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了兩年大副,阿漁決定下來考船長。.
公司希望他能再做一段時間,王船長也再三挽留,怎奈他當船長心切,堅決表示要下來準備考試。
這不僅僅是阿漁一個人的心理,但凡略具雄心的「officer」,一旦當了大副之後,就開始想往船長的寶座上跨,熬了這麼多年,眼看就要攀上頂好時,誰不是急急地想邁上那─個定點?在航海事業上,船長、輪機長是整個里程中最高的一點,爬上了那─關,整個海上生涯就告一段落。有些人水遠將自己釘牢在那一點上,讓生命青春在大海中逐流,有些人則以此為轉折點,作為日後上岸謀生的基石。我不知道阿漁將來打算如何,在目前,他心裡只有一個願望──考取船長,為了向公司證明他的自信與能力,也為了證明他自己,他抱著勢在必得的決心全力以赴。
考試科目共有十項,國文、英文、國父遺教、中外地理、氣象學、航海儀器、船藝、航海學、避碰規則、航政法規及航運業務;要看的書堆起來有一人多高,其中許多條文都必須用心去啃去背,要在兩個月內準備妥當,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直比當年參加大專聯考還要繁重。為了增加效率,阿漁參加海員公會辦的講習班,每天去上課,又恢復了學生時代擠車等車坐硬板凳的生活。回家之後,更是書不離手,常常一個人念到深夜,有時我一覺醒來,看他還在伏案研讀,心裡真是又疼又喜,多半時候,我會替他準備可口的點心,在旁邊陪他一會兒,用眼睛輕柔地鼓勵撫慰著他,告訴他我以他為榮的驕傲,讓他體會出我對他的信心與期望。一切都在靜默中慢慢傳遞,在無言中溝通。阿漁的個性裡,有著患得患失的敏感與懷疑,加上好勝心強,往往會顯得心浮氣躁,有時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彷彿有十成的把握,有時又變得十分洩氣與頹喪。我知道,他的毛病是急功近利,將眼前的成就看得比一切都重,在這種時候,我必須等候適當的時機進言,有時堅持、有時軟化、有時鼓舞、有時勸慰,像一團水母般地黏附在他身邊,柔韌地溫軟地適應著他的變化,幫他抵禦著內心的衝擊,進入他的世界,體驗他的希望與憂患,分擔他的焦慮與喜悅。
我常常靜靜地望著他,隨時準備接納他疲倦的目光,給他關懷溫慰;他的成就與快樂,變成我唯一的大事,我感覺自己將自身的一切,整個兒奉獻給他與他的未來,熔入他的世界,成為他的一部分了。
有時候,我驚訝自己的感情,為什麼會對阿漁如此專注?這麼癡迷?這到底是一份什麼樣的愛情呢?
我不願多想,也不願深入去探討,假如說愛的本身就是一種奉獻,一種快樂;我愛自己的丈夫,我感覺舒暢與滿意,又何必非要去深究它形成的原由呢?
到了考試那天,阿漁起了個大早,心不在焉地吞著早點,再三地檢視用品,翻出講義來要看,我笑著走過去說:「不要看了,讓自己放鬆一點。」
臨出門前,我在他腮邊吻了一下,並且用力地環繞著他的肩膀,再一次給他最大的鼓舞與力量。
緊張的入試之後,是冗長的等待,直磨得人心力交瘁,比準備時的心情還沉重。
一個月後,終於到了放榜日期,阿漁反而變得「近鄉倩怯」,不敢去看榜,1F要我替他去看。這回我是絕不依他,
不論是好是壞!必須自己去面對它,幾乎是硬逼著他坐上車到考選部去看榜。
門口的告示牌上早已貼好了一排名單,白報紙上印著細小的打字體,只覺眼前一片黑螞蟻,才只看到一個標題時,忽聽阿漁拍手大叫:「唉呀!!中了!」
他的聲音充滿了絕對的興奮、驕傲、寬慰、喜悅,臉上的線條全鬆弛地跳躍著,眼睛裡散發出如朝陽般的光芒,這是兩個月來,第一次看他笑,第一次看見他這麼了無牽掛地放鬆自己。
我激動地將自己的手塞給他,任由他緊緊地捏著,欣喜之情激盪得我全身微痺,我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有感動地、熱烈地望著他,告訴他我是多麼的以他為榮。
第一個來道賀的是何船長,他熱切地握住阿漁的手,簡單而有力地說著:「你真行,真行!」
「哪裡……」阿漁的臉忽然紅了起來。
「要是小李還在……」何船長忽然轉變話題,他的語氣黯然,不勝唏噓地自語著。
自從小李失蹤,惠加入院後,何船長即退休在家,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得他變得好頹喪、好蒼老,外型上的改變反映出他內心深切的痛楚,他顯得更沉默更沉重,他的臉有如久經風霜的石塊,滿是生活的刻痕,每一條紋路都是那麼深重,在這些刻痕下面,是一個多麼痛苦的靈魂呀。
「於漁,你雖然不是我的女婿,可是我一直把你看成和小李一樣;今天,有幾句話要告訴你。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在各方面都比我們要幸運得多,只要肯努力有上進心,一定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做船長並不難,在工作能力方面,我知道你是絕對能勝任。難就難在待人方面,這不是考試能測驗出來的一種學問。有人活了一輩子都悟不出其中奧秘與道理;今後你必須按自己的性子冷靜而公正地處理船上的每件事、對每個人。干個幾年之後,趕快下來,我們不要在別人所羨慕的點上把自己釘死,當船長雖然工作輕鬆,待遇高;相對的,你也失去很多,比如家庭的溫暖、對妻子兒女的失職,這許多都不是金錢所能換回來的。子女的成長、妻子的青春,都是一去不回的,等到有一天,你往回想時會覺得萬分遺憾……。人的根在陸地上,房子和人都要生活在土地上,長年在海上飄,畢竟是不大正常,尤其對心儀更是不公平,她付出的比任何妻子多,而得到的卻比任何人少。千萬不要像我,在海上浮蕩了一生,妻子、兒子都沒有了,如今女婿又被大海吞噬掉……。」說到這裡,何船長的聲音頓住,無法再接下去了。
「何伯伯,您還有琴姨呀。」我鼓勵地安慰著他。
「對,對,我還有琴姨,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說到這裡,何船長眸中閃過一片亮光與柔情,聲音也緩和了許多,他接著說:
「下個月惠如就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我打算把這裡的房子賣掉,搬回淡水老家去住,帶著惠如、小強和琴姨,過一陣安靜的日子;我老了,對人生已經無所需求,只希望平平安安地安度餘年。今天晚上,我請你們便飯,慶賀子漁金榜提名。」
「您太客氣了,何船長。」
「不要跟我客套,這一年多來,大家的心情都不好,難得今天有好興致,又有好理由,何不開懷暢飲一香?」
「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晚上見。」
「再見。」
送走了何船長,阿漁連忙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公公,告訴我父母;通知公司;在一片道賀聲中,阿漁顯得意態飛揚,掩飾不住的喜悅之情使他整個人陷入一種迷醉之中,他定定地瞅著我,得意地說著:
「阿乖,你丈夫行嗎?」
「行,行,太行了,阿漁……」我知道他是個貪婪的人,在此刻他需要無盡的讚賞,無盡的安慰,無盡的關愛;我走近他,緊緊貼熨在他的前,將所有的所有,全部奉獻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