」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離開座位到櫃檯付帳。我也跟著起身走到他身旁說:
「望海樓。」
他付完帳,低頭再深深看我一眼,揉亂我的頭髮,聲音低得我幾乎聽不見:
「真的好捨不得——」
然後挽住我的手,快步朝門口走去。
趕到望海樓時,七點差五分,媽咪已經在包廂裡等著。包廂中,除了媽咪,還有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一下了想不起是誰,只隱隱覺得像是在那裡見過。
媽咪微笑顰著眉,責備說:
「怎麼現在才到。」然後話鋒一轉,指向陌生人說:
「這位是亢先生。」
原來是他!我還以為媽咪早和他互不往來,看情形,他們的感情反倒更深似的,否則媽咪不會讓他出現在我眼前,更何況是這樣刻意的安排介紹。
我對他點頭示禮,並不叫人,他含笑回禮,不以為意。
在服務生等候點菜的時間,我冷眼打量正在研究菜單的亢久明。他是那種事業成功的典型,沉穩閒適,揉合詩人的感性與科學家的理性,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種氣派,自信十足的一個人。
原來媽咪喜歡這樣的典型。奇怪竟和爹地那麼不相同。爹地是那種幽默風趣,輕鬆自然的人,一身金黃暖酥的感覺,暖暈暈的,令人十分依戀,就像勞勃瑞福一樣。而亢久明,明顯的,是時代尖端的人種,揉合知性與感性,混雜著學者形象與成功商人的典範。
他無疑是擅長這種夜宴豪聚的。單是看他與侍者間的應付,就不難明白他是慣於這樣侍侯的人。他從菜單上抬頭,微笑問我些什麼,我只要了一壺清茶。
等服務生退下後,我才問媽咪究竟有什麼事。媽咪看了亢久明一眼,眼底處儘是柔情。「沒什麼,只是介紹你跟亢先生認識。」
我將目轉向亢久明,又回向媽咪,不出聲。我又不是笨蛋,怎麼會不明白這當中的奧妙。
亢久明大概是覺得他需要說些話緩和氣氛,所以他朝向我說:
「阿椿——不介意我這樣叫吧!我一直想認識你,所以央托你媽咪安排大家見面。」
我還是不出聲。其實,媽咪要交什麼樣的朋友,甚至找什麼樣的男伴,都跟我沒關係。自始至終,她也根本都沒跟我提過她和亢久明之間的種種。
我只是喝著清茶,眼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游移。
如果說,男人是泥做的,淌了水便混濁不堪,亢久明無疑是個例外。他不像那種本能的、討好情人的小孩,以避免可能的排斥的男人般,那樣地喋喋不休。偶爾問我一、兩句課業生活上的問題,便友善的微笑不說話,讓人感覺到他的涵養,卻又不失於冷淡。我對他一些舊有的模糊想像,反而因此鮮明奪目起來。
基本上我對媽咪身邊這個人,沒什麼強弱的情緒。我只是個局外人,也許在故事的高潮曲折處,會有點張望,但多半時候,我無意費力波動自己的想像。
我喝完一壺清茶,便借口不舒服想先回家。媽咪可能不曉得該怎麼面對我,所以只是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而亢久明自是也不會廢話太多,他只是淺聲問候。我對他淺淺抱歉的笑,然後退到玄關,拉開門,快步離去。
入夏以後,天氣變得有點燥熱難耐。然而,坐在窗台上眺望遠方,高樓的涼風徐吹來,牽動窗台邊的薄簾,拂在身上,別有一番滋味。打從上個禮拜五結束高二最後一天課程後,我就以這樣的姿態,流連著窗外的景觀。
自從望海樓正式見面認識後,這兩個月來,亢久明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一星期他總來個兩、三次,多半是夜裡送媽咪回家順道上來小坐,偶爾那麼一。兩次的星期日正式拜訪。
他來的夜晚,我總裝作睡著了,客廳裡他們的低聲細語,在夜闌人靜時分,卻一句一句牽動我的思維。
可以說,他們的戀情是化暗為明瞭;而人類就是這麼無聊的動物,總有些閒言閒語免不了。那些曖昧混沌的話聽來讓人可歎又可笑。說來好笑,除了我對這件事事不關己的冷漠無動於衷外,媽咪的愛之物語,成了本年度頭條大新聞,沸騰了整條巷子。幾乎每個人都用一種很興奮的眼光看著我們,好像戀愛這種事,也是什麼光耀門媚的事。
惜惜雙人魚掃校*尋愛*小說製作室媽咪這樣毫不避諱的接受了亢久明,甚至公開了他們的戀情,爺爺奶奶自是不會不知道。礙於情面,他們只是派懷禮做先鋒,三番兩次催促我進謁。
我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逼急了,索性不吭聲。懷禮殺羽而歸,然後是懷義。
對懷義我無法像對懷禮那樣不客氣。所以,當我看見他倚在街燈旁的身影時,暗暗歎了一口氣。
我不等他開口就說: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然後搖頭。
「你應該知道,這是我媽咪的事,她不告訴我,我也不想管太多。請他們自己去問我媽咪吧!不要再煩我了!」
懷義諒解地微笑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就離開了。反倒換我倚著水泥柱,怔忡起來。
後來媽咪怎麼令爺爺和奶奶接受她的抉擇,我全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媽咪天生就有懾服人的力量,他們即使想反對也惘然。總之,一場風波最後終以圓滿的大喜劇落幕:媽咪依然保持和亢久明的愛情,同時又不失寵於爺爺奶奶。
老實說,我實在很佩服媽咪的能耐。我說過,我是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不好,脾氣不好,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應對進退也令我厭煩不堪。我是不擅於人際關係的,一如我一點也沒有媽咪那種顛倒眾生的能耐。
可是我終究有了裴健雄。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戀我有幾分癡狂。而這居然也是他對我相等的懷疑,他說我太冷太冷了。有那麼一、兩次,他問我到底喜歡他有幾分。
我失聲輕笑,他怎麼會問這麼荒唐的問題!可是他還是繃緊了臉,說我對他太冷淡!要我對他好一點。
一個冷漠孤淡的人,竟然說別人太冷淡!我笑著提醒他。他依然不肯笑,說真情只要對一個人熱烈就夠了。
是嗎?真情只要對一個人熱烈就夠了?我沉醉了好久,最後才問他,究竟戀我有幾分。
他微愣,緊抱著我,不懂我為什麼還要這樣問。
我抬頭看著他,微弱地說:
「可是我求的是一生一世。」
他更加攬緊了我,唇角在我耳邊廝磨,聲音低沉感人,請我以後對他好一點。我聽見自己慌亂無主的心跳聲,更感到那一臉鮮紅髮燙的羞澀不安。他或許覺得我臉紅有趣,溢滿了笑,輕輕扶起我的臉。我一接觸到那雙黑潭也似的眼睛,就不禁意亂情迷,慌張的低下頭。他又輕輕托起我的臉,迷人的黑眼睛深深看入我的靈魂。我在他的注視下,越發燙紅了臉,心裡覺得很不安,遂別過了臉。
他的手,輕輕撫弄我略帶乾澀的嘴唇,我覺得那種不安感更深了,便伸手攔住。結果,手跟手相連,反而陷入他的掌握。
這就是愛情的繾綣纏綿嗎?問太平洋的海水,浪花也不知怎生回答。而金黃的夕陽是那樣地鮮麗璀璨,騷動的,不只是太平洋瀲灩的波光,還有霞光下,動人的愛情樂章。
可是現在,我坐在窗台上,面對一空高闊睛麗的的藍天,或許因為太美好的緣故,反而泛起一種寂寥的哀傷。世事無常。美麗至極總反生淒涼。眼前美美好好的日子,天上人間般的景觀,是不是到頭來,也只如夢一場?
「世間種種,終必成空。」我怕的就是這一聲歎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以詩人這般的心境,看待這紅塵萬丈。雖然我知道,過程才是值得喜笑悲愁的記憶,可是既知注定成空,我無法不疑惑存在的價值意義。
然而,這世間人世本有太多的謎,解開許多道還有許多道,又待如何呢?懵懂無知有什麼不好?更何況真理未必一定就是不變的道理。而即使知道人世所有問題的答案,注定成空的,依然必定成空,又何必自苦呢!倒不如讓生命愜意一點,多撫一曲琴,多賞一幅畫,多念一首詩,多愛一株花,多嘗一回醉,多品一壺茶,多觀一顆星,多戀一撮沙。
想到此,脫離了那些形而上的紛擾,現實問題就趁虛闖入。明天開始舉行的期末大考,正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一副挑戰的姿態。
我歎了一口氣,退下窗台,拿起課本一頁頁認真地對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