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絢一早醒來,便覺得渾身不對勁。她睜開眼,看到危牆裂柱,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可是顯示終究毫不留情地掩過來,也難怪她的骨頭彷彿要斷掉般,這可是她生平第一次宿在荒野,橫坐而睡,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而這些可怕的第一次,還包括被人綁架,無法梳洗,拋頭露面,叢林裡解手……一切都超出她忍耐的限度。
她眼光梭巡到縮在一角的耿繼華,而這一切,又都是因為嫁給他,必須來到福建才碰上的,真教人越想越喪氣。
唯一能仍她打起精神的只有顧端宇,若非這場意外,她還沒機會見到這位名揚北方的奇男子呢?
阿絢才伸直腳,潘天望便在門外說:「格格醒了嗎?我們侯爺說,格格要到林子去,由我負責保護。」
一提去這件事,阿絢就發窘了,顧端宇就非有弄得天下人皆知嗎?她走到門口,忿忿地說:「去叫你們『侯爺』來,就說『格格』有令。」
她凶巴巴的說,還特別強調那兩個頭銜,有一陣子,她甚至還怕顧端宇不理會。
沒想到他很快就出現,冷淡而有禮地問:「格格有何吩咐?」
「陪我到林子,是你的工作,你忘了嗎?」她下巴抬得高高地說,並且很得意的看到他霎時的驚愕表情。
「本格格淪落到今日田地,都是拜你之賜。現在連這種事,都要一下張三、一下李四,不是欺人他甚了嗎?」她繼續說,臉又不自覺的泛紅。
顧端宇是沒想過這一層,但他堂堂的定遠侯,就算在最落魄的時候,也沒去伺候過女人……呃!出恭,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這事最好的辦法就是置之不理,她急了,自然不管張三或李四。可是,她那紅紅的臉,以及要維持尊嚴的模樣,讓他說不出嘲弄的話,只有好男不與女鬥地奉「令」行事。
他們來到昨日的千仞崖邊,她找到矮叢的位置,他則站得更遠,一句話都懶得說。
有兩隻藍鳥在樹林間來回飛著,霧氣在陽光下漸漸散去。阿絢深吸一口那帶著朝露的空氣,林深渺渺,充滿祥和的氣氛。她突然不想回到那囚禁的破廟,怕和耿繼華整天大眼瞪小眼的,那還不如就坐在這裡,和花草鳥兒為伴呢!
「格格,好了嗎?」顧端宇不情願的聲音傳來。
他越催,阿絢就磨蹭地越慢。
他背對著她,頂天立地的站得直挺挺的。奇怪,芮羽纖秀,怎麼會有個哥哥長得如此高大,倒像他們騎馬打戰的滿洲男人了。
她想起他昨日扛她的力道,差點把她的腰部折斷了。還有他身上的味道,最初讓她幾乎要掩鼻;後來慢慢的,她發現那是混合著青草味、泥土味、汗臭味,和那股屬於男人的蠻味,令她憶起西山那些昂首壯碩的雄馬,也就不排拒了。
今天早晨他又乾淨了一些,頭髮用帶子綁著,露出清爽的額頭,俊逸的氣質也出來了。只可惜他的下巴仍有須碴,離她心目中定遠候的標準還遠呢!
「格格再不走,別人會以為出什麼意外了。」他又說。
阿絢走到他面前,發現他眼中有著隱忍不住的怒氣。哼!誰怕誰,她見過的武士不知凡幾,多的是比他更威猛的,他還嚇不倒她呢!
他見了她,向前跨一步就要走,她不禁逗他,「會出什麼意外?難不成他們會怕格格我殺了你,逃脫出去?」
他還是不理她,阿絢故意停下來,突然看到左邊有個水塘,便叫道:「我要梳洗一下。」
顧端宇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女人真麻煩,可這格格又是麻煩之最,他看她的臉已經夠乾淨了,還有什麼好洗的?
但阿絢還真夠忙呢!她解下脖子上的絲巾,沾了水,細細的擦臉和手,然後拔掉挽髻的簪子,披下一頭長髮,再簡單的紮成一條辮子。顧端宇不想看,但又不得不承認,她那份情淡優雅的姿態真是美。自從東西奔波後,他有多久沒接近女人了?念頭至此,一股血氣充斥到他的胸臆,又恰好她的目光望過來,他再也沉不住氣的說:「可以走了吧?」
「當然不可以。」阿絢不知為什麼,就是想惹他,想打破他臉上那一層面具,「我以前梳妝打扮,可比這個多好幾倍的時間。」
「現在你可不是在王府裡!」他咬著牙說。
「是誰害我的?」阿絢話一出,像要吐出下嫁耿繼華的種種委屈般的說。「我根本就不想到這裡來,是你綁架我,強迫我來的。最起碼,你……你也要侍奉我像個格格!」
什麼?她還敢大言不慚地要求?顧端宇也火大了,「格格?格格又是什麼東西?想你們女真人,當初也不過是為明朝守邊的藩部,後來擁兵自重,入據紫禁城。在我們眼裡,大清是明朝的叛臣,和吳三桂之流的人根本沒什麼兩樣。而你一個小小的格格,還以為自己真的是皇族公主嗎?」
阿絢簡直太過震驚了,她一輩子被人捧在手掌心裡,還從來沒有如此被人羞辱過!她知道父祖們一直諱言「女真」二字,因為那是野蠻的象徵。她一出世,大家都自稱滿洲人;而她引以為傲的族人,在他眼裡不過是叛臣……還有,他還把格格兩字踩在腳下……
阿絢打出娘胎就沒有那麼憤怒過,她全身像是一團火,手一揚,巴掌就要落到他的左頰。
顧端宇快速一閃,讓她落了個空。她更氣了,大叫道:「你大膽放肆!」
「大膽放肆的是格格!」他也在發內心那股無名火,「我不知道你們滿族女子的教育是什麼,不過,我看格格做這些隱私之事,不讓丈夫跟,而由陌生男子陪著,倒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她終於領教到他強硬、冷漠又無情的個性了,阿絢此時只有鞭他一頓再痛哭一場的衝動,但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用最凶的聲音說:「什麼丈夫?你沒打聽清楚嗎?耿繼華和我還沒有完成婚禮,我們根本不是夫妻?」
這倒是讓他訝異了,但他們是不是夫妻,卻不關他的事,「無論如何,耿繼華是你的未婚夫,也總比我這陌生人適合吧?」
「我……我找你陪,是因為我聽說南明定遠侯為人正直,不近女色。我……信任你,沒想到你還是小人一個!」阿絢罵了回去。
「是誰說我不近女色的?」顧端宇瞪著她問。
「大家都這麼說!」阿絢不敢扯出芮羽。
「那麼『大家』都錯了,我顧端宇多得是紅粉知己。」他上下看了她一遍說:「不過你放心,『格格』是引不起我任何興趣的!」
如果她手裡有一根馬鞭就好了!不知為什麼,他最後那句話比前面那些都要讓她覺得受到傷害。她當然不要他感興趣,但這話也要由她來講吧?「走吧!」他在與她有一段距離處說道:「除非你又要讓我扛一次?」
不跟行嗎?有一句漢語是怎麼說的?對!虎落平陽被犬欺,今日就是這種狀況,此刻能解她恨意的,就是在內心詛咒他。她真後悔自己的好奇心這麼重,和芮羽說了那麼多有關顧端宇的事。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寧可死,也不願聽到這殺千刀的名字!
阿絢氣呼呼地回到破廟裡,看見耿繼華正悠哉地吞著一碗稀飯,她的怒火更往上冒,只差沒踢翻他的早餐。
一整日她的心情都不能平靜,閒著無聊,便叫弔書袋的耿繼華把李後主、陸游、辛棄疾的詩,一首首背給她聽,其中一堆哀江南、望江南和憶江南的句子,讓他念得牙齒發酸,心裡也發毛。最後,阿絢還不忘損他,「瞧你滿腹詩書的樣子,卻不知學以致用,一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都沒有!」
「我有學以致用呀!我爹所有的文牒文案,都是由我寫的。」耿繼華驕傲的表示。
「還不全是拍馬屁的文章。」阿絢就是看他不顧眼,「你們漢語中,有所謂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和『書生誤國』的話,明明說的就是你!」
「格格言重了!」他忙辯解道:「繼華一心為大清王朝效忠,對格格的心足以明志。」
「你是漢人,忠的該是明朝呀!你沒聽先皇說:『明臣而不思明,必非忠臣』,你一點也不忠!」她說。
「格格何出此言?你總不會叫我去投靠南明吧?」他臉色大變的說。
阿絢發現自己又失言了,在懊惱之下,只好忿忿的說:「我討厭這裡,你確定我們能平安且很快就離開嗎?」
「會的,我爹得到消息,一定會釋放張煌言的。」他說。
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好奇的問:「你爹放了張煌言,怎能擔保顧端宇不殺我們呢?」
「這你不必操心。顧瑞宇是個重然諾的人,他說到便會做到,我們閩海一帶的人都很清楚。」
「好哇!你倒稱讚起敵人的義氣來了!」她冷笑的調侃他。
「我……我……」耿繼華的臉又漲成了豬肝色。
阿絢將頭一偏,知道自己是太過分了!以前在忠王府,她是一個多冷靜平和的人,所以太皇太后才說她足堪大任。但瞧瞧她現在變成什麼模樣?在耿繼華西前,是尖酸刻薄的惡婦;在顧端宇面前,又是咆哮潑辣地任性格格。
這兩種人都不是她,但她內心就是有許多不平之氣,讓她自己也無法控制。而她所不平的,無非是終身必須托付給耿繼華這種沒風骨又沒有原則的人,他為什麼不有一點點像顧端宇呢?天呀!她摀住心口,她是拿耿繼華來和顧端宇做比較嗎?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像犯了大錯的孩子般,坐在那兒不能動彈。
這一靜坐,反而讓她的心情沉澱下來。她走到窗前,看大院子那忙碌的一群,他們與她是處在不同世界的人。她此番南下的任務,就是嫁入耿家,來共同對抗所有反大清的勢力,這是她如何也不該忘記的。
黃昏時,笛聲又起,但吹笛的人不是顧瑞宇,而是另一個削瘦的男子。他的曲調略帶輕快,但也掩不住深藏的愁緒。
「那個吹笛人是誰?」阿絢問潘天望。
「他是大學士汪籌。」潘天望回答。
「你們小小一個團,又是侯爺尚書,又是將軍大學士的,高官還真不少。」阿絢看潘天望一臉不解的模樣,便放柔聲音:「你去問問『江大學士』,笛可以借我吹一下嗎?」
「格格會吹笛?」他驚訝地問。
「就是會才要借呀!」她正經地說。
潘天望去外面。一會兒後,汪籌帶著笛子而來,頗有禮貌地說:「聽說格格要吹笛?」
「解悶罷了。」阿絢端莊地說。
汪籌那歷盡滄桑的臉孔,搖明著不信她有多大的技巧。
阿絢一接手,吹的就是昨夜顧端宇的三弄曲,她吹出的曲調沒有男性的高昂,卻多了女性的低柔。笛音傳出,不但江籌和潘天望一愣,連外頭的人都停下了工作。
青鳥啼魂,縹緲入林間,音才落下,汪籌就鼓掌說:「沒想到格格是行家!」
「我現在要吹一曲『西塞山懷古』,你會唱嗎?」阿絢不管他眼中驚疑的神色,逕自發出第一個音……
或許是因為阿絢吹得太忘我,汪籌忍不住和了最後一句。「故壘蕭蕭蘆獲秋呀蘆獲秋!」
阿絢也像發抒了內心的鬱悶,她輕輕放下笛子,就看見鐵青著臉的顧端宇,站在幾步之外。
「瑞宇……」汪籌嚇了一跳。
「把笛子給我!」顧端宇說完,再對潘天望說:「帶耿少爺到林子裡去溜躂!」
「我……我不需要!」耿繼華猛搖頭拒絕。
但潘天望卻硬將他請了出去,一會見工夫,屋內就只剩下阿絢和顧端宇兩人,她知道自己又激怒了他。
「你這首曲子是哪裡學的?」他豪不客氣地問。
「北京城。」阿絢決心不說出芮羽的名字。
「跟誰學的?」他再問。
「師父。」她簡短地說。
「你師父是誰?」他一點都不肯放鬆。
「我的師父又與你何干?」她頭一昂的拒絕說清楚、講明白。
「如果這笛曲是我做的,就與我有關!」他冷冷的說。
阿絢感到意外極了,芮羽為何沒告訴她呢?但事到如今,她也只有死鴨子嘴硬的說:「那你得去問我師父,我師父再去問他的師父。你的曲作出後天下人皆可吹,由南到北,你是問不完的!」
顧端宇看了她一會兒,臉色漸漸轉為正常,但眼眸中的波濤仍在,「這天下人人都能吹,就你這個滿洲格格吹不得。」
「為什麼?」她不滿的問。
「先說潘天望好了,他是十一歲那年,清軍攻舟山,全家被殺,一人流浪到錢塘江邊,差點餓死,才跟著我的,再說昨日替你划船的王鼎,他則是你叔父多鐸下南京那年,遭到滅門之禍,獨自偷生至今。」
他頓一頓又說:「還有為你唱曲的汪籌,他的妻母為清軍所辱,上吊身亡,他悲憤地剖開她們的肚腸,為她們洗滌乾淨,才忍痛下葬。」
「太多太多數不完的悲劇……事實上,有哪個投身反清復明的志士,不是背負著一身的血債呢?而你這造成他們家被人亡的滿洲格格,居然還吹這種憶故園的曲子給他們聽,你這不是在他們的傷口上灑鹽嗎?你怎能這麼殘忍?」
阿絢聽到那些故事,人都呆了,心像是放了一塊鉛石那樣重。
顧端宇再瞪著她說:「自古以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一條鐵律。但不能說你們佔據紫禁城的人,就高人一等。所謂士可殺、不可辱,我們因為你是女流,所以才善待你;如果你是個男人,此刻脖子早就斷裂了!」
他說完,便舉起手中的笛子,在她面前折成兩截。那「卡」地一聲,像利刃般刺進她的心裡。
他走後,阿絢愣愣地坐下,覺得她的雙手因她父祖的征服,也染滿了洗不淨的鮮血。而她十九年來的錦衣玉食,亦是用許多人的生命去換來的。
整晚阿絢都很安靜,她的目光隨著天上的月移動著,她想起學那些曲調的經過,芮羽把它們當作一門技藝在教,即便提到背後的哀痛,也是淡淡的,幾乎不著邊際。
阿絢學得非常認真,但她純粹是用美的角度和對漢學的崇拜去學習,她哪曉得每一個音和每一句詞,對顧端宇而言,都是痛苦的印記呢?
她是滿洲格格,她真的不該學,也不配學,她更沒有權利去吹給漢人聽,不是嗎?她曾以為自己是穩重世故,但現在看來,就世局的驚濤駭浪而言,她不過是個天真的孩子而已。
更慘的是,她將嫁入耿家,只會隨著耿家變得更愚昧、更無知,當一顆不再有生命的政治棋子。
顧端宇是注定會為復明而亡命,而她則注定要為大清而犧牲,這些都永遠不能再改變了嗎?她越想心越亂,在朦朦朧朧中睡著,卻又陷在許多噩夢中。由天地八方掙脫而出黑魅鬼影,它們拉住她的手腳,嘴裡嗚嗚的叫著,一直想要扳她的身體、壓她的頭,要她行跪拜禮。
「拜什麼?我已經要嫁人了呀!」她掙扎著。
「誰管你嫁不嫁人?我們只要你跪拜死在大清手下的冤魂!」眾鬼說。
「不!我沒罪!我沒罪!」她喊著。
猛地,她驚醒過來,四周靜得可怕,比夢中的淒厲追逐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不敢睡,也不敢醒,深怕兩邊都有黑夜的陷阱,這種怪異的經驗,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用腳踢了踢耿繼華,他睡得和死豬一樣,大院子裡仍是小小的營火,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那裡。
阿絢再也受不了,跨過門口席地而眠的潘天望,輕輕地走到營火旁,還差幾步,顧端宇就回過頭,眼中佈滿疑問。
阿絢學他的沉默,一言不發地坐下。
「你要去林子嗎?」他終於開口問。
她搖搖頭,心有餘悸的說:「那座破廟很怪,彷彿有很多鬼要抓我。」
「你作了惡夢。」他瞭解地說。
又過了一會兒,她誠心的說道:「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該吹三弄曲和『西塞山懷古』。」
「哦?格格竟然也會道歉?」他不太相信地說。
「格格也是人呀!儘管我是滿洲人,但也有惻隱之心,也能分辨是非善惡,和你沒什麼兩樣。」阿絢說:「我們的差異只是在立場上的不同。就如你所說的,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今天若反過來,敗的是大清,有許多抄家滅門的悲就是我們了,不是嗎?」
顧端宇看著火光中的阿絢,心想這女孩實在太特別了。她雖有時驕蠻難馴,但卻帶著冰雪般的靈透,才思和胸襟都不輸給男人。
「所以,我綁架你來交換我義父,你也不以為錯了?」他問。
「以你的立場,你沒有錯。」她說。
顧端宇投了幾根樹枝到火堆裡,「我也要為早上在林子的魯莽行為,說聲對不起。」
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和平嗎?阿絢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連天上的月及夜裡的山巒,都有著異常的光輝和美麗,她忍不住要再拉近彼此的距離,老實的說:「教我三弄曲和『西塞山懷古』的,其實就是靖親王福晉。」
顧端宇當然知道靖親王福晉是誰,他也早就猜到阿絢的「師父」是芮羽,但真正親耳聽到時,身體仍然一僵,無法接受。
「芮羽常常對我提到你,井且很擔心你的安危。」阿絢放大膽子說。
「不要對我提起她的事,我早已不認識這個人了。」顧端宇又丟了一截木頭到柴堆裡,引起更多的火花。
「芮羽知道你恨她,也一心想祈求諒解。」阿絢說:「我本來也不想提的,但這麼難得的碰到你,我就不得不把握機會表達一下她的心意,請你不要怪她,好嗎?」
「不要怪她?你在和我開玩笑嗎?」他的臉上滿是陰影,「你告訴她,我顧端宇沒有這個妹妹;我看到她,一定殺她,一定會以她的鮮血來祭我顧家的列祖列宗!」
那麼,芮羽是猜對了,她的親哥哥絕不饒她!
阿絢顫抖著聲音說:「你以為芮羽心中沒有掙扎嗎?她也為她的婚姻有著千萬種思慮。但她和靖王爺實在愛得太深,超越了種族和國仇家恨的界線,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太皇太后甘冒忌諱,收芮羽為義女的緣故。不為別的,就為成全他們的幸福;而你這做兄長的,不要連太皇太后都不如呀!」
「愛?他們又懂得什麼是愛?全世界真正的愛只有一種,那就是愛民族、愛國家,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妄言!」他目光炯炯地瞪著她說:「在我看來,男女之愛不過是逞個人的私慾;這就和洪承疇叛國,吳三桂、耿仲明賣主求榮一樣,都是為了保全自己,為自己的貪慾,全然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如此不忠不義之人,我又怎能不殺呢?」
「不!芮羽和吳三桂他們不同……」阿絢試著辯解。
「有什麼不同?在我眼裡,他們都是服侍偽滿的奴僕,甘願為人作踐自己!」他恨恨地說。
他這麼說對丙羽太不公平了!但阿絢又說不過他偏激固執的觀念,半晌,才輕輕的問:「你……你從來都沒有愛過一個人嗎?」
「我當然愛過,而且不只一個人。我愛的是中原塗炭的生靈,愛的是不屈而死的忠臣烈士。」他突然站起來,走了兩步有回頭說:「我想,這些愛你是完全不會懂的!」
再說似乎亦無益了,在這深深的長夜,又使一切更悲觀了。
「你進去吧!這個時辰和我這陌生男人在一起,怕又會有損你格格的身份。」他看也不看她的說。
再留下來,就太不識趣了,阿絢離開了火堆,立刻感到一股寒意襲來。趁著黑暗隱藏了她的表情,她衷心的說:「對我而言,你並不陌生。在芮羽不斷提及你的時候,感覺上,我也把你當成大哥了。」
他沒有反應,阿絢的話就像是自己往臉上貼金,她碰了一鼻子灰。她已經太沒有矜持,她等於是在向敵人求和示好,但不為人接受,一股恥辱感漫過,她委屈地走回屋內。
阿絢和耿繼華被綁架的第三日,由福州傳來了消息。那天中午,在前面森林守望的許得耀,領回了靳忠,還帶了一名不速之客。
因見到陌生人,顧端宇和同伴們都警戒地在各個防備的位置上備戰。
那個人騎在馬上,身穿袈裟,頂著一個大光頭,分明就是位和尚。
但勒忠帶個和尚回來做什麼?
「侯爺,你看是誰來了?」靳忠難按一臉興奮的說。
瞧靳忠的神情,此人必是有志一同的朋友,顧端宇仔細辨認,正覺得有一點熟悉時,旁邊的江籌先叫出,「這不是方樂江方兄嗎?」
志士中有知道他的,全都「啊」了一聲,無法置信。
「阿彌陀佛,貧僧現已遁入空門,法號明心,各位施主們萬福了。」方樂江下了馬,雙手合十的說。
顧端宇才不管那麼多,他們曾在舟山如難兄難弟地相處了兩年,後來金陵之役戰敗,他們在皖南山中分手,方樂江深入西南去投奔永歷帝,他則隨張煌言出亡海外,算算已經有三年不見了。
「方兄……」顧端宇激動地說。
「叫我明心。」方樂江再唸一聲佛號,「皖南一別,滄海桑田,大家的心境都不同以往了。」
「方兄,呃!明心剛由雲南歸來,有許多皇上殉國的消息,比傳言中的還慘呀!」靳忠在一旁說。
眾人一聽,全都圍聚上來,打算詳細聽聞方樂江的親身經歷。
方樂江長歎一聲,臉上淨是濃濃的哀傷,「吳三桂真是殘忍呀!把皇上帶回昆明,連十二歲的太子,一起用弓弦絞殺。死之前,甚至太子都破口大罵他為國賊,真是令人悲憤莫名呀!」
他說完,已有人哭泣出聲。顧端宇強忍住哀痛,咬著牙說:「那麼西寧王病死,也是真的了?」
西寧王李定國一心護衛永歷帝,曾是吳三桂最頭痛的人物。
方樂江說:「沒錯,西寧王是六月病亡的。」
「四月皇上殉國,五月延平郡王病卒,六月西寧王也走了,這不是老天要亡我大明嗎?」汪籌發狂的哭道。
「還有我叔叔靳統武也死了。」靳忠抹著淚說。
「鄧凱呢?」王鼎詢問南明的總兵的下落。
「和我一樣,萬念俱灰,出家為僧了。」方樂江說。
接著,大家又問了一些自己在永歷朝中的故交至友,有的被殺、有的自縊、有的下落不明,不時引來一陣又一陣的唏噓和歎息。
「此乃大明劫數,是禍躲不過呀!」方樂江轉著手上的念珠說:「阿彌陀佛,據說魯王已經到台灣了?」
「沒錯,目前他算安全了。」顧端宇說:「現在唯一要救出的就是張尚書,等他一逃出魔掌,又可以召集閩浙的義士,重新籌措反清復明的大業。」
「啊!我差點忘記好消息了。」靳忠說:「福州的兄弟飛鴿傳書來,說耿仲明預定明天一早放出張尚書。」
「比我預期的晚了一些。」顧端宇說:「不過仍在我們估測的範圍內。等明天黃昏張尚書平安出海,我們就放出耿繼華和三格格,結束這裡的任務。」
「侯爺,請恕我直言。」王鼎說:「吳三桂和耿仲明這群叛賊實在太可惡了,我們何不殺了耿繼華和三格格,來出心中的一股怨氣?」
顧端宇腦中立刻浮現出三格格那張富有感情的秀麗容顏,立刻否決說:「我們獻身反清復明的事業,本的就是一股良知良能。此刻若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豈不變成吳三桂一流的人物了?」
「侯爺說的對,我們以義師為號召,行事就要光明正大,民心才會向著我們。」方樂江附和道。
既然明心師父如此說,眾人也就住了口。
顧瑞宇感覺到四周激動的情緒依然沒有散去,便悄悄走向潘天望,交代了幾句話。
潘天望點點頭,打開那扇破門,尚未開口,阿絢就走過來問:「我聽到外面鬧烘烘的,是怎麼回事?」
「我們從雲南來了一位朋友,大家的心緒都不太穩定。」潘天望表情凝重的說:「侯爺叫你們行事要小心,別惹出風波,否則,他也不能擔保你們的安全。」
「這是什麼意思?」耿繼華問。
「是耿家方面不放人嗎?」阿絢急急的問。
「耿家明天就放人。順利的活,你們明天黃昏就能離開。」潘天望說:「侯爺說的是,有人想殺你們為永歷帝報仇。」
「桂王的死,又與我們何干?」阿絢不服地說。
「你們一個是滿洲格格、一個是叛賊之子,不正好成為大家出氣的對象嗎?」潘天望說:「反正你們多留意,侯爺會盡可能不讓任何人動你們的。」
阿絢擁住雙臂,本來已經平靜的心,又隨著這一番話陷入低潮,她望著臉色蒼白的耿繼華,心中更沮喪。
「死」的字眼第一次進入她的心裡,像個無底又可怕的黑洞。不!她還年輕,她不要死,更不要死在這遠離父母家,又可能屍骨無存的地方!
顧端宇會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嗎?不!不可以,如果他袖手旁觀的話,她做鬼也不會饒他!
阿絢趁著去林子的機會,又和顧端宇爭論起這件事,「你的人真的動了殺我和耿繼華的念頭嗎?」
「只是念頭,不一定會做。」顧端宇說。
「但也有可能會做,對不對?」阿絢不滿意他的答案,「人家都說定遠侯是個重然諾的人,我不信你會讓這種事發生。」
「對耿仲明之流的人重然諾,這話未免太可笑了吧?」顧端宇冷冷的說道。
「所以你會任由你的手下殺我?」她瞪大眸子問。
「不!我不會,」他說:「潘天望沒講清楚嗎?我會盡力保你們的安全。」
「還不夠!」阿絢用命令的口吻說:「你必須發誓,除非你死,否則沒有人可以動我一根手指頭!」
顧端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三格格實在是太天真了!她以為她在哪裡,以為她是在和誰說話呢?但她眼中絲毫沒有退縮的神色,經過幾日囚禁的臉孔依舊顯得高貴而驕傲。他突然有一種想笑的感覺,這是他亡命多年來所沒有的心情。
可以說,他走遍大江南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被綁架之後,她不哭也不鬧,更不懼不求,只在這破廟和敵人之間,一直努力維持著她格格的尊嚴,更甚的是,她還有一份心去化解彼此的仇恨,還為芮羽說情,天底下有幾個女人做得到呢?
而這麼聰明的女孩,此刻又如此的天真,他不禁有些被觸動了。在日復一日的憂患歲月中,他早忘了人生陽光的一面,而阿絢就像是那片溫煦的陽光。這樣的女孩不該死,就彷彿烏雲不該蔽日一般。
顧端宇不由自主地就照著阿絢的話賭咒起來,「我發誓除非我死,否則,沒有人和可以你一根手指頭。」
阿絢不但心滿意足,還發出一個美麗的微笑。而一旁的顧端宇則眉頭大皺,十分驚愕自己竟會說出這種愚蠢的話語。
阿絢因為顧端宇的許諾,有了難得的一夜好眠。但天一亮時,當她看到外面雲層陰霾的氣候,情緒又受到影響,開始覺得諸事不祥。
顧端宇是在她面前發了誓,但他有必要對一個滿洲格格信守承諾到底嗎?她應該讓他多加幾句「如有違逆,願遭天打雷劈」的字眼才對。
她走到門口,想叫潘天望,身後的耿繼華說:「天呀!這是什麼?」
阿絢回過頭,看他手上捏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三格格、耿少爺,請放心,靖南王軍隊已包圍此地,只要處變不驚,必能擒賊脫困。」
她搶過來,又讀了幾遍才問:「你從哪兒拿到的?」
「我一醒來,就在我的袖口了。」耿繼華興奮地說:「我就知道我爹會有辦法,絕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這……會不會是開玩笑呢?」她不確定地問。
「誰會開這種玩笑?」耿繼華驚疑道。
「那和尚來了之後,顧端宇一群人的態度更充滿敵意,會不會是有人要陷害我們?」她實事求是的問。
「那……我們該怎麼辦?」他又慌了。
「噓!你不能拿主意,至少也不要露出馬腳嘛!」她責怪地又說:「我們來好好分析一下,若這紙條是假的,我們就可以置之不理,當它不存在;若是真的……」
「真的又如何?」他焦急的問。
「若是真的,就表示這群人中間有我們的人。」她眼睛一亮地說。
「會是誰呢?」他說。
好問題!阿絢——想著那二十多個人,幾乎沒有一個可能。但如果耿家大軍已在方圓百里之內,耿仲明不必放出張煌言,也能救出他們,顧端宇不就任務失敗了?
不只如此,在寡不敵眾之下,顧端宇不是被殺就是被擒,整個局面是完全不同了!阿絢心一驚,忙問:「你爹會殺顧端宇嗎?」
「據我所知,他會先招降,若顧端宇固執不從,當然就只有死路一條了!」他老實回答。
然而,依顧端宇的脾氣,他是寧死也不會投降的。
阿絢無法想像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定遠侯,很快地就要變成一具屍首,再不能呼吸說話,所有的理想也終止了,所有的生命結束……如此輕易地,仿如腳下的螻蟻……
天呀!芮羽若知道,一定會傷心欲絕的!
不!顧端宇不能死,至少不能在她眼前死!無論真假,她都應該告訴他這封信的存在,並且要小心內奸。
哦!她這是什麼笨念頭?如果顧端宇知道,全部的人一定會馬上撤離,她和耿繼華不但回不了福州,反而有可能身首異處,白白地就死在這裡!
她怎麼就那樣糊塗?她是大清格格,顧端宇是反清份子,立場絕然對立,她再沒有頭腦,也不該由他的角度來看事情啊!
她是小皇帝敬愛的姑姑、太皇太后寵信的侄女,身為滿洲人,耿繼華才屬於她這邊,顧端宇是她的敵人呀!
而她竟想幫他抓內奸,然後賠上自己的一條小命?
她面色慘白,以至於當潘天望進水來時,不禁關心的問:「三格格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阿絢連話都說不出來。
「侯爺說他正忙著安排格格離開的事,沒空相陪。若格格想去林子,就委屈一下,由我護送。」潘天望說。
阿絢點點頭,沒有像平日的抗議。她很高興暫時不必見顧端宇,在這種情況下,她必須好好地、理智地想一想了。
阿絢沒想到靖南王的軍隊會來得這麼快!
她整個早上都是渾渾噩噩的,在是真、是假和該說、不該說之間百般的掙扎,人都有些發熱了。
她不要顧端宇死,也不要自己死,但她要如何在這種危急存亡之際,兩個都保全住呢?
近午時,一陣達達馬蹄驚破了寧靜的山林,半身是血的許得耀大叫:「耿家軍隊來了,有幾百個人……」
他說完便跌下馬匹,口吐鮮血,昏迷過去。
眾人圍在他身旁,不知所措。顧端宇瞪大眼說:「怎麼會呢?耿家怎麼知道我們的行蹤?」
「會不會是靳忠出事了?」汪籌臉色慘白的說。
在驚慌中,王鼎大聲說:「無論如何,我們是寧死不屈的!項羽是如何死的?」
「烏江自刎!」有人回答。
「陸秀夫又是怎麼死的?」王鼎又問。
「崖山跳崖!」全體異口同聲的說。
「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王鼎喊得嗓音都啞了。
顧端宇舉舉手,冷靜地說:「我們不會死的。別忘了,三格格和耿繼華還在我們手上,他們人多也沒有用。」
「對對!我們不要敗也不要死,快帶人質出來,我們好好部署一番!」汪籌說。
阿絢在廟裡早就聽到外頭的騷動,當潘天望進來用繩子捆住他們時,耿繼華焦急的問:「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我們耿家軍包圍過來了?」
「你死到臨頭了啦!」潘天望不再是平日的笑臉對他說話。
她會死嗎?還是如紙條所言,必能脫困?若依阿絢的個性,她倒能鎮靜地問清楚眼前的狀況。但此刻她的內心有太多的憂慮及秘密,人彷彿病了般,當她看見被抬進來的許得耀時,忍不住在牆邊嘔吐起來。
正在緊急動員的顧端宇竟注意到她的不適,遠遠的問:「天望,你是不是綁太緊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在他眼中看見了極複雜的情緒。他是否想起了那句「除非我死,否則,沒有人可以動你一根手指頭」的誓言;然而,她又如何能保證他不會被耿家軍圍殺呢?
「我這和尚沒用處,只能看人質,你去幫大家吧!」方樂江走過來對潘天望說。
阿絢踉蹌了一下,耿繼華掙扎著,兩人都被帶到大院子。
就在防禦工事尚天完成一半時,以耿繼茂為首的幾百人,已從破廟的前、左、右三方,如突來的洪水般包圍過來。
「大哥!」耿繼華首先叫道。
而聯繼茂旁邊有個身穿騎裝的婦人,立刻用滿洲話喊道:「三格格,你還好嗎?」
是佟太太!阿絢一聽到鄉音,幾乎要流下淚來。
「顧端宇,看你們進退無門,若不想死,就快快投降吧!」耿繼茂在馬背上叫囂。
「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顧端宇一定要弄清楚。
「是靳忠告的密呀!」耿繼茂得意地說。
「你胡說,靳忠不是那種人!」汪籌大叫:「你是不是把他殺了?」
「哈!只要投降就不殺!」耿繼茂說:「不只靳忠投降,連你們的張尚書也降清了!他們正等著各位來個大團圓哩!」
「我們不會相請你的,降清這種有辱祖先八代、絕子絕孫之事,張尚書絕不會做!只有你們這無恥喪義的耿家,才會去舔蠻夷的腳,讓蠻夷當驢馬來騎!」顧端宇冷笑地說。
耿繼茂在眾兵之前受到羞辱,一張臉漲得通紅,「顧端宇,你死期已到,還敢胡說八道?」
「是誰死還不知道!」顧端宇毫無懼色地說:「三格格和耿繼華可還在我們手上,若你輕舉妄動,先死的就是他們。」
「哈!我耿家兄弟多得很,少一個又如何?」耿繼茂狂妄地說:「至於三格格,我朝皇恩明白她是為除賊而死,也不會反對的!」
在場的志士全都駭然,耿繼茂是真的不在乎兩個人質,還是強擺出姿態呢?
在後面的耿繼華聞言,麵包如土,兩腿差點站不住。押著他們的方樂江低聲說:「稍安勿躁、處變不驚。」
阿絢猛一回頭,看見和尚圓圓帶笑的臉。啊!是他!奸細竟然是他!
他曾是顧端宇生死患難之交、曾是永歷皇帝身旁的保駕之臣,如今則是六根清靜的出家人,他怎麼會做出這種背叛國家和朋友之事呢?
「好!我們就先取下耿繼華的人頭!」王鼎大叫。
「我……我不要死!」耿繼華哭著。
「方兄,動手吧!」有人催著。
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方樂江只欠欠身說:「阿彌陀佛,出家人是不殺生的。」
說時遲、那時快,他手一拖,人往後一蹲,竟把阿絢和耿繼華半扛半推地送到了耿家軍的陣營。
南明的志士都像是被點了穴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阿絢一被鬆綁,佟太太立刻迎上來,抱著她痛哭,「三格格,幸虧你沒事,不然我怎麼向王爺和福晉交代呀?!」
阿絢只是看著顧端宇。
他的眸子瞪得奇大,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說:「方樂江……竟然是你?!為什麼?」
方樂江往後避,不敢面對他們。
「叛徒!虧你還是佛門子弟呀!」汪籌嚴厲的譴責道。
「他當和尚是騙你們的,他現在是大清命官,有著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耿繼茂皮笑肉不笑地說:「投降與不投降,就在你們一念之間。降的人,封侯封將,還有幾十年風光快活的日子;不降的人,則血濺五步,立刻下地獄天向閻羅王報到!」
「我們寧可向閻羅王報到,至少等在那裡,還可以親手送你們這些叛臣賊子,上刀山、下油鋼!」顧端宇恨恨的說。
「顧端宇,你何必如此固執呢?想你妹妹在已是靖親王福晉,你若妥協,馬上就是皇親國戚,前途不可限量,又何苦守著一個已經消失的大明呢?」耿繼茂試圖替他洗腦。
一句「靖親王福晉」,一句「消失的大明」,讓顧端宇怒不可遏,他對著淒暗的天大吼道:「莫為階下囚!」
南明的志士齊聚著往破廟退,耿家軍則步步進逼。
阿絢從沒見過戰爭場面,又心急如焚,在震耳欲聾的馬蹄中,對著原地指揮的耿繼茂詢問道:「你非要殺他們不可嗎?」
「能生擒最好。尤其是顧端宇,靖親王有交代過,絕對要捉活口!」耿繼茂說。
那都是為了芮羽的緣故!但刀槍不長眼,馬蹄不認人,以二十多個人抵擋數百名軍隊,存活的機率有多大?
「三格格,我們到後面去吧!」佟太太扶著她說。
「是的,三格格,這場面不太好看。」耿繼茂也說。
不!她不能走,她無法走!站在草地上的腳彷彿生了根;扶著樹的手,似乎被釘牢。還有她的心,撲通撲通的直跳,她在為顧端宇的生死而沸騰、而煎熬!
破廟的牆塌了,汪籌被一刀劃破肚腸,就像當年他剖他妻母的肚膽一樣;王鼎為長矛穿心,魂魄隨他冤死的家人遠去;還有潘天望,才十多歲,一向持她如兄弟般友善的人,竟滿身是血,癱在那裡,為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分鐘而掙扎……
然後是顧端宇,他一劍擋百,至今仍能毫髮無傷,是因為士兵得到命令,不敢殺他。
顧端宇看到兄弟們一一倒下,心神俱裂,仰天狂嘯,淒厲聲劃破雲端,也讓阿絢哭了出來!
「顧端宇,投降吧!」耿繼茂鞭馬前進說。
「你作夢!崇禎帝不會燒你們,永歷帝不會饒你們。所有漢人都會記住這個血海深仇,你們將會受萬代唾罵!」顧端宇劍鋒直指著逼近的大軍說。
「給我捉活的!」耿繼茂下令。
「方樂江,你數典忘祖,不仁不義,將會永世不得安枕,我們會取你首組的!」顧端宇說完,便奔向千仞崖。
「抓住他!」一聲號令,幾百名將士往前衝。
阿絢也跟著跑,想喊住他。但他們之間,隔著嘶吼不巳的千軍萬馬,要跨越,真的是千難萬難呀!
「三格格,別往那裡去,危險呀!」佟太太想拉住她,耿繼華也擋在一旁。
「不能死,芮羽會受不住的!」阿絢狂亂地說。
她終於爬上一塊大石,橫過眾人的頭,看見站在崖邊的顧端宇,大笑兩聲說:「寧為大明鬼,不為滿清人!我,顧端宇,死得其所!」
接著,他便往斷崖一躍,毫不猶豫,在場的幾百人都呆愣住了,天邊閃過一道電,雷聲震震,雨一滴一滴的落下,狂風怒吼著,大地憤怒得有如鬼哭神嚎,這景象顯得十分詭異?
「快!往斷崖搜,看有沒有活口!」耿繼茂下令說。
「報告將軍,這千仞崖筆直而下,連飛鳥都不棲,人掉下去是不可能活命的!」士兵們跌跌撞撞地回來報告。
仿如一場噩夢,她的南嫁卻造成顧端宇的死亡。若是她說出有內奸,那二十幾個血性漢子至今仍會活著。但她沒有,因為她是大清格格,她怕死,她選擇了站在叛臣這一邊……
到底誰對誰錯?誰該生誰該死?蒼天呀!一個豪情萬丈、充而理想的顧端宇就這樣死了?她想到血肉模糊,肢離骨碎……這完全不對呀!
一陣昏眩,她如葉子般從大石頭落下。有人迅速地接住她,阿絢勉強睜眼一看,竟是光頭和尚……
呀!惡人竟不死?在悲憤交集之下,她眼前一黑,在大雨滂沱中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