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溶化了,堆在路旁成為泥濘。由窗前望去,梧桐樹的枝椏上,有顆顆怯細的新芽,在逐漸睛朗的天空下,綻放那屬於春天的翠綠。
璇芝一邊抄寫,一邊不經意地看到身上穿著的淺紫裌襖,想到遠方的湘文,她不禁泛起一抹微笑。
「寧欣,外找!」有人在房門口叫著。這一聲也驚起了倚在床頭看書的慶蘭,她問:「誰找你?」
「我也不知道。」璇芝聳聳肩說。
這是實話,另一方面,她的心裡也有陣陣疑慮,因為到女生宿舍找人,又是經由會客室傳達,通常是家人親友的正式探訪,以她目前的狀況,是頗教人驚慌的。
會客室在宿舍的最前端,木板地,高高的牆,沒有窗子,所以璇芝踏了進去,一時間什麼人都沒有看見。
驀地,角落有人站起來,那身影及姿態都如此熟悉,尚未看到他炯炯的雙眼,璇芝就明白來者是誰了。
「你……你在這裡做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
「我是奉表舅和表舅媽的命,給你送一些東西來的。」牧雍面帶微笑,好整以暇地說。
天呀!他又在耍哪門子的把戲?原來期望一切都沒事,但才開課一個星期,他又陰魂不散地蹦了出來,早曉得如此,她就不回北京了!但她忽略了內心的警鐘,如今又非得面對他不可!
璇芝愈想愈生氣,沒壓低聲音就說:
「誰是你表舅、表舅媽?!」
這一叫,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她這才發現,已有三三兩兩的同學好奇地注視他們。往前瞧,有管房嬤嬤的審視;往後看,竟是一路跟來湊熱鬧的慶蘭。
璇芝又急又怒,甩著兩條小辮,也不顧外頭峭寒的天氣,快步地衝了出去。
牧雍隨手拿起幾包東西,在她身後追著。
他回京城後,第一件事就是仔細對照璇芝與寧欣的字跡,依著那筆筆畫畫,她們在他心中完全融合成一個人,此刻看到她,不禁有一種很舒暢開懷的親切感。璇芝似乎有些變了。她的髮辮剪短,額前劉海捲了起來,加上她穿著新的淺紫色衣棠,使她的端秀中添了一種賞心悅目的柔媚。不管她去汾陽投奔誰,或者年在哪兒過的,好像都得到不錯的照顧,而那個人到底是親,還是友呢?
這件事得問清楚!牧雍跨大兩步,一下子就擋在璇芝的面前,他用輕鬆的語調說:
「璇芝姑娘,你可以停下來了吧?」
「你叫我做什麼?」璇芝張大胖子,往後退一步說。
「璇芝。」他很肯定地再說一遍。
「你就是河間富塘鎮宋家的五小姐,也是一年前嫁給我為妻的璇芝姑娘。」
這震撼太大了!他是怎麼發現的?抓她的人是否跟來了?
璇芝慌忙否認地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從沒聽過什麼富塘鎮五小姐,我不是宋璇芝,更沒有嫁你為妻,你不要胡說八道!」
她看起來真的很害怕,一陣風吹過,她的臉變白、唇發紫,那身裌襖似擋不住刀鋒般的冷意。
牧雍打開手上的一個包袱,抖出一件珍珠白的絨大衣,直接往她肩上被去。
她原本要撥去他的觸碰,但一見是四姊由上海特地捎給她的禮物,也是她最喜愛的衣裳之一,手就慢下來,只脫了還給他說:
「這不是我的東西!」
「怎麼不是?這些都是我由煙萃居的箱櫃裡找出來的。」牧雍說著,又打開其他包袱,「你再看看,這些衣物你應該都認得吧?」璇芝看著石椅上攤著屬於她的外套、裙子,還有絹扇、菱鏡和幾本書,內心不禁一陣酸楚。但她仍很倔強地說:
「我怎麼會認得呢?這些又不是我的。」
「那麼請你看看,這書上的字是不是和你刻稿的字一模一樣呢?」他再進一步說。
璇芝當然不會看,她氣憤地說:
「天底下字相同的人多得很,憑什麼你就認定我是另一個人呢?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總這樣三番兩次來騷擾我,難道你就不能讓我安靜地過日子嗎?」
這話教牧雍一時啞口無言,他放低聲勢,溫和地說:
「你對我的憤怒,我能瞭解,但我只是很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璇芝?我對她有一份愧疚,總想盡心力來彌補。」
「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寧欣,不是璇芝。」她毫不猶豫地說。
「看樣子,我只好請徐宋兩家的人北上親自確認了。」牧雍一一收起包袱說。
「什麼?他們已經來了嗎?」璇芝嚇白了臉。
「還沒有。」
他看著她說:
「如果你真的是璇芝,他們就不必費這一趟事;如果你不是璇芝,我就必須請他們做個證明,讓彼此安心。我想你不會反對吧?」
怎能不反對?徐宋兩家的人一來,她就必須由自由飛翔的鳥,被關回牢籠了!
璇芝死瞪著他,來回跺幾次腳,面對他不變的表情,像面對無路可通的高牆,她實在無計可施,只好吐出她滿腔的怨恨與怨責。
「你還害我害得不夠嗎?我根本不希罕那樁如意緣,還曾經絕食抗議,但最後為了顧全大局,又不得不嫁,哪曉得,到了你們徐家,偏碰到你這種不負責任的新郎,遇事縮頭縮尾,婚禮不到不打緊,後來被逼回來,也不肯懷誠意去解決問題,甚至不把我當個有血有肉的人看待。如今我自己闖出一條生路來,也不再擋你的婚姻自由之路,你何苦還要破壞這一切呢?」
這下子,牧雍可被罵得狗血淋頭了!他一向老由自己的角度看事情,認為他的所做所為,是反黑暗封建的勝利,是挽救兩個人一生的幸福;誰知道在璇芝的眼中,他竟成了不負責任、縮頭縮尾、沒人性、頑劣不堪的大渾蛋!
他清了好幾次喉嚨,總發不出聲來,後來見她因激動而哆嗦著,忙又將絨大衣披在她身上。
璇芝哪裡肯接受他的好意,但她已承認自己的身份,而這大衣明明是她的,再加上天實在冷,她也就不客氣地穿著了。
見她不扔掉大衣,人也暖和起來,牧雍才找回嗓音說:
「呃,我從沒想到你把我看得那麼糟糕可惡,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你每次看到我,都要避之如蛇蠍。璇芝……」
「你不配叫我璇芝!」她打斷他。
「那我喊你寧欣……」他笑笑說。
「寧欣的名字也不是你叫的。」她板著臉孔說。
「你真的非常恨我!」
他一臉無奈地說:
「我明白很多事情沒當面交代清楚,是我的錯;但你也聽過我對這種包辦婚姻的看法,從我知道有如意婚約開始,就一直大力反對,可是我爹娘始終堅持信諾的重要。在軟硬兼施的方式皆不成的情況下,我以為不現身婚禮最好,但沒想到長一輩的人無所不用其極,結果害慘了你,也讓我成為不義之人,這絕不是我所願意的……」
「你把一切都怪在我身上,而且輕蔑我,視我為專制的毒蛇、迷信的猛獸,還一心咒我成為活寡婦!」璇芝將最傷她的部分一傾而出。
「有嗎?我怎麼可能對你說那種話呢?」他不敢相信地問。
「就是那晚在煙萃居,你被老奶奶灌醉……」她說。
「喝醉的話能信嗎?我根本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他懇切地說:
「寧欣……哦!不,是璇芝,請原諒我好不好?我承認我那時候情緒很壞,國有外患,家有內憂,說起話來十分激烈;其實我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整個中國腐敗的部分……呃,對不起,我說的腐敗與你無關……呃,我愈解釋愈糟,是不是?」
瞧他語無倫次,一反平日的善辯,璇芝逐漸冷靜,故作淡漠的說:
「你沒有必要向我解釋什麼,更不用提『原諒』二字。說不定我還得感謝你,若不是你那一番激烈的『醉話』,我還沒有逃走的勇氣,今天就當真變成『活寡婦』了。」
「你雖然這麼說,但心裡還是在恨我。」他苦笑地說。
「你管我恨或不恨?反正我現在只希望好好把書念完。你別來找我,就裝作不認得我這個人,我會感激不盡的。」她很煩躁地說。
「你不覺得此刻該是回家的時候嗎?你這樣離家出走,別說你父母家人憂心難過,就是我們徐家上下也擔心不已。到目前為止,他們只收到你從上海寄去的一封信,有消息等於沒消息,兩家人沒有一刻是平靜的。」牧雍說。
「你不是鼓動我要脫離封建的舊社會嗎?怎麼如今又要勸我跳回去呢?」她用指責的眼光看他,「你不怕他們又使手段要我們屢行如意婚約嗎?」
「不會了,你父親和我父親已同意解除婚約,這是我親耳聽到的。」他連忙說。
「真的?」這是璇芝第一回認真的注視他,「瑪瑙如意已歸還我家,再與你們徐家不相干了嗎?
「如意和嫁妝聘禮的歸還,處理起來並不容易,兩家還需從長計議,大概要到六月才能辦妥,但眼前,婚約就算作廢了。」他強調說。
「那我就等一切都弄清楚再回去。」
她想想又說:
「我真的是被折磨夠了,只要瑪瑙如意在你家的一日,我就不放心。」
牧雍看她痛惡的表情,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很衝動的就冒出一句說:
「你真的很不喜歡當我徐家的媳婦,是不是?」
「這種盲婚,我能喜歡嗎?」
她不懂他這個問題的目的,但見他眼眸中的認真,心怦跳兩下,慌慌地說:
「我們不要再談這些沒有意義的事了!你方才提到要盡心補償,但我什麼都不要,只求你別向任何人吐露我的下落,你能辦到嗎?」
「我同意,但是有一個條件。」他說。
「什麼條件?」她帶著戒心問。
「在你回家以前的這段期間,讓我照顧你。」他說。
「不!我能照顧我自己,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她拒絕著,「有你牽扯著,我反而更多麻煩。」
「我一直想問你,你去汾陽投靠的是誰呢?」他問,並不直接應和她的說法。
「是我以前上學堂時的女校長,她人很好,收留我,並鼓勵我讀書,所以找不是完全無依無靠的。」
璇芝看著他說:「你到底要不要替我保密呢?」
「當然要,這是我欠你的,不是嗎?」他笑笑回答。
「沒有條件的?」她再要求。
「沒有條件的。」牧雍攤開雙手說。
「謝謝。」
她說完,轉身要離去,卻被他叫住,「璇芝……」
「我現在叫寧欣。」她糾正著。
「呃,這些衣物是我特地帶給你的,你留著吧!」他說。
她遲疑一會兒,回頭拿過他遞來的東西,一字一字的說:
「只此一次,以後絕對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的話像一段陳述,又像一句問話,牧雍不予否決,也不點頭承諾,他只是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在皓白的殘雪中,在青嫩的枝芽下,像一幅溫柔美麗的畫。
他們還會有以後的,至少在她尚未平安返回宋家,瑪瑙如意仍鎖在徐家時,她就是他的責任。想到這一點,牧雍發出淡淡的微笑,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心機。
他就是忍不住要招惹她,別問為什麼,他也不明白,就彷彿他體內有另一個人在指揮他的感覺,要往某個未知的世界一頭栽陷進去,千軍萬馬都拉不回來了。
※ ※ ※
對璇芝而言,去年的春天和今年的春天,不知哪一個比較糟糕,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和徐牧雍脫離不了關係。
她站在梧桐樹下,望著那勃發的新綠,在心中輕歎一口氣,這恐怕就是傷春吧!
怎麼辦呢?牧雍是遵守了他的許諾,不洩漏她的行蹤,也不出現在她面前,但總會差人送些禮物給她。
第一次是一盒河閒著名餅坊的桂花糕,璇芝看了非常生氣,但要為這點小東西和他理論,又未免太小題大作兼小家子氣,所以她就分同寢室的人吃了。
以後又陸陸續續有些芝麻糖塊、香榧子、青梅、杏脯、蜜糕……全是江南名產,然後囑明表舅及表舅媽托帶。天呀!他以為她是一日沒有零食點心就活不下去的女孩子嗎?
這倒樂了秀儀、李蘋、慶蘭那幾個人,她們常常一邊吃,一邊說:
「哇!你的牧雍表哥真好!」
偏偏璇芝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她若否認牧雍的表哥身份,就得招出她逃婚離家的經過,到時她和牧雍之間的關係就更教人繪聲繪影了。
「最初你還很討厭他的樣子,你真的事先都不曉得他是你表哥嗎?」李蘋好幾次審問她。
「也不算是什麼表哥,反正是不同姓氏的親戚,一表三千里,他不說,我還真不知情呢!」璇芝極力辯解著。
「可人家對你印象深刻呢!」秀儀笑著說。
「我猜那位北大才子是要追咱們女師校花囉!」慶蘭跟著起哄。
「喂!你們這樣胡說八道,小心嘴巴生了爛瘡!」璇芝急了。
「不爛!不爛!」
秀儀拍著手說:
「現代人講究自由戀愛,我們還認為是美事一樁呢!」
牧雍每送一次禮,她就得承受這些嬉笑作弄,真不知道她還能忍受多久!
她又歎一口氣,走入學生宿舍。經過會客室時,管房嬤嬤笑咪咪地說:「寧姑娘,你又有包裡啦!」
璇芝僅餘的一點好心情都被破壞殆盡了。她半跑地回到房間,就見秀儀和李蘋對著一個小檀木盒子評頭論足著。
「這回是不是什麼宮廷貴果呀?居然用了個那麼漂亮精緻的小盒裝著!」秀儀一見她便說。
「快打開,我都好奇死了!」李蘋催著。
桌上還有一封信,她打開來看,牧雍寫著——
前日逛天橋舊市,竟發現此寶物,乃縮小之瑪瑙如意,玲瓏可愛,你道妙不妙?
璇芝按著開啟盒子扣鎖,一片紅光溢出,巴掌長的袖珍如意就躺在黑絨布上,柄身同樣刻著菊蘭芷若,靈芝及綵鳳,還有一絡銀絲帶。
「哇!好美呀!這如意一定非常貴重!」秀儀睜大眼睛說。
「這八成不會是表舅和表舅媽托帶的吧?」李蘋頑皮地問。
「當然不是!我猜呀!這是徐牧雍給寧欣的訂情之物!」秀儀帶著滿滿的笑容說。
這太過分了!他簡直要害死她嘛!
璇芝拿起檀木盒子,往門口走幾步,又回頭說:
「徐牧雍住在哪裡?」
「在學生會後面的胡同裡,緊接著王爺府,你要去找他嗎……」
秀儀話才說到一半,璇芝人已經離開了,「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李蘋皺著眉。
「我看,表哥有問題,表妹也有問題,咱們就拭目以待囉!」秀儀轉轉眼珠子說。
※ ※ ※
牧雍坐這大方頭又猛冒煙的汽車穿過北京街頭,實在很不習慣,但父親摯友曹司長的邀約及熱忱,他又不好忤逆,只在想著下一回該怎麼躲開這些應酬呢?
好好的一個下午,本來可以多查些資料,卻給上館子看戲浪費掉了。現在旁邊還坐著個嗲聲嗲氣的曹曼君,一身撲鼻的花味,眼睛眨個不停,把他頭都弄昏了。
「下次我們別和爹去聽什麼『四郎探母』,又長又臭,落伍極了。」曼君說:
「還不如到奧林匹克戲院去看卓別林,或去六國飯店跳舞,那才有意思。」
「找忙著寫論文,下回大概也沒什麼時間了。」他很明白地拒絕。
「我知道,爹一直誇你是位認真的好青年,雖然你在北大很出風頭,但卻比我想像的嚴肅多了。」曼君有些惋惜地說。
牧雍乾脆閉嘴不答,只希望快點到家。
「北京真無聊,吃的玩的都沒有天津多。你寫完論文,一定得到天津來,我保證會讓你不虛此行。」曼君仍興致勃勃地說。
「再看看吧!」牧雍逕自看著窗外,存心冷淡。
遠遠的,終於看見王爺府大門,突然,一個沿著紅瓦牆而行的女孩子引起他的注意,是璇芝!他太熟悉她的背影了,她是來找他的嗎?
良機不可失,牧雍忙叫司機停下來。
「到你的住處了?」曼君問。
「還沒有,但我在這裡下車就可以了。」他腳已跨出去。「你不請我參觀你的屋子嗎?」她隔著車窗叫道。
「改天吧!我現在沒空。」他說著,人早已跑遠。
繞過紅瓦牆,璇芝卻不見蹤影,難道是他看走了眼嗎?雖然如此想,他的腳步並未放慢,直到進入四合院,才又看見站在大槐樹下的她。
他整日鬱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忙笑著走過去說:
「真是稀客,我今日怎麼有幸讓你親臨拜訪呢?」
璇芝冷不防的嚇了一跳,轉身時又是一愣。他這會兒打扮得特別體面,頭髮梳得服貼,身上是西式的黑色禮服,更顯得他器宇軒昂、神采俊逸,彷彿是一個迷人的陌生男子,讓她忘了滿腔的怒氣和此行的目的。
「進來坐坐吧!」他向前一步開門,臉上仍帶著笑。
「不!我站在門外就好。」她很自然的拒絕。
「外面風景是不錯,但院子裡風大,當心著涼了。」他還是一副邀請的姿勢。
璇芝本想說不要他管,但有幾個閒人直往他們這裡瞧,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進去了。
屋內擺設算是整齊,很普遍的床、桌和櫃子,唯一亂的是書,到處堆放,連牆上僅有的字畫也被遮去一半。
秋從夏雨聲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尋是鄭板橋的詩句,璇芝在內心默念一遍。
這時,牧雍已升起爐火,又搬一把竹椅,放個軟墊,拍一拍說:
「因為趕論文,屋裡很久沒整理,你就將就坐吧!」
「不!我站在這裡就好。」她人就杵在門口,連門檻都還不算完全踏入。
「那兒風還是大。」牧雍說著,要去關門。
「不!別關,我一會兒就走!」
她這才彷彿想起自己的來意,遞出手中的檀木盒子說:
「我是拿這個來還你的。」
牧雍看著她,還一直不敢相信璇芝就在他的屋子裡。面對整個下午的宴客喧鬧及曼君的濃粉艷裝,眼前璇芝一身藕白旗袍和深藍毛衣的素淨,有一種極清純的美感。
璇芝見他不接不語,只笑著望她,臉不自禁地紅起來。她原本是怒氣高漲一路趕過來的,但獨自到男子的家裡,又與他相處一室,是她前所未有的經驗,人難免心虛,而心一虛,氣勢就減弱了大半。
但她仍很努力的把聲音裝得冷漠,再一次說:
「我是來歸還瑪瑙如意的,你差人送這麼貴重的禮到宿舍去,是很不恰當的事。」
「哦!是那個……」
他仍是開心的神情說:
「我完全沒有別的意思,真的。那日我逛天橋,在古董攤繞一圈,它就很自動的進到我眼簾來。小販說它是從宮中流落出來的,我就想是不是與你家的如意是母女一對?我還問他有沒有袖珍的翡翠如意,說不定與我家是父子一對,他說會幫我留意。」
「那一對皇上賜的如意,已經擾得我們兩家不安寧,也害我有家歸不得了,你還尋什麼袖珍如意呢?」
璇芝被這番話氣得忘掉矜持,她跨兩步把檀木盒放在他桌上說:「而且還大剌剌地送到我那裡,你知道別人會怎麼想嗎?」
「我只是得了好東西,想讓你欣賞欣賞而已。」
他一臉無辜地說:
「而且我也遵照你的規定,不再出現在你的宿舍或你面前,我並沒有犯了你的忌諱,不是嗎?」
「你還說沒有?!你以前送的芝麻糖、桂花糕,全都是忌諱;這次更過分了,送來如意,大家都在閒言閒語,難聽極了,難道你沒有一點警覺心嗎?」她指責地說。
這些牧雍都曾經考慮過,在這民風初開的社會,男女私相授受仍是一件引人側目的事;但每當他家裡寄來了點心,或他看到故鄉名產,他就會忍不住要買給璇芝,當然,送如意的手筆是大了一些,但能因此讓她有所感動,也值得了。
他掩藏心情,收起笑容,用很正經的口吻問:
「大家都在閒言閒語什麼呢?」
「這還用問嗎?你這表哥對表妹太過『關心』,你的如意送來時,大家還說是……定情之物。」最後幾個字,她勉強自己說出來。
「這太可笑了!」
牧雍揚揚眉說:
「我不過是一番心意,想想你離家在外,都是因為我的關係,而那些贈予,只是要解你的一點鄉愁而已。你心裡很清楚,又何必在意外面的謠言或說法呢?」
「怎麼能不在意呢?等以後謠言滿天飛,傳回到河間,我的行蹤不就洩漏了嗎?」她說。
「河間和京城相隔遙遠,不太可能吧!」他笑笑說。
「不管可不可能,以後都不許我們的名字連在一起,甚至表哥、表妹的關係都不能再傳。」
璇芝板著臉說:
「你不許出現在我面前,一點東西都不能送,我們要完完全全的沒有瓜葛。」
「寧欣,你這太絕情了吧?」
牧雍的態度不再輕鬆的說:
「我們雖做不成夫妻,又有些心結,但仍然可以做朋友呀!我真的是很誠心誠意,甚至有把你當成親人的感覺。想想看,如果綿英流落在外,我能狠心地不聞不問嗎?」
「我不是你妹妹,不需要你的聞問!」
璇芝實在氣急了,說:
「徐牧雍,你若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該欺負一個弱女子,你再這樣苦苦糾纏,就只有逼我離開北京了!」
「什麼?你竟把我的一片心意說成是欺負你、逼迫你?」牧雍的臉變得十分難看,連脖子都粗直了。
這時,屋內一暗,克宇由門口晃進來,見到屋子裡劍拔弩張約兩個人,立刻止住腳步,叫著:
「哦!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訪客!」
這種情況被人撞見,璇芝又羞又氣,她只丟下一句:
「我言盡於此,聽不聽由你!」
克宇發現是寧欣,想上前招呼,但她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匆匆奪門而出。
他張大嘴說:「我本來以為是邀你去看戲的曹曼君,沒想到是寧欣。」牧雍心情極差,往床沿一坐,也沒有好臉色。
「你們兩個在吵架嗎?」克宇小心地問。
「沒有。」牧雍簡短回答。
「是不是為了那柄袖珍如意?」克宇索性坐下來。
「消息怎麼傳那麼快?」牧雍驚訝地說。
「寧欣有趙秀儀這種三姑六婆型的室友,就是最好的標語和宣傳了。」
克宇掩不住一臉的好奇問:
「你這位表哥真的對那位表妹動了愛戀之心了?」
「你怎麼也來謠言惑眾呢?」
牧雍大皺其眉地說:
「我和寧欣只有兄妹之情,她父母托找照顧她,我只不過是克盡職責罷了,為什麼人人都要誤解我的好意呢?」
「真只有兄妹之情嗎?」
克宇繼續說:
「其實表哥愛上表妹是很天經地義的事,尤其寧欣生得冰雪聰明,又美麗大方,你沒有近水樓台先得月,我才納悶呢!」
開玩笑!他才從指如意為婚的荒謬傳統中解套出來,怎麼還能跟璇芝扯回舊關係中呢?但,慢著……克宇這小子,怎麼毫不遮攔地如此稱讚璇芝呢?牧雍轉頭瞪著他。「你真的不愛寧欣嗎?」克宇再問一遍。
「當然不!」他用力說,想結束這個話題。
「那好,君子本不奪人所愛,但既然你和寧欣沒什麼約聘,我就來追她啦!」
克宇微笑地說。
「什麼?你要追她?」牧雍的臉都變綠了。
「是呀!你不覺得寧欣是人人夢寐以求的窈窕淑女嗎?我形容她就像雪中的一朵寒梅,令人仰慕。」?
克宇很認真地說:
「原本去年底我就要表達我的心意,奈何寧欣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教人裡足不前。現在好啦!有你這位表哥當靠山,幫我架起鵲橋,我又有信心了。」
「不!你不能追她。」牧雍脫口而出。
「為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克宇說。
「呃,寧欣很保守,她不習慣這種公開的追求。」牧雍隨口說一句。
「我會很謹慎的,絕不會嚇到她,只要你多幫我美言幾句就好了。」
克宇信心十足地說。
「呃,她的家人恐怕會有意……」牧雍又說。
「這點就要靠你的鼎力支持啦!」
克宇拍拍他的肩膀說:
「我們劉家在天津也算是名門望族,我父親是頗有財勢的企業家,幾代清白。
再看看我,北大的學生,稱得上是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以我這樣的人品和家世,不是我吹牛,的確可列入乘龍快婿那級了。」
克宇說得沒錯,在各方面,他都是不錯的丈夫人選,和璇芝站在一起,恰是人人誇羨的郎才女貌,但牧雍就是無法點頭同意,只能支支吾吾的說:「呃,寧欣的脾氣很怪,人又倔強,她的事我不敢作主,能不能追,完全要看她的意思了。」
「沒關係,你不是常說人要勇敢地追求自己所愛的嗎?我只要確定你和寧欣之間沒有什麼就夠了。」克宇笑著說。
牧雍可笑不出來了,事實上,接下去幾日,他都愁眉苦臉著。理智上,他承認,克宇不失為璇芝的一個好對像;但感情上,就彷彿有千百個疙瘩在那裡極力反對著,總是有一大堆的不對勁。以璇芝的個性,要找個能讓她心服口服又百依百順的男子,還其不容易呢!
他是不會去幫克宇這個忙的,呃……,不是他沒有朋友之義而是瑪瑙如意尚在徐家,璇芝就等於妾身未明,實在不是接受追求者的好時機。
況且……他要幫忙也無從下手,因為璇芝恨透他,早把他列為拒絕往來戶了!
他已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當然無法去保他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