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回事?」冷冰冰的嗓音從桌案後傳來,嬌脆悅耳,然而,聽到的人卻都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 資歷最老的「蘊寶齋」的林掌櫃硬著頭皮回話:「大小姐,今年的貨都不好進,梅掌櫃也是用了心的……」 「用心?」那聲音淺淺哼了一聲,隨即案板砰的一聲震動。「別給我來這套!他幹了什麼好事你以為我都不知道?林叔,這裡沒你的事,不用你替他遮掩!」 聽了這話,林掌櫃只能退開,不再插嘴。 大小姐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暴躁,她要是發起火來,就算是老太爺也擋不住,他還是乖乖站一邊比較好。 那人哼了一聲,坐了回去,慢悠悠地揚起眉。「梅掌櫃?」 好整以暇的聲音讓早已冷汗直冒的梅成安當即一顫。 誰都知道大小姐斥責手下向來不會客氣,而她一旦在氣頭上的時候好聲好氣地說話,八成準備拿人開刀了。 他硬著頭皮應聲:「大……大小姐有何吩咐?」 「吩咐?」她慢慢地道。「木材行的人歸你調遣,錢歸你調用,連我這個主子都說不上話,我敢吩咐你?」 微微瞇起的眼冷笑著望向他,雖是懶洋洋地坐在椅上,卻足夠教一干管事心驚肉跳。 梅成安還想死撐,然而額上豆大的冷汗卻不由自主地一滴滴落下來。半晌,終於雙腿一軟,咚一聲跪倒。 「大小姐,小人知道錯了,求大小姐原諒!」 「唷,怎麼求起我來了?」仍是冷眼斜睨,似笑非笑地挑眉。「不是說非你之過嗎?既然如此,求我做什麼?」 梅成安這時哪還敢頂回去,只是磕頭不止。「大小姐,是小人的錯,小人不敢再狡辯了,求大小姐手下留情,饒了小人……」 「想饒你也可以。」方氏商行的新一代主事者沉下臉來,冷然道:「自己招,招到我滿意了,就饒了你!」 「這……」若是一不小心招出大小姐不知道的事,豈不是自己找死? 「不說也可以。」她優閒地笑了笑,說出口的話卻充滿十足的威脅意味。「煙波,薛大捕頭不是正在我們家嗎?去請他過來瞧瞧。」 立在她身後的貼身婢女立刻機伶地應聲:「是,煙波立刻就去。」 「別、別!」梅成安這回實在是撐不住了,忙不迭地阻止煙波的步伐。「小人招,小人立刻就招!」大小姐肯私了還好,若是當真報官,他才真是吃不了兜著走! 梅成安乖乖地把收受賄賂、安插自己人進木材行,還有挪用公款、進次等貨之事統統招了出來。 眾管事瞠目結舌──這個梅成安也太大膽了,不說老爺子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就是老爺子教出來的大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燈,敢在方氏商行裡做出這等事,根本是不要命! 「你們都聽清楚了?」她看似漫不經心地拾起桌上的筆,撥弄著筆上的狼毫。 眾管事連忙點頭。「是,小人都聽清楚了。」 「那你們說,這事該怎麼辦?」 眾管事面面相覷,梅成安犯的事太嚴重了,他們說輕說重都不好。 「算了,我懶得為難你們。」啪的一聲折斷狼毫,她陰森森地對梅成安冷笑。「給我把吞進去的銀兩都吐出來,再自己去衙門領四十杖,我就放你回老家。」 「大小姐!」梅成安大驚失色,「小人知道自己該死,求大小姐不要報官。」 「放心。」她挑眉,冷笑望著他。「你自己跟薛捕頭說就是──如果不想打那四十杖也可以,另外拿一萬兩出來……」 「小人自己去領杖,求大小姐饒過小人。」梅成安忙不迭地求饒。 一萬兩巨款他哪拿得出來?自己一年的工錢也不過幾百兩而已。 「那還不快滾!」 「是、是。」梅成安嚇得屁滾尿流,磕了頭,急忙離開。 依然坐姿不雅的人哼了一聲,對眾管事道:「你們都看見了?」 「是。」 「那就好,都回去做事吧。林叔,你先留下。」 眾管事退下,獨留林稟堂一人。 他是方氏商行的元老,老太爺一手培養出來的助手,在方家身份非比尋常,如今當家的大小姐對他也是器重得很。 坐在上座的女子看來二十未到,煞是秀麗可愛,卻一臉桀驁不馴。 這便是方氏商行如今的當家,方老爺子寵如珍寶的孫女──方無非。 方無非坐直了身軀,聲音消去了方纔的銳氣。「林叔,你坐下吧。」 「是。」林稟堂在下座坐定,笑道:「大小姐,你剛才又發脾氣了。」 說起這個,她怒氣未消,抱怨道:「林叔,你也太寬厚了,梅成安敢做到這種地步,他才不會聽你的警告了事,不嚇嚇他,只怕會成了其它商行的壞榜樣。」 「可是,他還不算大奸大惡……」 「所以我才留他一條性命。」說到這裡,方無非不禁冷笑。「這種小人貪得無厭,不教訓教訓他,我心裡不舒服。」 「是該教訓。」林稟堂知道不能在這時候跟她爭辯,便笑著岔開話題。「話說回來,大小姐,木材行的掌櫃要由誰接手?」 方無非懶洋洋地打個呵欠。「林叔覺得誰合適?」 林稟堂沉吟了一會兒,「梅成安的副手宋誠還不錯,熟悉商行情況,而且老實,由他接手再適合不過。」 「那就他吧。」一點異議也沒有,方無非爽快地一口答應。「這事你安排就是。」 「好。」 「嗯,我要說的就這個,既然林叔有主意,我也不必管了。」說罷,方無非站了起來。「生了一天的氣,餓死了。煙波,我們回府。」 洛陽方氏乃經商世家,現今方氏商行遍佈大江南北,富可敵國。 這句話,是記在大內密捲上的一句話,可知方家富有到了什麼程度。 方家有錢,那是肯定的,單是洛陽,就有數百家商行屬於方家,如何不富?可惜方家人丁不旺,幾代單傳,不管當家的娶幾房妻妾,都只有一條血脈延續下來,而到了這一代,只生了一個女兒,便是剛繼承商行的方家大小姐方無非。 普天之下,恐怕沒有哪個女子能像她這麼理直氣壯地站在檯面上呼風喚雨,然而這也注定了她不能像尋常女子那樣享受女兒家的幸福──要掌控方氏商行的人,沒有時間也不該沉溺於胭脂花粉中。 幸而方無非並不是喜歡華衣珠玉的女子,十足十繼承了爺爺的精明能幹,幾年來把方氏商行整治得井井有條,教原本存有疑議的人們無話可說。 然而,在商場上翻雲覆雨的方無非,面對自己的家人卻往往頭痛無比。 「非非,非非!」一聲聲膩死人的嬌脆聲傳來。 剛踏進家門的方無非,身形還沒站穩,就見一個綠色人影翩翩而來,撲進她的懷裡。 一股熏人芳香衝進鼻腔,將她差點熏暈。 接住懷裡的柔軟身軀,方無非無奈地說:「娘!你這是幹什麼?」 懷中的婦人抬起頭來,年近四十,卻保養得肌膚如玉、明媚照人,有如二十出頭,教人怎麼看怎麼不相信會是個二十歲孩子的母親。 方夫人露出深受打擊的神情。 「非非不喜歡娘了是不是?娘好傷心啊,過來迎接女兒回家,女兒居然不要娘了。嗚,我好命苦……」 「娘──」果然一回家就會頭痛,「我不是這個意思。」 泫然欲泣的臉立時綻出笑容。「這麼說非非是喜歡娘抱的?真是好女兒,不愧是我生的……」抱住女兒,心滿意足地磨蹭幾下。 「停停停!」再不叫停,恐怕接下來又得聽一長串的囉唆。「娘,這樣我很累,能不能先放開我?」 「哦。」方夫人乖乖地鬆開手。「非非啊,看看你,黑眼圈怎麼又重了?娘叫紅箋熬給你喝的大補湯你有沒有喝?」 「有,當然有。」這個時候就算沒有也要說有。方無非由著母親在自己臉上到處亂摸。「娘,這個時候你不跟爹吟詩作對,跑來門口幹什麼?」 說到這裡,方夫人眼圈一紅,氣呼呼地道:「他哪有空跟我吟詩作對,有了小妖精,眼裡就沒我這個元配!」 方家大夫人口中的小妖精,正是方老爺的二夫人秀如,兩人成天針鋒相對,譏來諷去,每每吵得方老爺想拿裹腳布上吊。 告狀完畢,方夫人又拉著女兒哭訴:「非非,你爹爹好沒良心,怎麼說我也為方家生了你,這二十多年也無怨無悔地侍奉他,他居然整天跟小妖精出雙入對,理也不理我!」 無怨無悔地侍奉?大姐,二十多年十指不沾陽春水,飯來張口、茶來伸手,閒時吵吵架、回回娘家、鬧鬧彆扭,這叫哪門子無怨無悔地侍奉? 當然,這話不能說出口,方無非像哄小孩一樣地安撫母親。 「娘,怎麼說你也是方家的大夫人,我知道你不會跟二娘一般計較的,不然怎麼叫當家主母呢?」 幾句似褒似貶的話,讓直腸子的方夫人當即被哄得高高興興。 「沒錯,我是方家主母,跟個小妖精計較什麼。」說著,拂了拂衣袖,倒當真有幾分氣勢。 方無非心中暗笑,表面上不動聲色,笑著拉母親進屋去。「好了好了,娘,你回去對爹好好說,他就知道你還是最好的。」 方夫人想想有理,當即眉開眼笑地揮揮繡帕。「還是非非聰明,娘聽非非的,這就回去。」 「嗯。」方無非笑瞇瞇地點頭,等母親像蝴蝶一樣飛遠了,才吁出一口氣,捏捏自己笑僵的臉。「呼……總算走了。」 有這麼個天真孩子氣的母親,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霉。 「累死我了,煙波,等會兒幫我捏捏。」今天氣了一整天,剛才又站了好一會兒,筋骨都麻了。 「是,小姐。」好笑地看著夫人走遠,煙波不忘提醒道:「不過,在此之前,老太爺讓您先去見他。小姐,您別忘了。」 「哦。」聽她提醒,方無非才想起這碼事,有氣無力地說:「那你先回去叫紅箋給我準備吃的,快餓死了。」 「是。」 揮揮手打發走煙波,自己慢悠悠朝方老太爺的書房走去。 通常傍晚時,方老太爺都會在書房前修整院子。 「爺爺。」方無非走近,覺得眼前閃過一道白影。咦?剛才她是不是看到了什麼不該出現的東西? 方老太爺抬頭,見是她,笑瞇瞇地招手。「哦,無非啊,過來過來。看看爺爺剛買的這株魏紫,不錯吧?」 「爺爺。」方無非可沒心思看什麼魏紫,只是瞅著書房門口。「誰在您書房裡?」 「什麼?」方老太爺年紀大了,有些耳背。 方無非提高音量,「我問誰在您書房裡?」 「你要進書房?好啊。」方老太爺很慈愛地摸摸孫女的頭,「無非真是好學,爺爺好高興。」 被打敗了!方無非決定放棄這個話題。 「爺爺,您找我來有什麼事?」 「沒事不能找你了嗎?」這時耳朵倒挺靈敏的,「無非,你今年十幾了?」 「二十。」她敢發誓,雖說全家上下把她捧在手心裡疼,但恐怕沒一個人記得她今年已二十歲了。 「二十?」方老太爺一手拿著大剪子,一手摸著下巴自言自語:「歲數不小了啊。」 當然,您都一把年紀了不是?方無非找塊乾淨的石頭坐下。 「爺爺,我生辰還早得很,您問這個幹什麼?」 方老太爺兀自喃喃自語:「難怪我今早出去聽人說我家無非是老姑娘,都已經二十了啊!」 「爺爺!」方無非耳尖得很,眉毛豎起。「誰跟您說我是老姑娘?」她拉拉袖子,咬牙切齒。「不想活了是吧?」 方老太爺看看她,笑瞇瞇的。「無非,爺爺想抱玄孫了。」 彷彿沒聽見似的,方無非不耐煩地問:「到底是誰在您面前嚼舌根,說我是老姑娘?」 方老太爺不答話,依舊笑瞇瞇地瞧著她。 方無非一愣,後知後覺地想到剛才爺爺說了什麼。 玄孫?爺爺的玄孫,那不就是…… 她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自己鼻頭。「爺爺,您在說我嗎?」 「嗯嗯。」方老太爺用力點頭,背著手笑得慈祥。 「不行。」方無非揮揮手,乾脆俐落地拒絕。「我沒空。」 「這好辦。」方老太爺笑說。「反正你爹和你兩個娘都閒得很,交給他們辦。你呢,照舊做你的方家大小姐,到時乖乖入洞房就行。」說著頓了一下,「嗯……兩個月應該就行了。」 什麼叫作入洞房就行? 方無非跳起來抗議。「爺爺,您開什麼玩笑?我的終身大事,您叫我到時入洞房就行!萬一找個敗家的回來,那不是毀了我一輩子?」 「這你放心。」方老太爺摸摸她的頭,眼睛笑成一條線。「你爺爺我,對像早給你找好了。這個人呢,是爺爺我從小看到大的,人品、樣貌、才學,半點問題也沒有。」 方無非嗤了一聲,「您開玩笑吧?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有這號人物。」 「你的長命鎖還帶在身上嗎?」 她伸手摸了摸。「在。」好好掛在胸前呢! 方老太爺不快不慢地公佈答案:「那就是你的訂親信物。」 「什麼?」方無非跳了起來,「爺爺您在開玩笑吧?我什麼時候訂的親我怎麼不知道?從小到大您都沒告訴過我。」 方老太爺晃晃手,仍舊笑瞇瞇。「這是你在週歲的時候訂的親,爺爺一直覺得你還小,就沒有說,既然現在你都這麼大了,那就告訴你好了。」 週歲?方無非驚得瞠目結舌。 霍然踏前一步,她臉上殺氣騰騰。「爺爺,您把我許給誰了?」大不了她暗地裡砸座金山過去,把這門婚事砸吹了。 「哦,這個啊,你也認識的。」方老太爺慢吞吞地重新拿起剪子修剪枝葉,「就是住我們後面的儲家的二小子。」 方無非聽了一驚。「儲家?難道是儲少漠?」 方老太爺抬起頭,從懷中摸出一塊糖。「無非答對了,爺爺給你糖吃。」 吃個頭! 方無非變了臉,顧不得長幼之分,甩下方老太爺便氣呼呼跑遠。 方老太爺慢慢地剪下一根枝葉,看著孫女跑走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說:「怎麼樣?儲家小子,我孫女配得上你吧?」 書房裡慢慢走出一個書生,清俊的面容此刻含著淡笑,微微點頭。 「您把她教得很好。」 「那當然。」方老太爺自傲地揚了揚下巴。「我的孫女,當然是最好的。」 「氣死人了!」方無非氣沖沖地跑回房間,把兩個婢女嚇了一跳。 「小姐?」煙波連忙奉上茶,「您這是怎麼了?」 一口喝完,方無非砰的一聲把茶杯重重摔到桌上。 「爺爺居然說他早就把我許給別人了!開玩笑嘛,二十年來從來沒告訴我,現在倒好,一開口就要我成親!」 另一個婢女紅箋捧著一籠水晶包子走過來。「小姐,老太爺要您成親?」 「對!」方無非咬牙切齒,「而且是個我老早就看不順眼的傢伙!」 煙波與紅箋對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問:「誰?」 「儲少漠!」說起這個人,方無非就火冒三丈。「這麼多年半個字也不跟我說,現在突然跟我說我跟儲家那個混蛋有婚約,不是笑死人嗎?」 那個住在她家後面,從小就跟她不對盤的儲少漠居然跟她有婚約?簡直是豈有此理! 紅箋疑惑地問:「小姐,老太爺說讓您現在就成親?」 「是啊!你說荒不荒唐?突然就跟我說我有婚約,然後讓我兩個月後成親……笑話嘛!儲家那個混蛋好多年不在家了,我就不信他能在兩個月內趕回來。」 「小姐。」看著她怒髮衝冠的樣子,煙波卻又不得不說:「其實……儲家二少已經回來了。」 「啊?」方無非聽了一愣。 煙波嘴角一抿,似乎在暗笑。「紅箋今天看見了,說是儲家二少中午的時候進了儲家大門。」剛才她聽紅箋說的時候還有點摸不著頭腦,照現在看來,這個消息應當是正確無誤了。她來到方府才兩個月,就已經聽紅箋說了很多關於儲家二少和小姐之間的恩怨,如今看來,兩人恩怨還真是不淺。 方無非不信地再問紅箋:「你說儲少漠那個混蛋回洛陽了?」 「對。」紅箋老老實實地點頭,「我今天中午出門去買小姐愛吃的綠豆糕,結果就瞧見儲家大門口停了輛馬車,馬車上下來的就是儲二少。」 「不可能吧?」方無非當她開玩笑,「那個傢伙都消失五年了,怎麼可能一點消息也沒有就回來?紅箋,你是不是太久沒看到他,把儲大哥錯當成他了?」 「不會啊!」紅箋睜著一雙童叟無欺的眼睛,「儲大少長得壯,又有鬍子,我看到的那個人很斯文,是個書生,看模樣是儲二少沒錯,跟五年前沒什麼差別。」 話剛說完,就見方無非忽然砰的一聲一拳敲到桌上,嚇得紅箋有些結巴。 「小、小姐……」 「沒事。」方無非若無其事地拍拍手,「我手癢而已。」說完,轉頭叫道:「煙波,給我打水來,我要洗手。」 煙波與紅箋面面相覷,然而誰都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好乖乖出去打水。 兩個婢女出去,方無非握著茶杯的手一緊,一張清秀雅致的臉龐上,怒火燒上了九重天。 不必明說也知道──她,方無非,現在非常非常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