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溫州,喬府
「你……你玩的是啥胡亂把戲呀?在外頭耽擱了那麼久的日子,也不捎些消息回家,你、你……這丫頭,還不快給老夫解釋清楚!」傍晚時,從廳堂內傳出一陣惱怒的叫囂聲。
到了這步田地,若是聰明的下人就該知曉,這會兒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去吧!在喬府裡,無論是哪位小姐都頗有能教喬老爺子惱得七竅生煙的厲害本事,而這次,蟬聯寶座的則是喬三小姐——喬求兒。
算一算,打喬求兒留話出去「玩玩」至今已經整整過了一個月。
這段日子,先不提其他兩位小姐又做了多少讓喬老爺傷透腦筋的事情,就只單單說咱們這位喬三小姐吧,當初突然興致一起,人就一溜煙的消失無蹤,哪管喬老爺是如何的焦急擔心,說不見就是徹徹底底的不見了。
「唉!老夫生女何用?讓你們姐妹們一個個這麼折騰老夫……老、老夫……咳!咳!咳!咳!」情緒一急,喬老爺嗆得連連作咳,身子哆嗦地跌坐進檀椅正中。
「阿爹,您別氣了吧,別為了女兒氣壞了身體啊!」喬求兒上前一探,輕扶住喬老爺的手臂,然後再微微揖了個禮。
「……」喬老爺乾瞪了她一眼,他這三女兒呀,算計取巧的本事有,撒嬌作嗲的功夫可也是厲害到家的。
「阿爹呀……」喬求兒轉了個身,繞至檀椅背後,伸手替喬老爺輕輕地捶起背,一邊還不忘動腦筋為自己解釋道:
「女兒承認未曾稟告就私自出遊是女兒的不對。可是……阿爹,人家沒捎消息回家也是有苦衷的嘛!」
「不過是拿筆寫幾個字,又會有什麼苦衷?」喬老爺生性敦厚,自然是料不透這些女兒們層出不窮的鬼點子。
「唉唷……這也是女兒的一片孝心呀,阿爹您想想,女兒出門在外,若是寫家書說自己吃苦,怕阿爹您會替女兒擔心;若是說自己玩得開心嘛……又怕坐鎮家中的阿爹會生氣,所以……」喬求兒將小臉蛋低附至喬老爺的臉頰旁磨蹭撒嬌。「阿爹,別氣了嘛!好不好?不生女兒的氣了嘛!阿爹……」
唉,有女若此,喬老爺還能拿她怎麼辦呢?罵歸罵,疼還是照疼的呀!
只瞧喬老爺愛憐地伸掌撫了撫喬求兒的秀髮,搖搖頭,說道:
「唉,再多的氣也早在你出走時就全氣光了,現在哪還有精神發得了火呀!倒是我說小三呀,這趟你回來,為父也正好有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你可得好生的聽仔細了。」
「是,女兒等著聽阿爹的教訓。」喬求兒的表情神色看似乖順極了。
她心想,反正也已在外逍遙遊蕩了一個月,現在回到家來,就算聽聽訓、挨挨罵也沒啥關係。她太瞭解自己的親爹了,他不會真逼迫她去做什麼規規矩矩的正經事的啦!
「小三,你也知曉當今皇上和咱們喬家的關係,當年為父身在朝廷,承蒙皇上不嫌棄,延攬做御前太傅……」
「是,女兒知道。」喬求兒誇張的點點頭。這些話,喬老爺約莫每隔一段時日便會複習一遍,聽久了,她也早就習以為常了。
「為父辭官至今也已十數載寒暑,可……可你知道嗎,當今皇上並未因此而遺忘了為父,皇上不只托人關心為父的近況,更還眷顧到為父最掛念的女兒終身大事上……」說著,感情豐富的喬老爺不禁目眶通紅,老淚橫陣。
喬求兒忽然睜大了雙眼,倒不是對老父涕淚縱橫的樣貌感到驚訝,而是,這話題顯然激起了她有一點兒想繼續聽下去的意願。「阿爹,您的意思是說,皇上要替咱們喬家指婚是不?」
喬老爺隨之點頭答是,不錯,真不愧是他喬大最聰慧的小女兒呀,話才剛起頭一半她就已全懂了。
喬求兒更是興奮了,明亮的眸子閃呀閃的透著晶光,想不到她那兩位與她同樣討厭男子的姐姐們居然會被皇上指婚?真想親眼瞧瞧她倆那副插腰跺腳的生氣樣哪!
「阿爹呀,那皇上指給咱姐姐的,是哪門哪戶的大人物呀?」喬求兒輕咬指頭,嬌柔的問著,看起來真是很關心她姐姐似的。
「承蒙皇上厚愛,指婚的對象是咱們大宋朝邊關守將——石天野大將軍。傳聞他戰功彪炳、帶軍神勇,皇上會將這等的好兒郎賜婚給咱們喬家,想必是想為老夫彌補這無兒繼嗣的遺憾吧!」
聽到這,已見喬求兒頗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鬆垮垮地垂下了肩,極小聲的叨念著。「是是是,男兒郎個個是了不得的厲害!」
「阿爹呀,那……這位石大將軍要做我大姐夫還是二姐夫哪?」
「唉唷!」喬老爺一愣脖子便馬上扭傷了。「傻女兒,有誰說過他是你的姐夫來著?」
「啊!他不做我姐夫還能做啥?」水靈靈的眸子瞬間黯了一下,喬求兒的腦袋一時還沒能來得及轉過來。
喬老爺揉了揉自己仍舊通紅的一雙渾濁老目,沒錯,就是眼前的這個女兒了,就只剩她了。
「等……等一等,爹呀!難不成……咱喬家被指婚的對象是……是……」她的手指著自己怔得說不出話來的面容,那個「我」卻始終脫不了口。
喬老爺點頭如搗蒜,這真是再好不過的坦白時機了,他緩緩站起身,揚手指向喬求兒,說:
「沒錯,就是你了。女兒呀,能讓咱們喬家光耀門楣的光榮盛事,就靠著你與石天野大將軍的這樁聯姻啦!」
「我……」一閃神,喬求兒順勢噗通跌地,不能自持的身子虛虛晃晃地搖個不停。
她現在渾沌成一團漿糊的腦子裡哪還會有閒功夫去想如何光耀門楣的事兒呀,剩下的,全都是喬老爺滿是堅定的那張臉,盡在她眼前忽大忽小的晃過來又蕩過去……
她眨眨眼,怎麼甩也甩不掉。
數日後
近來喬府上上下下可忙碌了,不消說,當然全是為著皇上御賜的那樁親事在熱和著。喬老爺是個讀書人,本來就好面子得緊,再加上又曾累官至御前太傅,結交的各類朋友更是繁不勝數,如今這皇上指婚的大事,怎會不把它給辦得風光體面至極。
「快快快!來人,快點兒把這喜禮給抬進去!」喬老爺坐不住,人前人後的跑來跑去吆喝道,彷彿恨不得自己能再年輕個二十歲好動手扛東西。
僕人們來來去去的穿梭在後院之中。
「快呀,身手利落點兒,後頭的東西還多著呢!」
就在人群鑽來鑽去忙著搬運時,眼尖的喬老爺卻從一堆粗布衫中發現了一抹詭異的身影。那人影瘦瘦小小,臉面壓得偏低,身子全蜷在深藍色的衣料裡,雙肩挑著兩擔木桶,搖搖晃晃地站不穩。
「喂喂喂!那個小子是誰呀?不是叫你去門口搬喜禮嗎,怎麼還在這偷懶?」喬老爺叫住了那個瘦小子。
瘦小的人影顫了顫,把頭壓得更低了,連忙跨著大步朝後門邁——
「站住!你快站住!來人呀,趕緊給我抓住那個小子!」喬老爺不禁高喊起來,那抹人影實在太奇怪了,他的確是有理由懷疑的。
那人一聽叫嚷,更是加速了決定逃跑的決心,豈料人算不如天算,才跑沒幾步路,就教奪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兩根扁擔給拖累了。
結果腳底一滑,只瞧扁擔、木桶以及桶子裡面盛裝的一堆穢物全都向天空中拋得偌高,然後,再重重的摔落至植著青草皮的綠地上,跌了個粉碎。
「唉唷喂呀!好疼哪……」猛一出聲兒,居然是陣銀鈴似的呻吟,這可把眾人的腦子給怔傻了,喬府裡竟有奴僕敢女扮男裝的亂搞?
「你……你這不知輕重的丫頭!」到底是親父女嘛,喬老爺慶幸自己即便是老眼昏花,也沒認錯了自個兒的親閨女。
「……呵呵,阿爹呀……」喬求兒略仰起頭,露出了一張慘笑兮兮的臉面。她的臉蛋和衣服上都很不幸的沾了些剛才灑出的穢物,夾雜著乾燥的草皮,形成了一股說不出有多噁心的惡臭味兒。
「你別叫我!我沒你這個沒心沒肝的不肖女!」喬老爺只手捂著口鼻,一步步走近了喬求兒,他身體氣得發抖,當心裡的冷汗流個不停,手指顫顫地指問:「你……你是想索性離了家、逃了婚,和咱們喬家斷得一乾二淨是不?」話剛落下口,他已一口鮮血的從唇間湧吐了出來。
「阿爹……」被喬老爺說了這樣的重話,又驚見父親被自己氣成這樣子,再頑皮取巧的喬求兒也笑不出來了,嚇得眼淚撲簌簌得滾落而下。「女……女兒不敢。」
「哼哼,不敢?咱們喬家最聰慧、最任性的三小姐,也會有不敢做的事情嗎?」喬老爺苦澀地諷刺道,唇畔的鬍渣上全沾滿了他未乾的血跡。
「爹怎麼想就是不明白,皇上為你精心挑選的這樁親事,你究竟是有何不滿哪?人家石大將軍可也是相貌堂堂、名傳千里呀,你這小丫頭就算眼界再高,也該滿意這樣的安排了吧!」
「阿爹,女兒……女兒年紀還小,想陪著阿爹,不想嫁……」
「這可是皇上欽定的婚配呀,豈容你想或不想的。或許……你不是不想嫁,而是以你心浮氣傲的性情,根本就不想讓旁人安排你的終身大事,是不是啊?」
「……」知女莫若父,喬求兒的沉默也正應許了她心底的答案。
父女倆沉默良久……
「唉,罷了罷了,再不順心也終歸還是老夫的親閨女啊!」喬老爺望著喬求兒梨花帶淚的粉臉,搖搖頭,腳跟不穩的晃了幾步。「你若真想離家,就索性走得遠遠的吧,咱們喬家便當從此沒有你這喬求兒了。只管你自個兒去逍遙快活……這欺君之罪……你、你也甭管啦!」說罷後,他深歎了口氣,就神色落寞的往後院的迴廊間踱去。
「嗚……阿、阿爹!」喬求兒回過頭,旋身撲向喬老爺的身畔,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女、女兒知道錯,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阿爹別生氣了呀!」
喬老爺瞇住細眼縫,偷瞧著趴伏在自己大腿上哭得無法克制的喬求兒,嗯,氣氛應該夠逼真了吧?不行,還沒達到標準呢,還差一步——
他伸手欲佛開喬求兒貼近的身軀,邊哽咽地說道:
「你要走就趁現在走吧,等皇上降了罪可就來不及了呀!」
「不走了,不走了……」
「反正你也不打算和人家石大將軍成親,留下來亦是死路一條,到時,咱們全家……全家滿、門、抄、斬……嗚……」
「阿爹,您別說了,女、女兒嫁、嫁他就是了嘛!」
喬老爺一把握住了喬求兒纖纖的雙手,老淚縱橫。「此話當真?」
喬求兒哭得精氣具消,虛弱地輕點著頭,臉上儘是無可奈何的表情。
「太……太好啦!」喬老爺高興地抓起喬求兒寬鬆的衣領,將手臂搭在她那身臭氣薰天的肩膀上。「呵呵呵,這才是老夫的乖女兒嘛!」
喬求兒愣了片刻,睨眼瞥過喬老爺忽閃而過的得意神情,驚覺此事必有蹊蹺……
「喂!大夥兒還愣在那兒作啥?不趕快把三小姐成親時要用的喜禮給抬進去,快快快,動作麻利點兒!」一轉眼之間,喬老爺似乎很快地就又恢復了他原本生龍活虎的精神了。
人群,又重新開始在後院中穿流不息;喬府,也再將步上了準備辦婚事的軌道之中。
喬求兒高噘著嘴,她還真是不甘心呀,竟然就這麼栽在自己老爹的手上了。唉!沒想到聰明如她,也會有失算的一日?
說到底,還不都該怪那個半路跑出來擾亂她生活的什麼石將軍嘛!哼!竟然害得她得這麼委屈的嫁出去!才不管他是個多了不起的人物咧,既然招惹了她喬求兒,他就等著嘗嘗她的厲害!
入夜
臨安城
將軍別府中的石天野大將軍看起來似乎也頗感困擾的樣子。
只瞧他手杵著額頭,兩眉緊鎖,目光失焦似的瞅著案桌上的硯台,一旁的茶杯裡裝盛的茶水一口也沒喝過,早涼了。
他一副什麼話也不想多說的模樣,事實上,平時的石天野就嚴謹自律、寡言慎行得可以了,此時此刻,遇上他心情欠佳的此番狀況,可想而知,更不可能教他多說幾句話了的。
「……」無聲的歎著氣。
這時,忽然自石天野身畔傳出了一句斯文細緻的詢問聲。「義兄,還在為皇上的指婚的事情煩惱麼?」隨後,便看見一盞新暖的溫茶遞向他的面前。
石天野仰頭迎面而望。「唉!怎不教我心煩?」
「有什麼好心煩的?想想義兄你也老大不小了,經年在邊關征戰沙場,平日哪有機會結識女子呢,今日皇上既然替你擇了喬太傅之女為妻,不正好了結了義兄為斯二十七載的單身生涯麼!」
站在石天野一旁的,是一名面貌斯文秀氣的年輕人,「他」就是石天野在十一年前義結金蘭的義妹——公孫曄。沒錯,公孫曄實則是名女子,因為長年伴隨在石天野身邊擔任侍從,跟著他一路走南闖北的,才會以男裝扮相掩人耳目。
人前,她稱他大將軍;人後,她喊他一聲義兄。
「唉——」石天野又再長長的歎一口氣。「若真像曄妹妹說的那樣也就好了,但壞就壞在真相或許並非如此……」
石天野從十六歲起報效國家,憑著自己的拼勁兒與努力,替朝廷殺敵賣命,由一個小兵一步步的爬到了如今的大將軍位置。
可……無奈的是,當今政局多詭譎,朝中分成了主戰與主和的兩派人馬,各自狂摯為擁戴著各自的理想參與內鬥,幾番爭伐之後,雙方勢力互有輸贏。
「若我猜測得沒錯,皇上此次指婚,其實是想借口機削化咱們盱眙軍的實力!不是聽說最近主和派想要跟那幫金狗簽寧新約來著,只要削了邊關軍隊的軍力,還怕討不了金狗的歡心嗎?」
「所以,義兄反對的並不是成親這檔事兒,而是皇上指婚的動作,是不?」
「曄妹妹,你果真是我的心腹,只可惜……君命難違!」
公孫曄眼波輕輕流轉,細緻的單鳳眼別有一番典雅的韻味,她用食指摩摩自己的鼻翼,頗富深意的說道:
「君命是不能違,但義兄呀,你別忘了,一切事在人為。」
「事在人為?」石天野個性古板,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渾然聽不懂的表情映現在臉孔上。
公孫曄含笑點頭,更確切的擔任起石天野的明燈角色。「不錯,既然皇上指婚喬太傅家,那義兄當然就得如期完婚。可是,娶妻的人是義兄你自己,皇上只是下詔指婚,卻未曾約束婚配的石將軍該是個什麼樣的石將軍呀!」
「可……可是,誰不曉得盱眙軍石大將軍英勇善戰?」說起自己的優點,石天野竟然情不自禁的漲紅了滿臉。
「咳咳!傳聞,就當那些都只是聽說的嘛!」連公孫曄看到他那副窘樣也忍不住嗆了起來。
「傳聞、聽說……」石天野愣愣地跟著重複一遍,目光渾鈍。
趁著石天野此刻意志薄弱之時,公孫曄趕緊再加快計劃的速度。「那麼,義兄你生平最討厭哪種男子呢?是粗魯的?不洗澡的?說渾話的?還是——」
「愚兄生平量厭惡的娘娘腔之輩者。」石天野脫口而出,興許是他身居軍旅,早習慣了男子漢大丈夫、英勇威武這類的男人形象,反觀陰柔的個性是拒而惡之。
當然啦,除了他女扮男裝的義妹公孫曄例外。
「嗯,好,娘娘腔……」公孫曄摸摸腦袋,擾亂了幾根散發的髮絲,繼續道:「你想想,等喬家發現了大家口中『傳說』的威武大將軍竟然是個娘娘腔,到時候夫妻關係失諧、姻親關係失和、皇上威望失效……」
「可以了,別再說下去了!」石天野突然大聲一喝,震得公孫曄怔忡一陣。
她怯怯地低問:「義兄不喜歡這樣的安排是不,那——」
「不,這主意實在是太好了!」石天野一仰頭,大口飲進了剛才遞在面前的那盞溫茶。
公孫曄倒抽一口氣,總算是綻開了笑顏來。
「不過,愚兄平日耿直慣了的,要怎麼學得來那副娘娘腔的模樣呢?」
公孫曄當然不擔心,她向他指了指自己,一臉的得意。「別怕,義兄難道忘了自己身邊還有個女扮男裝的曄妹妹嗎?」
「對,怕什麼,反正身邊還有個你!」
這會兒,石天野終於能將梗在心上好幾日的這塊大石頭給卸下來了。有了公孫曄這樣的一個心腹,就算是此刻立即成親也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