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齊飛用著滿布紅絲卻意念復雜的眸子瞅著他。
岳麓摸不清這眼神所擔負的含義,像埋怨又像求助,只能硬著頭皮道:「你說過,只要我願意,你這兩個月都給我的,不是嗎?」
話一出,白齊飛像了個心事般吐出一口長氣,同時閉上了眼。
不管心裡怎麼准備面對這樣的結果,岳麓還是有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他很想自他嘴中知道他和韓玉軒之間到底存在了什麼又到了什麼地步,可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就堵住了。
或許是因為內心深處也有屬於自己的驕傲吧,不想在他跟前顯得不干不脆,要逼自己露出和他一樣無所謂的表情,告訴他,感情,你玩得起,我也玩得起。
但,那真的太難了,這副無所謂的樣子才撐不到半晌就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對自己的無限痛恨。痛恨他演了幾年的好戲自己都不自知,痛恨自己對他毫無辦法,更痛恨今刻還自投羅網。
岳麓雙頰輕動,好半晌才神情蕭索的點點頭:「總之,我願意,兩個月就兩個月!」
「你吃東西了嗎?」像下了決意,白齊飛有意無意的避開他眼光,閒聊似的問著他。
岳麓沒有回答,緩緩走向他,雙臂一張,突地將他抱進懷裡,或許,這動作太直接,岳麓感到白齊飛整個人都僵硬起來,直過了好半晌,才做賊似的將臉頰貼到自己肩頭,緊縮的雙肩也緩緩下垂。
「為什麼會和他?為什麼他會來?為什麼……」
「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了……相信我,真的最後一次了!」
感受他信賴似的依靠,岳麓神思不禁有些恍惚。什麼時侯開始,高潔俊雅的他,竟淪為一個甘受他人凌辱的禁臠?而對感情一向灑脫自如的自己卻又甘於承接這樣一個男人?他,真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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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下來,偶爾望著他,岳麓還是覺得有些寂寞。盡管這夢寐以求的男人自那日起就馴順的任自己靠近,親吻、擁抱、愛撫,甚至,占有。
當然,真要說原因也道不出什麼具體的想法,只知道來客棧後,聽白齊飛對自己表白時,心裡真是興奮而激動的。畢竟,早在多年前,他就闖進了自己心砍。
而當自己醉了幾日,終於橫心接受那難以想象的條件以得到他時,卻發覺他的心反而離自己更遠了,這是種很難解釋出的感受,即便一切進展得如此順遂,如此完美,一股深不見底的寂寞還是彌漫了胸腔和周身。
回想當天,自然而然褪去了他披在身上的薄被,見到那善穿白衣下的精健身形。
並不白晰也不黝黑,呈現出多年軍旅的結實。一開始,他神情還有些僵硬,連輕輕撫摸都顯得緊繃,尤其當看到他前身後背皆有些紅腫帶血的咬痕及雙手捆綁的痕跡時,他的眼神竟轉為畏縮驚懼,神態則猶豫而迷茫,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他這麼對待你?」岳麓看著這些傷痕,胸口的欲望漸漸熾盛,它們已激起了潛伏在靈魂深處,一股殘忍般的激情。可是轉念想到一切皆是那驕恣的駙馬爺所造成卻又倒盡味口。
白齊飛感受到他陰涼的眼神及漸煺的熱浪,忙不迭輕拉他的手,覆於胸前,滿臉委婉。
說真的,岳麓看不慣他這麼卑微的表情,在心裡,他可以高不可攀的,然而不可諱言,這樣的神情又讓人心醉神馳,甚有種征服的快感。
罷了,就這麼五十來天的日子,知道這許多又能如何?
事情一想通透,岳麓整個人就欺了過去,瘋狂的開始侵略這個身體。
那時,每個傷口遠比任一口春藥媚酒還催情,岳麓撫摸著,囁咬著,發狠了力,企圖要把它變成自己的痕跡,彼此的身下都很快的腫脹起來,也因相互的摩擦愛撫都盡洩江河。
欲望是難以這麼一次滿足的,但是岳麓對他還是心疼。
因為他實在無法想象,也不想去想象韓玉軒到底怎麼整治了他,就宣洩這一次,竟像去了半條命,整個人近乎虛脫的倒臥床上。
「我真是瘋了魔、昏了頭」看他這樣,岳麓心裡又憐又妒,生生壓抑著痛楚,要他好好躺著,自己收拾殘局,並忙著打水燒開,幫他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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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棧待幾十日,兩人終於整束行李,再度閒游,他們來到有著小秦淮之稱的碼頭,小販走卒,人來人往煞是熱鬧,抬眼望著江面上游蕩著大大小小華麗畫舫,裡頭正不斷飄送著悠揚的琴音與歌女們的小曲兒。
「我們也找個船家,跟他租個船,隨風而行,好嗎?」白齊飛忽然笑著說。
「嗯,好啊!你決定就好!」
白齊飛故意忽略岳麓滿臉不明的憂郁,興沖沖奔到渡船頭商家旁和他們指指劃劃,待回來,已滿面笑容的指靠著江邊一艘異常華麗的船舫:「走吧,我包下了那條船也教船家不用上來了,咱們自個兒搖槳,想去哪就去哪!」
當岳麓一上船就發覺這確實是個十分好的主意,這樣一個遠離塵囂的空間遠比待在客棧更讓他松心。起碼,可以無時不刻的表現出自己心裡對他的依戀與欲望。
剛上船,兩人都只淺酌著酒,饒有興味的欣賞岸邊景色或隔鄰的各色畫舫,然而當夜臨江面,船舫漸漸稀少,便頗有默契的緩緩步入艙內。
身處隱密孤舟加上酒味助興,玩弄起來別具一番滋味,岳麓不知是不是彼此都醉意太濃,竟覺今夜的白齊飛特外貼心活潑,不止會和自己嘻鬧玩笑更熱情如火,完全別於客棧時的拘謹被動。
「你醉胡塗了!」打鬧之間,岳麓笑著用力抓住他雙腕,高置於頂,下身緊緊貼住他,興味盎然的盯著被自己扯亂上衣的白齊飛。
「醉了好醉了什麼事都自願了」白齊飛雙瞼半掩,醺紅著臉,若有所思的笑著。
「怎麼?不喝酒,平時不自願嗎?」岳麓沒多想,刻意皺著眉:「那不挺委屈了?」
「委屈」白齊飛醉眼迷蒙的冷冷一笑:「有些人卻只當是報恩啊」
「什麼?」
「青海的草原風疾的漠西難道就比不上我?我是再世諸葛啊!一個擁有改變歷史、統御江山的大軍師啊!」白齊飛忽地狂放的吼將起來。
岳麓看他身體激動的扭動,說話更是語無淪次,不禁哄起他:「是,是,是,你是再世諸葛,那我是什麼?趙子龍?」
「趙子龍?」白齊飛殺住情緒,轉臉陰笑:「不,你才不是趙子龍,你是馬謖!」
岳麓調皮一笑:「馬謖?這我可不依,沒的被你斬了頭呢!」
「可馬謖聽話啊?你不挺聽我的?」白齊飛翻翻眼,忽然大喝一聲:「馬謖聽令!」
「屬下在!」岳麓被他嚇一跳,隨即故作正經的應了聲。
「今後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得跟著丞相我,披瀝肝膽、斬將殺敵──」
「是!」
「丞相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得死!」說這句話時,白齊飛的眼神清澈了,神情也認真了。
岳麓被這炯炯目光盯得有些驚疑,甚至覺得那像在等待著什麼答案似。
「是,丞相要我生,我就生,要我死,我就死」也不知是哪句話攪動了肝腸,岳麓覺得胸口再度充滿涼意,忍不住就伏下身,依在他身上,將頭埋入他耳畔,輕聲:「這世,我岳麓跟你出生入死,在所不惜,即便你只給我兩個月,我的人和心,一輩子跟定你了」
「你要記得你說的話岳麓」
「馬謖是諸葛亮的斷頭臣,我岳麓是你的斷頭臣,明月為誓,永不相負」
岳麓話一落,白齊飛就側了臉,一口封住他的唇,最後翻了身,熱烈的與他廝磨愛撫起來
熱體交迭,情欲漸漸難抑,不一會兒兩人就粗暴的扯去彼此衣服,翻滾在冰涼的甲版上,月光斜照,岸邊猿啼,兩顆心不再拘謹不再壓抑,彷佛天地間只有兩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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艙內十分寬大,頂頭掛了個小油燈,角邊一個小巧的方桌置了四色甜點和酒。這裡是他們經日來翻雲覆雨休息嘻鬧的地方。
岳麓躺在軟茸的波斯毛毯上頭身上齊整的覆著暖被,不知為何忽然驚醒但覺眼前一片黯然心中明白許是深夜,待自然的朝旁一摸,身邊空蕩蕩,忙翻身坐起,發覺身邊的人已不見了,透過艙口隔簾隱約感到白齊飛似乎在甲板,心才靜下來。
今天是初三了吧?從中軍帳出來已四十多天了
自登上畫舫後,除了補給些飲食或梳洗身體幾乎不再下船,因此日子過得有些模糊不清,不得不屈指計算著兩人過了幾日了──真的很留戀這樣隱秘的世界,也貪圖和他在一起的時間。
每日豪放對飲、作詩猜謎,飽暖思淫欲時亦縱情恣意毫不壓抑,日日這麼開心至極的沉睡,卻又在悲哀緊張下驚醒。
因為歡樂和憂郁的比例漸漸在心頭失衡,尤其知道白齊飛這一趟根本完全不是為了什麼回鄉祭墓,純純然就是要醉心玩樂,心裡就更不想離開。
岳麓仰身躺下,真想就這樣死了算了死了,什麼痛苦也沒有了,而他也不會再離開了對,就這麼死了吧!不然往後的日子該怎麼熬?
「齊飛,喝杯酒暖暖身吧…….」走到甲板,岳麓神情僵硬的遞給他一杯酒。
「你怎麼也醒了?」白齊飛回身著他一笑,忽略了他的不安,接過手卻沒有喝下,只站起身朝著船頭走去。
但見山巒早藏夜色,水波粼粼,月光渾圓的反映湖中正自搖晃生姿,岸邊則傳來各色蟲鳴,風暖拂頰煞是舒暢。
「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季花,灼灼有輝光悅擇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盼發媚姿,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衣裳」白齊飛低沉溫柔的聲音輕輕響起,只是念及此,即停住了口。
聞此詩吟,岳麓整個人不由顫栗起來。他知道這首是魏晉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詠懷詩,因此也了解末段未自白齊飛口中吐出的詩句──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突然,見岳麓身形一動,欺到自己身畔,大手一揮,將正要入口的酒杯打入了湖心!白齊飛一臉錯愕,不知岳麓怎麼忽地發了狂,但見他面色從未有的青白,整個人滑坐甲板,神情苦澀,便突然懂了。
「岳麓,你,你想下毒殺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岳麓沒有回答他,只抱著頭粗豪的狂吼起來!
聲音,回蕩四周,驚醒了沉睡中的百種鳥獸,無由得慌亂嘶叫起來。
「岳麓,不要怨我,欠你的,來世,我白齊飛雙倍還你!」白齊飛突然歎了口氣道。
真沒想到睡夢中聽過的話真的自他嘴裡吐出,岳麓一顆心翻騰似海,沖到他身前激動萬分的輕吼:「我不要來世!我不相信有來世!我要理由,我要理由,我不信你會為了什麼汗青留名而訂下這兩個月之約,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就算你要娶妻生子,揚名四海我、我也不介意,你知道我不會介意的!只要、只要」
「只要?只要什麼?只要跟在我身邊,看著我就好了嗎?」白齊飛轉回身,那張清俊的臉竟比冷月還白,語氣亦陰涼可以:「不,不行,我不想當第二個韓玉軒!我不允許自己污名於史傳!我要世人永遠記得我白齊飛是個名動天下的將軍,不是個情系男色的兔子!」
「你!」岳麓作夢也想不到白齊飛會用一句「兔子」將彼此定位,不禁有些慌懵。
白齊飛深吸口氣,不再理會岳麓那混亂的眸光,只輕聲:「岳麓,我不是董賢也不是阮籍,所以也不要你當哀帝或稽康,我想做諸葛武侯,因此希望你是那再世子龍好嗎?我們一起打贏這場戰役!」
「這是兩件事,齊飛,我們可以打贏這場戰,我們可以不當董賢哀帝、阮籍稽康,但是沒有理由要我們必須只相愛兩個月!」岳麓將他轉了正身,輕撫了他青白的雙頰,幾乎要哭出來:「我可以當個隱於世道的人,我會很小心的不讓人看出端倪,你別和我講這什麼兩個月的承諾,好不好?」說罷,他緊緊擁住了他,念著:「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白齊飛忽然冷冷一笑:「為什麼是你?」
「什麼?」
白齊飛虛弱的搖了搖頭,神情恍惚的推開了他,朝旁一跨,再度面向江面。
「岳麓,你要記得你的誓言──即使我給你兩個月,你人和心都是我的。」
「齊飛啊,我岳麓求你了,求你了,別這樣對我!」岳麓仰頭抱著他,緩緩跪在他身前,蒼蒼涼的哭著:「我不在乎什麼韓玉軒、韓小姐……什麼都不在乎了!我幫你打仗,但是,別和我一刀兩斷!」
望著他英俊粗獷的臉上滿是淚水,白齊飛仍不扶他也不響應,只面無表情道:「如果你真的覺得這麼痛苦,或者,就像剛剛那樣,把我毒死了吧!」
「別這樣說,我求你,剛剛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不會的,我不會再這麼做的!」
「我知道藥揣在你懷裡也好幾天了,我不在意你會這麼做!」白齊飛慘然一笑,眼神飄空的望向江面:「我說了,這兩個月,我是你的,要我生,要我死,我都沒有怨言的。」
「齊飛!」
看他一直無法平靜,白齊飛心中像下了什麼決意:「岳麓,你可知我是什麼出身?」想將他扶起,岳麓卻一味的搖頭,白齊飛不知他這是不想起來,還是回答自己的話,干脆自己也蹲下了身:「十年前南闈科場弊案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這件弊案轟動全國,算來是暨順治年間的科場弊案以降最知名的,不止將名動四海的主考大人弄了腰斬,十八房考官家眷親族連拖帶拉幾十個作弊的考生一家子全撤銜流放,岳麓當年也曾要應考,卻因逢母喪作罷,所以這消息他是通透的,可現在白齊飛忽然提起,他一門心思怎麼也轉不回來,只能汪著淚皺眉望著。
但見白齊飛一臉陰沉,語氣寒涼:「如果我告訴你,我本姓伊,父親伊繼泰,你可有印象?」
「伊、伊繼泰……是當年十八房考官之一……」岳麓嘴上說的顫栗,心裡更漸漸彌漫一抹恐懼。因為,若白齊飛所言其實,那他不是罪臣之後,現下應該待在天涯之界受苦受難,怎麼今時卻到了這?想來這中間必是不單純,恐怕是竄改姓名逃亡出來!?
「是,我父親伊繼泰,是當年十八房考官之一,因涉洩題舞弊遭議部處以極刑,親屬家眷子女廿七人全部流放邊強……」
所有心思因這話全經證實,岳麓滿腔的愛意煞時流得干干淨淨,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緊迫。
「別、別跟我說了!別說了,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你不是一直想問那韓玉軒拿什麼理由來糟蹋我嗎?」白齊飛深吸口氣沒理會他的緊張:「我現在就告訴你,當年我中途逃亡,流浪天涯,幾年後好不容易改名換姓到了韓將軍帳下效力,建了幾次戰功,韓將軍十分賞識我,以為我無親無故便不斷提攜我,誰料一日那韓駙馬回鄉探親,瞧到了我,卻把我認出來了……」
「齊、齊飛,我不想聽!」你這麼跟我說,不怕害了你嗎?』
「因為他正是當年壓解我伊家流放的軍官!」白齊飛說著突然仰天淒傷大笑:「你說,這是不是天在跟我開玩笑!?我伊齊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非要將我逼入絕境?想那韓子軒為人陰狠,自見我便挾著我的背景,要我屈從於他,否則就告知韓將軍我的出身,韓將軍為人耿直,一旦知道我是罪臣之後,哪有不將我提交處置?就這樣,他對我日日糾纏,夜夜折磨,即便我屢建戰功,位極人臣,仍不肯放過!」他用力將岳麓推了開,顛顛倒倒走了幾步,回身才瞧著岳麓道:「因此,我只得利用韓家小姐,教她懷了我骨肉,和我結為夫妻,否則我白齊飛這一世都毀了!」
「韓、韓家小姐!?」
「不錯,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利用了韓家小姐,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明白了嗎?我下作淫亂又傷天害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岳麓茫然的搖搖頭,想到那日他被韓玉軒折磨的不成人形,對於白齊飛會利用韓家小姐也就不覺意外:「你是被逼的,齊飛,你別這麼想自己,只要你、你以後好生待韓家小姐,那也可以的!」
「好生待她?」白齊飛朝他干冷一笑:「你要我好生待她?那莫,這兩個月之約,你甘心了吧?你明白了吧?」
這話像閃電般重重霹了岳麓腦門,教他一陣頭昏眼花,無由的憤恨讓他頹然倒坐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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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碩丹津自懷裡取出一個貼心放置的黃褐馬皮,輕輕敝開約有雙掌大小,上頭,密密麻麻寫著許多漢字,這是伊齊臨出草原送給他的。
自小,丹津就不屑蒙族人如此崇拜漢人文化,因此他既不學漢語亦不習漢字,但為了和這流離草原自稱伊齊的少年溝通,他讓步了,他向幾位族人請學漢語,因為自遇見他便有種沖動想跟他說說話,不過無論如何也不肯認字,只是伊齊天份更高,在客居幾月後已可以說著頗為流利的蒙語,致使後來兩人幾乎都用蒙語交談。
這樣的結果,讓他一直不明白上頭寫了些什麼,偶爾看懂了一個字或兩個字,但卻毫無意義,當然,若真想知道並不難,族裡多的人習得漢文,可是丹津卻有自己的顧慮。他總覺得馬皮上的文字,深藏著伊齊只想對自己說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又似乎不是自己能背負的。
所以這馬皮既無法扔也無法教他置之不理,只好隨身攜著。
此時,丹津兩手合握緊緊壓著馬皮,恍若將它替為伊齊的象征,讓內心深處的不安傳達給他。
伊齊,你曾說過,你要讓我不費一兵一卒的整合這塊青草地,你承諾過的,不是嗎?所以我信你,伊齊!我信你──信你的圍省之計絕對不是要置我於死地絕路,雖然我從不認為那區區兩壺馬乳,能換得一個人終身承諾,但,我就是信你不會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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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你。是,不負你。我怎麼可能負你。
那時天冷地凍,饑寒交迫,若不是你的點滴馬乳,我伊齊和母親早就夭折於白色荒漠盡管那時,你聽不懂我在你馬前激動請求,你還是做到了──你給了我們兩壺滿填的馬乳,並帶著我們遠離了官隊。我永遠記得那乳汁順喉而下的那,如此溫暖,如此可貴,讓我憶起,原來,我竟然還活著,在一個沒有錦衣玉食的邊疆地域,活著……
白齊飛一身紅,站到房門口也大半時辰了,卻怎麼也沒想推進去。隔著窗縫望進去,小玄關裡的新娘正頂披蓋頭安穩的坐著。
月光斜照,遠遠還可聽到廳堂大院那兒喧鬧的聲音。算來也是大將軍給面子,今日竟讓帳下弟兄參將以上各級全自由參與宴席,把個靖平將軍府吵的熱鬧滾滾,白齊飛算是招呼了好半夜才得空被推入洞房,只是誰也沒想到他一到門口,卻抬不起手來推門,因為,他的心思早飛向那遙遠的過往,嚴酷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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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實汗子達什巴圖雖貴為青海和碩親王,但其子丹津的野心卻日日旺盛無所消減,且他充份的認為上天正是為成其霸業所以才送給他一個軍事天才──伊齊。
當然,一開始他並不知道自己一時興起所收留的落魄少年有什麼了不得的智慧,一直到那一日,無心將他帶在身邊,想教他見識族人狩獵侵略的風光戰績時,他隨口在馬上說了幾句什麼圍魏救趙、十面埋伏的話,丹津一時好奇追究了他的意思,就見他面無表情的坐於馬上,建議大家如何圍敵,如何詐降反撲等意見。
一向以硬力相拚的蒙古族人從也未懂得要這麼耗廢精神的策動一場戰役,因此根本沒人把他的話當話,偏偏領頭丹津卻深為他的想法著迷,便命族人依意而行。
這場掠奪相當完美的達成,讓丹津從沒想過只要稍為動一下腦筋,竟可以省了如此多的人力與戰力卻得到相同的戰果。
丹津是極具野心的血性漢子,所以,給予伊齊的信賴也是非常直接、熱誠,不止萬般禮遇,亦將他視為心頭肉,時不時的領在身邊,請教他許多軍事布屬與侵權掠地的方針,直夢想有一天能說服受清廷授封親王的父親,連結諸部,放棄封號,大舉奪回藏西實權,脫離愛新覺羅(清廷)的干預。
正值嚴冬的那日,伊齊因母親身體不適而留在蒙古包內照顧著,沒有跟隨族人習獵放馬。
也許是老了,近月,母親總想家,日日坐在蒙古包前出神,時不時的說起過去在京師的生活,幾年的安定讓母親對滅族的冤屈血恨漸漸消散,有的只是無端的思鄉情緒。因此也就常委婉的要求伊齊能回鄉安定,落葉歸根。
伊齊並沒有母親懷念祖國的熱情,對他來說,大清天下是個踩不得的地,然而孝順的他縱想依著母親的意思,偏偏母親的身體日漸虛弱恍如將滅燈燭,再者,每當興起這念頭,內心也被另個粗獷的身影壓抑了下來。
不知從何開始,對於這身影,已由感恩轉為愛慕了。即便他有著妻室兒女,即便他對自己的感情一無所知,伊齊還是無法克制對他盲目愛戀。
馬踏急促,呼嘯四揚,伊齊知道他們放馬回來了。他像往常般,趕緊匆匆穿起衣服跑出蒙古包,踏著白雪直往平台跑去。只這次很奇特,回來的不止原有的馬兒族人,還多了幾堆掠奪來的草料糧食及男子女人。
原來,這群是迷途的商賈,不幸在雪地裡遇到了族人,當場變成了冬季的意外收獲。
男子女人呼天嗆地的求情並沒有換來族人的憐憫,反而招致瘋狂的戲虐咆哮,他們依往例的分配戰果奴隸,直到丹津看到伊齊在遠處觀望便順手拉了一名女子,踉踉蹌蹌的將她拖到伊齊身前,一扔而下:「伊齊,這賞你!你母親近日一直生病,多個奴僕幫你也好!」
瞧著伊齊同情的望著淚流滿面神情驚慌的女子,丹津便又轉笑:「若你想收了也由得你!咱蒙古女子你或許覺得粗魯些,幫你挑了幾十個也瞧不上眼,喏,這姑娘是中原來的,一定合你胃口!」說著他大手捏了女子臉旦,仔仔細細的留意一會兒才道:「嗯,不錯,長的還不錯!配得上你!」
「……我不要。」
「呃?」丹津一直很了解伊齊不說則已,一說就定的性格,因此只楞了下,就笑著歎口氣:「不要,好,不要就不要!」說著便招呼身邊的漢子將女子再度拉回平台「分配」起來。
「伊齊,你也老大不小了,在我們蒙古,十六、七歲娶妻生子算晚了,雖然你長的秀氣,也有十七、八了吧?難不成你想這麼孤零零的過下去?」
伊齊將眸子飄向遠處的雪地上,好半晌不吭聲,丹津知道他的性子,便也按下性子,拉了一邊的木架,大刺刺一坐:「你怎麼了?這段日子總心神不寧的,有什麼事我幫不了的嗎?」
「我娘親……想回中原……」
「呃,伊老夫人又提了啊?」丹津這下有點坐不住,忙站起繞到他身前,殷勤道:「那你怎麼說?難道她忘了你們是逃出來的流人?萬一被發現了,可是死無葬身之地啊!」看伊齊不說話,丹津不禁又急道:「伊齊,我不能沒有你,你明白的,我不能沒有你啊!」
「不、不能沒有我?」伊齊克制不了自己的心,不由得充滿期待的望著丹津。
這熱烈的眼神出自任一位族人都不會令丹津驚訝,偏偏,伊齊一直是個冷淡性子的人,因此再遲頓也能感到些許不尋常,只是丹津沒什麼時間去細思,一心就怕伊齊會下什麼決定便急急的點頭:「是,不能沒有你!」他用力抓住伊齊臂膀,慌亂道:「你曾答應過我的,你忘了嗎?你說要幫我整合整個藏西的,你忘了!這是你欠我的!你要還!」
「整合藏西……」伊齊一聽這四個字,一張俊白的臉禁不住黯了下來,整個人更有些恍惚,不禁用著漢語輕聲呢喃:「你永遠只想到這些嗎?」
丹津一下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忙繞到他身前想再度聽清。
伊齊卻輕輕將丹津推離,緩緩朝旁走了開,好半晌才沈聲:「丹津……我、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你問!」
丹津瞟看他表情,只見伊齊的臉微微泛紅並刻意的轉開:「你想要藏西,還是要我?」
「什、什麼?」
伊齊悲哀的瞧著他,隨即牙一咬:「如果你真想要統合整個藏西恢復舊稱,就得放我出草原!」
「你、你要離開了草原,那怎麼能幫我?」丹津自小在馬上沖鋒陷陣出生入死,從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害怕,但面對一直賴以為智囊的伊齊求去竟有著從未有的不安,致嚴寒之冬冒了汗。
「我說過,要整合漠西得先將諸部統合,使各諸台吉一體放棄清朝封授的貝勒、貝子、公等名號,否則光憑咱支部是無法成軍奪權的……」伊齊深吸口氣又道:「然而,現下親王及諸部對康熙心懷畏懼根本毫無反叛之心,你得想辦法說服親王並個個擊破,依我看,你現在在部裡的實力,大部份的人早和你齊心了,我相信這並不是難事,現在唯一要怕的是,一旦成軍,屆時清廷派重兵陣壓,咱們就功虧一簣了……因此,你得放我離草原,我自有辦法在五年內……讓你不費一兵一卒,助你成功!」
「你、你是說真的?」
望著丹津雙目放紅光,伊齊垂下眼神,自懷裡掏出一個馬革,思慮半天才遞給丹津。
「這是什麼?啊!是你們漢人的什麼兵法嗎?丹津直覺似乎是什麼軍事謀略,當下就興奮的漲紅臉,急急搶過攤開來看,卻是一堆漢字。
伊齊默默望著他好一會才搖搖頭,苦澀一笑:「是我寫的一首古詩……」
「詩?」丹津一臉莫名其妙的皺起眉,大手一捏想將它還回去,失笑:「你拿這給我做什麼?害我以為你又有什麼好計策!」
伊齊沒有收回,反而推回去:「丹津,我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你……能看它,並永遠將它留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