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調
妾芳華待字,
卻今虛度,
難結髮而兩散,
何其命苦,
竟使姻緣誤我,
看畫采燕,
吱吱情絕。
紡織機軋軋,軸架一前一後,棉綿經緯相接,那單調的節奏如一首無止盡的歌,無悲無喜地穿越春夏秋冬。
大姑姑就曾以織布來度過漫漫長歲。
日影的移動讓采眉驚覺自己由早膳後就坐在這裡,已經一個上午了,以前的這個時辰,她會和小姑摘菜、汲水,陪婆婆閒聊天,總之,在屋內庭院有許多雜事夠她四處忙碌,而非坐守於此。
但狄岸來了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別說粗活他會搶著做,就連婆婆也愛在他左右,於是,除了采眉的寢屋外,他幾乎無所不在,身影處處。
就一個寡婦而言,家中多了個陌生男人,著實有諸多不便。不許對視、不許交談,無時無刻存在著無形的忌諱,一有響聲她就得躲開,最後竟給「關」到這織布房裡來。
她有些明白大姑姑為何要深居「貞姜樓」,二十多年不踏出一步了。因為舉止可以約制,意念卻難管束,一飛就抓不回來;為免有意無意的流言,斷絕塵俗是最乾脆的做法。
當然,她相信憑自己的端靜,絕對不會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狄岸而亂了心思,但他又帶著奇特的影響力……
屋外有笑聲傳來,極開心的,尤其是巧倩,如鈴音朗朗,甚至含著幾分輕浮。自從家變以來,采眉不曾見她那麼快樂過,有時她黏著秋岸,竟忘記女孩該有的分寸,弄得她這個做嫂嫂的不知該如何提醒才好。
又是一陣呵呵的開懷大笑。
采眉忍不住走到窗邊向外看,竟見狄岸和巧倩貼身站著,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撐著她的腕,而巧倩的絹裙還反摺上來,露出裡面的棉褲。
更過分的是,他們手中同握的是放在采眉房內,她一直悉心衛護的流空劍,她死去丈夫的遺物!
那狄岸就如此明目張膽地登堂入室,要欺她們寡婦之家嗎?但偏偏婆婆也滿臉笑容,因為她看不到,只由耳朵聽,絲毫不查任何逾禮的舉動。
而在一旁堆薪柴的夏萬也笑咪咪的,似乎不以為杵。
采眉輕皺眉頭,等著狄岸放開小姑,但他沒有,還用另一手環過巧倩的左臂說:「流空劍本身就傳著好幾套劍法,這『畏畏流空,星月馳馳』就是一句口訣。」
「我知道!」巧倩對他甜甜一笑,「『畏畏流空』是陽剛的日劍,代表正義;『星月馳馳』是陰柔的夜劍,代表節操,它們相輔相持,互為依恃。」
「沒錯,日劍分『流雲』和『碧空』兩套,夜劍分『曉星』和『寒月』兩種,可以一起學,也可以分開學。」狄岸雙手輕揚,劍在天空中劃下點點鋒芒。
「女子適合練夜劍,我教你的正是『曉星』。」
巧倩隨著他的身影及手勢,兩人更形親密。
這時,盧氏說話了,「狄岸呀!你對流空劍的瞭解並不少於懷川,怎麼印心師父沒把劍傳給你呢?」
「呃……懷川一向學得比我好。」狄岸表情怪怪地說。
「娘,我們不如把『流空劍』送給狄大哥,好嗎?」巧倩終於放掉劍,興致勃勃地對母親提議。
采眉的怒氣陡地升到胸口。這男子原就來得突然詭異,不但打擾了她們平靜的生活,如今竟還要拿走劍,莫非這是他真正的目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走了出來說:「流空劍怎麼能送人呢?它代表的是正義和公道的大無畏,是我們夏家的精神,得永遠留在夏家的!」
懷川轉頭看她,那麼年輕秀麗,卻又嚴肅冷漠的一張臉!過去幾日,她真的做到該有的賢淑典範,遠遠地保持著距離,把他當成會咬人的狗一般。
這就是她要當的烈女嗎?懷川若不是她丈夫,一定只有尊重;但實為她的丈夫,就有一種蠢蠢欲動念頭,想逗逗她,看她是否如表面上的一心一意和不苟言笑。
「嫂嫂,劍掛在牆上多可惜呀!我們把它送給狄大哥,才能伸張正義與公道,名劍方有用武之地嘛!」巧倩說。
「因為是名劍,才要更加小心,若隨便落入不明之士手上,豈不成了為非作歹的器物?如此一來,不但毀了這把劍,也毀了夏家的一世英名。」采眉說這些話時,看都沒看懷川一下。
懷川揚揚眉,以為她拘謹守禮,沒想到一開口竟是犀利不饒人。看她絞著帕子的手,可以感覺到她的憤怒,畢竟她還年輕,不能完全做死了心的木頭人吧?
「狄大哥不是不明之士,他是懷川大哥的朋友……」巧倩急急地說,恨不得能道出真相。
「嫂子說得很對,我是有些來路不明。」懷川自嘲完後又說:「不過,有劍不練也真浪費,流空劍既有陰柔招式,不如讓你們姑嫂來學,既可防身,也可傳承。」
「好主意!」巧倩雀躍地說。
「如果狄岸願意教就太好了!」盧氏點頭說:「依夏家的家風,並不反對女孩子學點防衛武功。」
采眉有些措手不及,她雖非纏足到需要人攙扶的地步,可也沒想過要舞刀弄劍,成為公孫大娘一派的女子。
「在這亂世,有點功夫是比較安全。」懷川帶著笑說:「若大家不反對,那就巧倩學『曉星』,大嫂習『寒月』吧!」
「為什麼,我覺得『寒月』好玩多了。」巧倩說。
「依個人性情不同,你是活潑純真,如曦曉之星辰,大嫂……呃!較淡漠寡情!如寒江之孤月。」懷川笑得更大聲了。
他根本是在罵人嘛!她說他來路不明,他就說她淡漠寡情。采眉正想表明她死也不學劍的念頭時,懷川已閃到她身後,用一手環住她,並扶劍入她掌中,兩人成半月的姿勢。
「因寒而露冷為霜,霜白遍地,寒氣又復而侵人。」隨著懷川的話,他們以劍尖在地上劃了一圈又一圈的圓。
由外人看來,那像是一場渡塘的鶴舞,但采眉卻覺得自己忽冷又忽熱,男人的懷抱和氣息她從未接觸過,更別提那握著她的粗厚手掌,在在都是衝擊。她感到自己快不能呼吸了,幾番想脫逃,然而,他的纏繞是這麼得緊,讓她一點控制的機會都沒有!
「放開我!」快速旋轉中,采眉終能說話,並得了空踢到他的膝蓋。這一踢,幾乎費了她吃奶的力氣,或許對他而言不痛不癢,但至少令他亂了陣腳,圈圈才停下來。
采眉覺得狼狽極了,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尷尬氣憤過,一種被輕薄的感覺頻頻朝她襲來,若是大姑姑,恐怕要氣得自斷四肢了吧!
她喘著氣,驚看夏萬和巧倩都沒有譴責或認為不妥的臉色,相反的,他們還一臉的有趣。盧氏不用說,因為喜歡狄岸,所以對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讚賞。
而那該死的狄岸更笑達眼底的說:「大嫂的悟性和反應皆快,有習武的天分。」
大概是太生氣了,采眉再也顧不得淑女之姿,一把搶過流空劍走向盧氏說:「娘,我為懷川守節,講的是清靜,絕不練什麼曉星或寒月。而劍是懷川留下的,可惜也好、浪費也好,我也要守著,才不枉他的一場犧牲。」
巧倩想說什麼,懷川連忙阻止,聲音轉為歉疚地說:「大嫂說得沒錯,是狄岸失禮了,若有冒犯之處,請見諒。」
「唉!我這瞎眼老太婆也不知你們在鬧些什麼。」盧氏搖搖頭說:「采眉是夏家的好媳婦,一切都由她做主,練武和劍的事就聽她的。至於狄岸,也是一番好心,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誠與善意,也很久沒這麼開懷了。」
真誠和善意?經過方纔的種種,采眉已經不確定了。
最初,來者是客,雖然行跡可疑,但見他討好盧氏的孺慕姿態,還頗像性情中人。但幾天下來,他有些反客為主的跡象,夏萬對他百般恭敬,巧倩更和他行儀不拘,今日,他又籍習武之名侵犯到她……
采眉緊握著劍,「寡婦門前是非多」是大姑姑說的,她當初就該請他走,才不會煩惱無窮。
懷川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出差錯了!
他實在不該去惹采眉,只是一切太荒謬了,他有母不能認、有親不能奉,內心的壓力非筆墨能形容,而采眉更是荒謬中的一部分,夫在身旁,她卻必須有模有樣的守節,人都不在了,以嬌美青春葬一把劍,又有何意義?
正如他對王世貞說的,可憐的女人……他又何苦在她平靜的生活裡掀起漣漪,不但動口,還動手呢?
* * * * * * *
狄岸走了,已走了半個月。
而他暫居的二十多天,幾乎成了采眉生活中最大的試煉,尤其是在和他那場劍舞「寒月」的風波後,更成心結。
她總遠遠地就能感覺到他,特別是他的聲音,像某種呼喚。她心的紊亂,全因狄岸是她身邊出現的第一個年輕男子嗎?
以前母親曾說過,未婚女子不該隨便見男人,甚至連未婚夫也不例外,因為意不定,就容易著魔,采眉不相信,還斷言守貞和守節都不難。
這些日子她卻問自己,她該不該割耳、割鼻、斷髮以絕慾念?而狄岸碰過她的手,她又需不需剁指及截掌?
為何她的心老是不受管束,老是違反守貞、守節的原則呢?
有時,采眉又不覺得事情有她想的那麼嚴重……總之,心上下起伏及矛盾,直到狄岸離開,才令她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如果狄大哥在,我們就不會糊得這麼辛苦了。」巧倩不捨狄岸,一天總要提他好幾回,和采眉的想法正好相反。
采眉裁著厚窗紙。入冬了,盧氏咳得愈加厲害,吹不得一點風,她們姑嫂為糊窗紙,已經忙了好幾天。
「我好想狄大哥,希望他能回來過年。」巧倩又說。
「他自己有家,怎麼會來我們這裡過年呢?」采眉提醒她,試圖結束這個話題。
「呃!他……他是孤兒,沒家的。」巧倩立刻說。
盧氏由床上坐起來,咳了一會兒,采眉立刻侍奉湯藥。
「娘,你很喜歡狄岸,是不是?」巧倩偏還要講。
「喜歡呀!他老讓我想起你大哥。」盧氏回答。
巧倩實在有股衝動想說出一切,但常常話都在嘴邊了,又硬生生的給嚥了回去。今天母親都講得那麼白了,何不乾脆承認?
她吞了香口水,才要出聲,盧氏又說:「可他畢竟不是懷川,懷川是極坦率的孩子,人聰明卻也單純,但這個狄岸卻愛藏心事,城府頗深,特別還留了個鬍子,就讓人有幾分距離感,真要親近也不容易。」
盧氏記得的是家變前尚不知天高地厚的懷川,因為她沒想到懷川能活著,就估計不到他在生死存亡間,個性會有某種程度的成長及改變,有時甚至會判若兩人。
「還是娘對人比較瞭解。」采眉贊同地說:「狄公子行蹤神秘,又和我們非親非故的,留下他,對我們目前的情況而言並沒有好處。」
「不!狄岸一點也不行蹤神秘,他是反嚴嵩的志士,特別到這海岸來收集嚴家勾結倭寇的罪證。」巧倩不願采眉對懷川有不好的印象,因此說:「而且,他也不是非親非故,他其實……」
這時,夏萬站在門口,手裡端著剛燒好的火盆,還故意咳一聲說:「情姑娘,狄公子的身份和任務可不能隨便說,這倭寇事人人聞之喪膽,千萬別讓老夫人和三姑娘擔心受怕。」
巧倩想起大哥的千叮嚀、萬交代,才乖乖的閉上嘴。
「巧倩,想想你嫂子的話也沒有錯。狄大哥人雖好,但畢竟不是親人,很多事必須有分寸,我眼睛盲了,但心並不瞎,知道你將狄岸當成懷川,難免會鬆懈男女之防,有時就忘了形,我因為看你開心,也不忍打斷你的興頭。」盧氏繼續說:「但你十八歲了,明年就要做杜家媳婦,我還是非管不可。你嫂嫂飽讀詩書,謹守三從四德,是你的好榜樣,你凡事要多聽她的,我才放心。」
巧倩有滿腹的委屈,對親哥哥表達兄妹感情還被視為不端莊,真是百口莫辯,卻也只能悶悶地在一旁聽訓。
吃過午飯後,采眉和巧倩姑嫂藉著天光在並排的繡架上繡一幅屏幛,有孔雀石榴、雙蝶牡丹、鴛鴦戲荷、鳳凰穿梅等應嫁的圖案。
在所有的工作中,采眉最愛刺繡,不只是那五彩絲線的艷麗令她憶起豆蔻年華的美好也讓她回味那幾年的待嫁心情,和藏著對懷川的思念、對婚姻的憧憬,誰知仍緣慳一面,夢想注定要破滅呢?
於是,鴛鴦、鳳凰、花開並蒂及花好月圓全都束之高閣,不再與她相關,唯有此刻,為小姑準備妝奩之時,才能再次沾染那麼些許美麗的餘屑。
她輕歎著,望著針上的絳紅及雪青繡線發呆。
巧倩將椅子移近,「大嫂,我今天早上有些急躁,說話也不太得體,該給你賠禮了。」
采眉收回心思,微笑著說:「賠禮倒不必了,我一點也不介意。或許你覺得我太嚴厲了,但女孩家要守的禮就那麼多,一不小心或忘了形,就會惹來麻煩,所以要時時警惕。」
巧倩看著眼前這如花般的臉龐,才大她兩歲,就顯得如千年古井式的老成,她又不禁問:「大嫂,你對狄岸到底有什麼看法?是厭惡或欣賞?崇敬或排斥?」
怎麼還要扯回狄岸?采眉正色說:「巧倩,你此刻心裡要放的人是杜家少爺,而不是其餘不相干的人。」
提到未婚夫,巧倩不免忸怩,忙說:「放他做什麼?以後都要見到膩的人。大嫂,你真的不必為我擔心,我知道分寸的,我以前和大哥、二哥的感情很好,他們都極疼我,狄岸和大哥很像,我親近他是很自然的事,絕對沒有邪念。」
「我相信你的心是單純的。」采眉點頭回答。
「你還是沒告訴我對狄岸的看法呢?」巧倩又逼問道。
「能有什麼看法?!」采眉搖搖頭說,「在我心裡守著的就是懷川,其他人對我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可是你沒見過大哥,甚至連幅畫像都沒有,怎麼去守呢?」巧倩更進一步問。
「你不是讀過孝經、女箴和女則嗎?守的是貞淑節操的信念,作為女子的道理,心正,行為就正,有何不能守的?」采眉反問。
「若我說我大哥就是狄岸那模樣,見狄岸如見我大哥,你有什麼感想?」巧情仍不死心。
那段話又彷彿另一個考驗,狄岸的形貌浮現在采眉的腦海中,像揮散不去的魂,有時沉鬱、有時落魄、有時孤傲、有時暢笑……如欲求六根淨去,消除魔障,於是采眉冷靜地說:「沒有感想,你大哥並不是狄岸。」
「若說狄岸對你有些想法,你要聽嗎?」巧倩再問。
其實這是她瞎編的,懷川很少問及有關采眉的事,偶爾巧倩提到,他也沒有特殊的反應,只在舞「寒月」劍法時有那麼一點招惹意味。
懷川曾說目前沒有容納妻子的空間。
巧倩常不解,既是夫妻,有名分的,為何相逢不相識?但她也只是想想,三年來,夏家天翻地覆,若樣樣都要有理,永遠也怨恨不完,但面對這兩個人,她有扮紅娘的興趣,可惜碰釘子的時候多。
果然,采眉站了起來,微怒地說:「我不要聽!巧倩,你若再提『狄岸』二字,我就不幫你繡嫁妝,到時可有你急了!」
唉!好心沒好報,巧倩只有埋頭繡自己的鴛鴦了。
采眉不斷地在心裡想著大姑姑,像定神的菩薩像般。
大姑姑說要「熬」,不只「十年寒窗」的熬,而是數十年自我禁閉的熬,是比一死還困難的熬。
她努力捕捉懷川的聲音,但最後全變成狄岸的,彷彿入了心的魔,無法驅散。
她又拚命的刺繡,但手下的絳梅皆成模糊的紅……
* * * * * * *
臘月寒冬,四面一片蕭索。這段日子以來,懷川不斷穿梭在閩浙沿海,由南到北,又由北到南,有一次還乘船在如天般高的浪中到達「無煙島」。
無煙島如棋盤似的交錯縱橫,水道曲折迂迥,散佈在藍海上,如一串美麗的翡翠珠鏈。
島上有廟,但因無人祭祀而頹傾;有屋宇,也因無人居住而荒廢。懷川試圖探尋每個崖洞水窪,除了海鳥盤旋外,沒有他要找的那個叫李遲風的人。 ∈率瞪希在倭寇為亂,朝廷屢次頒布「寸板不許下海」後,沿海幾里皆觸目荒涼,只除了偶爾的一大片鹽田白花花地點綴著和少許的人煙外,大概都可以用「死寂陰淒」四個字來形容。
往往走了大半日,陪伴他的就只有自己的影子,若是遇到風雨天,連個影子也沒有。
這種日子他巳習以為常,在塞北邊境、在雲澤莽山、在茫茫大海,一雙蒲鞋、一頂笠帽,當無家可歸、無姓可棲的浪人,天地如此廣闊,人卻如此孤獨。
但這一回卻有些不同,每到夜晚,他躺在星空下,望著點點銀亮疏星,除了母親和妹妹外,還會浮現采眉那清麗卻冷淡的面容。
她終於不僅是個名字,還是個具體的人了,雖然在她刻意的迴避下,他們接觸得很少,但他對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清晰明白。當時不覺得,遠離了竹塘,才瞭解她已深深地銘記在他的心底。
他想到她一心一意恪守的道統名節,一個不曾見過面的未婚夫、一個落敗的家、一把失去主人的劍……看起來極荒謬,她也做得有板有眼,十分堅強,不曾有怨尤。
以前懷川一直認為男人才能胸懷大志,裡了小腳的女人只是依附品。官場上,多少人升調貶戌,置妻於故鄉侍奉父母,數年不見;在江湖上,男人更飄浮不定,女人連問生死的資格都沒有。
女人無才,不能論理想抱負,只有談笑問的風花雪月,因此,男人薄倖和輕賤也變成理所當然的事了。
但由采眉身上,他看到一種熟悉的壯烈情懷,原來守節的堅真態度及理念並不少於他為天下除奸的決心。
於是,他有了與人為伴的心情,在夜深人靜時,想著采眉是否也在細數這漫漫長夜?然後透過閃爍繁星,彷彿天涯共此時地與她對話著,孤獨感就很奇妙地消失。
懷川不太明瞭那種感情,只知道他風塵僕僕地又回到竹塘這小村莊來。他告訴自己,是因為他太惦念母親了。
但他不想用不定的往返及己身的冒險來打擾她們平靜的生活,所以就在屋外看幾眼,偶爾為她們打幾桶水、積幾束柴薪,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完成。
他的神秘行蹤,就在過年前幾日被夏萬發現了。
「少爺,你回來怎麼不進門呢?」夏萬高興地說:「快到除夕新年了,是遊子返鄉時節,夫人看到你來,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笑完了之後,又是離別的哭,萬叔,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娘身體不好,情緒起伏太大怕她又承受不住,我還是偷偷看著就行了。」懷川說。
「我曉得少爺的處境難。」夏萬仍勸道:「但是,夫人若知道你還活著,夏家尚存有命脈,鐵定此什麼仙丹靈藥都有效,說不定病就全好了。所以,你就別瞞她了,好不好?」
懷川緊皺眉頭,痛苦地說:「萬叔,求你不要再用親恩強迫我了,現在真的不是好時機,你明白嗎?嚴家人一日不除,就會有更多人和我們一樣家破人亡,而有許多志士為了除好任務離鄉背井、割捨親情,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全都是萬不得已的。」
「夫人一向是明理之人,她會放你走的,絕不會阻撓你的復仇大計。」夏萬又說。
「你確定嗎?」懷川仍有疑問,「萬一她不放人,我又非走不可,豈不成了她致命的毒藥嗎?」
夏萬不再言語。自從悲劇發生,夫人扶棺南歸,哭瞎了眼後,整個人就變得異常脆弱,不再像從前那個上下都能例落打理的總兵夫人了。
這些年幸好有沉穩的三姑娘在,她為這個家撐起了一片小小的天,但能否抵擋衝擊,就沒有人可預言了。
「萬叔,再捱一陣子。」懷川安慰他說:「不出明年底,嚴家必自食惡果,我的任務也已達成,到那時返家,我娘才算真正拾回一個兒子,不是嗎?」
夏萬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大少爺自幼就是一個有主見的人,認為對的事,便會赴湯蹈火地去做,這種個性像極了為邊塞居民請命而犧牲的夏總兵,作風耿直,八方不動。
懷川正想再說什麼,山徑上有腳步聲傳來,他輕悄地隱入林後。
不一會兒,穿著灰黑舊斗篷的采眉走近,手裡還挽個籃子,她對夏萬說:「萬叔,屋後的柴可以用到明年春天了,你就別太勞累,天冷了,要是受了風寒可不好。」
夏萬這下才清楚那些柴是誰費力砍來的。「三姑娘要上墳去呀?」
「年貨都辦全,該去祭拜了。」采眉說,轉身往祖墳的方向走去。
看著那婷婷弱弱的身影走遠,懷川這才走出來問:「她去給我爹上香嗎?」
「是呀!每個月都一次,是夫人的規矩。」夏萬說。
懷川原本計畫天黑前到紹興城,但一看到采眉,腳步竟停滯不前。
這幾日常見她在屋內及庭院走動,都是隔著一段距離,並不真切。今天她幾乎就在他的眼前,那如玉的肌膚、如畫的眉眼,在深色的袍子下,此記憶中更為清麗。
他的腦海裡有個聲音說「不可以」,但她離了家、落了單,四下無人,他竟又有了招惹她的衝動。
不!不是招惹,只是好奇。他一直無法接近她,也沒有私下與她說過話,如今有了這個機會,像千載難逢似的,他的心就控制不了他的腳,也往祖墳的方向而去。
采眉在竹籃裡放些醃過的臘肉魚乾、蒸熟的糯米糕、乾果鹹菜,還有珍貴的酥油餅,都是應景的年菜,與平素不同,想讓逝者也有過節的氣氛。
她走著熟悉的路線,就如同到竹塘後的每一個月。最初盧氏和巧倩也一塊兒來,之後盧氏身體衰弱,巧倩一個姑娘家偶爾喊累,最後,這自然就成了采眉當媳婦的職責。
媳婦,伺候這裡外的一切,是不能怠情的。
這粗活做多、山路走多,她慢慢已沒有孟家小姐的嬌嫩,若是從前,這狀況若不乘轎,非累得她氣喘吁吁不可。如此村夫野婦的改變,是好,還是壞呢?
娘家二姊一見到她就哭,也慶幸親娘沒有來,否則不心疼出病才怪。采眉一旦習慣,便覺得能幹堅強的自己很不錯,事事不用靠人,那種心情外人或許不懂,就會給一堆莫名其妙的憐憫,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
她才過那跨溪的木橋,整個人便驚呆住了。
夏家那三座最新的墳墓前已有人跪著,瞧他的背影,笠帽脫下,露出藍帶纏住的束髮,玄黑的衣褲厚一些,腳底也改成有裡的筒鞋,紮著綁腿。至少他還會照顧自己,不會弄到冷熱不分季節的地步。
采眉不懂那由心而生的顧惜念頭,卻知是萬分不恰當的。她一眼就認出他來,那個狄岸,她心裡最有芥蒂、最排斥、最不願見到的人又出現在這裡做什麼呢?
在這荒郊野地,無屏無障,又在夏家的祖先前,她自然得避開他,況且,她也真的怕和他面對面,那多尷尬呀!
就在采眉靜悄悄地轉開身時,他突然開口說:「既然來了,又何必走呢?要上下這條山徑也是不容易的。」
他背後有長眼睛嗎?她連呼吸都屏住了,他是怎麼發現她的?采眉驚詫地無法動彈,只能看他站直,轉過臉來對著她,臉上有微微的笑意。
他面上的風霜更重,腮鬍短了些,人依然結實,唯有眸子極黑亮,不似從前淡渺,彷彿多了某種神秘感,在他的聲音之外,更添魅惑。
〔你……你怎麼又到竹塘來了?」采眉移開視線,把下面那句「以為你永遠不再回來」的話給硬生生的吞下。
〔以為我不會再出現,是不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采眉冷住狂跳的心,用幾乎僵凝的姿態說。
有趣!他這輩子遇過的女子,有可愛的村姑、爽朗的俠女、柔媚的青樓女,就沒這麼冷的,或許大家閨秀都如此,嚴肅拘謹、死板守禮。
懷川自然也收斂的說:「我有事到紹興來,聽說近日海上又出現盜匪,於是來看看你們是否平安。」
「我們都很好,謝謝掛心。」采眉簡短地說,看他向前兩步,又說:「都快團圓夜,你也該回家過年了。」
「我沒有家,過不過年都一樣。」他又朝她走近。
這完全不干她的事!采眉遠遠地繞開他來到墳前,「若你祭拜完,就輪到我了,謝謝你的關心。」
她一講完,就放下祭品不再理他,希望他能忌諱孤男寡女的局面知趣地離去。
采眉點燃香,集中心神,努力默念婆婆交代要說的話,不外是告慰黃泉亡魂,總有一日會以嚴家血哀祭其沉冤。她根本無暇看狄岸還在不在,對著懷川的墓她又加上一段,「懷川,這狄岸真是你的朋友嗎?我不喜歡他,他不像是個坦蕩的人,行事十分詭異。你若真有靈,就讓他立刻消失吧!不要在我方圓百里之內出現。」
懷川生前嫉惡如仇,應該會允了她的祈求吧?
采眉插上香,引火焚燒紙錢,驀地一雙手伸過來,也丟進另一疊。他太靠近了,讓她差點驚得後跌,懷川不但沒幫她,還由著狄岸存在於她的一臂之外!
她臉龐徘紅,半由火光燃映,半由內心的怒火,他這人到底要怎麼樣?那日比「寒月」劍法還不夠羞辱人嗎?
紙錢成灰,他站起來立在懷川的墓碑旁,很莽撞地問:「聽說你沒見過懷川,你對他又是怎麼個看法呢?」
采眉很想破口大罵,從未有一個人令她氣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幾乎要壞了她端莊的形象。她故意聽而不聞,只專心的收拾籃子。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愈冷漠,他就愈來勁,甚至學她方纔的語氣。
「我不想回,也沒必要回!」若她不是教養好,可能早就成了河東獅吼了。
嘿!那漂亮的眸子裡裡閃著火花呢!懷川好整以暇地說:「可懷川對你有些感覺哩!他……呃!在北方的時候,腰間老繫著一枚紅色荷包,上面有梅三株、有字一行,說是你做的,手藝絕倫……呃!他還借我佩戴過幾次……」
「狄岸,你問我的看法嗎?我坦白告訴你,我覺得你根本不是懷川的朋友,若是朋友,就不會對他的妻子說這些會遭天譴的輕浮話了!」這差不多是采眉第一次對人用重話,她拿著籃子的手在發抖,說完就快速地往木橋走去,急得連裙裙都飛起來了,這也是以前所沒有過的。
她的脾氣果然狠烈,不只是詩禮之家單純的嬌嬌女。懷川覺得自己有些像詐死戲妻的莊子,捉弄過了頭,於是想過去賠禮。
誰知才靠近一些,她就指控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回來!你並非要探我們的平安,你只是對那把流空劍不死心,不過,我……我永遠不會交給你的!」
懷川愣了一下。流空劍對他而言是重要的,有些劍法還非它不可,他甚至曾想以此正義之劍取嚴嵩父子的命,但看她極力護衛,像是一種精神支柱,他也不禁有些遲疑了。
此刻,她既然提起,他便順著說:「這把流空劍原就為除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我相信懷川一定會希望你將它交給我,讓找有機會以此劍懲罰嚴賊。」
「我卻不信任你!」采眉覺得兩人的交談已太多了,「你要殺什麼邪佞,請用你自己的劍,流空劍是屬於懷川的,就必須留在夏家!」她不等他回話,又邁快步走開。
懷川呆立著,他一直以為女子皆溫婉柔順,怎麼她竟如此倔強呢?在她快轉彎時,他忍不住對著她的背影叫著,「你遲早會給我的!」
不是嗎?因為他就是懷川,只要朝廷降旨洗刷夏家的冤情,他就能回復身份,到時,不僅是流空劍,還有她……
回到墓前,佇立良久,直至天落下薄薄的雪花,他望著自己的墓碑,低聲的說:「夏懷川,你在拿到那枚梅花荷包時,就知道她的不尋常了,不是嗎?」
* * * * * * *
因著某種無法抑制的衝動,懷川留下來過年。
夏萬高興極了,連夜趕著他們僅有的驢車到紹興城補辦一些年貨。
增了一個男人果真不同,吃的東西多,氣氛也熱絡許多。巧倩的喜悅很難掩飾,盧氏下床走動的時間也拉長,夏萬亦比平常叨念,唯有採眉,雖要顧及年節的喜氣,但面對魯莽的狄岸,仍是一臉的冰霜。
他住到元宵那日,采眉連正眼都很少看他。來者是客,她明白自己的敵意有些太過,但若不如此,好像就壓抑不住內心一種潮湧的莫名騷動。
直到他宣佈必須離開時,采眉心上的一塊大石頭才落地。
其他三個人卻難過得猛掉淚,尤其是巧倩,幾乎是哀求地說:「狄大哥,你能不能等到我婚期之後再走呢?」
「我有很多事要辦,有些已經耽擱了。」懷川說。
「來!讓我再摸摸你。」盧氏伸出手去,他的骨架皮膚多像她死去的兩個兒子呀!但每每觸到那片鬍子,她就頓然夢醒,唯剩心酸。
母親的力氣已一日此一日微弱,多少次懷川都有朝她喊聲娘的衝動,但那一喊的後果又是他無法承擔的,所以,他只有忍住心痛說:「我很快就會帶好消息回來,今年秋天,最遲明年春天,等狄岸報了仇,必到夏總兵墳前告慰他在天之靈!」提到這件事,關係重大,就無人敢再強留。
幾個人都哭哭啼啼的,唯有採眉靜靜地站在一旁,低首斂目。
懷川走兩步,又回過頭對她說:「嫂子,謝謝你為懷川孝敬母親和照顧這個家,這一切……他都感念的……」
這還用他謝嗎?采眉只點點頭,沒有看他,不想多存這最後的印象。
懷川走了,第二次離開,前後住了十九天。
那一日,大家都如喪家之犬,情緒低落,屋子彷彿變得很空,連巴不得他快走的采眉也感覺到那份蕭索。
這就是她該有的清寂日子,不是嗎?狄岸已在她的生活及心底引發出太多不應該有的漣漪。
那一夜,采眉無法入睡,腦海裡全是狄岸。他在時,她故意冷落;但不在時,記憶卻鮮明地回來。不!她所該想的是懷川,可是,腦中沒有清晰的圖像,她對他記憶是空無,怎抵得過一個活生生的人呢?
她嚇得從床上坐起來,又不安的在屋內走來走去。在烈女諸傳中,有女子不就是害怕花花世界的惑眼,於是刻意弄瞎自己的雙目嗎?她已經設法不去看狄岸了,怎麼他還是進入她的心裡亂竄呢?
大姑姑不是說過,死節容易、守節難嗎?心的確是太脆弱了,要似古井水,那要枯槁到什麼程度呢?她做不到,隨便一個男人都令她如驚弓之鳥,未來的日子她又該怎麼過呢?
不!狄岸不是一個隨便的男人,他聰明有心機,有不尋常的氣魄,所以才危險,不是她定力不夠,對不對?
采眉覺得心好煩亂,想刺繡,針竟不聽使喚,後來她乾脆拿出久未動的文房四寶,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冰冷中磨墨,端坐在桌前設法整理心情。
燭蕊輕跳一下,她顫抖著手以「無情碧」青詞牌寫下在內心沉積已久的文字,和這近三年來的風風雨雨 畏畏流空,星月馳馳 霧襄觀音凝蘭蕙 春盡不回夢先寒,奩鏡朱顏辭流水 垂下簾樣,荒煙合翠 年華不識花自飛 縱使天涯無情碧,幾番望斷離人淚 她杏眼睜圓,看著那「離人淚」三個字。寫錯了吧?應該是「離魂淚」才對啊!一個人、一個魂,是生與死的不同,是狄岸和懷川的差別……她怎麼會混淆不清了呢?
采眉用力的咬著下唇,恨恨地將紙箋揉去,讓它在芯心裡燃燒。
不寫了!詩和詞都會著魔,都不許再寫了!
她拿下牆壁的流空劍放在枕畔,劍身冰冰冷冷的,或許它能降魔,斬除她內心的紊亂,安定她無措的神魂吧!
遠處有狗吠聲,元宵的歡愉方去。
懷川走出村外幾里,又蜇了回來。這些天來,他試著要接近采眉,但她卻連一點和善都不允許,以守節的女子而言,她對男女之防的謹慎他可以瞭解,但她對他似乎是毒蛇猛獸般地排斥姿態卻教他心存疙瘩。
他這個活懷川,真不如那個死懷川嗎?他愈想愈不平衡,她說他想奪劍,哈!那劍是該取走,既是他的,她守著又有什麼意思呢?而且,他也確實需要流空劍……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采眉的寢間,夜闌人靜,唯有圓月相照。
采眉在枕上沉睡著,懷川凝視著她芙蓉般的嬌容,沒有閃避和冷漠,像個平常純真的女孩兒家。若人生如意,他此刻不就玉人在懷,共擁鴛鴦被了嗎?
懷川抑止不斷湧起的柔情,不能再想!他的計畫中是容不下女人的!他目光一移,看見枕畔的流空劍,不許自己再猶疑,他伸手輕巧地握住牛首柄。
但采眉的手也在劍上,她根本沒有真正熟睡,劍一動,人就驚醒了。
他倏地閃到窗口,采眉跟著翻下床,他們一個有劍首,一個有劍尾,沒有人願意放掉。她看到懷川,月光下偉岸的身形彷彿早在她的意料中,令她忘了叫喊。
「給我!」懷川輕喝,他力氣大,沒兩招就奪了劍轉身奔入黑暗中。
「你休想!」采眉也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她發現自己竟是和衣而睡,連繡鞋也沒有脫,於是便毫不遲疑地追上去。
雪風颼颼、大地凍寒,但采眉太過激動,沒有感覺到一絲冷意。她纏過的足,在幾年的勞動後,也算健步如飛,但再怎麼樣也跑不過一個練武男人的大步伐。
懷川原可以在瞬間消失無蹤,可如此時辰天候,他沒料到一個閨秀真會追得鍥而不捨,於是,每隔一段距離便會停下來看著她跌跌撞撞的,不禁心生焦慮。
「你回去吧!劍是我的了。」離屋子稍遠後,他大喊。
「不!那是懷川的,你非還我不可!」她氣喘吁吁地說,腳很痛,卻不肯歇止。
「人都死了,劍還有何用?不如讓我拿去殺敵!」懷川厲聲說:「你趕不上我的,何必自討苦吃呢?」
「劍是懷川的遺物,我要守著它,你若是懷川的好友,就不該奪劍,做人要有義氣才對!」采眉覺得自己快走不動了。
「你守著它,懷川不會感激你的!」他說完,便遁入黑夜中,狠心不去理會她的頑固。
采眉急了,他這一走,人不回來,劍也不會回來,就像懷川的死和她的姻緣,是注定的無望!
沒武功和體力,她靈機一動,痛苦地低呼一聲,整個人跌坐在地。她沒真正演過戲,只見過丑旦角在戲台前的喜怒哀樂,於是學起他們誇張的表情。
懷川尚未走遠,心被她的哀喊牽引,完全不疑有他地直奔到她身邊,憂心地問:「你受傷了?傷到哪裡?」
采眉盯著流空劍,極柔弱地說:「好痛!我的……腳,大概是傷到筋骨了。」
既提及腳,就不得不翻繡裙,懷川看到她從不示人的白綾襪和繡鞋,那一刻的氣氛極微妙。
采眉忍住羞怯,硬著心偽裝,指著小腿說:「站不起來了。」
這樣的「犧牲」才能讓懷川放下劍,他將手輕放在她指的傷處,如此纖細又柔弱無骨,待他要診療時,她突然拾起劍,並開了鞘,本來只是威脅,但動作太猛,他又是反應極快的人,犀利的劍鋒竟劃在他的手背上,湧出一片鮮紅的血,一切都發生在頃刻間……
采眉嚇得跳開來,差點撞到身後的一棵大樹。
懷川極驚愕,喃喃地說:「這把劍真的對你那麼重要,重要到非讓你用誘騙的方式來迷惑我嗎?」
「你的傷……還好嗎?」采眉結結巴巴地問。
他不看血流得如何,只歎息著說:「傷在你的劍下,也算我欠你的,這把流空劍你想要就留下吧!」
莫名其妙地來、莫名其地去,就如他的行事作風。她還來不及眨一下眼,他就遠遁而去,連腳步聲都沒有。
「你的傷……」她的話無頭也無尾,更無人聽。
采眉像遊魂似的慢慢往屋子的方向走。
她誘騙他了嗎?迷惑他了嗎?沒錯,傷在她的劍下,是他欠她的,因為他害她的守節變得困難,也成為她身心的煎熬。
她竟傷了狄岸……他大概再也忘不了她吧!即使不再相見,那疤痕永遠也磨滅不了,不是嗎?
緊握流空劍,她默默地流下眼淚,不為懷川或命運,只為自己那顆酸楚委屈,無處可訴的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