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年,春,通州黃河、淮河交界處。
「開壩啦!」幾個人拿著鑼四處敲響,把近午才剛沉寂的市街又鬧得雞飛狗跳。
有人顧不得看店、有人顧不得買貨,午休的人被驚醒,打罵孩子的嚇停了手,全立刻穿上衣鞋,匆匆的往堤防跑去。
這是入春以來,黃河第一次洩洪,積了一季的冰雪,在天暖之後,成了勢不可擋的大水,若不稍微疏導一下,將可能禍及附近民居鄉鎮,或誤了南北的漕運,對地方官而言,都是抄家的死罪!所以,春祭及開壩都是年初時的頭等大事。
但對百姓而言,洩洪純粹是看熱鬧,五道閘門一開、滔滔白浪如五條巨龍般翻躍而出,丈高的水奔跳狂滾,景象多壯觀呀!因此,每一開壩,河岸及堤防皆處處擠滿人潮,爭著看大水,幾乎到了險象環生的地步。
僅管官府不斷的呼籲,每年也都有人被推擠落水,但老百姓就是不怕,只要鑼聲一敲,眾人會就不顧一切地彙集而來。
然而,仍是有人不趕這股風潮。在空曠的街道上,閒閒的走來三個和尚,年紀最長的身材中等,一臉斯文祥;三十出頭的那個,看起來器宇軒昂,青光的頭仍難掩其俊秀之姿;最年輕的,曬得精瘦黑黝,嘴旁常掛著笑。
說他仍是和尚,其實也不太像,因為沒有飄飄的海青、沒有化緣的缽,有的只是一身短衫綁腿褲,一個包袱,看起來倒像是會武功的江湖人士。
直到他們自稱是少林寺和尚,大家才恍然大悟。
「這些店家也真不怕偷哩?」瘦黑黝的和尚說。
「如果反清的行動有這麼一窩蜂就好。」俊秀的和尚說。
「到了通州,離北京就近了。」一臉斯文的和尚說。
突然,靠河岸的人群起了騷動,一個橫天巨浪打來,在尖聲喊叫中,有人哭著說:「我的侄兒落水了!」
三個和尚立刻往岸邊跑去,其中精瘦及俊秀的似乎深譜水性,連五湖四海都看透了,這點小小的浪又算什麼?
他們如魚般地在狂嘯的水波裡沉浮,一會兒,四個跌進河中的娃兒就被快手快腳地救了上來。
岸上的人鼓掌叫好,孩子的父母跪地感謝,其中一個頗有頭面的中年漢子,還拉著濕淋淋的兩人說:「我開的客棧就在河口,師父們若不嫌棄,就到我那兒歇歇,換了這身衣裳。」沒下水的和尚雙手合十說:「多謝施主盛意,我們乃方外之人,只適合住寺廟,沒有宿俗家之理。」「唉!我們這最近的廟還得走上半天路程,到時只怕兩位師父受了風寒。」中年漢子熱情的說:「情況緊急,凡事都有通觸的時候嘛!」
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斯文的和尚問俊秀的那位,「月漉,你看呢?」
在這三月天,雖說春暖花開,但空氣中只有一絲寒意。
化名月漉的顧端宇點點頭說:「我們就暫時在這裡歇息一下吧!」
中年漢子自我介紹,說他叫做曹千里,他領著顧端宇三人來到「曹升客棧」,後面圍觀的群眾直跟到店門口方才閒散。
曹千里為他們開了客棧中最好的房間,一看到牆上有掛畫和床上有絲被的擺設,斯文的和尚就說:「曹掌櫃,我們出家人食住簡單,有個柴房、馬廄就夠了。」
「不!你們是曹家的大恩人,救我一兒一女之命,我自然要奉為上賓了。」曹千里熱情的回答。
「無名,我們就承情吧!」顧端宇說。
曹千里一聽兩人互喚的名號,臉色立刻一變,極小聲地說:「月漉和無名……你……你們是指天為父,指地為母,洪福齊天,門楣光耀……」
暗語一出,精瘦的和尚立刻關起門。
無名間:「你是誰?」
「我除了開客棧,還負責召集漕運工人。」曹千里高興地道:「我早聽說你們在南運河的事跡了,就一直等著哪一天你們能北上山東及河南呢!」
「你就是通州曾掌櫃?」顧端宇微笑地說:「沒想到我們就這樣結緣了。」
「是呀!」曾千里對那位精瘦的說:「想必你就是天望了吧!聽說你生於海、長於海,難怪身手如海中皎龍!」
「哪裡!和月漉師兄比,我還差一大截呢!」潘天望謙虛地說。
兩方同事相見,自然就熱切地談論起來。
話說康熙元年,在永歷帝、鄭成功、張煌言、魯王相繼死亡,鄭經困於台灣,定遠候失蹤後,內陸反清復明的活動幾乎已經沉寂。
在這期間,遊走於東南的一些江湖俠士及下層民眾,就慢慢形成秘密結社的方式,據說,領頭的就和幾個和尚有關。
無名、月漉和天望三人從不承認什麼,他們最初的目標只是在控制長江、黃河的南北運河,這運河可是全國經濟的命脈,主導南方之糧往北輸送,如果一斷,北京的民生及防衛皆成問題。
他們最早由浙江開始,在運河重要據點和工人打成一片,為工人發起類似幫會的組織,以謀其福利,然後再小心地加入反清復明的思想,即天地會或洪門的主旨。
當然,在清廷政權日漸鞏固時,這些都進行得十分艱難而緩慢,無名就常說:「我已不求朱家天下再興,只求漢人民族意識覺醒而已。」
顧端宇則只知道一直往前走,南明已不存在,滿清非我族類,所以,他像生活在地底的世界,帶著僧道的面具,一鎮又一鎮地飄泊,還包括被一個微笑所追趕。每當月夜,銀光曬滿地,那微笑就會出現,蠱惑他、啃咬他,他所打的坐或參的彈,就一聲聲化成「阿絢」。
阿絢回京後過得如何?是否嫁給某公侯王爺,過著尊貴的福晉生活?顧端宇從不敢打聽,怕自己會揪心難受。
沒有人曉得,那四個月和阿絢的種種糾葛,由敵對到相愛,已成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在他最沮喪的時候,一直不斷地給他鼓勵及勇氣。
而他也始終相信,他那年在原山寺的離棄是對的,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無牽無掛,阿絢也才能幸福快樂。
他只是怕月夜,阿絢的笑會令他輾轉難眠,孤獨似乎變成人生最不堪的事。有時,他還真想停止飄泊,回到竹屋,而那兒有阿絢在等他?然而,他明白這是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成真的妄想。
曹千里答應替他們引見附近幾個重要的船主後,便趕著下樓照顧生意。
黃昏時分,旅客陸續上門,經過一天辛勞的人,也聚集在客棧中喝酒。掌燈沒多久,就有胡琴琵琶聲傳來,由於顧端宇本身熟悉音律,便很自然的堅耳聆聽。
一曲又一曲,那帶著京音的姑娘唱得還真不錯。顧端宇繞過看書的無名和正在學運氣的潘天望,悄悄來到外面的走廊,隱身在木柱後,看著下面的熱鬧景象。
在一陣掌聲後,聽眾又起哄:「大妞,你們剛由京裡來,唱點紫禁城最時新的曲吧?」
大妞鳳眼兒一溜,和胡琴老爹私語幾句,便對大夥兒說:「我就來一首『格格曲』吧!這曲兒在黃河以北可流行了呢!」
她一說完,使用細柔的嗓音,幽幽地唱道——
年復年,此情莫言
送復送,君心輾打
長復長,妾意纏綿
難更難,他生重見
月漉波煙
情深處,斷雲殘水總相伴
顧端宇一聽到月漉波煙,整個人就傻住了!全世界明白這典故的,除了他,就只有阿絢了,而這歌又叫「格格曲」,莫非真是阿絢做的?
現場的人大聲說好,但也有人問:「這曲加此哀怨感人,怎麼會和滿洲格格扯上關係呢?」
「這是有故事的。」大妞一本正經地說:「相傳在多年以前,有一位格格……呃,我們當然不知道是哪個親王府的啦!那位格格愛上一個南明將領,他們男的英俊,女的美麗,彼此難分難捨,誓言要同生共死。可惜他們身份懸殊,被人活生生地拆散,那位格格被迫回到北京,痛不欲生,所以才有這『格格曲』呀!」
「這根本是瞎編嘛!格格和南明將領,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兩人間差了十萬八千里,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嘿!都是你們說書、唱曲的在唬人。」前排有人不信地說。
「那位南明將領怎麼了?有沒有被殺?」另一個聽得認真的人問。
「故事傳說,他就此失蹤了。」大妞回答。
「當然是被處決啦!」有人做出砍頭狀,又問:「那位格格愛上逆賊,下場又如何呢?」
「自然是很慘啦!」大妞一副很哀傷的樣子說:「大清家法極嚴,她任性縱情,犯了規矩,據說被判終生監禁,一輩子得待在那不見天日的地牢裡呢!」
「騙人的啦!既是終生監禁,哪還能寫詞給別人唱哩?」不信的人說。
「唉!真可憐呀!」相信的人直搖頭歎息。
終生監禁?地牢?那些字眼不停地在顧端宇的腦海裡迴繞著,怎麼可能呢?岱麟和芮羽不是會好好照顧她嗎?他們怎麼會讓她待在地牢裡呢?
顧端宇整個人搖搖晃晃的,若非在二樓,他真會衝下去質問。不!沒有人可以給阿絢委屈受,她是他愛的人,應當幸福才對!他手握著木柱,木柱都出現裂痕了。
有人在他的肩上輕拍一下,無名的聲音傳來,「傳聞多半誇大其實、不可以當真。像你明明在這裡,沒有被處決,三格格當然也會好端端的待在她的府邸裡,沒有被監禁。」
「萬一他們說的是事實呢?」顧端宇痛苦地問。
「應該不會吧……」無名緊蹙著眉說。
「你還記得阿絢那最後的一笑吧?多奇怪呀!她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呢?」端宇看著他說。
無名輕歎一口氣後才回答,「你這幾年身在佛門,心裡卻都一直惦記著她,對不對?」
顧端宇沒想到他有此一問,也顯出自己的兒女情長,因為阿絢,再念佛千年,他的心也靜不下來。
無名看見他神情,只淡淡地說:「反正我們都到通州了,你何不去北京看個究意呢?」
顧端宇的的臉上滿是遲疑,真的可以看嗎?他只不過是要確定她是否幸福快樂罷了,並沒有別的意思,如果她一切安好,那他就能夠放心地繼續浪跡天涯了。
芮羽也聽到那首「格格曲」了,由月漉和波煙二詞,她知道是出自阿絢手筆無疑,但怎麼會流傳出去的呢?而街坊間的說法也太離譜了,慘到南明將領被處死和格格幽禁地牢的結果,引出不少人的眼淚,然而,也因為如此,大家才不會聯想到阿絢。
阿絢目前的情形是處在半幽禁的狀態,不過,那也是她自己要求的。
三年前的春天,他們一路回北京,阿絢始終不言不語,身體極虛,臉上罩著濃濃的愁意,只有面對蘭兒和征豪時,才會露出一絲笑意。
早在格格堂時,岱麟便和芮羽商量出一個能夠轉圜的方式,再往京上奏。說東南不靖,亂事頻生,耿仲明死,耿繼華傷,因此無力保護三格格,令三格格三次為逆賊所綁架,數月之間,身心皆受重創,已無能完成太皇太后指婚的美意,故遣送回京。
奏摺一到,京師震動,而阿絢一回到忠王府,忠王爺和輻晉見愛女失神憔悴的模樣,都不禁老淚縱橫。
芮羽也是淚流不止,這三次的綁架,阿絢不肯明說,誰也不清楚,只知道阿絢愛上顧端宇,而顧端宇為了躲她,竟剃髮為僧。
這種異族間相戀的苦,芮羽也曾經歷過,那是人間最無奈的痛楚。但男命與女向又有不同,岱麟愛上漢人,人稱他是英雄多情;阿絢愛上漢人,則極有可能被家法處置,這也就是為什麼她極力說服岱麟要為阿絢掩飾的原因。
進宮覲見太皇太后時,又是另一場驚心動魄的場面。
慈寧宮中,年方九歲的小皇帝也在座,他一見阿絢便說:「阿絢,你怎麼變成這樣?耿家是如何待作的?朕非要辦他們不可!」
「皇上!」太皇太后輕喝道。
在一一叩禮後,岱麟以奏摺為本,再將南方的情況說了一遍。
小皇帝聽完後,像小大人般皺著眉說:「又是這批逆賊,他們到底什麼時候才不會再鬧事呢?」
太皇太后將目光轉向芮羽,「這批逆賊中,可包括你的兄長顧端宇?」
芮羽一時無言,岱麟正要回答時,阿絢卻搶先柬奏,「回太皇太后的話,綁匪中有顧端宇,就是因為芮羽福晉的原故,他們才平安地放了我,求太皇太后不要因此而責怪芮羽福晉。」
「本官被弄得糊里糊塗的,還不曉得要責怪誰呢?」太皇太后看著他們三人,老覺得事情並不單純,但岱麟做事一向可靠,所奏之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現在耿府的情形如何?」
「耿仲明已死,爵位懸虛,正等皇上定奪。」岱麟回答。
「當然是收回爵位啦!」小皇帝說。
「皇上,此法不可。台灣尚有鄭氏逆賊,留下靖南王爵位,才能達到以漢制漢的效果。」岱麟說。
「皇上對東南局勢尚未研究透徹,回養心殿後,可要加緊功課。」太皇太后指示完,又說:「如今耿繼華不娶三格格,自然不能越過耿繼茂去襲承王爵。對了!佟太太一行人呢?」
「還在福州待旨。」岱麟說。
「稟太皇太后,阿絢的奴婢霞兒已成了耿繼華的侍妾,還望太皇太后成全。」阿絢說。
太皇太后有些驚訝,隨即說:「這不是太委屈了霞兒嗎?她是咱們包衣府出身的,做漢人正妻綽綽有餘了。」
「這正是岱麟的意思。」岱麟乘機說:「臣斗膽有個提議,既然木已成舟,不如封霞兒為郡主,佟太太隨侍,雖然耿繼茂襲爵,但朝廷依然可以達到安撫及監視的效果。」
太皇太后點點頭,看著小皇帝問:「皇上以為如何?」
「只要阿絢不要再去南方,朕都同意。」小皇帝又帶些稚氣地回答。
「回皇上,阿絢不再去南方了。」阿絢再度跪地說:「但阿絢有個請求,請皇上和太皇太后作主。」
「你說吧!朕都會答應你。」小皇帝豪爽的說。
「阿絢命中不吉,三次指婚皆不得善果,實在有負聖恩。」阿絢靜靜地說:「請皇上與太皇太后准許阿絢削髮為尼,在佛法無邊中,解去前世冤孽,修來世福報。」
「削髮為尼」四個字,讓所有的人都驚愕不已。芮羽首先感受那她那份癡心,可憐的阿絢,以為同人佛門,就能夠和剃髮為僧的顧端宇離得更近嗎?
「不!朕不答應!」小皇帝站起身說:「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要出家呢?皇阿瑪生前要出家,結果就不在了,現在阿絢要當尼姑,會不會也不見了?」
「皇上,你平日都好好的,偏偏看到阿絢,就沒上沒下的。」太皇太后板著臉孔轉向阿絢說:「不行!我們愛新覺羅家的格格,還沒有人當尼姑的!」
「太皇太后……」阿絢叩首懇求著。
「不要再說了。」太皇太后煩憂地道:「我要再想一想,你們跪安吧!」
結果,在阿絢的一再堅持下,太皇太后仍是遂了她的心願,但是,卻定下兩個條件,一是阿絢只能帶髮修行,以居士自稱;二是阿絢必須住在天寧寺後的尼庵,那是以芍葯、牡丹花聞名,太皇太后常去進香吃齋的地方。
阿絢領了旨,給自己取了「波煙」二字。
芮羽最初不解,以為是人生如波如煙,散即無蹤的意思,但阿絢卻微笑地對她說:「福晉博學多聞,堪稱我師,怎麼唐朝李賀的『月漉厲,波煙玉』會沒聽過呢?」
芮羽這才恍然大悟,入空門是假,一顆心不變是真,阿絢分明是在等著顧端宇回頭。月漉和波煙,一南一北、一僧一尼、一漢一滿、一明一清,關關都是越不過的阻礙呀!三年過去,京城裡會出現這首曲,表示阿絢在寧靜的外表下,愛情依舊,這使得一直和岱磷廝守的芮羽,除了心疼外,就是喟歎了。
紛擾思緒裡,馬車來到天寧寺,晴朗的藍空下,嬌艷五彩的花令人賞心悅目,花香也沁人心脾。
因為太皇太后常來,所以,這一帶管制森嚴,連要見阿絢也必須先通過複雜的手續,因此,說阿絢目前處在半幽禁的狀態下,也不無道理。
領隊的長吏和寺中的知客僧打了招呼,交換文牒,馬車便穿過花間小徑,來到位在樹海中的尼姑庵。
這兒的尼姑庵曾是明朝一些太妃養老之處,所以分為一間間別院,各有小尼使喚,非常幽靜舒適。
阿絢已知芮羽要來,早將石徑打開,敞開大門迎接。也因為不是真正的尼姑,所以,阿絢不穿海青,身上罩的是月白無款的抱子,腰部以靛藍帶子繫著,她長長的發不理不扎,只用藍方巾裹頭,打著粗結,垂在腦後。
儘管鉛華褪盡,阿絢的美絲毫不減,應該說,因茹素念佛的關係,使得阿絢整個人更凝白如玉了,有一種素極之後的妍麗感。
「稀客!稀客!」阿絢微笑地說:「不是才聽說小洵豪出疹子嗎?一定是沒事了,福晉才有心情來看我。」
洵豪是芮羽前年底生的第二個兒子,已一歲半,身子骨特別嬌貴,什麼病都要染一下。芮羽歎口氣說:「是真的把我累壞了,好在蘭兒和征豪都乖,沒給我添這種麻煩。」
阿絢仔細看她一會兒說:「你們江南女子真是耐老,經過這些折騰,仍是美麗如若,一點都看不來出生了兩個壯丁,難怪靖王爺恩寵不衰,立誓不納小妾。」
「靖王爺確實是為我付出許多,有時清晨起來,都還有恍如在夢中的感覺呢!」芮羽說。
「你也是為他犧牲不少,我還沒見過比你們更相愛的人了。」阿絢似有所感地說。
小尼泡上清茶,阿絢再細心慮了一遍。
芮羽主動說:「我聽到那首『格格曲』了。」
「真的?真的傳出去了?」阿絢眼睛一亮。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現在外面傳唱得很厲害,還說是格格和南明將領的故事,他們是怎麼知道的?」芮羽問。
「因為我在一旁加個小注,寫了『南明亡魂』四個字。」阿絢說。
「為什麼呢?」芮羽又問。
「這樣『格格曲』才會往南方送呀!」阿絢說。
「你真相信我大哥會因而來此嗎?」芮羽問。
「我以前一直老猜不透端宇的心,就如你所說的,他的感情埋得極深極深,甚至連我們在原山寺的竹屋裡時,我也不大確定,直到聽見他以『月漉』為法號,我才明白自己沒有愛錯。他離開是為我,出家也是為我,而成為『波煙』是我唯一能做的回報。」阿絢停一下又說:「我相信他會為我而來。」
「然後呢?這不是又要置你們彼此於險地嗎?」芮羽擔心地問。
「會嗎?我不再是三格格,他也不再是定遠侯,我們同是佛門中人,應該再無界礙了吧?」她的臉上有單純希望的光彩。見芮羽無法理解的露出驚愕之色,她笑笑又說:「好了,別煩惱這些了,你倒可以猜猜,我是如何將『格格曲』送出去的?」
「怎麼送的?」芮羽真的很好奇。
「風箏。」阿絢的笑容更大了。
「風箏?你一個居士,如何放風箏呢?」芮羽也覺得好笑。
「半夜放呀!拿剪子一剪,『格格曲』就隨風飛去,總會飛到某人的腳下。那只風箏,還是皇上送來給我的呢!」
「皇上都十二歲,準備要行大婚了,怎麼還如此稚氣呢?」芮羽說。
「稚氣歸稚氣,他心裡可清楚得很呢!我有預感,聰明的頂的皇上,將來必定有一番大作為。」阿絢極有信心地說。
皇上有大作為,就表示明朝的復興就越渺茫,芮羽已經很少去想政治或立場上的事了,只是她和岱麟、阿絢和端宇,錯綜複雜的關係,真的有達成融合和寧靜的一日嗎?
她看著阿絢,在窗外芍葯、牡丹的襯映下,像極了一株遺世獨立的白海棠,若海棠花謝,顧端宇依然未歸,這沉重的惆悵又如何能了結呢?
「唱一杯茶吧!」阿絢心平氣和地說。
是的,就只能喝一杯茶了!芮羽聞著那茶香,默烈地在心底為原本該是她顧家嫂嫂的阿絢祝禱。
顧端宇獨自趕路到京城,無名因為不願觸景傷情,又怕身份受疑,所以和潘天望留在通州一帶。
望著巍巍的皇城,顧端宇想起上回送芮羽來此時,已是七年前的事了。七年之間,滄海成桑田,在幾番出生入死之下,唯一的真實,竟只有阿絢。
要問阿絢的下落,找芮羽是最容易的方式,但因為個性使然,顧端宇很不願意去打擾他這同父異母的妹妹,除非是到非不得已的地步。
依著原山寺老住持的關係,他暫時棲身在西郊的護國寺,身上穿的當然不是行走江湖時的裝束,而是正正經經的袈裟。
由於他玉樹臨風的模樣和慧健機智的談吐,很快的便和眾僧打成一片,他參加寺中的早課、晚課,平常便在京裡巡遊,找門路打探消息。
然而,侯門深似海,不要說紫禁皇城,就連幾座王爺府,也高牆聳立、庭院森森,要以一般方式問尋,真是比登天還難。
最後顧端宇混在天橋一帶,和忠王府的幾個奴僕搭上線,才知道三格格在三年前便自願吃齋出家了。
「我們府裡鬧得可厲害了咧!三格格吵著要尋死,福晉才肯放人。」其中一人說。
「三格格真可憐喔!兩個未婚夫婿,沒過門就死了;嫁到南方,又嚇得只剩半條命回來,現在一個人在尼庵裡,得孤孤單單過一輩子嘍!」另一個人說。
「三格格本來堅持剃髮,但太皇太后不允許才改成戴發修行,還封個『波煙居士』,如今就在天寧寺裡咧!」第三個人說。
波煙?阿絢竟然取名「波煙」二字?
沒有監禁、沒有地牢,但阿絢也入佛門,就教顧端宇感到震驚了。他現在終於明自她那一笑的意思,那表示——榮華不要、富貴不要,你看破紅塵,我亦遠離紅塵。
不是有一句「入我門來一笑逢」嗎?原來那一笑就是阿絢的笑,她期待兩人的再相逢,以今生盼、以來生盼。
顧端宇紅了眼眶,不輕彈的淚又在胸臆中翻滾,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唯有阿絢對他最癡,而他落得孤獨,她也孤獨,這樣南北相隔,又是誰的錯呢?
如果阿絢嫁了,有丈夫、有兒女,他也可以專心的去做自己的事;但如今,她的未來只是淒涼,他又怎能安心的掉頭就走呢?
不能!不能!他走出過許多人的生命,沒有一絲留戀和遺憾,但阿絢不同,她根本把生命都交給了他,沒有他,她雖生猶死;憑心而論,這三年來,沒有她,他也不過是一具會吃、會喝的空殼罷了。
天呀!他該怎麼做呢?月漉和波煙……為什麼上蒼丟給他的,總是一道道的難題呢?
四月未,百花凋零,愛花的太皇太后特地選在天寧寺舉行花祭禮,京城裡的各寺廟、尼庵,都會派人來超渡唸經。 那一日,天寧寺內外整個開放,各府福晉、格格的車輦排成一列,說是車水馬龍也不為過。
最美的是在風中飄揚的花旗,各具不同的色彩,有代表一月的蘭惠、二月的桃花、三月的海棠、四月的牡丹、五月的榴花、六月的荷花、七月的葵花……一直到十二月的臘梅。
每面花旗下有花素宴,並有僧尼誦經,福晉、格格們經過,捻花、聞花、踏花,以誠心祈福。
顧端宇本是游僧,沒有資格參加,但他臨時說服了護國寺的一名和尚,才在這祭禮中佔了一個位置。
在不斷敲木魚的動作中,他眼觀四面,希望能看到思念已久的阿絢。
太皇太后的到達,是典禮的最高潮,但顧端宇的目光並不在那盛裝如金鳳、受眾人簇擁的中年貴婦,而是她身後,那名並不起眼的纖秀女子。
是阿絢!她多美呀!那淺青色的衣裳和深褐色的帽飾,讓她有一種完全不同於以往的風姿,不是那嬌麗的三格格,也不是清秀的民女阿絢,而是如瑤池仙女下凡的波煙。
而這波煙是他的!在這法號及格格曲中,阿絢已經表明得很清楚,她……非他莫屬!原本顧端宇還有許多猶豫,但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非帶她走不可了!
只是數百群眾,又加上護守的禁衛軍,他要如何「偷走」一個人呢?
時間一刻一刻的過去,典禮也接近尾聲,正午鐘響,太皇太后賜百花素宴。
僧尼們有了挪動的機會,顧端宇才悄悄地走向女居士和道姑聚集的長廊底。
或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吧!阿絢一抬頭,就看見站在陽光下的他,話語聲頓時消失,人影模糊,這大殿上,似乎就只剩他們兩個癡癡相對。
真是顧端宇,他真的為她而來了!她一步一步朝穿袈裟的他走去,眼中充滿淚水,君心縛輾、妾意纏綿,她苦苦的呼喚,浪子終於回頭了!
他壓抑住激動,只有眸子裡吐露出思念的情緒。多危險呀!眾目睽睽之下,一個男和尚、一個女居士,如何接近,又如何互訴衷情?
阿絢停在台階上,手扶圓柱,嬌弱得似站不住腳!而顧端宇在另一邊,想奔向她,卻有太多人阻擋,兩人相隔咫尺,卻如面對一條浩瀚銀河,千言萬語無從訴起!
突然遠方傳來一陣響動,人潮皆往他們的身旁流去,原來是十二面花旗要遠飆,繩一放,天空一片色彩繽紛,代表一切厄運的離去。
沒有人願意錯過這勝景,太皇太后、福晉格格們和眾僧眾尼,甚至威武不動的禁衛軍,全都屏住氣息,仰頭注視著蔚藍的天空。
顧端宇一個箭步上前,來到阿絢的身邊,低聲又急促地說:「我來了,你願意跟我走嗎?」「我願意。」她哽咽地說:「我等你已經很久很久了。」
嗩吶聲揚,十二四面花旗「啪!」地一放,迅速地如彩蝶般翩翩飛去。粉紅桃花、綠色榴花、艷紫牡丹、淺白臘梅……又像一朵朵上了彩妝的雲,尤其是那海棠飄得最高最遠,也是它第一個化為零,消失在那無邊無際的天空。
人皆揚手指指點點的,直到最後一面花旗再也看不到為止。當熱鬧逐漸平息,原本在長廊底的阿絢和顧端宇,早已不見蹤影,那斑斑的台階上,空留一地碎亂的陽光。
沒有人發現阿絢的離去,直到黃昏時,有人點名「波煙居士」,才發覺三格格再也無處可尋了。
至於顧端宇,因是游僧,沒名沒冊的,他在天寧寺的來與去不曾引人注意,當然也就無從和三格格聯想在一起了。
所以,阿絢在花素宴上的離奇失蹤,帶來許多的謠言及揣測。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雲遊去了、有人說她被藏於某座佛寺中……最最不可思議的是,有人說她化為花魂,隨著十二面花旗,飛到渺渺的雲海間……
整個北京城,只有靖王府的岱麟和芮羽明白,阿絢是被自南方來的顧端宇帶走了。
南方,一個煙雨濛濛,神秘難解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