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眠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
每當太陽一落山,萬物歸寂時,就是采眉最怕的時候。因此,她白天總盡量做得很累,希望一觸枕便能入夢,才不會滿腦子胡思亂想。
但現在是春天,山上的桃花及杜鵑開得燦爛,嫣紅漫成一片,香濃的氣味彌漫,醒艷人的五官知覺,令人感到一種亢奮,大概就如古人說的「懷春」之心吧!
當然,采眉是不許有的,盡管她才二十一歲,卻已必須見花美而心不動,聞芳馥而意不移,如老尼寂寂入定。
過去兩年多都很平靜,但自從去秋狄岸來過之後,一切都漸漸動搖。有時走在山裡,老覺得他會出現;在自家庭院,也恍惚以為他在注視,甚至是凝望著流空劍,記憶不歸懷川,而歸給了那個不該的狄岸。
而今夜,月亮光華滿溢,竟也像狄岸在笑!
她從不知道一個人進入腦海是如此容易,要除去如此之難!
采眉用手握著小陶罐,松了又捏了、捏了又松,那是大姑姑給她的一百個銅錢,說夜裡睡不著時,就丟來檢。
她從來沒用過,也自信用不到。想那景象多慘哪!一個黑暗中僂跪的身影,無助狂亂地撿拾著散亂的銅錢,如無止盡的懲罰。那代表對內心欲望的降服,是失敗和瑕疵,采眉不願自己走到那可悲的一步。
大姑姑是聰明的,不見外人,省卻多少煩惱呀!
也許她該撿一次,嘗嘗膝皮磨破,羞愧難當的滋味,然後就能恢復平靜。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陶罐蓋子想灑落銅錢……
突然,遠處有「嗚——嗚——」聲響傳來,在靜夜中詭異得令人不寒而栗。
在采眉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夏萬已急促地來敲房門,「三姑娘、倩姑娘,快起身,海螺鳴響,應該是有海寇來了,我們得快到後山躲人!」
海寇?采眉覺得身子一陣陣冷起來。朝廷有東南倭患的事她從小聽到大,其中藏了不少殺人如麻的殘暴故事,但海寇不是早就被平定了嗎?至少在竹塘這幾年都不曾遇到過啊!
雖是方寸大亂,但她還能鎮靜的安撫小姑,幫夏萬背起婆婆,眼觀四壁,心想,除了人之外,還要帶些什麼呢?
「我的妝奩、繡好的枕被……」巧倩腦裡一片空白的呢喃著。
「顧不了啦!命要緊。」夏萬邊往屋外沖去邊說:「東西可以任他們搶,安全最重要,他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夏萬原不想嚇她們,但這是事實,前些年倭患最烈時,血洗大城小鎮,人人聞之色變。
巧倩聽了,倏地拉住嫂嫂就猛往外跑,她真要死,也不願意是這種恐怖的死法!
山徑上已擠了不少村民,大人喝、小孩哭,黑暗中像盲亂的蜂群般雜沓無章,就怕下一秒那揚著長刀的匪寇就會朝他們的頭頂劈下來。
他們的目標是山腰的一個小石洞,正是以前避倭寇時候挖掘的,多年不用, 也不曉得坍塌了沒有。
「聽說他們上個月才竄過杭州、蘇州,怎麼也沒想到會看中竹塘這小地方!」有人說。
「也許只是路過而已,我們又沒什麼寶物可搶。」另一人回答,並大聲念句阿彌陀佛。
聞及「寶物」二字,采眉想想,她們以命護住的流空劍正是稀世珍寶,若海寇看到,哪有不奪的道理?
她的心頓時涼到底,她們走得不遠,回頭還能瞧見自家屋頂的輪廊,或許還有機會……若是寶劍遺失,那可是終生的悔恨哪!
「萬叔,我必須回去拿流空劍!」采眉話未全完,人已往反方向跑去,根本不容阻止。
「大嫂!」巧倩恐懼地大叫一聲,但沒有用。
采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著,心裡不禁暗忖,若是她沒纏足該有多好,或許就可以跑得更快了!
房屋四周依然平靜,她刻不容緩地取下劍再沖出院子,眼前只有一輪明月和她,那氣氛驚悚得令人腳軟,因為……她似乎已聽到隱約的馬蹄和呼嘯聲……
猛地,有人將她攔腰抱起來,並低咒一句說:「你要找死呀?!」
采眉本能的踢動著,掙扎中還掉了一只繡鞋。正當她以為自己死定時,人已跌到水井後頭。
那人嘲諷的聲音再次傳來,「節婦守則是寧死不屈,這水井是方便你跳的,若有個萬一時,可保你清白!」
是狄岸!采眉聽出他的聲音,尚未回應,他就輕噓一下,並以身體擋住她。
大小的火把往村裡疾進,閃閃爍爍的猶似鬼魅,約有二十來個,在如墳場般寂黑的村莊裡飄蕩,恍如冥王出巡,風淒嘯、夜陰寒。
采眉感覺到狄岸的背極僵硬,頂住她的手,心跳沉沉的透過來。突然,有個奇怪的聲響呱叫著,半像人、半像獸,乍聽之下好像是「阿你的頭」和〔殺又拉拉」之類的怪異話。
全部的火把都停了下來,那東西又叫了兩次,有種頑皮、淘氣的意味。而很不幸的,這搗蛋鬼朝水井而來,最後站在井蓋上。
采眉抬眼一看,竟是一只鸚鵡,圓眸亮晶晶的。天呀!他們今晚不會就死在這愛學人講話的怪鳥嘴下吧?
一支火把移進夏家的庭院,一個雄渾略帶粗蠻的口音說:「哈!阿奴,你逮到野食啦?是什麼有趣的東西?素的沒啥意思,若是葷的,大家就有福啦!」
所有的火把部跟著圍到水井附近來,眼見無處可走,懷川乾脆伸出右手,那鸚鵡也奇了,竟主動就跳上他的手背。
采眉恐慌極了,不自覺地抓緊他的衣服,不許他去做蠢事。
懷川僅是將左手向後,輕扯開她僵冷的指頭,然後握一下,像是一種無言的撫慰。
火把集中得更近了,將井前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晝。懷川的臉上毫無懼色,帶著鸚鵡直立起身,讓大家看清楚他後,便先聲奪人地對領頭者說:「這『阿奴』鳥兒,原來養在杭州胡宗憲的宅第裡,閣下擁有此鳥,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李遲風,久仰了!」
領頭者高踞馬上,不承認也不否認,語調不變地說:「『阿奴』是養在胡府中,但並不是屬於胡家的。如今胡宗憲家破人亡,鳥命經人命長,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
懷川聽了,手略微一低,「阿奴」就揚翅飛起,口中嘶叫著「殺又拉拉」,很笨拙地飛回馬頭中間。
「讓我猜猜,」領頭者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逕自接下去說:「這『阿奴』不把你當生人,你八成是那追蹤李遲風已久的少林俗家子弟狄岸吧!」
「再下狄岸,由去年秋天找你,已經半年了。」懷川照實說。
「找我?你別忘了少林寺是與我們為敵的,幾年前,你們的目空和尚還幫官兵殺了我不少兄弟,我實在想不出你有找我的理由。」領頭人如此一說,等於表明了自己的身分。
「我們有個共同的目標——羅龍文。」懷川不畏不懼的說。
羅龍文是嚴世蕃的親信黨羽,這一次也被流放到遠邊,傳聞也已違旨逃回江西安徽一帶,行蹤詭密。他曾是大海盜汪直的兒女親家,後來偽裝成內應出賣兄弟,幫助朝廷破了倭寇,自己則藉機平步青雲、享受富貴,成為一些江湖人士唾棄的對象。
李遲風聽見這個名字,並不動聲色,只是笑笑說:「我和羅龍文早就沒有瓜葛了。」
「那可由不得你,因為羅龍文也到處在找你。他想藉由你的海上的勢力來幫助嚴嵩父子東山再起。」懷川說。
「哈!你是來勸我要置身事外嗎?」李遲風大笑出來。
「不!我們是希望你能和羅龍文接觸,讓他和嚴世蕃栽個通倭大罪,死路難逃。到時,你報了你的仇,我也報了我的仇。」
「報仇?我為什麼要報仇呢?」李遲風冷冷地反問。
「羅龍文出賣過你們的兄弟,不就是你們要誅殺的目標嗎?」懷川說。
「誅殺?哼!你也太高估我們了吧?」李遲風冷哼一聲,「我們這群海盜是利之所趨,不講正義的,我們愛錢貪財,哪兒有好處,就往哪兒鑽。羅龍文若是奉上黃金、美女,我們自然就乖乖的舔他的腳趾頭啦!對不對,各位?」
後頭的二十幾個大漢聞言皆狂笑,火把也隨著笑聲顫動不已。
懷川額冒冷汗,開始懷疑他的計畫是否太異想天開了?
采眉聽到他和沒有人性的海盜談合作,整個人幾乎快要昏倒了,她是不是就要和狄岸死在這井旁了?
等笑聲歇止,李遲風突然拔出長劍,但卻不是殺人,而是俯身用劍尖勾起一只深藍色有銀花的繡鞋,「我已經好奇很久啦!狄兄三更半夜出現在此地,還有個這麼可愛迷人的小弓鞋……想必是月下幽會吧!是不是該給我們引見一下?看究竟是什麼嬌俏的小媳婦能令我們的狄大俠銷魂至此?」
可愛迷人?月下幽會?嬌俏消魂?這些輕佻的字眼教采眉氣得火冒三丈,強烈的怒氣竟將害怕也驅走,而看見她私密的繡鞋在海寇的劍上掛著,更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她不假思索,霍地由井後站出,手臂伸直,極憤怒地說:「繡鞋還我!」
「采眉?!」懷川在情急之下喊出她的閨名,並擋在她的面前,怕她受到傷害。
她實在是太生氣了,於是想也不想的推開,「士可殺、不可辱!你們夜襲竹塘,要搶要殺都隨便,但我孟采眉行事向來清白無愧,絕不受誣陷及侮辱。繡鞋拿來!」
四周驀地陷入一片寂靜,連「阿奴」也不再亂動,直盯著采眉看。
懷川已些微了解她的烈性,手下意識的緊握住劍,絕不許任何人傷她一分一毫。
采眉可完全不怕,反正後面就有一口井,大不了投井一死!
很意外的,李遲風竟跨下馬來,取了劍尖上的鞋,很有禮貌的遞到采眉面前;懷川小心翼翼的替她伸手接過,再還給采眉,眼神中充滿戒備。
采眉這才看清海盜頭子的真面目,本以為那粗魯低俗的口吻會是出自一個橫眉豎目及滿臉橫向的人,但眼前的李遲風,模樣雖黝黑髒亂,卻比想像中的年輕,那渾身的野性並不帶有暴戾的殺氣。
「謝謝!」她倨傲地說。
「不謝。」李遲風帶著笑,還故意咬文嚼字地說:〔孟女『士』正氣凜然,敢問是何方人氏?」
「孟姑娘乃紹興已故夏總兵大人的長媳。」懷川替她回答,「竹塘是她的居所。」
「夏總兵是忠義之士,連我們海上兄弟都佩服,失敬、失敬!」李遲風又說:「聽姑娘的芳名及身分,是否為當朝建醮的三大觀音之一?」
連這亡命之徒也知道觀音奉紫姑神之事?懷川沒好氣地說:「這與你有關嗎?」
「我李遲風沒什麼嗜好,偏偏對觀音最有興趣,還許了個願,只要是觀音,我有求必應。」李遲風笑嘻嘻地說:「孟姑娘請下指令吧,」
這人一定是在開玩笑,但他目光炯炯、耐心等待,逼得采眉不得不開口,「呃……竹塘只是個窮鄉僻壤,無財無富,沒有什麼好劫掠的……」
「不劫不劫!我們就只是路過而已。」李遲風爽快的說。
采眉看了懷川一眼,似心有靈犀般地又說:「嚴氏父子惡貫滿盈,天下人皆想除之,呃!你應該幫助狄岸誘出羅龍文才對……」
「只要你觀音說了,我一定照辦,但需要一點時間就是了。」李遲風對采眉說,眼睛卻注視著懷川。然後不等他回答,也不多一句羅唆,便翻上馬背。
他將手裡的火把一揮,二十多道炬光齊齊離去,馬蹄踏地及呼嘯聲如來時般突然,也去得不可測,仿佛一場夢,同樣的月光中,只留下他們兩個。
采眉睜著明澈的眸子問:「他不是認真的吧?」
「他是認真的,想來他也是在追蹤我,有和我合作的意願,否則不會到竹塘來。」懷川望著黑暗說。
那麼,狄岸又為何要回竹塘?在兩個月的消失無蹤後,竟又大剌剌的出現,擾得人沒完沒了。
采眉正要質問時,他反而先開口教訓她,「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先是為了一把劍,再是為了一只繡鞋,全然不顧危險。今天遇到的若不是李遲風,我恐怕要陪你一起送命了!」
「誰要你陪?你的命你自己留著!」采眉話一出,才發覺竟有打情罵俏的味道。她輕咬下唇,氣鼓著腮幫子轉身,逕自往後山走去,想告訴大家說海寇已退,一切都有驚無險。
懷川尾隨在後,因任務終於完成而情緒放松。李遲風那個人喜怒無常,極難捉摸,因此,任務能夠順利達成,一半還得感謝采眉的介入。
他很納悶,為何每見她一次,就會多一份驚奇?她不過是個女流之輩,沒有蓋世武功,腳跑不快、手不能提,連門都不許單獨出,標准的菟絲之柔、蒲柳之弱,怎麼卻讓人覺得她帶有控制人的力量呢?
* * * * * * *
海寇離去,不搶劫、不殺人,竹塘居民能平安回家,無不歡天喜地,以為是神佛保佑。但夏家可就愁雲慘霧了,因為老夫人盧氏受到驚嚇,氣血沖腦,瘀肺塞肝的,使得原就羸弱的身子不堪負荷,人陷入了昏迷。
自紹興延請來的大夫來了又去,大都是搖搖頭。
巧倩哭紅了雙眼,淚水滴在密繡的鴦鴛芙蓉上,感歎這幾年的挫折,全無待嫁女兒的歡喜。
采眉則日夜服侍湯藥,幾乎衣不解帶。她與婆婆相處雖僅有三年,但因那共同的命運,也有了極深的感情,她不敢指望婆婆天年高壽,但至少也要讓她親眼看到夏家沉冤得雪,才有天理吧?
其中最悔痛的是懷川!
他多少次罵自己,既是已死的人,為什麼還要露面?而露面一回,見萬叔盡忠、采眉盡孝,也該放心了,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竹塘?
最後的結果,竟是將李遲風引了來,一場虛驚,使得受盡折磨的母親全然崩潰!
「娘,我對不起您,我不該擾您清靜,帶來這許多麻煩。」懷川在盧氏的耳旁低聲說:「娘,求求您睜開眼,我是懷川啊!沒有死的懷川,想孝敬您一輩子的懷川,求您醒來吧……」
他都是趁采眉前腳一出,就趕快守在母親床前說話,期盼母親能因為感應到他的存在而蘇醒。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更顯渺茫,他的悲傷也愈多。
四月晴暖,花開了又謝,采眉早已失去賞花的興致。哪唧蟲聲中,她端著燭火來到盧氏的房外,藥味幽幽地散著,她也一眼看見跪在床前的狄岸。不只一次,她發現他對婆婆的病重露出痛徹心扉的模樣,他和懷川的交情真的好到那種程度嗎?
采眉討厭他,因為他引起她混亂又難堪的情緒,以及不足為外人道的迷惑。但有他在近旁,令她又有一種慰藉,生活像帶了勁兒,也沒有夜裡得檢一百個銅錢才能睡的念頭了。
她輕咳一聲,懷川急急地站起來,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快速的瞄了他一眼,采眉看出他的苦惱和憔悴,那是一個大男人不該有的神情,心裡不禁有些微微的痛,但表面上仍裝得很冷淡地說:「夜深了,狄公子回房去吧!我娘由我照顧就好。」
若是平日,懷川會二話不說的轉身就走,但今晚的采眉看起來似乎特別疲倦,臉色蒼白,他於心不忍的說:「就由我來守夜吧!你已經幾天沒睡好,再下去,恐怕你也要病了。」
他的關懷,無論有意或無意,皆以某種力量沖潰了她的心房。但她不能感動,只能以更漠然的語調回答,「不!這是我的職責,不勞你費心。」
懷川看的是她外表的排拒,完全不知她內心的掙扎,因為對她的敬重及自身的計畫,他盡量不冒犯她,雖然有幾次仍過了火……如果他願意承認,其實他違反原則,兩次、三次的回竹塘,都是因為采眉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步出母親的房間,卻不走遠,就靠牆坐著,能聽見裡面的動靜,也算是一種守夜,他已做過好幾回了。
他望著天上明滅的星子,花香無人聞、花落無人理,這樣相見不相認的飄泊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呢?
他的心似有兩股力量在拉扯著,江南的竹塘是愛、江西的袁城是恨,男兒胸懷大志,大恨比小愛重要,不是嗎?
他漸漸閉上眼睛,在夢裡仍和自己的心對話著。突然,遠處有瓦碎聲傳來,驚醒了他。
月華如霜,鋪了一地的靜霜。他由窗外往裡看,燭火很暗淡,采眉正歪在床前,已體力不支地睡去了。
他輕輕步入房內,母親一如平常微弱地呼吸著,采眉就在他的面前,不劃鴻溝、不結冰霜,活生生一個柔美無防的女子。他靜靜地凝視她,她到底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呢?
對懷川而言,女人不外乎兩種。一是賢妻良母型的,為宗族承傳所需,以三從四德附屬男人;一是風塵女子,有歌樓名妓,有江湖俠女,是男人的紅粉知己,可納為妾。
他的兄弟好友,大都一妻在家,多妾在外,瀟灑來去。在沒有真正遇見采眉之前,他幾乎不太注意女人。
采眉是典型的賢慧妻子,但似乎又不只如此,僅是她貞烈的個性,就足以教人刮目相看,難以忘懷了。
彷佛有風吹入帳,懷川尚未移開目光,就聽見細若游絲的聲音喚著,「懷川……懷川……
盧氏的手無力地舉著,像在招喚某人。懷川呆愣住,因為采眉的一雙手立刻握過來,急切地說:「娘、娘,您醒來了嗎?我是采眉啊!您聽到我了沒有?」
「懷川……」盧氏又伸出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找著。
采眉還無暇去想狄岸怎麼會擠在這裡,只催他說:「快抓著,快假裝你是懷叫喊她呀!」
這是懷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於是,他真心誠意地叫道:「娘……」
盧氏盲了的眼眸轉了又轉,手仍在空中亂動,口裡喃喃念著,「懷川……還有懷山……老爺……他們都來接我啦……什麼都黑,我只看清楚他們,黃泉路呀……」
「娘,我不在黃泉路,在這兒,就在您的面前,娘。」懷川太激動,奮力一抓母親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內,如此緊、如此痛,似要永不放開。
盧氏恍若未聞,她的心早在另一個世界,唯一掛懷的就是未嫁人的閨女。她知道采眉會照顧巧倩,雖然采眉自己也過得淒苦,但人生不就是這般嗎?富貴兒女一場空,皆是無奈呀!
盧氏的眼睛又閉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夢囈。
懷川和采眉等著她再出聲,但刻漏穿時,再無回應。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劍劃的,才驚覺狄岸仍握著她的手,暖暖地包圍著,燙如熱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彷若未覺,全心仍在盧氏身上。
他真以為他是懷川嗎?采眉走到窗邊,已滿臉淚痕,想命令他離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 * * * * * *
盧氏在夢中咽氣,夏家又添一座新墳。
在守靈和送葬時,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覺得到他還在四周,獨忍悲哀,自舔著她也不明白的傷口。她猜想,懷川的母親死後,江南無事牽掛,狄岸應該不會再回來了,也不會再影響她守節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過重托的老叔公出現。他要先將巧倩送到富陽杜家,在百日內完成婚禮,再將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兒已預備蓋一楝「貞義樓」,供她度過清靜無擾的下半生,以實現孟德容「雙貞」的崇高目標。
由老叔公領頭,夏萬押後,兩個戴著重孝的女孩,一段陸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陽。
巧倩最可憐,她什麼都無法想,舊生活不堪回首,對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會暗中護她到富陽,她可能會哭個不停。
此起來,采眉就沉著多了。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命運,盡了子媳的責任後,剩下的日子就屬於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樣。可她的心常飄得好遠,想著天涯的某個人,那種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該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她們到富陽前,住宿在一座廟裡,夏萬突然高興起來說:「情姑娘,杜家的姑爺已經親自來迎人了,他們就在下一個村鎮正等著你哩!」
「妹妹大喜,看來杜姑爺是個好人呢!」采眉說。
「喜什麼呢?」巧倩紅著臉說。
母親方過世,心情再怎麼樣也無法開朗起來,但曉得姑爺來後,巧倩也顯得比較有精神,斷了許久的刺繡又在手裡穿梭著。
想著姑嫂很快就要離別,又有幾分不捨。那一夜,采眉輾轉反側,好一會兒才睡著。
夢裡,她彷佛又回到竹塘,手裡提個籃子,身子很輕盈地走在竹林間准備要去上墳。走著,走著,有人在她旁邊極溫柔地說:「采眉、采眉,我多喜歡你呀!」
她感覺是狄岸,心暖熱了起來,熱流到達四肢百骸。她尋找他,正對著那男性的豪邁笑臉,笑裡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環繞在林中飛舞,恍若一只翩翩彩蝶。他無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並將她圈在懷內,呼吸吐息在她的臉龐,好幾次唇要觸及唇,魂魄交歡著……
太美好了!采眉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滿眼只有狄岸及他占有的神情,都令人迷醉……
忽地,她跌到懷川的墳前,手中有一把大扇子,一個陰慘慘的聲音說:「你是不是希望快點扇乾丈夫的墓好去嫁人呢?或者你要挖丈夫的腦,去醫新男人的病呢?」
呀,這是莊子戲妻那段離奇詭異的故事,是責罵她孟采眉的淫蕩無恥嗎,忽地,她又像在汶河上,梟鷹盤旋天空,河裡的木板沉沉浮浮。這次是她被綁住,只有她一個人飄流示眾,木牌上寫著——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淫,十惡不赦……
有個聲音陰陰的說:「失了貞節的女人,豬狗不如,人人唾棄,論罪該死……」
不——采眉猛地坐起來,驚恐地瞪大眼睛,心被狠狠地箝夾著,痛得她滲出冷汗。她怎麼會作這種夢?這種彷佛會天誅地減的可怕噩夢,在一旁淺眠的巧倩發現她的異樣,忙問:「怎麼了,」
荒淫之夢能說嗎?所以,采眉只能顫抖著唇搖搖頭,無法成聲。
巧倩乾脆坐直,點亮燭火,也悶悶地發起呆來。
「快睡吧!明天可要見新姑爺呢!」采眉聲音暗啞的說。
「誰管他。」巧倩想起母親,又不禁悲從中來。
方才的夢像一場發疽的病,沉沉地壓在心底。采眉鄙視自己,無法接受不貞不潔的自己,覺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懷川的忠義,她好難受呀!
思緒昏亂中,采眉拿出那層層裹著的金玉鎖片,一面是梅花,上面有「傲梅香」三字;一面是蘭花,刻著「凝蘭蕙」。
這文定之物,竟似譴責般的數落她的罪……采眉將它放在巧倩的手中說:「你的大喜之日,本來應該更風風光光的。這塊鎖片,原屬於夏家,現在拿來當作你的嫁妝,也是應該。」
「不!這是大哥給的,你千萬要留著!」巧倩忙推回。
「我留著有何用呢?以後我入『貞義樓』,再不下來,一切僅求清簡。」采眉憶及那夢,又椎心地說:「或許也不必有『貞義樓』,我此番回南京後,乾脆直接到庵院削發為尼算了,好了卻三千煩惱絲,可能這才是正道。」
巧倩瞪大眼,當尼姑?那還了得!這期間,她曾不斷地勸大哥說出真實的身分,但他總是拒絕,認為會使目前的情況更復雜危險。
「我若能吐實,也不會讓娘含恨而終了。」懷川說:「平心而論,我還不知該怎麼應付你大嫂呢!讓她無牽無掛地回娘家,或許是最好的選擇,萬一無緣,她不會再受一次打擊;若有緣,我自會去南京接她。」
大哥的話是有點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為尼,戒疤一燒,那就完全注定無緣,也輪不到大哥千算萬算了。
「不!大嫂,你絕對不可以當尼姑,否則會後悔的!」巧倩著急地說。
「為什麼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斷六根,六根不淨實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覺得這個主意好,而且學佛念經,還可以超渡爹娘、懷川和懷山在黃泉上的冤魂。」
看大嫂益發認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顧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這件事她很早就想講,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嗎?她深吸一口氣說!「這主意不好,一點都不好!因為……因為懷川還活著……他根本沒有死,你怎麼能出家呢,」
巧倩瘋了嗎?或許是她半夜說夢話開玩笑?
采眉不解,只得說:「你為何要這麼說呢?懷川明明死了,他的墳我們守了三年,也月月去祭拜,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巧倩像豁出去地說:「我不知道棺木裡的人是誰,但絕對不是我大哥懷川,因為我才見過他,還說過話,他……他就是你也認得的……狄岸。」
采眉像被人猛敲一下,天地旋轉,不知身在何處。她是陷入易經那八卦的圖象,或是山海經那荒誕的國度?懷川,有著義氣風發聲音的懷川、使流空劍對抗邪惡的懷川、在她心裡一直是年輕英雄的懷川,竟是那神秘詭異、陰陽怪氣、城府深藏,又以一臉短須帶蒼桑的狄岸?
「不!我不信……」采眉大震驚了,怎麼都無法接受。
既已說出真相,巧倩便一發不可收拾,由狄岸去年九月出現後的種種情況,逐一加以解釋,包括他必須隱瞞的苦衷和理由。
采眉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一個天大的傻瓜!如果狄岸是懷川,真的是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擺出貞靜姿態;又為他動心而自責自虐,這簡直就是一樁可怕的笑話!就如莊子化身為年輕公子去試誘他的妻子田氏一樣,都是殘忍,白癡的殘忍!
而狄岸試誘成功了嗎?是的!在夢裡,她想著他的觸摸、笑語、懷抱和柔唇……他害她變成一個厚顏無恥的淫浪女人;這半年來的一切,足夠她用劍殺得他哀哀慘嚎!
在他手背上用流空劍一劃的那道痕跡,不夠深、不夠重,甚至還太便宜他了!
采眉身上忽冷忽熱,心千轉折,沒聽清巧倩一直叼訴的話,直到最後一段:「……大嫂,你就安心住在南京,不可有出家念頭。我保證大哥明年會來接你,你們必有團圓的一日。」
是嗎?她仍要被動地等待與被試探嗎?永遠順從端莊的采眉,被遺忘在角,他高興時,再來逗弄兩下嗎?
采眉咬著牙,仍把金玉鎖片送給巧倩。她和懷川或狄岸之間,也不再需要這個東西了,因為他們有更深的羈絆和牽系。他的喬裝欺瞞,不但引出一個違反禮教的孟采眉,更引出一個倔強難馴的孟采眉!
面對牆壁躺下,所有的輪廓逐漸清楚,一幕幕地掠過。
遠遠的,寺廟傳來早課的鍾聲,明澈至心……
* * * * * * *
巧倩行完婚禮,有了終生的幸福歸宿。采眉因為是寡婦,有忌諱,只能在城外的廟裡遙寄誠心的祝福。
哼!寡婦?這幾日采眉都無法成眠,一下悲、一下喜,又一下憤怒,思緒紛擾得幾至瘋狂。
對於懷川還活著的真相,她好氣,氣他以狄岸的身分所設計的捉弄及欺瞞!
但懷川沒死,她不是應該高興嗎?沒錯!她感謝上蒼,內心體會著那一陣陣喜悅的滋味,尤其他竟是入夢的狄岸……采眉想起揉掉的那一闕「流空曲」,最後一句「幾番望斷離人淚」,根本就是為狄岸而作的嘛!
莫非她的心早已感應到,所以生與死不分、夢與醒失去界線,才將禮教丟棄到千裡之外?
問題是,她該怎麼辦?若要靜靜地回南京,她不甘心;但要揭穿一切,又滋事體大。
她的狂亂,在老叔公舊疾復發,先回紹興後,才逐漸平息。她身邊只剩下夏萬的護隨,他們將北上大湖,再到南京。
采眉知道夏萬亦知內情,但她不動聲色,很堅持地請這忠誠的老僕帶她去見狄岸,至於見面後該如何談,她心中還沒有主張。
懷川暫居離富陽不遠的小客棧內,采眉到達時,他正為啟程去江西買馬,她毫不遲疑地在他房內等待。
不知為何,她現在膽子竟變大了,敢任意翻動他隨身攜帶的納袋。可仔細瞧了半天,除了簡單的衣物、打火石和草藥瓶之外,並沒有什麼代表他個人的東西。他在外飄泊,就這麼簡陋嗎?
外頭傳來聲響,采眉匆匆地避到門後。懷川並沒有碰見夏萬,所以不知采眉已到,一進門,便因為天熱而脫去外衫,拿了冷布巾就擦拭赤裸的上身。
采眉沒防到這情景,心差點跳出來。這也是她初次看見男人光裸的膀臂,而狄岸背後一條條的鞭痕,雖已淡得看不清,但仍能證明他就是六年前她在汶城聽過聲音的懷川!
這時,他轉過身來,看到采眉時,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便是披上汗濕的外衣,「你……你來做什麼?」
做什麼?我也不清楚,采眉在心裡回答。她勇敢地迎接他的視線,不再像以往那般閃躲,並交出手中的流空劍說:「我……我記得你說這把劍是為殺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掛在牆上很可惜,我思索了很久,覺得你的話很有道理。」
再見她,有驚喜,卻也有更多的納悶,這真是她今天來此的目的嗎?
懷川小心翼翼地說:「是嗎?你從前可是極力反對,還為了護劍而殺我一刀,為什麼現在會改變呢?」
「也許全世界只有你最適合擁有這把劍,因為只有你能報夏家的血海深仇。」采眉說著,話中有一種明顯的暗示。
她的神情語氣令他感到不安,所以,懷川並沒有高興的接過劍,反而更保留地說:「我不是懷川,也不是夏家人,並不適合。」
他根本是在排斥、拒絕她嘛!
采眉此刻真想撕開他的原來面目,逼他承認自己就是懷川!但結果會如何?他會拿著流空劍離去,再以丈夫的名義命令她回去南京,乖乖的等他完成大志?
如果記得,他會有回來的一日!
仿佛黑暗中燭光一亮,她瞬間明白,她是來尋找丈夫,但丈夫為天和三從四德,原就是牢籠,她若主動認他,無異是將自己「貶」至妻子地位,然後就是無盡的孤獨和等待。他以否定懷川來達成自己的自由,那她為何不能也否定采眉呢?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或許是長期的壓抑、或許是一時的沖動,她開口說:「既然你不接受劍,那麼你帶我去江西,由我親自來以劍復仇,也是可行的辦法。」
「帶你?」他張口結舌了好一陣子,「怎麼可能?江湖路多風險,我怎麼能帶個女人隨行?況且,此時的江西龍蛇混雜,處處刀光劍影,更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女人又如何?我雖然沒有武功,但吃得了苦。」采眉義正辭嚴的說:「我也不笨,上回不還幫你應付了李遲風嗎?」
「那是他逗著你玩的,你以為真那麼簡單嗎?」他說。
他愈急於批評及撇清,她就愈倔強,最後說:「你不帶我去沒關系,我自己也可以到江西。懷川的朋友絕對不只你一個,我反正不回南京就是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懷川失去冷靜,氣急敗壞地說:「你非回南京不可,你的家人都在等你,你到江西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絕不允許!」
有本事,你就以丈夫的身分命令我啊!采眉心裡恨恨地想道。
但他沒有,反而沖出門去,把在客棧外面等著的夏萬叫進來,指著采眉說:「萬叔,你立刻把三姑娘帶日南京,現在就啟程!不許有任何意外或耽擱!」
「不!我只去江西,不回南京。」采眉就只有這兩句。
夏萬原本搞不清楚狀況,見兩人臉色都很難看,一聽見采眉的話,不由得緊張的開口,三姑娘,你怎能不回南京呢?你說要見少……狄公子,我也幫你了。可你去了江西,我怎麼向孟老爺交代?別人又是如何想?你好歹是個守寡的人,四處亂跑有失禮統呀!」
連你也教訓我?!采眉沉下臉,鐵了心地說:「不就是不!」
「不有不的方法。」懷川說著,突然伸手去抓她的臂膀。
采眉橫拿著流空劍想阻擋他,但哪斗得過他呢?不一會兒,她就連人帶劍,像布袋一樣,很難看地被扛在他的肩上。
「放我下來!」她掙扎著,卻徒勞無功。
客棧人不多,但都興味盎然地看著,還發出訕笑聲,讓采眉覺得好丟臉,恨不得能挖個地洞鑽進去!
懷川將她放在馬車裡,這才略帶歉意的說:「我不得不如此做,若有唐突,請多見諒。」
采眉感到又羞又恨,眼淚差點落下,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轉頭不理,以表達內心的悲憤。
這就是結果嗎?懷川更是鐵石心腸,對她沒有絲毫的憐惜和不捨嗎?采眉不知該更恨他,或恨自己,她這一向只長在閨中的女子,完全無法決定方向,他們說東,就不能往西,否則憑她一個人,連富陽百裡內都走不出去。
她忽然覺得有一種灰陰陰的絕望感,如此的命運,有何值得珍惜的呢?
馬車外的懷川心亦沉重地說:「萬叔,請直奔南京,千萬不要再出任何差錯了。」
夏萬歎一口氣,提起馬鞭,轆轆地往北而行。
看車輪揚起的土灰,懷川又有幾分猶豫及惆悵。她此去南京,再見又是何時?倘若他喪命於江西的腥風血雨中,豈不是永遠的訣別?
懷川不解那風起雲湧的情緒,她不過才離開幾步,他就已經強烈地思念她,如心被挖掉一塊般地痛,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沙塵中的馬車,驀地停止,見采眉掀開簾子,走下來,遞出流空劍,以掩不住的哀傷口吻說:「你忘了這把劍。你留著它吧!就當是送給你,隨你要殺敵或拆毀都可以,反正以後也不必還了。」
不必還?這什麼意思?她的語氣令懷川覺得極不舒服,「劍是夏家的……」
「是又如何?」采眉打斷他的話,「是夏家或狄家的,都和我孟采眉沒有關系了,這一次我回南京,拜見我爹娘後,我會直接入庵寺削發為尼,一生常伴青燈古佛,再也不歸塵世了,既有此決定,我也沒有護劍之責了。」
她呀她,一劍劃手背、一劍撲面來,這一劍卻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血淋淋的!懷川愣愣的說:「你……你不會真的……」
采眉的心情有一半是萬念俱灰,有一半卻是賭注。
今日她綺年玉貌,尚且改變不了懷川的無情,五年、十年之後,就更不必說了。這一分別,兩人只會漸行漸遠,注定她住後淒涼的生活,那還不如出家為尼,倒省去一顆癡心。
她若是從前的采眉,或許會認命,但一個經過愛欲的女子,就不再尋常。於是,她決絕地說:「我會,我說到做到!夏家沒有人再需要我,仇也不需要我報,那我最好的一條路就是以身獻佛,來為夏家修冥福、結善業。我想,懷川在天之靈,必然會同意的。」
她說完,就逕自將劍擲向他,命令夏萬揚鞭起程。
懷川急了,除了親人死亡外,他還不曾如此茫然無頭緒過。他深知她的貞烈,若要遁入空門,真會義無反顧、六親不認的。
她是完全抓住他的最弱處,一個他不願承認,卻又真實透了的感覺。采眉一直在他心裡,且分量與日漸增,那渴望與思念強烈地令他抵擋不住,若此刻不留住她,他就會失去她。人生無采眉,又何以為戀呢?
唉!他不認栽也不行了!於是,他大步追上馬車,用力抓住韁繩,再用流空劍掀開簾子,對她吼道:「我帶你去江西!」
采眉想歡呼大笑,但卻努力矜持著。她賭,然後贏了!
其實,她方才擲劍離開時,心暗暗縮緊著!頃刻有如經年。她數著、數著,甚至緊張得屏住呼吸,幸好夠快,沒有「十裡長亭外,喚君君不應」的悲哀,否則,她說不定真會一路哭到南京,哭出一壺血淚吧!
懷川的最終妥協,就表示對她有情,且情尚不淺,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