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起霜的秋夜,自湖鎮的格格堂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直叔驚嚇的坐起,推推一旁的直嫂說:「有人來了。」
直嫂揉揉眼睛說:「敢半夜這麼敲格格堂的,全天下就只有一個端宇了。」
他們趕忙披衣、拿蠟燭,穿過長廊大廳來到前門,拔下閂子,只見戴著皮帽,滿臉風霜的顧端宇,扶著一個嬌小的婦人說:「快!快!阿絢要生了!」
阿絢?好熟悉的名字!他們還沒弄清楚,顧端宇又說:「秦御醫還在吧?快去請他來。」
秦御臣是崇禎時宮中的大夫,在白湖隱居多年,是顧家的至友。
直叔應聲而去,當直嫂看到那痛苦不堪的小臉蛋,猛然想到,阿絢不就是忠王府的三格格嗎?她怎麼會和少爺在一起呢?
「直嫂,阿絢痛成這樣,會不會有事?」顧端宇抓著她便問,完全失去平日的沉靜。
「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的。」直嫂忙著安撫他們。
「沒有錯,你不要緊張。」阿絢咬著唇,忍著痛說。
「我怎能不緊張?你一向嬌貴,又經過一路奔波,我真不該帶你到安徽去的。」顧端宇自責地說。
「是我捨不得離開你的……」阿絢說著,又是一陣痛傳來。
直嫂看他們一句為你、一句為我的,根本是恩愛夫妻,而顧端宇一向冷峻疏離,何曾表現得像現在這樣溫存軟語,脆弱得像要哭出來的大男孩?
直嫂拍拍他的肩,「三格格不會有事的,我會讓娃兒平安出生的。」
在燒完水,阿絢也喝了點糖粥補充力氣後,秦御醫匆匆趕來,滿頭白髮的他,還來不及寒暄,就忙著照顧待產的阿絢。
顧端宇堅持要留下,他緊握住她的手,任她嚙咬捏揉,看她嬌柔的身子飽受折磨,心都要碎了。
「阿絢,忍耐一不,再忍一下……」他不停地說。
天方破曉時,一個健康的男嬰出世,在哇哇聲中,阿絢痛昏過去,顧端宇急得根本顧不得要看幼兒。
待秦御醫用特製的藥方灌進阿絢的嘴後,她才又幽幽轉醒,疲憊地問:「孩子呢?」
直嫂已將孩子洗淨包好,交給阿絢,當阿絢看見那紅皺皺的小臉時,充滿愛意地笑了,然後,顧端宇的臉色也才放鬆下來。
「我猜這應該是顧家的第一個孫子吧?」秦御醫說:「我真沒想到端宇也有成家的一天。」
「可不是嘛!」直叔抹著眼淚說:「我家老爺、夫人在天之靈,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的。」
顧端宇這才記起要招呼秦御醫,雖然不願離開阿絢,但禮貌仍要顧到。
在吃著早餐的稀粥小菜中,他們談到一些舊事故友,秦御醫慨歎著附近許多歸隱之士,又漸漸為清廷所徵召,入朝為官去了。
他說:「或許是明亡太久,二十多年了,大家早就忘了崇禎帝自縊的慘事,眼看著不如自己的人功成名就,內心總不是滋味;又為著下一代的前程,也不得不出來酬酢一番,這種媚清忘明之事,亦是時勢所逼呀!」
這正是顧端宇幾年來,在南北奔波中唯一的感慨,就如無名近日疾病纏身,論佛經的時間反而比談天地會多,他們這次到安徽來,就是探查到崇禎四皇子朱慈煥的下落,卻沒想到朱慈煥早就已經結婚生子,只想平安的度過一生,對反清復明一點興趣也沒有。
但這些都不足以為外人道,顧端宇只說:「據說,這位康熙皇帝少年老成,對籠絡人心是很有一套。」
「大清皇帝越能幹,我們明朝就越沒希望。」秦御醫說:「台灣方面的鄭家,你還有聯絡嗎?」
「還有,但隔個海,作用也不大。」顧端宇照實說。
這伯侄兩代,又談了一會兒時事,秦御醫才告辭。
顧端宇帶著沉重的心情,一進房裡,見到熟睡的妻子和兒子,精神才稍稍振奮,至少他還有他們,不是嗎?
他仔細端詳那張小小的臉蛋,說要反清復明,生的兒子卻有滿漢血統,這不就是個天大的矛盾嗎?
他輕輕的托住襁褓中的小人兒,只見小人兒皺著眉,打個大呵欠。
顧端宇笑了,這個小小的新生命,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當時他多意氣風發,以天下為己任,每天認真地拿命去搏,不知削了多少肉、流了多少血,也篤定自己必會為反國而悲壯地赴死。
卻沒想到會遇到阿絢,又奇跡似的有了這個小人兒,即使仍帶著一身的落拓失意,也好好地活了下來。
自從有阿絢相隨,他們的生活更隱密,幾乎是劍膽琴心,相忘於江湖。至於南北運河的幫會,實際的工作都已交給正當壯年的潘天望。
他凝視兒子的模樣,被醒過來的阿絢看到,她輕聲喚他。
他俯下身吻她一下說:「謝謝你給我一個可愛的孩子。」
幾天後,他們去祭拜顧家的祖先,顧端宇正式向父母介紹說:「爹、娘,這是我的妻子阿絢,而我手上抱的,是你們剛出生的孫子顧漢亭。」
他們一家三口,捻了香,三跪又三拜。
在漢亭滿月以後,顧端宇又立刻攜妻兒離開格格堂,往東而去。
「少爺,你們要去哪裡呀?」直叔在後面追著問。
「處處都有我們的家。」顧端宇豪氣的回答說。
「你們還會回來嗎?」直嫂不捨的哭著問。
顧端宇遲疑一會才回答,「就看我們緣深或緣淺了。」
未來也許是在山巔水湄、也許是在大城小巷、也許是在礁嶼孤島,一匹飛馬擦肩而過、一葉扁舟隔江相望,會看到似曾相識的人。
偶然之間,仍可以聽見人們傳唱著——
月漉,波煙
情深處,斷雲殘水總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