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配 第二章
    偶然地,我認識了許諾。

    我的生命裡不常有偶然。

    是老同學上門來,以為敘舊,不料是向我推銷一家美容院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買,我就連第一個顧客都沒有。"費用之昂貴,令我咋舌,尤其是這個當年秀麗清純的女孩壓低聲音,對我喃喃:"……"我只推作不懂。

    她與我糾纏良久,最後歎口氣:"葉青,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嫁就嫁得這麼好,老公又有錢又愛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氣……"

    原來,她與廠中同事相愛,但是父母堅決不允許工程師女兒嫁給一個工人,雙方相持七年,終於,她妥協了,嫁給了父母為她擇的快婿。那男人條件優異,人品亦佳,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過,天天打打鬧鬧,甚至不惜親口告訴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聲音嘶啞:"那你,為什麼還要跟我結婚?你為什麼要在今天告訴我?今天,今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啊。"他忽然落下淚來。

    求仁得仁,她在婚後第七天離婚,與家中斷絕往來,住進男友的小屋。它在曲曲折折小巷的深處,十幾家人共一個水龍頭和廁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個馬桶去刷洗——也包括她。

    她笑著問:"你記不記得以前我還問你,公廁門口寫著'男'、'女'、'下河'?'下河'是什麼意思?嘿嘿,原來是指刷馬桶。二十九歲才學著刷馬桶。"

    貧賤夫妻百事哀。她與男友小吵大吵,感情岌岌可危。前夫對她舊情難忘,有時來看她,給她許多幫助,她這才覺得這男人的好,由感激,漸漸藕斷絲連,終於被前夫的後妻捉姦。

    百般羞辱。

    醜聞爆開,剎那間眾叛親離,聲名掃地,正值廠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雙雙下崗,而男友也將她掃地出門。娘家回不去,沒錢,沒住處,沒職業,沒技能,只有三十出頭的年紀。應徵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險,一張單子都賣不掉;做傳銷,她是最下下線,家裡貨品堆積成山,六月黃梅天統統生了霉點。

    她說完,兩人相對沉默,然後我起身去開抽屜。

    她走的時候,緊緊抱我一下,大眼睛裡滿是淚:"葉青,謝謝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幾句,但是找不到話——到底,錯在哪裡?感情,還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點?只是,怎的竟會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勝防,只一失足,便一敗塗地,從此萬劫不復。

    她堅持要留下月卡。

    對那張卡,九信的意見:"你不想去就扔了。"聲音在《證券報》的背後傳來。

    我滿腔的滔滔宏論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說的不是一張卡。"

    他"唔?"了一聲。

    "我說的是……"又洩了氣,"九信,你有沒有聽我說啊?"

    他擱下報紙——卻又拿起《金融時報》:"你說。"

    什麼叫乾瞪眼?像我現在對著報紙怒目以視吧:"你這樣叫我怎麼說?"

    他沒回應。

    只是一張紙,卻是我們之間的一堵牆,他在牆裡,我在牆外——牆裡佳人,牆外行人,多情卻被無情惱。

    我忍氣吞聲,低低地道:"九信,你不覺得,最近我們之間談話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嗎?

    他又換一份報紙,眼睛仍沒有離開股評圖:"嗯?"

    "九信,"我輕輕喚,"九信,"我伸手扯開了他的報紙,"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疊報紙像受驚的大鳥翅膀一樣翻拍,他眉頭緊皺:"葉青,你煩不煩哪?你要說什麼就說,就那些家長裡短的屁話,還逼得人家聽?"

    那報紙簡直像直接摜到我臉上來一樣,我衝口而出:"什麼叫屁話?夫妻之間誰還跟你談天下大事,不說家長裡短,還說什麼?"

    他低喝一句:"這就叫屁話。這種家庭婦女的是是非非,還說得那麼帶勁,虧你是大學生。"

    一句話刺中我的痛處,我跳起來:"我自然是家庭婦女,每天當你不花錢的老媽子,做飯洗衣拖地板,不是家庭婦女是什麼?"心中忽然一陣酸楚,我說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門"匡當"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張美容卡仍在桌上,按電影裡經典鏡頭,我應該撲上去,"刷刷"幾下,撕得粉碎。

    但是我沒有,我不遷怒於人,更不遷怒於錢,所以我去了。

    一走進美容院,小姐就花容失色地說:"可惜,你這麼好的皮膚,就是沒保養好……"

    我一下子給驚呼得垂頭喪氣,心甘情願地被塗上一臉火山泥,還被迫聽左鄰右舍如電視連續劇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那是我第三次去。

    為了額上幾個小痘痘,眾人大費周章:火山泥效果不大;換膚呢?我一看換膚的詳細說明,嚇得魂飛魄散。最後一位穿白大褂似老中醫的人,建議針灸。

    銀針一點點、細細插入手臂,然後如蜻蜓立荷般顫顫停留,看上去十分岌岌可危——

    白大褂說,那叫留針。

    我正忙著對左鄰點頭,這時,一個十六七歲穿制服的男孩沿著過道匆匆走過,我生怕他會撞到我的針,急忙用手回護——

    "哇——"我一聲慘叫,身子彈了起來,眼淚都迸了出來。穿制服的男孩嚇得不知所措,呆立在我面前,我一手指著他,痛得說不出話來。

    小姐匆匆跑過來:"怎麼了?怎麼了?"

    我抖抖地鬆開手,針尖已直戳入肉,針眼溢出一滴血來,我雙淚齊流。左鄰見義勇為跳起來:"叫你們老闆過來,把客人撞傷了。"

    頓時天下大亂,有人為我拔出針頭,有人拿藥棉止血:"小姐沒事的,不要緊。"

    女老闆飛也似地過來致歉,然後轉身,對那個穿制服的男孩喝道:"許諾,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不向葉小姐道歉。"

    那個叫許諾的男孩誠惶誠恐走過來:"小姐對不起。"眼淚也快掉下來了。

    女老闆對我溫聲款語:"實在不好意思,"笑出美麗輕淺的酒窩:"好在是熟客了,葉小姐一定會包涵的……"她從容地安撫。

    對許諾,她只簡單地說一句話:"許諾,你去櫃上,把這個月的工資結了吧。"

    許諾情急地追上一步:"娘娘……"

    她立刻叱道:"不要在這裡攀親戚。我對所有員工一視同仁,不努力做事就只能另尋工作。"說罷,冷冷轉身。

    我到此時才緩過勁來:"老闆,不關他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急急說:"不好意思,我怕被他撞倒,所以伸手想擋一下,結果手勁大了,反而把針撞進去了,沒有他的事。"

    老闆愣了一下,然後清脆地笑起來:"葉小姐,我謝謝您的好意,您太體諒我們做生意的難處了,這次服務不足,下次我們一定改進,但是他總是這麼莽撞……"

    許諾閃著驚怯、乞求的眼光。

    我沉下臉繼續說:"無論如何,你不能辭掉他。明明是我自己的錯,讓他無辜受罰,以後,不是要我不好意思來嗎?"

    她熱絡圓潤地笑了起來:"唉呀,既然葉小姐替他講情,我們怎麼能不照辦呢?不打不相識,這也算有緣喔。"

    她又笑吟吟地吩咐:"諾諾,好好謝謝葉小姐。"便裊裊而去。

    人群散盡後,許諾有一雙真心感激的眼睛。他低聲說:"葉小姐,謝謝你。"

    我笑笑:"但是的確是我自己的責任,不是你撞的。"

    他也笑了,稚氣英俊的笑容像一道光一閃。

    我心生納罕,不由自主地問他:"你叫她什麼?娘娘,本地是對什麼人的稱呼?"

    他垂下眼瞼,過了很久,才低聲說:"姑姑。"隨即又笑起來,有一點點的倔強。

    我正欲追問,早有人將他叫走了。

    一切結束了,小姐耐心地為我攬鏡:"葉小姐,你看你現在多漂亮,簡直艷光四射嘛,回去老公不要太驚艷喔。"

    但是回家後九信只敷衍地抬了個頭:"挺好的。"

    我不甘心:"你根本沒看。"

    他簡捷明瞭地回答:"你有什麼好看的。"

    我想我漸漸明白了,為什麼所有的女人都知道鏡中的美麗其實只是掬水澆花一剎那的幻滅,卻又那麼甘心地自欺欺人。

    也許只因為,在生活的其他地方都沒有人這麼認真細緻地留意我們的臉。

    在美容城裡,我閉目靠在躺椅上,周圍一片聲喊:"諾諾,諾諾。"兩個字皆為撮口音,迴環疊繞,喊得再急切,也充滿了憐愛。

    洗過頭,身後有人過來替我按摩,我微扭頭,是許諾,我不自禁地微笑,叫他:"諾諾。"

    他愣了一下,垂眼笑笑,叫我:"姐姐。"

    他完全不會按摩,落手重如推拿,將我整個肩、背都捏得痛起來。我忍無可忍,問:"如果你害怕老闆說你偷懶,你可不可以只做按摩狀而不用力?我的耐受力很差。"

    他憋住笑,憋得臉都紅了:"姐姐,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人。"

    我們就此相熟。

    諾諾在美容城裡,名義上是見習生,實則是做雜工,包括洗手巾、打開水等等,它們都是諾諾的分內工作,實在人手不夠才打個下手。

    包吃住,諾諾每月得三百元。

    我不禁"呀"一聲:"夠嗎?"

    又覺得自己問得假仁假義,毫無真心。

    店中靜寂。諾諾穿著黑T恤,橘紅短褲,他年輕力壯,肌肉強健,渾身充滿了青春。

    他分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急切地退了半步。

    我失笑,接著又歎氣。

    我並非有意。十年前,我如何會有這樣肆無忌憚的眼光。

    我問:"你多大?"

    他笑:"我不是童工啦。"

    "你怎麼不讀書呢?"

    他避而不答:"姐姐,我不知你是不是記者,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然而他在我後頸上的手,一時輕一時重,不需揣摸便知他的心緒。

    許久,我靜靜叫一聲:"諾諾。"

    然後,我又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也不是那種窺探別人隱私滿足自己好奇心的人,我也不是濫施同情的人,我只是……"

    我完全不知從何說起,他驕傲脆弱的心,是否與當年的九信一樣?

    "我想,我只是想……"最後我說,"對不起。"

    忽然後頸一涼——那是一滴淚,諾諾的。

    他問:"你聽說過省實驗中學嗎?"

    我訝然:"那是我的母校。"

    "我去年收到它的錄取通知書。"

    我整個身子都轉過去了。

    諾諾仍然笑:"我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姨媽、叔叔伯伯、表哥表姐,看圖識字畫片上所有的親人我都有,但是沒有付學費的人。"

    他依然笑著,我的肩背卻忽然感到劇痛,是他全身的力氣都壓到手上。他的聲音低低的,彷彿說給自己聽:"不過是一張月卡的價錢。"

    然後他開開心心笑起來:"其實上班也好,自己賺錢想怎麼用都行,下班就沒人管,又不用做功課,多舒服。你說是不是?"他問我,眼睛那樣明朗與年輕。

    我盯著他,慢慢問:"諾諾,你需要幫助嗎?"

    他只是微笑,非常溫和、非常溫和地說:"姐姐,謝謝你。"

    我靜默許久,說:"但我又有什麼呢?一個丈夫,一個肯付帳的人而已。當我遇上他,他什麼都沒有,然後他現在什麼都有了……"我怔怔地停住。

    諾諾突然說:"我媽媽以前也總說,她嫁我爸的時候他是窮光蛋。"

    "然後呢?"我不由自主地問。

    他笑:"他們離婚了。"——

    其實我應該猜得到。

    諾諾說,從此,他在法律上屬於母親。母親離婚後一嫁再嫁,諾諾易姓易得不知該如何向旁人介紹自己了。

    後來,母親老了。雖然母親是美女,可老了的美女像七寶樓台頃刻倒塌,滿地瓦礫,格外不堪與淒涼,身邊的男人就像是過客一樣。匆匆忙忙間母親又一次嫁錯了人。

    終於,諾諾被繼父連踢帶打趕出家門,鼻青臉腫的母親只敢在門後悄悄張望兒子一眼。諾諾重又姓許,但他父親200餘平方米的華宅裡已容不下他一張床。

    我不由伸出手,繞過身側,在他臂上拍一拍,彷彿是安慰,又彷彿是什麼。

    不過五月,窗外陽光燦爛,而大廳裡空調機噴出一團團白霧,一片清涼。空調機發出嗡嗡的聲音,時間似乎在一瞬間靜止,讓我驀然想起十幾年前與九信相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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