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行歌 第七章
    白費了,又白費心了……

    涵娟望著小桌上那一疊講義書本,全是她辛苦收集的插班資料,事到臨頭,承熙打定主意不肯去報考,為此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她滿心的「gone  with  the  wind」,就如五年前的那一夜,但愛情糾葛已太深,怎麼也無法再任性說出。

    「拜託關燈了吧?以前聯考不睡,現在沒聯考也不睡,電費一點也沒省!」金枝的聲音隔著一層簾布嘮叨著。

    涵娟未回嘴,只伸手熄燈。這苦讀的空間已伴隨她許多年,本以為會給宗銘使用,結果政府實施九年國教,廢除初中聯考,讓十二歲的他平白多出一大段快樂童年,比起從前她煎熬的小小身影,是太幸福了。

    一直以來盼望長大,認為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一切問題必然迎刃而解;但真的長大了,才發現世界也跟著變大,人一樣渺小,對未來仍充滿無力感。

    這一年來承熙忙著畢業前的實習課程,常要待在工廠;她則大學課業加重,常需要窩在圖書館,兩人的時間漸湊不到一塊。而好不容易見面了又是爭執,往往喜悅沒了,還徒增傷感和寞落。

    就像四天前,他們坐在-公圳的橋頭,垂柳在月下青青,明月映水中盈盈,夜色幽幽浮浮的,不知滿載多少人間悲喜。

    插班事是一樁悲,涵娟生氣說:「我真希望這一刻根本不存在,-公圳消失,花車消失,星月消失,世上沒有我,也就不會有種種惱人的事了!」

    承熙試著緩和氣氛,順著她的語氣玩笑說:「沒有-公圳,也就沒有我了,我們葉家可是沿這條圳才下得來喔。嗯,你其實最希望世上沒有我,對不對?」

    「對!對!」她不顧他的笑臉說:「因為你是騙子,老背叛我們的夢!你既然沒有念大學的決心,為何還虛情假意,害我為你奔波,滿懷期盼?」

    「我並沒有虛情假意。」他說:「我從頭到尾都表明過我的困境,只是你不願面對事實。娟,我不是不念大學,而是現在時機不對,我必需先服完兵役再賺錢,等安頓好家才能想自己……」

    「不要再說了!」她捂著耳,「每次都這樣,初中、高中、大學每個關卡都出問題,永遠令我擔心受怕,承諾永遠實現不了!」

    「我知道又讓你失望了,但你是最瞭解我的人,應該也最能體諒我的苦處……」他拉下她的手說。

    「你不也最瞭解我嗎?你很清楚我不想困在這裡。」她抗辯說:「你明知一切也是為你好,為何不順著我呢?」

    「我的人生不都一直順著你嗎?但我不能再違背我父母的意願了。」他說:「如果你想出國留學,我絕不阻撓,而且會耐心等你回來的。」

    「不!要去就一起去,一個人落單又有什麼意思!」她聽了逆耳說。

    「就這一句話,我們彼此都離不開對方,根本不可能分隔兩地。」他充滿感情說:「娟,你有沒有想過,人生有很多條路,除了一起出國外,也可以一起留下呀。我當工程師,你當老師,我們的未來已經比上一代好太多了。」

    「我不想當老師!」她否決說:「你的志向就只那麼大嗎?你曾有的野心魄力呢?只要你肯,世界都能掌握在手中,不該輕言放棄的!」

    「暫時的放棄,並不代表永遠的放棄。」他說:「我一直沒忘記你對我的期望,我已經試著在能力範圍內做最好了;能力之外的,就要慢慢來了,請相信我!」

    以前是她主控局面,如今輪到他要說服她,以愛情為名。

    愛情,的確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但這滄海會不會也誤了她的一生?承熙已長大成人,不再是看她臉色的憨傻小男孩,也不再是為她一句話而哭的青澀少年,他變成堅定而有主張的男人,想用自己的方式成就疆土領地。

    她可以一走了之的,但多年的感情連皮帶骨的,已不懂如何抽身;就僅僅是幾日的冷戰,就有著撕裂的痛,綿綿不絕。

    還是輾轉難眠,總覺得有一件事未完成。在父親鼾聲大響後,她悄悄下樓。

    「要去哪裡呀?」伍長吉突然問。

    「肚子餓,吃個消夜。」她回答。

    不見月亮,星兒皎皎如鑽。她橫過無人的馬路,來到臨網球場的椰子樹林,推開隱密處的一塊大石頭,露出一個不深不淺的洞,果然放了幾朵花,都是人家牆院伸出的朱槿黃蟬,表示承熙隨時隨地,即使走在路上,都會心念著她。

    這習慣是從高中開始有的。那時她常晚自習遲歸,承熙天天到-公圳站牌等她回家,有時人無法趕來,就約好在大石頭下留個訊號,花葉或書信都可以。

    後來他去打工或實習夜歸,她也會等,若碰不到面,也在大石頭底放個信息。

    朱槿和黃蟬雖然半枯萎了,仍是令她感動得想哭。世間千萬人,有誰能像承熙一樣,和她心貼著心,如連體嬰般共存呢?

    不捨就必有不捨的理由呀。

    拍拍身上的泥,走出椰子樹林,救火車鳴笛尖銳地劃破夜的寧靜,很快的大紅燈疾閃而過。涵娟往回家方向走,又是另一輛救火車!

    然後起自四面八方的響聲,迫她朝後一看,比夜更黑的濃煙已在內巷冒起。

    承熙!她第一個想到的是他!

    內巷失火並非首次,但還不曾發生在深夜,人若熟睡了怎麼來得及逃命呢?涵娟花一丟,拚命往內巷跑,人煙愈來愈多,吵鬧聲也愈來愈大。

    內巷口已被救火車封鎖住,地上佈滿水管,規定只准出來,不能進入。

    「我的朋友在裡面……」涵娟唇齒打顫說。

    「爸媽在裡面都一樣,走!走!別妨礙救火!」有人大聲吼她。

    涵娟和一群看熱鬧的人被警察趕到兩條街外,不得靠近。陸續的,還有人逃出火場,形容極狼狽,驚惶得有如世界末日。

    內巷區域廣大,並不清楚火由哪兒燒起,僅看出兇猛火勢已遮住半邊天,煙嗆入鼻眼。而這兒房屋密集街道狹拐,救火車進不去,也只有眼見火舌無情肆虐了。

    「阿娟,你嚇死人了,我們一直在找你,也不知你人在哪裡……」伍長吉由人堆中伸手拉女兒說。

    「爸,承熙,還有葉家……」她一出聲就發抖:「你看到他們人了嗎?」

    「沒有,他們住在巷子的巷子裡,真不好逃。」伍長吉看著天空說:「火像是在他家那一帶,也可能不是。」

    她極力在黑暗混亂中梭尋,眼睛累得快分不清真實或幻像,但都沒有她一心盼望的至愛臉孔。

    謠言四起了,有人說火沒燒到大廣場,有人說已蔓延到廢墟小廟……總之都是通往葉家的路,句句驚心。

    不知過了多久,人潮散去,只留下失去家園的人無助地坐在馬路上,眼中儘是茫然,包括等待承熙的涵娟。

    一條薄被披在她身上,是曼玲,「伍叔叔要你回家休息。」

    「承熙不會有事吧?」她喃喃問。

    「當然不會,他可是英雄,再危險也跑得出來才對!」曼玲樂觀說。

    駭人的火焰漸小,才發現東方已露曙光,呈現近白的淺藍。一種很恍惚的感覺,如一場亂世,他們一南一北,大火橫亙在中間,不知生死,無法觸及,連最錐心的呼喚也傳不到彼此,就此注定要失散了。

    比起來,平安不就是大福嗎?

    如果承熙有什麼意外,她一定寧可生命停留在四天前那珍貴的相守。她絕不會同意「希望世上沒有他」這可怕的話,更不會爭吵未來計畫或升不升大學的事,兩人就靜靜依偎著看-公圳流到永遠,不是最美好嗎?

    一路走來,他們都很努力了,再奢求下去也許真會折福,甚至折他的壽呀……

    有救火車已駛離,幾處散飛的烏煙訴說著一夜的慘況。她起身,想進入那猶自焚熱的內巷,突然有人在遠處喊她的名字。

    「涵娟……」

    是承熙,眾裡尋他千百度的承熙!她無法動彈,直到他人奔過來了,眉眼對眉眼,手被握得好疼好疼,她才再度感到身上的心跳、溫暖和血液流動。

    「熙--」她應著,淚水奪眶而出,活到二十歲,她從來沒有像此刻般知足。

    這是涵娟第一次到-公圳的源頭區,新店、碧潭、青潭的地名在眼前晃過。

    娶了玉雪的柯盛財在山坡有一片果園。

    夏季的那場大火,葉家房子未波及,但被薰黑了一半,在清理過程中,年齡較小的兩個孩子寄住到山區。學校開學了,承熙奉命來接他們回家。

    火災也使涵娟改變,從此大方和承熙同進同出,敞開心門融入他的家庭。

    秋天的山上是忙碌的,黃昏的金陽罩在纍纍的果樹上,也在三合院的大灶大鍋灑下暖暖的光。工人們捧碗吃飯,婦女們在炊煙中張羅,孩子則四處追狗趕雞,交織著農家之樂。

    涵娟站在一塊青石上,避免陷進爛泥地,再一次問:「我真不能去看看你們的果農大會嗎?」

    「那裡沒有女人,更沒有年輕小姐。」柯盛財覺得她怪。

    「我們可能會弄到很晚,夜裡山路不好走,你還是留在厝裡。」承熙明白她的心思,安撫說:「放心,我會打電話到台北,說你明天才回家。」

    果農們為中盤商剝削而苦,打算開直銷路線,柯盛財看承熙是大專生,想借他長才給點建議;涵娟可不服,她也是大專生,偏因性別被排斥,連聽都不行。

    她只好踏著青石回來,面對玉雪。

    玉雪嫁來四年多連生兩個孩子,大的扯褲管哭,小的背背上睡,現在肚子又懷一個,那勤勞樸素的模樣,很難想像她曾在洋人的電影院當售票小姐。

    女人的青春真如一場夢嗎?從結婚前的活潑嬌美,到結婚後的蒼黃認命,真沒有一點不甘心嗎?涵娟因為想得太入神,沒聽見玉雪的吩咐。

    「……什麼?」涵娟問。

    「幫我到屋旁拿一把柴來,愈多愈好。」玉雪再重複。

    掃掉灶裡厚灰,玉雪暗盯著涵娟的背影。自從五年前籃球場那一幕後,她就對涵娟有了戒心,老覺這女孩表面乖巧懂事,卻心機極重,只怕承熙根本制不住。

    可是承熙偏癡心難改,奉涵娟如九天仙女下凡,一句重話都不許旁人說。

    柴枝來了,放入大灶裡,突揚的火光映紅了涵娟秀麗的臉龐。

    趁閒雜人少些,玉雪一面哄拍兒女,一面說: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下子阿熙就要當兵了,我還記得你們小孩時樣子哩。你滿二十歲了吧?阿熙好像大你六個月,是不是?」

    「他大我三個月。」涵娟說。

    「當兵的人最怕有女朋友,一心惦記著外面,如果女朋友變心就淒慘了,拿槍自殺的都有。」玉雪又說:「阿熙也緊張,叫我們幫忙看著你。」

    「阿姨開玩笑吧,承熙才不會緊張,我不必人『看』,反而是他拜託我照應爸媽弟妹的,他信任我。」涵娟說。

    「哦?那你不成葉家媳婦了?以你一個大學生的身份,不是太委屈了嗎?」玉雪直辣辣問。

    「只是朋友間的照應,阿姨想太多了……」涵娟說。

    「當葉家媳婦可苦啦!像我大姊就弄得一身病,沒過幾天好日子。阿熙責任很重,做他太太只有勞碌,沒有富貴可享,你一定要明白。」玉雪不管,逕自說。

    「葉媽媽苦,是因為丈夫不顧家不長進。」涵娟避重就輕說:「承熙和他父親完全不同,他有能力又肯擔當,將來必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你能這樣想最好啦!」玉雪細看她一會又說:「我也不是愛囉嗦,你是讀書人,道理比我懂得多。阿熙呀,個性像他媽,純情又善良,就怕被人辜負了。」

    小女娃哇哇地扭哭起來,正好讓涵娟免掉回應的困難。她知道玉雪對她尚存成見,所以盡量保持淡定,壓下反彈情緒,不受這些魯莽言語的影響。

    一切都是為了承熙。一旦決定愛情至上,女人屈就自己的能力極為驚人,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能夠犧牲,連原先的強烈個性也逐漸模糊了。

    這是她選擇的,沉溺於戀人的天長地久,不是嗎?

    那一晚,涵娟和柯家親戚的兩個小女孩睡在一起,大大的通鋪掛著蚊帳,清水般的月亮由窗口照進來,像一層白紗。

    小女孩們很快熟睡,涵娟傾聽屋裡外的動靜,山中寂夜的聲音細微而神秘。

    突然窗被悄悄打開,一個高大的人影爬進來,涵娟不禁微笑,掀開蚊帳,讓他的行動更容易些;心有靈犀一點通,她太瞭解承熙,他不來才奇怪呢。

    「噓!」她暗示別驚擾到小女孩。

    兩人所擁有的空間很小,身體挨著身體,他臉上是心滿意足。涵娟感覺他烘熱的肌膚,心怦然而跳。那些在黑暗巷道的依偎,在僻靜樹林的擁吻,都沒有此刻枕被間的刺激親膩。

    「被小阿姨發現可不得了。」她輕聲說。

    「那就結婚呀!」他眼中帶笑說。

    這是他們第一次提到這兩個字,心的節奏錯了好幾拍,給她一種慌亂感。

    結婚,對承熙而言是真正的擁有,他的手腳依從著心,溫柔地和她交纏著,熱切的慾望毫不保留地傳遞給她。

    這從十一歲就一直喜歡的人呢,她永遠記得他小學時鋒芒展露的模樣,情意油然而生,竟能相隨成長至今,外貌改變,心卻不變。就在當兵前夕,急迫著要有肉體的接觸,隔著衣服愛撫已不夠填實那即將分離的空虛。

    相互輕解羅衫,有著偷嘗禁果的快樂。他迷戀著她滑如絲絨的肌膚和柔軟豐美的曲線,並指引她探索自己潮熱的男性身軀。但也不知是誰阻止誰,他們都沒有突破最後一關,只在彼此的喘息間輕笑,像所有情侶的嬉戲。

    涵娟當時並不明白,血氣方剛的承熙要比她付出更多的理智及自制力……

    驀地敲門聲響起,玉雪在外頭問:「阿娟,你有沒有看到承熙?」

    兩人僵住,再伸伸舌頭。涵娟做個深呼吸說:「沒……看見他耶。」

    門外人不吭氣,一會才有離開的腳步聲。

    「她相信了?」承熙揚揚眉說。

    「她不相信,只是警告你夜已深快回房吧。」涵娟機伶地說。

    「唉,連這一刻都是難分難捨,真不知道未來兩年怎麼辦。」他又緊緊抱住她說:「娟,我愛你,那麼多年了,有時以為愛到極點了,又有更多愛湧出來,似輒止境。答應我,我們的分離永遠都是短暫的……。」

    「一向不都如此嗎?」她望著那熟悉初愛的清俊臉孔說:「快走吧,不然小阿姨就會推門進來,那才尷尬呢。」

    他無奈,只得——地又從窗戶爬出去。

    涵娟聽著遠遠的瑣碎細語和關門聲,等一切恢復平靜了才放鬆下來。

    似無止境的愛……九年了,很長很長,或許太早懂得愛,早得像與生俱來,讓年輕的二十歲就有了奇異的滄桑感,所以承熙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吧?

    滄桑感?她也不懂,愛情原本是飛揚的,為何會有幽暗中的歎息呢?

    再度深吸一口這夜,這-公圳源頭的夜,流過兩百多年了,長過好幾個人生。

    她細咽那綿綿的沁涼,像天地也印證了這一段愛情般,把滋味珍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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