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行歌 第十章
    愛情的結束有時就像一場戰役,各種因果混亂,拖延或立決,勝進或敗退,即使多年後回想,仍在茫茫煙硝中。尤其涉及人性的最幽微處,要釐清,如黑暗中沒有實體的線,抓不到真切。

    章立珊出現在市場,女人的一席談話並不能決定什麼。

    涵娟當時還掙扎痛苦中。人很奇妙,每卡在十字路口的難關時,必出現像天意的人或事,推助一把,最後由得或由不得,命運已然千山萬水不回頭。

    彭憲征即是天意。

    涵娟永遠記得那生命分水嶺的夜晚,五月的陽明山飄著甜濃的花香,她第一次進入那羊腸幽徑茂密綠林後,電影小說中才能得見的高級別墅,身旁駕車的正是認識方兩個月的彭憲征。

    「我在美國的房子比這還大還漂亮,後面有湖可以划船釣魚,樹林可以散步打獵哩。」他用腔調極重的國語說。

    彭憲征是涵娟公司老闆娘的表弟,是一位華僑醫生,因檢驗醫療設備而到台灣。

    初見面那天,涵娟正好穿一套水紅色新裝,襯得她如芙蓉般秀麗出塵,彭憲征驚為天人,立刻展開熱烈追求。

    除了承熙外,涵娟不曾放心思在別的男人身上,十年來乖乖相守,毫無二心地癡純。若是從前,她絕不會接受邀約的。

    但她同意了,而且從那天起,她開始注意穿著和薄施脂粉的技巧,言談顧盼間常想到外省婆女兒的煙視媚行。

    眼波的流轉,聲調的嬌柔,都是特意的誘惑之美。

    在她慣於把每個男人都和承熙比較的眼裡,彭憲征不夠高又有點老,離英俊耀眼尚有一段距離。但每當他流利地吐出長串英文,或談著美國種種時,自有他獨特的魅力。

    況且和他在一起,華服轎車,到美軍俱樂部和高級飯店用餐跳舞,如夢般被捧寵著,都是從未有的享受--那些她為忠於愛情而放棄的美好東西。

    別墅內一整套舶來品的水晶燈和壁燈熠熠閃燦,照出一室的豪華。彭征憲卻淡淡說:「這壁爐還太小了,我那兒是大塊花崗岩的,燃起松枝來,香得不得了,聲音也好聽。哎,這地板也不行,我美國家裡用的是最高級的原木……」

    涵娟站在窗前,天上有星,人間有燈,如伸手可及的晶鑽,已是不忍用語言打破的夢境。會內疚嗎?不太多,因為遠在高雄為事業忙碌的承熙,必然也有章立珊在某個華屋中為他準備的精緻盛宴吧?

    彭憲征遞給她一杯酒,琥珀色的盈盈端在手裡,人也貴氣起來。他凝視她,目中含情說:「涵娟,這件事也許有些急迫。兩個月來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對你一見鍾情,相信你對我也有好感。很快我就要回美國了,你願意嫁給我,到紐約當我房子的女主人嗎?」

    他竟求婚了!涵娟愣住,一個金龜婿就這樣釣上來,太容易了,她根本還沒有完全的心理準備呢。

    「是不是我美式的直接作風嚇到你了?」他問。

    若點頭答應,等於要切斷與承熙刻骨銘心的愛情。想是一回事,但到節骨眼卻下不了手。一刀下去,她真能承擔痛楚及後果嗎?

    涵娟聽見自己說:「我不想騙你。我來自貧窮家庭,父親只是賣菜小販,和你們彭家門不當戶不對,並不適合當你的妻子。」

    自我貶抑,是變相的拒絕,想驅走足以背叛承熙的動力。豈料彭憲征不退縮,反而笑說:「我不計較家世,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家人。」

    「我一文不值,沒有龐大的嫁妝。」她又繼續說。

    「我才不要那些,我自己就有足夠的錢了。」他笑容依舊。

    「我會依賴你,用你的錢唸書生活,成為你的負擔。」她愈說愈坦白。

    「我不怕『負擔』,能娶到你是最大的幸福。」他真是沉醉在愛河裡了。

    她試過了!她很努力推開彭憲征,如果他有一絲遲疑勉強,她必然掉頭就走,安分地再和承熙過艱辛歲月。但他沒有,這個高尚富有的留美醫生,具有渡月河跨彩虹的能力,迫不及待想解除她二十年來身上的枷鎖,為她實現所有的願望。

    多美好呀!她閉眼再睜開,仍有遺憾……他再怎麼好也不是承熙呀……

    彭憲征同時低下頭要吻她,涵娟嚇一跳,只顧酒不要灑到昂貴的地毯。他的吻幹幹冷冷,沒有不舒服,也沒有承熙的令人昏眩,當他想嘗試更深的接觸時,酒傾到了兩人身上。

    後來的時間裡他幾次展現熱情,如炙人的火焰,她只有小心閃避,卻沒想到無心的「欲擒故縱」會更增加男人的愛戀。

    臨離開別墅前,彭憲征說:「你還沒有答覆我的求婚呢!」

    「我……我必需仔細想想,這一步跨太大了。」她說實話。

    「我是太心急了,兩個月就要你愛我、嫁我,又搬到紐約,難怪你會猶豫,偏我最缺的又是時間……」他很紳士地說:「不過,我仍會本著最大耐心,等著你那聲Yes。」

    不!搬到紐約是多年的心願,她可以立即飛去呀!她忘了提的是,她有個交往多年、感情極深、差不多要結婚的男朋友。

    如果拋棄相愛十年的男朋友,嫁給才剛認識兩個月的男人,她算什麼樣的女孩?傳統叫「背叛」,是邪惡無恥,千夫所指的,很壞很壞的女孩,是不是?

    彭憲征送她回家,轎車內舒適的絨軟坐椅,耳旁有音樂輕輕流淌,窗外是燈火絢麗的夜,彷彿那些醜陋、貧窮、辛勞和挫折都不曾存在過。

    想起她和承熙為了省錢,用雙腳走到起泡腫脹的過去,還有騎腳踏車為沒氣脫煉摔成一團的過去。現在是摩托車,有長進了,但仍顛簸不斷,風塵滿面。

    以葉家的情況及承熙的個性,摩托車可能坐一輩子;那麼這一段轎車接送,將是絕唱嗎?

    彭憲征在優美的音樂中滔滔說著美國種種,知道那最能打動這美麗女孩的心。

    涵娟好希望車子能一直開下去,不要停止,一下就到夢的彼岸。而她做到了,真睡著了,潛意識裡盼著張開眼時,什麼都解決好了,跳過這痛苦抉擇的一段。

    突然那氣味驚醒了她,-公圳漫入腦海,原來已到新生南路和信義路口。

    「我在這裡下車!」她像著慌的孩子說。

    「還沒到你家呢。」彭憲征不解。

    「我想走走……想想去紐約的事。」她堅持著。

    既然她要思考,彭憲征只好同意:「你自己要小心了。」

    等車子消失在路的盡頭,涵娟立刻奔向椰子林最裡端,抬起那塊大石頭,摸著找著,洞內卻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她沮喪得差點哭出來。

    在承熙服兵役和工作這幾年來,他們已很少在洞裡互留東西,涵娟一點也不怪他。只是此刻,她好希望找到什麼,一朵花或一張短簽都可以,讓她能熬過彭憲征那幾近完美未來的誘惑。

    但什麼都沒有……怎麼辦呢?

    什麼都沒有,純真無邪的年代真的結束了嗎?

    她呆立了許久,看著遠遠永恩醫院的招牌。長大後的這些年,她很少再和朱惜梅老師聯絡,就像所有畢業的學生,各有各的生活天地。

    慢慢走回去。經過舊有的余家,門戶深鎖,五年前就成了貨物倉庫;外省婆的店面長野花雜草,沒人理會,任其荒廢;穿過窄弄,醬菜老人年前突然病亡,醬菜車還寂寞地靠在路旁,默默朽壞。

    來到自家門口,恍惚看見小涵娟坐在板凳上,總是焦慮等待,怕遲到被罰、怕試考不好,怕沒書可念,怕努力又落空……

    她也看到背著書包的小承熙,總跟在她身後,保護她、等著她,替她解圍。

    想到過去種種,她忍不住哭了,哀哀蹲在牆邊,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門咿呀開了,伍長吉揉著眼,一看縮著的女兒,驚叫:「怎麼哭成這樣?是不是姓彭的欺負你了?」

    涵娟凡事不隱瞞父親,因為她做什麼,他從來沒異議,便照實說:「彭憲征向我求婚,要我隨他去紐約,還願意供我讀書深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伍長吉全清醒了,脫口說:「嘿!我女兒聰明漂亮,果然大家搶著要!」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涵娟站直了身說。

    「呃,我是沒讀書的粗人,學問不如你,你自己怎麼想呢?」伍長吉正色說。

    「我一直認定會嫁給承熙,可是他家裡的麻煩那麼多……」她擦淚說。

    「對了,那個姓彭的有沒有說要多少嫁妝呀?」他忽然問。

    「他什麼都不要,也不在乎我們家窮。」她說。

    「哼,葉錦生就不一樣了!他前陣子還跑到市場來,當眾人問我要出多少嫁妝,又講章小姐有房子汽車黃金,氣得我差點把他丟到臭水溝!」他想來仍憤慨。

    涵娟一愣,心又向著承熙,為他辯解說:「那絕不是承熙的意思,他也拿他爸爸沒辦法。」

    「我是很中意阿熙這後生啦!」他遲疑著:「但說實在,我就覺得他配不上你,你是最好學校的大學生哩,夠資格到美國念博士了,現在卻落得給葉家嫌,我也替你不值呀。」

    這是父親第一次表示對承熙的不滿,她驚訝說:「你是贊成彭憲征了?」

    「彭憲征看來人不錯,可是短時問內也不瞭解,又遠到美國……」伍長吉用力搔頭,又突然轉身進屋,摸出了香煙和火柴,點著抽起來。

    「爸,你不是戒了嗎?」涵娟想阻止。

    「唉,煩惱呀!」他向黑夜吐一大口白煙說:「如果你親媽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怎麼做。」

    提到母親,涵娟沉默了,久久才問:「她若還活著,會有什麼建議呢?」

    「我來講個故事。」伍長吉開個頭後,卻忙著熄煙,手還顫抖著,忙混好一會,以為不肯說了,才又接下去:「台灣光覆沒多久,我在桃園一所學校當工友,認識一對大陸來的外省夫婦,他們很年輕,人也很好,都是有學問的老師,還熱心地教我漢語。」

    她不懂父親為何提古早歷史,但因為自己也心事重重,就靜靜聽。

    他臉上有少有的凝重,聲音極低:「三十六年初台北出大亂,外省人和本省人打架,警察到處抓人,那個外省先生就這樣不見了,後來就說被打死了。」

    哦,是她出生那一年。封鎖的二二八事件,涵娟當然沒有聽過。

    伍長吉繼續說:「……留下的外省太太已經有身孕,刺激太大了,精神有些錯亂。我很同情她,看她沒有親人,就帶她躲起來,當時戶口查得很緊,我就把她報成是自己的太太……」

    涵娟眼睛瞪得好大好大,逐漸明白故事的用意,每一句都拼成一幅想像不到的圖案。她開口好幾次才發出聲:「那個……外省太太就是……徐育慧?」

    「沒錯,她生下來的孩子就是你。」伍長吉說:「大家不是說你長得我和一點都不像嗎?我……我並不是你親生爸爸。」

    太靜了,這子夜無人無車的街頭,地球彷彿靜止不轉,使方纔的故事更虛幻得有如一場夢。甚至她伍涵娟這個人,用了不屬於她的姓,住了不屬於她的屋子,喊了非血親的爸爸,二十三年的存在都是虛幻的……

    「你的家世其實很好,看你爸媽就曉得了,講話做事都很溫文高尚的樣子,連你也遺傳到了。就只怪世道不好,落得和我在一起,才過著窮苦可憐的日子。」見涵娟仍在震驚中,又說:「你親媽也很盡力要養大你,身體好轉後還出去工作,可惜……挨不到你兩歲還是走了……」

    伍長吉哽咽一聲,已是老淚縱橫。

    一切都清楚了。所以為什麼照片裡的母親如此憂鬱不願意面對鏡頭,為什麼花一半薪水到委託行替女兒買昂貴的衣服,一種絕望中對遺腹兒的珍愛,一個母親死別前最後的光輝。

    有很多事也明白了。為什麼她愛唸書上進,愛潔淨美好,那不是虛榮勢利,而是基因記憶在她血液裡沸騰作用著,讓她與四周有著格格不入之感……

    戰亂,造成多少人流離失所,連根拔起。像她的親父母,風中柳絮般由某處飄來,又留下她這小柳絮,在世間獨自零落。即使族人蹤跡已渺,她仍憑著本能,努力要溯回到原來所屬的優雅華美世界。

    她從來不比李蕾或章立珊差,如果父母都還活著的話,不必如此辛苦跋涉……

    「我對不起你爸媽,我能力太差,沒把你照顧好……」伍長吉啞聲說。

    眼前這應該陌生的男人,卻是自幼一寸寸把她扶養大的人,給她吃給她穿,寵她如寶,是怎麼都無法抹滅的親情呀!涵娟記得他的大手如何牽著她的小手,去祭母親的墳塋,路途上那一大一小父女相依的身影,曾引來不少人同情的歎息。

    真相終於穿心絞肺而過,涵娟緊握住父親長繭的手,淚水決堤般湧出。好不容易止住抽噎,接回寸斷的肝腸能呼吸時,她一字一字說:「爸,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把我照顧得太好……太好了,比親生的還要好,因為你,我才能活下來……」

    她偎在父親的膀臂上哭著,就像年幼有傷心事的時候。

    伍長吉輕撫著女兒說:「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想你長大也該明瞭了。你媽生前有交代,有一天要把你們一家三口帶回故鄉。」

    又是更多的淚,涵娟仍無法承受這似不真實的身世,問著:「爸,你為什麼對我們母女那麼好?非親非故的,養我到今天……你愛我的親媽嗎?」

    「我……一直和你親媽是名義上的夫妻……」伍長吉抹抹淚又說:「我崇拜她尊敬她,她是我見過最美麗高貴的女人……我甘願為她做一切。」

    是呀,幫她養大了女兒,又如此疼愛,又何必問呢?

    遠遠有蛙鳴狗吠,金枝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由閣樓傳出:「你們父女半暝不睡在外面吱吱喳喳什麼?不怕招鬼,也想著明天要早起,快睡啦!」

    現實又回來了,他們都沒有動,連悲傷也壓寂,想讓完全的黑夜掩埋掉這久遠的秘密。

    又過一陣子,伍長吉說:「你親媽一向希望你過最好的日子,我也拼老命給你念到大學。怎麼做對你最好就去做,不要委屈自己,我都支持你的,明白嗎?」

    狗吠聲又起,涵娟忽然想到離開近一年的外省婆女兒。

    原來她們都是一樣的命運,一個由不得自己的命運。

    不管是女大學生或酒吧女郎,注定是飄流的,注定要找尋的,當要走時,就不應該再留駐,否則只怕找不到回故鄉的路呀。

    「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部電影,涵娟最初是衝著女主角娜妲麗華去看的;因為喜歡她俄國流亡貴族的氣質和充滿迷惑的演法。當影片結束時,卻令她久久無法動彈,它給了她一種力量,終於有勇氣去推開那扇回不了頭的門。

    她又邀曼玲來看,先做個試驗。

    故事是一對少男少女的戀愛,同樣因為家庭環境的種種問題,愛得矛盾痛苦又難分難捨,後來女孩整個崩潰,自殺未遂後被送進療養院。

    男孩景況亦不好,因家庭破產而失學,遠大前程沒了,只能回鄉當農夫,勉強求個溫飽。

    幾年來各歷人生。女孩痊癒了,在計畫結婚前,決定再見男孩一次,去面對那曾經轟轟烈烈、愛得死去活來的初戀。

    這電影史上的經典結局之一,是大草原上藍天白雲的清亮。男孩正修著破舊農具,全身油垢汗漬;女孩特意白衣白帽的打扮,成強烈對比的高雅美麗。

    男孩介紹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和小兒,生活粗陋簡單,一臉磨累的樣子;女孩只能僵硬微笑。

    「你快樂嗎?」女孩問。

    「我想是吧,我很少問自己這種問題。你怎麼樣?」男孩說。

    「我要結婚了。」她說:「對方是個醫生,我想你會喜歡他。」

    「好奇怪,每件事似乎都有了答案,希望你能快樂。」他說。

    「和你一樣,我也不常去想快樂這件事。」她說。

    「是呀,一切要來的就讓它來吧。」他應和。

    女孩又笑:「真的很高興再見到你。」

    曾有的刻骨銘心,都成了雲淡風輕,一切該去的都非放手不可了……

    曼玲紅著眼睛,一出戲院就邊擤鼻涕邊叫:「要死啦!又拖我來看悲劇!你明知道我最怕悲劇,會減少壽命呀!你還嫌現實生活不夠苦哇?也不先警告一聲!我的『亂世佳人』症候群好不容易才好,現在又要發病了,真可惡!」

    「只有悲劇才能看出生命本質,拈出生命的斤兩,成為沉澱及洗滌心靈的良藥。」涵娟說著,買兩杯酸梅汁,往小公園走,夜幕已經四垂。

    「悲劇?哼哼,看看我的腳吧,別再跟我這悲劇人物說什麼主義或哲學了!」曼玲喝一口冰涼的汁液說:「反正我只接受喜劇,從頭快樂到尾,嘻哈完就忘掉,多爽快呀,也不會掛心。」

    涵娟恍若末聞,像對自己說般:「你以為笑完就沒事了嗎?害怕心痛,心就愈來愈麻木;逃避現實,人就愈來愈遲鈍,然後膚淺妥協地活著,被蒙蔽的雙眼找不到身上的翅膀,就永遠再也飛不起來了。」

    幸虧是好朋友,曼玲忍著這段不太順耳的話。涵娟見她一臉的納悶無趣,歎口氣說:「你以為男女戀愛的結局,就一定要結婚生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

    「不結婚生子,幹嘛要辛苦地愛來愛去呢?」曼玲總算能接口。

    「問題是,有結局的不見得就好,沒結局的也不見得不好。什麼是真正的悲,什麼是真正的喜呢?你今天看電影沒有領悟嗎?」涵娟說。

    「哎,你怪怪的喔!是不是和承熙吵架了?」曼玲皺眉。

    涵娟仍是那冷靜得十分詭異的表情,好一會才說:「曼玲,告訴你一件事……我要……結婚了,新郎不是承熙,而是你在我公司見過幾次的彭憲征。」

    曼玲的嘴張得好太好大,酸梅汁還抵在下唇,發出含糊驚叫的聲音:「什麼?!再說一遍,我聽不懂,再說一遍!」

    涵娟照做,而且更詳細敘述彭憲征的來歷及他們交往的經過,眼眸裡不帶一絲感情,就好像外科醫生介紹手術刀,冷冷地說這是切肺的,那是割肝的……

    手裡的酸梅汁已灑了一地,暗紅顏色真實得如涵娟的話。她是不會開玩笑的人。曼玲猛搖頭說:「不!我不信,不能接受,你騙人!你和承熙是那麼相愛……你如果不是騙人……天呀,承熙知道了沒?你告訴他了嗎?」

    「沒有。我想先看看你的……意見。」涵娟本想說「反應」兩個字,又改口。

    「意見?我會說你瘋了!你不可能會為了想到美國,想衣食無憂,拋棄十年感情的承熙,去嫁給才認識兩個月的彭什麼吧?我反對,百分之百反對!」曼玲激動地說:「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後果?你會殺死承熙的!」

    「承熙有章立珊,他會生存下來,而且未來會更好。」涵娟輕聲說。

    「不要老把他推給章立珊,他根本不愛她!就像你根本不愛那個彭什麼一樣!」

    曼玲猛然一悟說:「你是為了承熙犧牲自己,對不對?我曉得你一直有這份心思,但承熙不會同意的,你更下可以拿婚姻當兒戲!」

    「沒有犧牲,也不是兒戲。」涵娟說不清那複雜心思,只回答:「今天邀你來看這部電影,就是要你明白,分手有時是成長必經的路。」

    「不必我明白,要看承熙他明不明白!」曼玲又傷心又憤怒說:「你不可以這樣做,你們是眾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你們……」

    「很不幸的,我們唯有分開才能保持『金玉』兩個字,若在一起就是曠男怨女,甚至變成庸夫俗婦,一輩子沒有出頭日……」涵娟辯著。

    曼玲捂著耳朵不願再聽,轉身走出小公園,腳比平常跛得厲害。

    涵娟對她強烈的反應並不意外,要打破「金童玉女」的神話確實不容易。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曼玲又突然用力拉住她說:「涵娟,求求你,看在我們多年的情份上,恢復理智吧!我腳這個樣子,一生殘缺,除了家人和音樂外,你和承熙是我僅有的美好;我把所有愛情夢想都寄托在你們身上,你們若是分開,就是我的夢碎……求求你改變心意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毀了我的夢好不好?」

    涵娟不語,雙目低垂,只專心穩住好友傾斜一邊的身體。

    「好!好!你夠狠!你讓我對愛情和人性都幻滅了!」曼玲恨恨地甩掉她的幫忙,人踉蹌一下:「我就看你怎麼告訴承熙,你有本事說,我也輸了!」

    涵娟冰冷的手交握,想他們遲早都會贊同她的,先是父親,然後曼玲。

    至於承熙,不管她有多任性,也會順從,一向不都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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