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問九信的原配。
十三歲相遇,二十三歲相嫁,然後相守至今。
如此簡單完美,彷彿神仙眷侶。
然而——也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是高中同學。我五歲上學,讀到高中也才十三,同學們都比我大,九信也是,大我兩歲。記住他因他奇異的姓氏,然而單純的年代,單純的年紀,尚不足以讓我注意到那個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少年,是如何的沉默英俊。
那年學校正開始實行課間餐,因是新生事物,學校的態度——幾乎可以引一句電影海報上的話:隆重推出。實驗中學是省級重點中學,同學少年多不賤,也積極配合。每天上午第二節課後,一室的熱麵包香及歡聲笑語,繚繞擁集,好像是人間天堂。
我自然是當中一員,直到有一天,我不經意地回頭,看到一個瘦長的身影正顧自起身,目不斜視地穿過教室,消失在門旁。
那個衣衫單薄的少年長久地站在空寂的走廊,背對著整個的熱鬧,佇立的身影像一根釘子,風一陣陣掀他洗得褪色的衣襟。
日復一日,在我們一室春風之際,他離開了——
九信是班上唯一沒有訂課間餐的人。
依稀知道他沒有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他過時陳舊的衣著說著他貧困的家境。貧困,在我概念裡,應如賣火柴的小女孩,瑟瑟發抖的,乞憐的,無助的,然而……
隔窗我看見他驕傲的背影。
我驚奇於他的驕傲,並且被深深吸引。
我記得那天,薄涼如絲的風,挾著時斷時續流蘇般細密的雨。天氣驟涼,手裡握著溫熱的麵包,我卻油然想起長廊裡的少年。這樣冷的天,他卻仍是單薄的舊衣,吃點麵包暖一暖會好一些吧?
他看見我,一怔。我把麵包遞過去:"哎,給你吃。"
他驀地愣住,整張臉漲得通紅,卻不動。我只以為他不好意思,抬眼看他,輕輕說:"你吃呀。"見他仍不動,我順手將麵包擱在欄杆上。
沒想到他箭一樣抄起來,一把抓住就扔到了樓外的雨霧裡。我陡然受驚,不知所措,"啊"地叫出了聲,淚水奪眶而出。
第四節課的下課鈴一響,同學們蜂擁而出,偌大的教室在剎那間空落下來。只有一個腳步聲,在我身側,猶豫。是他的腳步。我倔強地轉身,一眶的淚,忍了又忍。我恨這個不知好歹的男孩。終於聽見腳步聲,遲疑地遠去。
然而只幾分鐘後他便衝上了樓,一身的濕,大步走向我的姿態裡有一種堅決。而他的手裡,分明是那個被丟出去的麵包。
他停在我面前,我在淚光裡怒目以視。
片刻的靜寂。
我突然尖叫一聲,直撲過去想阻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我,我只能驚駭地看著他,把那個混合了雨水,泥沙,被人踩得不成形,被髒水浸泡得腫脹的麵包,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我目瞪口呆。
他終於艱難地吞下了最後一口,拍拍手上的土,定定地看著我,忽然,深深地笑了。
那男孩,笑起來頰上有個深深的酒窩。
從那一刻起我不再有別的選擇。
當時並不知道,只是喜歡與他在一起。放學時稍微晚走一會兒,同學們一哄而散,聽見他的腳步聲,沉靜地靠近,抬頭,相視而笑,然後並肩而行。我一路家事國事天下事,滔滔不絕。
喜歡一邊說一邊一根根扳他的手指:"我大姐叫葉朱,我二姐叫葉紫,嘿,大紅大紫,可見我爸我媽的宏圖大略,可是到了我,我叫葉青,我只是一片綠色的葉子……"他半天不說什麼,只是安靜地聽。
我又問他:"你的姓那麼奇怪,多難起名字。那你父親叫什麼?"
他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我隨我母親姓。"
我很好奇:"為什麼?"
他沉默了很久:"我是遺腹子,我沒有見過我父親。"
"遺腹子為什麼就不跟父親的姓?"我愈加好奇。
九信微笑:"葉青,你的為什麼實在太多了,你是一套會走路的《十萬個為什麼》。"
我理所當然地應該生氣。於是一嘟嘴,丟開他的手,腳下加快了速度,三步兩步把他甩在後面。總是在某一個擁擠的路口,在紅燈前等待,在整個城市的車聲人聲裡,我裝著全神貫注地看前方。
他在我耳邊悄聲說:"算我說錯了,你不是一套,你頂多也就是一本分冊。"
我忍不住笑。
他輕輕一牽我的手。
牽過我們的高中三年,又牽過我們的大學歲月。
然後我便要嫁給他。
當中……不是沒有辛酸回憶的——
不久前,某當紅作家在自己的專欄裡猶自有恨地說:"我可以原諒拋棄我的初戀男友,也不能原諒曾欺侮我的小學男生。
"蓋,前者固然是痛得撕心裂腑,卻是菊花的刺,血淚裡仍有花朵的芳香,我們因這痛而慢慢長大;而後者卻是真菌感染,受創處長出牛皮癬來,又癢又痛,有礙觀瞻,卻連向人哭訴都不能,而且不能治癒,長長遠遠地癢下去,疼下去。"
我深有同感。
我曾為九信揮過拳。
我一直記得那女孩在我耳邊嘁嘁喳喳時驚奇不屑的眼風:"呀,你居然跟問九信混在一起,你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嗎?"她是九信的鄰居,也是他從小學起的同學。
九信是私生子——
沒人知道那個男人是誰,無論人們怎麼對待九信的母親:胸前掛破鞋的遊街,暗室裡的關押,無數次地寫檢查,她都堅決不肯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她在牛棚裡生下兒子,然後,在最辛苦、最累最髒的翻砂車間裡幹了一輩子,直至終於患上職業病病休在家。那孩子,從小人人都知道他是野種,在整個家屬區,除了罵他、欺侮他、羞辱他,從來沒有人和他說一句話。
極度的震駭在剎那間使我失去了反應的能力,我只能呆呆地看著她。她的臉:輕蔑的,厭惡的,自信是好女人,因而有資格把公認的壞女人毫不留情地放在腳下踩的那種理直氣壯。
她無所不及地細緻描述著,重複地、不斷地用著同一個形容詞:婊子。
我卻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憤怒。
即使那真是一場錯誤,但是他們,又怎麼可以如此對待九信?
我打斷她:"我想,她這麼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她滿臉的眉飛色舞,被我這一攔,好久好久才調整成訕笑:"有原因?一個女人沒結婚,就有了兒子,這還不是賤,是什麼?"
我堅持:"也許是一場愛情,當初真心相愛,可是因為某些原因不能結合,一時糊塗留下孩子,是傻,不是壞。"——
我忘了交代時代背景。
那是八十年代初,男女生的來往,被稱之為"男孩女孩之間的朦朧感情";某男某女互通紙條、多說幾句話,會引起同學、老師、家長三方四面的大恐慌;女生們私人間悄悄討論,"喜歡"和"愛"是不是一回事?
果然她一愣之後,隨即眼睛一亮,拉長了聲調:"是嗎?我看,不是問九信的媽有愛情,是你對問九信,有愛情吧?難怪難怪。"
臉上浮起驚奇曖昧的似笑非笑。
我笑吟吟,伸個懶腰:"我是沒辦法啊。我自己滿心想的都是愛情,所以看誰都離不開愛情。那你呢,你看這個看那個都是婊子,是不是因為你,自己天天想的都是婊子?你是羨慕人家吧?"
我的攻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整張臉通紅:"你胡說什麼?"
我笑:"有句話怎麼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看誰都是小人。所以啊,看誰都是婊子的人,那自己,恐怕……"
她尖叫:"你才是婊子。"
我"嘩"地站起,簡單結實地扇了她一記耳光。
為此,我的高中三年,變得異常艱難。
也曾為他和家人糾纏不清。
母親一直覺得我應該有更好的未來。
那時,大姐、二姐每個月都寄托福參考書、各大學資料回來,並在每一個昂貴的國際長途電話裡諄諄叮囑我,要苦練外語,尤其是口語,爭取早一點考過托福,無論我選擇去四季如秋的加拿大或者人間天堂的美國,她們都可以為我擔保。
她們寄回的照片裡,大姐的背景是楓葉、雪、壁爐中的火焰;二姐的背景是高樓、跑車、紛擾的人群。
母親也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是,我知道,世界很大,好男孩比比皆是,但是屬於我的,只有這一個呀。
最後我對著母親掉下淚來。
我說:"媽,您的兩個女兒兩個女婿都是博士、博士後,您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我只想做一個平凡快樂的普通人,又有什麼不好?他家裡條件不好,他沒有出國的機會,但是我喜歡他呀。"
母親終於開恩,叫我把九信帶回家來。
就一起去江邊散步
九信隆重地來上門,言談斯文,舉止大方。與父親談得甚是投機,父親很滿意,說:"這小子,將來必有出息。"但是母親只是沉默。
我是那麼緊張,焦灼地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她終於歎氣:"倒寧肯他平庸一點啊,真的有了出息……"
她不再說下去。
磨折數年,雙親的探親簽證批了下來,他們決意長住,卻又擱我不下,幾番思量,幾至不能成行——當然最後還是走了。
我在機場,照例準備恭聽上至做人做事下至炒菜洗衣的種種訓示。然而母親緊緊拉住九信的手:"以後,你要善待葉青。"
我一呆,然後大哭起來。
就這樣嫁了。
有些事,我是後來才慢慢想通的。
比如母親的沉默。
有相當長一段艱苦黯淡的日子。月中在提款機上插卡進去,"卡卡卡"吐出單子來:"現金不足。"原來,錢是這樣一樁易耗品。
九信進了他母親的廠,那時他母親已死於肺癌。日子仍是:行在路上,背後有人指指戳戳:"看看,翻砂車間那個女的,你曉得吧?就是那個……"旁邊的人忙回頭:"呀,這麼大了唷,都不曉得他老子是誰?"
工廠從來嘈雜,職工慣例高聲大嗓。
九信一直在台車車間,一百多大學生,連清華畢業的都不算什麼。他做種種粗笨工夫,歷年防汛抗洪他都是突擊隊員——幸好始終是"時刻準備著"階段。
也沒什麼。我用醫院開的E霜擦臉,在後街的小店買衣服,與同事合夥批購絲襪。九信不加班、我們也不吵架的時候,就一起去江邊散步,或者去逛書市,還看一塊錢一場的錄像。
有一次糊里糊塗撞到三級片,百般解釋,警察才相信我們是夫妻,隨即面色溫和下來:"你們跑外頭來幹什麼?孩子小?沒房子?哦,沒錄像機……會有的。"
我一隻手一直在口袋數人民幣數目,生怕罰款。但他只在九信肩頭重重拍一下,我事後悄悄笑:"勉勵你呢。"
九信一路沉默,快到門口,在樓道的漆黑裡,他將我用力一抱:"葉青……"
忽然不需他說,我已全懂,"唰唰"落下淚來,聲音哽咽:"我自己願意的……"
對我而言,生命中的巨大轉折便是某一天晚上,九信忽然問我:"你信不信,世界上有報應這回事?"
後來才知道,當有人問你"信不信"時,就是他自己已經信了。
那個對九信的母親始亂終棄的男人,數十年來,宦途得意,到達頂尖地位,可能根本不記得當年的年少失足。後來他結了婚,唯一的遺憾便是他自己的小女兒生下來就有嚴重的殘疾,不能吞嚥,不能說話,終年臥床,只是一堆沒有情感意識的死肉。這麼多年,倒也認命了,何況他還有聰明美麗的長女。
沒想到,聰明美麗的長女婚後一年生下外孫女,竟然也是一個殘疾。這樣的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他幾乎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接受現實。
也許,這就是報應……
他的頭髮迅速地變白了。
老妻顫顫巍巍上寺裡求籤,求出的簽語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妻當即中風倒地,救活後半邊手足不能運動。
值此內憂外困,但是他的身家地位又不能不參加各種喜慶活動,其中一項便是九信工廠的廠慶。
在廠門口,由廠領導陪同他參觀光榮榜,他立在榜前良久良久,然後指著其中一個名字說:想和這個技術員談一談。
在簡單的例行問答之後,他終於問:"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到底是因為九信獨特的姓氏讓他記起生命中的問氏女子?還是真的如他人所說,是父子之間的血脈相連?
九信自此一路青雲直上。
那人為九信安排好了一切,包括財富和工作,九信面對這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似乎感到心安理得。他後來對我說,他有權利享受這一切,因為那個男人實在是太對不起他母親了。
我尚不適應他的富貴。
九信的父母……我至為好奇。
當然是巧遇,他們沒有順理成章結識的理由。但是就算是巧遇也要有邏輯上的可能性,他是人群中的焦點,她卻不過是芸芸眾生的一員,他們之間,隔了成千上萬無干的人。
我向九信追問細節,且喋喋不休。
九信勃然不悅,後來漸漸反應沒有那麼激烈。一次大約心情好,笑道:"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他們認識的時候我還沒生下來。"頓一頓,"他們分開,也是我出生以前的事。"
我頓時十分羞愧,再不敢問。
一天九信忽然遞給我一張照片:"我母親的,在她的遺物裡找到的。"又補一句:"你可能會感興趣。"
再普通不過的一寸免冠標準照,顯然是曾經夾在書本裡,天長日久,與紙頁粘連,後來硬撕下來,上面全是毛毛的紙斑,泛黃發脆。
然而我震驚於照片中女子那無法言說的美麗:長辮,玲瓏綽約的五官,略略憂傷的大眼睛,她的眼神似水如煙,難以捉摸……我將照片捧在手裡——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理由——
這種故事是很多的吧?歷朝歷代。高官顯宦與民間美女,偶然因為一段心事糾葛在一起,男歡女愛之際,也不會一點感情也沒有吧?然而她不過是他的閒花野草,到底是始亂終棄,他仍舊是他,而九信的母親……
如果不是因為他妻子基因裡可怕的遺傳因素……
如果他和九信始終不曾相遇……
九信正在伏案工作,我不由得自身後環住他,將額抵在他背上,剎那間,只覺得一切恍惚得不似真實。
驀地驚醒,已是七年過去。
生命中發生許多改變。
九信離開工廠,幾年內更換數家單位,每次調遷都要升一級,終於成為32歲的正處長兼某公司老總。
他漸漸,只穿某些牌子的衣服。
看電視新聞時臧否人物:"某,是個混混;某,有才氣可惜站錯了隊……"
帶我出入種種場所,氣氛奢麗如廣告中的幻境,我只用長裙,淡妝,微笑,寒暄。
如果傍晚電話鈴響,是回來吃飯,不響,則不回來——
有一次電話壞了很久,我始終沒有發現。
結婚七週年他與我共度燭光紅酒之夜,紅絲絨盒中,美麗的白金鑽戒熠熠生輝,銘刻著溫柔誓言:"心比金石堅。"
我將三房兩廳全鋪了我最心愛的淺紫與輕粉地磚,一格格的方塊斜紋,棉布花衣般的溫馨寧靜,是家居雜誌封面上的常有的景致。
同事們討論感情生活時舉我做例子:"結婚還是要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窮一點都不要緊,一起打拼嘛,有錢就好了,你看葉青……"
我漸漸成為大眾傳說裡的女子。
然而傳說並不都是幸福的。
《水晶鞋與玫瑰花》裡,灰姑娘終於遇上她的王子,騎著他的馬去王宮。而《三打陶三春》裡,那個承諾要娶她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後,派人暗殺她。
屬於我的傳說是什麼樣的呢?
一個溫暖的春夜,九信自後將我擁滿,我微笑將全身的重量倒向他,忽地一瞥,輕呼:"咦,你幾時買了條新內褲?"
九信笑道:"不好看嗎?"伏我肩上深嗅:"你用了什麼洗髮水,有草香。"隨即將話題牽引開來。
我仍喋喋不休:"我上次去香港不是才給你帶了一打內衣嗎?用完了?"——他的唇將我的一切聲音"嚴防死守"。
我並沒有十分在意這件事。
然而在電話響與不響之間,在暮色漸圍攏之前,在午夜自噩夢驚醒之際,我眼前異樣地掠過那桃紅燈影下淡藍的一瞥。
他怎麼穿的是三角褲?
我一直給九信買的都是平腳褲呀,而一個男人,怎麼會無端端去為自己買衣服呢?
裝作若無其事,問對過同事:"你老公有沒有自己買過內衣?"
她響亮地"嗨"一聲:"他,短褲上大洞小洞都捨不得換,說舒服舒服,我說我忙,叫他自己買,他說:'哎,哪有男的到那種櫃檯去的。'還不是我買。"
"那不是很難看?"隔鄰插言。
同事揚聲:"給誰看?我看十幾年了,不在乎啊,要是有人在乎,自己給他買嘛。"
一辦公室笑浪翻滾。
而暗夜裡我霍然坐起,渾身冰凍滾燙的汗。
誰,是誰在乎?有這樣一個人嗎?
我的疑懼,卻不可以對九信說。
他身上不曾有過香水氣息;我沒有在他的頸領處,發現過唇印的痕跡;也從來不曾有沉默的、立即掛掉的電話被我接到。
所有的猜測與不信,是否都是一個女人的多疑?
而若是真的,我又該如何?
命運總在一次次重演,直至我們不能承受。
我想起有一年過年,九信恰好不在家,臨走囑我與他的生意夥伴杜先生一同吃年飯。杜太太,我們叫阿霞。
飯桌上,杜先生的CALL機響個不住。
杜先生便頻頻低頭檢視數字,且坐立不安。
阿霞臉色鐵青。
我只有裝做一無所知。
是大年三十,一室燈火,華彩音樂,滿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著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顏色質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這樣的女人,除了十八歲的時候或許曾嫩如水豆腐——我也並未親見——幾時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過如此:兩肩頭皮屑,新襯衫上必定有筆挺的摺痕,一舊則馬上顏色混淆。
席間越來越難捱,雖然他們兩人皆連連給我夾菜。杜先生為我扯下大塊豬皮,說:"這種東西,據說美容最好。"
只是一句話,阿霞立刻乘虛而入,冷笑道:"那當然啦,女人堆裡打滾,誰還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風和神色凌厲如母老虎。
杜先生的情人多半是溫柔如鹿,否則何以互補。
但怎麼會有這種行徑?CALL機還在聲聲不斷,五分鐘一響。難道不懂得情人守則?這是春節,電視裡歌星笑星連環出擊,樓上樓下麻將震天,誰家違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這裡那裡砰一下,小孩子歡天喜地叫。想像那裡:一扇窗,一盞燈,一個人……
那女人不肯放過他,或者實在是寂寞。
杜先生終於忍無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對我一點頭,"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來:"你去哪裡?你回來。"撲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頭也不回就走,阿霞穿著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驚,連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讓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脫我,三步兩步往樓下衝。
杜先生的車失火一般疾衝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邊高呼:"出租車。"奔到馬路中間截車,"追上前面那輛車。"
我身不由己,隨阿霞在萬家團圓的大年夜上演《生死時速》之街道驚險篇,一路驚險萬狀,紅燈綠燈、雲霄飛車,阿霞連連催:"快一點,再快一點。"
司機說:"再快要被警察罰款了。"
阿霞把整個錢包都摔給他:"追上去。"
我們終於被攔在紅燈之後。
阿霞伏在我懷裡嚎啕大哭。
我來不及著外套,米黃的開司米毛衣上沾滿了阿霞的眼淚鼻涕,不由心生厭惡,卻還不得不擁住她,輕哄:"別哭,別哭。"
我忽然想起自己,當時就暗下決定,縱使一定會輸,也要輸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記起阿霞赤裸的足趾上鮮紅的蔻丹,她何嘗不是為婚姻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心內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