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劇的製作人姓柴,是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女人。喬一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好像突然看到了三十幾的自己。只是可惜自己大概活不到三十幾,否則也一定可以兼具那種風韻和智慧。
她們從來沒有好好的談話過,只是偶爾知道對方的存在。喬一以前在電視上看到她的名字時,總是在想像她急著解下圍裙,拿起背包衝出大門,叮嚀正在慢吞吞的吃早點的孩子不能上學遲到,然後在大門關上的瞬間對老公說「再見」的鏡頭。
她現在看著對面那個美麗的女人回想自己曾經的想像,突然覺得十分可笑,然後她想像中的男女主角換成了她自己和邵雷,在這一秒鐘,她笑不出來了。她只能強迫自己收回所有思緒,看著前面不遠處的雨灘。
瓢潑的人工降雨從幾個演員的頭上滑落到肩膀,流淌在臉上和衣服上。每次NG喬一看著幾個人打著冷顫換乾衣服重新拍過的樣子,心裡有異樣的感覺。
四周的行人不時回頭看著這邊的幾個落湯雞,喬一的目光從他們身上移動開來,煩躁的皺起眉頭。
她坐在乾燥的台階上,手裡抱著厚厚的巨大毛巾,覺得寒冷和飢餓,她非常想念邵雷的「雞蛋做的,沒有奶油」的蛋糕還有他手掌的溫度。
她從穿流而過的人群的縫隙中看著拍攝中的火燎,拚命的思考: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會不會即使火燎這個人死去了,自己也不會覺得絲毫悲傷……即使他仍然活著卻屬於別人也不會感覺絲毫遺憾?如果她有十年二十年的話。只要過去十年,她就會像那個優雅的製作人一樣,美麗並且聰明,會在一秒鐘之內知道什麼應該做或者不。
前面的人群中出現了一聲「卡」,大家疲倦的散開,擋在喬一面前的雨簾終於消失。她覺得空氣中瀰漫的爵士樂的節奏,可是卻帶動不了周圍的人。她的目光緊跟著製作人和火燎的身影,在他們逼近的同時站了起來,把毛巾送到火燎手裡並幫他包在身上。
他一直在用手揉著眼睛,不停的對製作人點頭,逕直走進臨時休息室去了。喬一跟著螺旋鴨跟在後面,剛要走進去卻被走出來的製作人阻隔到螺旋鴨背後。兩個人互相善意的微笑,看起來卻無限尷尬。
「劇本寫得很好啊……」柴芷麗說,短短的頭髮被風吹起來。
「謝謝。」喬一覺得自己無比拙劣,站在對方面前顯得生硬呆板,她只能一直微笑,「大家都演得很好。」
「這邊滿冷的,要不要過去喝點熱咖啡?」
「哦……好。」喬一在心裡偷偷皺起眉頭,她發現自己同樣不能拒絕美麗的女人的要求。
她跟著柴芷麗到陰涼的避風處,兩隻手環繞著一隻溫熱的咖啡杯,發覺對方在看著自己的時候她顯得很不自然,盡力挺直腰板:「嗯?」
「我一直想,要寫出這麼好的劇本來,應該是個挺大年紀的女人,見到你滿驚訝的。」
「沒有啊,只有我這種年紀才會寫充滿幻想的文字吧。童話的套路還不都是一樣……」
「童話?」有著美麗的眼睛的製作人好像對喬一的話題饒有興趣,挑起一邊眉毛仔細地傾聽著。
「有個得了絕症的女孩子,一個英俊的男孩子……一場非常感人的故事。如果兩個人都很健康,那愛情就一定很坎坷。總之……就是這樣。一見鍾情,或者日久生戀,瘋狂的,但是越瘋狂就越好看。至少我喜歡看這種電影。」喬一隱約看到火燎從休息室裡走了出來,換了一身新衣服,頭髮上仍然有水珠。
「沒錯。用自己心儀的對象,演出自己心儀的劇目……賣點就在這裡。」
「可是仍然很幼稚。世界上哪裡有那麼多人得了絕症,得了絕症的女孩也不一定非要遇到一個英俊的男人吧……這個女孩也可能是只恐龍,是那種只能一邊寫偶像劇的劇本一邊唱著'女人與母狗'的呢……」喬一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的幾句話淹沒在杯子邊緣,她喝了一口咖啡,覺得苦味滲透到自己的骨髓裡去了。
「哈哈……也不是這樣啦。你以後會遇到更多的人,想法就會自然而然不同。」
「要是我有更多時間,我就會遇到更多的人。」
「嗯?」
「啊……沒有,我……可能要去旅行,很長的旅行。」
喬一忙亂的解釋完之後,回過頭才發現自己的視線已經被一個巨大的陰影給包裹住,火燎站在面前:「有沒有水喝?我很渴……」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他的頭髮上的一滴水珠淌到了喬一捧著杯子的手背上。
她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兩隻手懸在胸前捧著自己喝過的咖啡,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在她仍然保持猶豫的片刻,她身後伸出一隻手來,把一瓶礦泉水遞給了火燎。他打開了蓋子,退了一步,面對製作人和喬一大口大口的喝水。
「剛剛被雨淋過還能喝得下去……服了你。」柴芷麗站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回頭對喬一微笑一下轉身離開。
喬一盯著火燎的眼睛,想起那一天他在十米之外面對自己要水喝的情景,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荒謬。對什麼東西著迷了的人很容易把自己陷進那種情緒裡,就像買了彩票的人看到數字就敏感一樣,喬一寧可相信那次面對面的經歷不是巧合,是契機。
這種彆扭的想法讓她迷惑,也讓她在迷惑中有著模糊的快樂。謎底揭曉之前,任何猜謎的人都會保持一種輕鬆愉快興奮的心理,喬一寧可永遠停在這個角度,保持這種心態。
「劇本裡有好多淋雨的鏡頭。」喬一聽到身旁的人這麼說,左邊的眼皮跳了一下。
「嗯?也沒有很多……」喬一正大光明的轉過身去看著坐在旁邊位置的火燎,想要在這一秒鐘鑽研出自己喜歡上這個陌生的男人的原因。
她突然聯想到村上龍的小說裡某個男孩子對母親說:「那蘋果很好吃!不要再問了!你每天問個不停的……那蘋果很好吃,因為好吃所以我才吃它……」她在思考自己可不可以也說,「我喜歡他!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我才喜歡她……」但是左思右想卻覺得這種理由根本說不通。
「你上次問我那個問題……」
「嗯?」喬一的耳朵敏感的動了一下。
「就是關於你的小說裡面的情節。我想不太可能會發生吧……即使發生了也一定是拒絕,沒什麼異議吧。」火燎用肩膀上的毛巾擦著頭,整張臉都埋進了毛巾裡去。
當他再次抬起頭,卻發現喬一已經不在身邊。座位空空的,有一點咖啡灑在了座位上,杯子則放在旁邊。他環視四周,發現了一個向遠處堅定的行走著的身影,他的眼神卻變得極其複雜,在那一瞬間好像可以隨著陽光蒸發,滲透到別人的皮膚裡去一樣。
他走過來,把放在座位上的咖啡杯在桌子上放好,繼續沉默的擦拭著頭髮,他想喬一大概是跑回到螺旋鴨那裡去了。
喬一甚至沒有和螺旋鴨請假,她攔了一輛計程車跑回家裡。在她陰暗的房間的床上,她伸展疲累到極點的四肢,看著天花板上白色圓形的吊燈。她轉了個身,寂寞的聽著屋子裡鐘錶行走的聲音,伸出一隻手把邵雷放在床頭櫃上忘記那走的醫療書籍拿了起來不停的朗讀。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她明明知道一切事情都有著自己的進行規律,兩個世界的東西是無論如何拼湊不到一起的,可是為什麼那個人頭髮上滴落的水珠仍然可以讓她覺得感動……在他說出生硬的答案的時候。她不能不放下杯子趕緊跑開,她想她必須要理清一些東西,儘管她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麼,可是她卻再一次堅定的感受到,她就是無法避開火燎的吸引。沒有任何原因的,就像「沒有任何原因的不愛邵雷」一樣,她沒有任何原因的被完全分割開的另一個世界磁極瘋狂的吸引著。
她努力的朗讀著,寂寞得無以復加,努力的把邵雷的影像在腦子中烙印幾百萬遍。
她愛他,他愛她,她不愛他,他不愛她……他們三個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