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妻(下) 第二章
    不知道是湊巧還是公司有意安排,阿漁、小李和惠如的父親──何船長,都在同一天走──離農曆春節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小李到紐約,阿漁和何船長派同一條船──一艘租給日本、往來印尼與日本間的油輪。

    飛機分別是上午十點和十一點半,一九點不到,兩家送行的親友都來到機場。這裡永遠顯得那麼匆忙、混亂;送行的、接機的,形成兩種不同的場面,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也使人感覺到人生聚散無常的飄浮感。

    結婚後的小李,在惠如的堅持和琴姨的婉留下,住進了岳父家。為了這件事,小李的父親頗為震怒,口口聲聲嚷著這是什麼年代,哪裡是娶媳婦,根本是嫁兒子嘛:原指望兒子結了婚,兩老可以享享清福,哪曉得福沒享到,連兒子也跑了,真是反了!反了!

    其實小李也蠻孝順的,上船兩年,每個月的薪水全數寄給家裡。和阿漁一樣,他是家裡的長子,下面有三個妹妹,父親在陸軍官校當教官,退休在即,身體又不太好,情緒難免很壞;加上當初小李要跟惠如結婚,他家人就不太贊成,一來嫌惠加是本省人,又是獨生女,在家嬌生慣養的;二來對她母親的事也耿耿於懷,十分忌諱,彼此心中先就有了芥蒂與成見。原來計劃在鳳山家裡住一段時間,結果只耽了四天,惠如就一個人氣回娘家,再怎麼也不肯回去,害得小李兩邊為難、左右不是,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還不知挨了多少罵,受了多少氣呢!後來還是公公和阿漁出面做和事佬,打圓場;並講明日後小李的收入一半寄給父母,一半寄給太大,這才算勉強地將一場風暴乎息下來。不過小李的父親對惠如依舊不諒解,認為她太沒家教,一點沒有為人媳的樣子。在惠如這方面,卻認為小李家人簡直不可理喻,固執、守舊,明明是普通中等家庭,偏要擺譜,搬出一大堆老規矩來壓人,這不行、那不能的,煩都煩死了。早上五點半就動手,別說煮稀飯不會,就連電鍋煮飯都不知道該放多少水,要她侍候公婆和三個小姑,她還不如在家當小姐來得乾脆。

    好在小李並不計較這些,對惠如還是非常體貼,尤其在她懷孕之後,更是呵護備至,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像個公主似的接著,頂在頭上,彷彿一件稀世珍寶,生怕一不小心碰壞了。有一回我跟惠如開玩笑說:「你像是水晶玻璃做的太大,我呢,倒像是鋼筋水泥太大。」

    她卻不以為然地回我一句:「你的心是實的,我的心是空的,你有的是靈肉一致的愛情,我卻只有被愛的負擔。」

    「被愛有什麼不好?」

    「有什麼好?」她冷冷地反問我。「有人說,被愛是幸福,愛人是快樂,我承認婚後我有幸福感,依恃感,安全感;但是卻從來沒有快樂過。」

    「那是因為你自己不讓快樂接近你。」

    人,真是不容易滿足的動物,他們一方面拚命追求自己所沒有的,一方面又不斷丟棄自己所擁有的;得不到的永遠是好的,一旦到了手,似乎就失去了它的價值一般。

    我不知道惠如是對愛情太執著呢?還是對現實太挑剔,抑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送小李上飛機,她連眼圈都沒紅,就像晚上又要見面一樣的自然,倒是小李,別看他個子那麼高大,感情倒挺脆弱的,千叮萬囑地交待琴姨好好照顧惠如;又一再要惠如自己多保重,百般關愛,萬般疼憐,難分難台,拉著惠如的手深情地握著;多少柔情多少愛,盡在一鉤纏綿之中,萬般繾綣,全欲寄放還留之中。我看見琴姨悄悄在擦眼淚,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雖然這是阿漁第二次上船,雖然在家裡早講好了今天不許哭的,可是……心中仍然抑不住那一陣陣傷感的波濤,這和第一次送別時的心境不一樣,除了為遠行而難過外,更加上幾分怨歎與無能為力的恐懼,以及一種刻骨銘心的淒愴,就像一個病人,第一次進手術房,心裡雖然害怕,卻只是對一個未可知的預定點所產生的畏懼,但是第二次再進手術室的心情,那種懼怕感卻是有形的,而且更深更重。因為你已經經歷過一次,明白了其中每一個過程,嘗過一遍切骨之痛,受過一次精神上的宰割,而今要重新領受一次,那種心理又豈是一個「怕」字所能形容的?

    自從上次在蘇澳為了上船的事和阿漁吵過之後,就不再提要他留下來的事。我明白,在他沒當到船長之前是不會下來的;我也明白,假如我堅持要他留下來,他會聽我的,但是他心裡會形成鬱鬱不樂,會覺得自己大材小用,會成天長吁短歎,怨個不停,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鳥或拴在門口的狗一樣沒精打采。當然,上船他不一定就有多快樂,但至少他覺得有希望,有成就感,肯定感,完成感,這不正是許多男人們終其一生所渴望得到的嗎?

    愛一個人,是要給他自由,使他成長,幫他發展其獨立性,而不是將他緊緊地綁在身邊,寸步不離地膩在一起。就有如放風箏一樣,要使風箏飛得高飛得遠,一定要放開手裡的線,才能插入雲霄,隨風飄蕩,享受到放風箏的真正樂趣,不管風箏飛得多高多遠,線還是在手上,到了該收回來時,只要輕輕拉兩下,它就會回到你手裡了,不是嗎?

    對阿漁,我總是用一種近乎母性的溫柔來容忍他,縱容他,慣寵他,愛他,只要他認為該做的、想做的,只要他選擇的、決定的,我都願意接受。我時常想一個女人一旦癡到了真,愛到了深時,是無條件的奉獻、無條件的給予。我知道,在未來一大串歲月裡,我必須有力量承受遠別的滋味,有力量撐起一個家,有力量擔負起教育子女的責任……。我難過,一半是為離別而傷心,一半是為未來的命運而沉重,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狂風暴雨裡控著一條載得過重的船……。我又怎能像惠如那樣瀟灑得連眼淚都不掉一顆呢?看到我和琴姨都眼淚汪汪的,惠如竟然笑了起來。

    「看看你們倆,真丟人!」她故意朝我們做鬼臉,挽起一人一隻胳臂說著:「走,我請客,上紅寶石飲茶去。」

    茶樓裡吵鬧得像菜場,污濁的空氣,沖得我直噁心,一點胃口都沒有。回到家裡,頭痛欲裂,屋裡忽然變得好空蕩,恍惚一下子大了好幾倍,空氣中浮散著清冷冷的孤單,只有阿漁的氣息猶存,想起昨夜的纏綿,耳畔的細語,如今景物依舊,枕邊人卻已遠在他鄉,再相見,又要一年多以後,想著、想著,不覺悲從中來,撲在床上,放聲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積壓在心頭的鬱悶,如山洪暴發般地傾洩而出。

    隱約地,似乎聽見有人敲房門的聲音,會是誰呢?過一會盈盈走過來,拉拉我衣服,指著門外說:「媽媽,嘟嘟來了。」

    可不正是子蘭站在身後嗎?我趕忙坐起來,胡亂地擦了擦臉,很困難很難為情地對著她笑笑。

    「嫂,我……我想跟你談談。」她定定地注視著我,咬咬嘴唇,遲疑了一陣之後又說:「也許我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你,抱歉……。」

    「沒關係,沒關係,來,坐在這兒,告訴我是什麼事。」我迅速地拂落了一腔的悲愁,換上真摯的誠懇來接納她。在某些時候,當你全心地替別人設想,你就會找到高於個人悲哀的幸福,也就會使得自身的痛苦不再那樣的強烈,進而得到一份穩定、一份力量。

    「嫂,」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彷彿要開始一篇精彩的演講似的說:「自從我到土產店去上班後,家裡人都很生氣,尤其是大哥,好久都不跟我講話,我不怪他,只能說他們對我不夠瞭解。在這個家裡,唯一比較懂得我的,只有嫂嫂你,所以,我想了很久,這件事還是先告訴你,請你跟爸和哥哥們說,免得又引起爭吵。」

    她停了一下,臉上浮起紅暈,顯得柔媚而嬌羞。

    「嫂,我要結婚了。」

    這幾個字,她是用很低的聲音講的,卻好似一排鋼炮般地轟得我耳朵嗡嗡作響,我迷亂異常,手裡的手帕掉落在地上,不知呆了多久,我的手仍然不斷在發抖。

    「啊?!結婚?你才剛滿二十歲呀。」我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是的,我已經答應了Pater的求婚,婚禮定在下個月初,過完陰曆年,他就要調回美國,我們一起走。」

    「誰是Pater? Pater又是誰?你真把我給弄糊塗了。」

    「一點也不用糊塗, Paler是一個美國籍的職業軍人,說明白一點,他是個二等兵,人很老實,不像一般美國孩子那麼輕浮,德州人,今年二十五歲,家裡有父母兄弟六人,他是老二。我們認識三個多月了,他對我很好,我也很欣賞他,就這樣;明天,我們請嫂到六三俱樂部吃飯,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聽完了她的話,我沉默了很久,心裡翻湧得歷害。專注地瞅著她那張很性格很年輕的臉,真想知道在這一臉堅定頑強下面,是一顆怎樣的心。接著,我試探地問著:

    「已經決定了?」

    「是的。」

    「不再考慮一下?」

    「不用。」

    「假如爸爸反對呢?」

    「我照樣要嫁!」

    「就是為了要到美國去?」我狠命地盯著她問。

    「這?……」她遲疑了一下,有被知悉秘密的窘迫,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也許吧!不過主要的是我們相愛。」

    她的眼底很快地浪起一層朦朧的霧氣,散溢著夢幻般的沉醉以及一種很特殊的光彩,使她的臉看起來柔和了許多,在黑密密的睫毛上閃著甜蜜的星光,在這一刻,她流露出一種特殊的柔情,使她變得好美,好動人。

    片刻之後,她抬起頭來,眸子中閃著瞭解的光芒,正經地看著我說:

    「嫂,我愛Paler,就像你愛大哥一樣,愛,像咳嗽一樣是忍不住的,對不對?」

    「呃……」

    「嫂,我會記住你跟我講的話,記住中國婦女的古老美德,知道女人的本份就是看家,等候、忍耐、服從;我嫁到美國,更要讓他們曉得中國女孩子的特色,對不對?」

    「對……」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眼睛又模糊了起來,在一片迷惘之中,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羞怯任性的小女孩,而是一個堅強成熟的婦人了,昨天腮邊還帶著稚氣的笑容,今天已換上自信和安詳,但願她內心和外表一樣堅強,但願她找到了自己所要的……。

    第二天,我帶著盈盈一起去赴她未來的洋姑爹的邀宴。以美國人的標準來看,他不算太高,長得也不很帥,藍眼褐髮,不苟言笑,挺嚴肅的;整個臉就像在左右兩邊用夾板壓過一樣向前後凹凸著,和中國扁平的臉孔象由前後壓過的完全不同,皮膚比盈盈還白還嫩,鼻子好尖好尖,像用刀刻出來似的,有稜有角;由於眼睛凹,看起來有點凶,難怪盈盈看到他直往後退,抱著我的腿不放。

    Pater一句國語都不會講,我的英語也不大靈光,只有搜索枯腸地挖出所有能用的字彙,拼拼湊湊,加上比手劃腳地和他交談,直急得一身大汗,也沒能正確地溝通彼此的思想,接觸到問題的核心。想兩個相同國籍的人,用共同的語言,都不一定能很恰當地表達出自己,何況子蘭的英文不頂好,而Paler對中文又一竅不通,今後他們之間的感情、意識、感受,要如何讓對方真切地體會明瞭?加上生活習慣、人情風俗、種族文化,存在的差異,又怎能使兩個人的步調配合得起來?當然,人是有適應環境、改變自己的能力,子蘭也曾自豪地說過,她只要有Paler的愛,生命就有了根,就是一個精神上的大富翁,而不在意其他的一切。但是,她到底不曾真正地面對過生活,不曉得現實是怎麼一回事,她哪裡曉得日常生活裡有多少無聊、瑣碎的惱人事情?

    我看看子蘭,她的視線和Pater糾纏在一起──一種長久而熱情的凝注,一種充滿愛情的對視,在此刻,在他們彼此的眼裡,沒有誰能比得上對方,沒有什麼事比得到對方更重要的了。即使告訴他們,橫在他們眼前的可能是一條冰河,相信他倆也會毫不猶豫地往下跳。

    古今不少詩人與醫生都說:陷入情網的人是局部瘋狂的──是一種很愉快的瘋狂,一種足以叫人失去理智的瘋狂。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心情益發地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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