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浙江越過仙霞嶺的楓嶺關,便是福建境內。
顧端宇站在一塊巨石上向北眺望。夏末時分,夜已有涼意,嶺頂已有幾處林葉變色。再過一個月,整座山便會如火燃燒般,由東紅到西,彷彿向天狂哮的一種淒麗。
問題是,天何曾回應?樹年年老,人年年死,他來過許多次仙霞嶺,看盡楓紅,依然什麼都沒改變,難道一切真如義父所言,「吾人無力可回天嗎?」
第一次過楓嶺關是在永歷十二年。那時他剛送芮羽到北京,回南方後,就往舟山群島,投靠義父張煌言。很快的,他們就和鄭成功由長江口北伐,可惜羊山一場大風雨,損失慘重。他奉命由漸入閩,召集更多義士及糧餉。
第二次則在永歷十三年。那回真是慘之又慘,鄭成功的義軍已打至南京城下,而他和義父也深入到安徽,與明帝的故鄉鳳陽只有幾步之遙;偏偏因政策上的錯誤,全軍潰退。他和義父就是由山中極狼狽地逃至福建。 永歷十四年,清軍攻金門和廈門。顧端宇更頻繁出入仙霞嶺,以尋救兵。結果清軍大敗,清將達素自殺,他們算是獲得小小的勝利,一解南京之恨。
但也在這時候,他得知芮羽受封為大清格格,並嫁給靖親王岱麟的消息。他一時氣急攻心,一連吐了幾口鮮血!
天呀!他定遠侯的妹妹,竟然嫁給了敵人,接受了敵人的封號,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早在江寧將軍府要刺殺岱麟的那一夜,就看出她的不對勁;但他不僅沒有警覺,反而親自送她到北京,也等於把她送入了岱麟的懷抱。早知如此,他根本就該將她禁錮在白湖寺,免得顧家的列祖列宗因她而蒙羞!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沒錯,太遲了!芮羽成為他心中永遠的不堪。
太遲了!永歷帝被叛將吳三桂帶至昆明、在今年四月,說殺就殺,要救也無從救!
太遲了!他們心中所倚重的延平郡王因國仇家恨太深,心力交瘁,一病而死。
當義父聽到鄭成功的死訊,只是痛苦失聲的悲泣道:「我們沒有希望了!」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強打起精神,想找一個後繼者,要持續反清復明的事。
他們剩的就是監國魯蘭。顧端宇奉義父之命,送魯王過海到台灣。但在台灣的情況也不太好,成功的弟弟和兒子各自擁有兵馬,在爭領導權,外侮還沒御防之前,就先內鬥起來。
顧瑞宇孤舟回福建,一直不知要加何告訴義父。但一回到他們的藏匿處,才發現處處都是官兵,義父及幾個隨從早被清軍抓入大牢了。
這一意外,讓原本已是驚弓之鳥的義士們,更做鳥獸散,能勉強找回來的只有不到十分之一。
「是張尚書以前的部屬告密的!耿仲明把張尚書帶走,據說非常禮遇,目前正以名位利祿勸他投降呢?」有人說。
「義父是死也不會投降的!」顧端宇冷笑說。
「端宇,他們下一個目標是你。他們說定遠侯之後,南明就沒有人了,所以要布下天羅地網,非抓你到案不可,你最好潛出福建,避避風頭。」有人又說。
就留義父身陷敵營嗎?不!反清復明不能沒有義父,如今在白灣的魯王及鄭家人也只聽義父的話而已。他就算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義父,以成就大明最後一線希望。
他們最先想的是劫獄。但靖南王的衙門守備森嚴,顧端宇自身的人手亦不夠,他怎麼想,都想不出好辦法。
就在時間一日日急迫時,突然傳來耿繼華將帶新婚的三格格入閩,這就給了他們一個很好的機會。若能劫到耿繼華及三格格,他們就不怕耿仲明不交出張尚書來。
他們本來計劃在仙霞嶺下手,但那兒有大軍鎮守,顧端宇不想以卵擊石,便改埋伏在曲折迂迴的楓河旁。 楓河可通向外海,為怕颶風,旅客入閩,通常人由陸路,貨物由海路。耿繼華一行人便是出了楓嶺關,登上楓河的大帆船,再沿途與貨船會合,到達福州。
楓河兩岸的風景優美,處處是險峻的峭壁,河水一彎一洄的,若要大規模劫船,亦有其困難的地方。最好便是智取,他們要的只有耿繼華及三格格,其他都是累贅,所以每一個步驟都要計劃得十分小心。
嶺上嘩嘩地吹來一陣風,群樹颯颯,逼得嶺下人都以手遮面。只有顧端宇毫不動搖,仍迎風而文,不顧臉龐的刺痛及亂飛的頭髮,這大概就是力挽狂瀾的感覺吧!
喀喀馬蹄響起,他的結拜兄弟靳忠飛奔而來,說:「大哥,耿繼華一行人已上船了!」
「好,我們馬上到燕子浦去部署。我們人雖不多,但每個人都要以一當百!」顧端宇高聲叫著。
「以一當百!」左右的二十個人響應著。
顧端宇撕扯下一截腰帶,繫在額頭,他那一頭不編不梳的亂髮,加上久未修整的鬍鬚,完全掩去了他的英挺俊秀,像極了到處流竄的匪寇,讓人一見就心生畏懼。 亡國之臣,除了拋頭顱、灑熱血,是什麼都不在乎的!
月亮高高地掛在天空,照著群山萬壑,也照著泊在水邊的大帆船。顧端宇看準那面大旗上的「耿」字,天色一黑,就和幾個較諳水性的兄弟輪流到河裡,準備將船身上鑽幾個洞。
官兵們在船板上走來走去,都沒有發現船底有人在工作。
月由東方漸漸跨向西方,顧端宇等眾人也在冷冽的水中,完成了預定的任務。
他們算準這條漏水的船,走到燕子浦便要拋錨,到時船裡的人會到岸上去避難,那就進入了他們事先設好的圈套中。
天漸漸亮起來,顧端宇一行人靜悄悄地潛回森林,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又去,一點都沒擾到官船內的人。
樹間的鳥兒由小小的啾啾聲逐漸變大,原本濃黑的霧,透過目光,汪成輕輕的一層薄紗,籠罩在湖面上。
鳥鳴及霧氣,喚醒了沉睡中的阿絢。
這一個多月的行程,她是累乏了。由京城到山東是陸路馬車,接著江北大運河、江南大運河,然後再走一段陸路。經過仙霞嶺時,她完全沒想到還能看見那麼美的風光。
華北壯闊,江南秀美;阿絢都很喜歡。但或許來往都是人煙稠密的城市,連運河兩旁都有規劃地墾植開發,看久了都是同一種趣味。而這楓河就不同了,夾山越嶺奔流而下,將巒峰切割成險峻的各式形狀,每一轉、每一繞,都像是一幅韻味十足的畫。
誰說閩地荒脊,是瘴癘之鄉呢?她就愛這一重又一重的山水佳景啊! 阿絢拉開紗帳,霞兒已端著水送來,說:「總兵剛才告訴我,一天後可以看見大海,然後再行一日,就到福州了。」
這麼快?阿絢的笑臉頓時黯淡下來。有時候,她還真希望這趟旅程永遠走下去,永遠不要到達耿家呢!
怎麼說呢?不是耿繼華不好,他真如長公主說的,為人敦厚,凡事都討好順從她。對於學滿洲語,他也非常用心,時常找機會和她對談,但她就是覺得乏味,久而久之,兩人要培養感情的相處,都成為一種負擔。
既然如此,要過一輩子,不是很可怕嗎?
或許在他心中,她仍是高不可攀的格格,所以他的言行都很拘謹。但願他倆真正成為夫妻後,他能顯示出讓她心服口服之處。
可如何才能令她心服口服呢?阿絢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只有一些模糊的憧憬,像靖王爺和芮羽之間教人艷羨的濃情蜜意,像先皇和董鄂妃彼此的生死相許,在她的想像中,那種心靈的契合,該如大海般澎湃,共擊出驚濤駭浪。但她對於耿繼華,卻連一絲小小的漣漪都沒有,想來只有無限的惆悵。
然而愁歸愁,禮貌上她仍要問:「姑爺起來了嗎?他是不是又要念一整日的書了?」
她早起來了,現在正在為格格在學滿洲語。」霞兒幫她梳頭髮,說:「我看耿順在磨墨,姑爺大概又要寫他的遊記了。」
「你倒挺留心的。」阿絢笑著說:「看樣子,我很快要升你為姨娘羅!」
「格格,你別開我玩笑了。」霞兒紅著臉說。
霞兒是以陪嫁的身份跟她來到南方,這也是遲早的事。依照滿洲的習俗,有些貼身丫環還可以先行試婚呢!
阿絢念頭一轉,對呀!霞兒對耿繼華還挺照顧的,或許先讓她以妾的名義過去伺候,自己這格格還能多逍遙一陣子呢!
阿絢越想越興奮,又不禁多看了霞兒幾眼。此事不急亦不緩,要妥善的從長計議,首先,她必須先徵得佟太太的首肯。
她踏出房門,看見耿繼華正等著她吃早點,那一臉的恭謹,令人想笑又不敢笑。奇怪,全天下也只有她這個女人,急著要將丈夫送出去,她算不算有毛病呢?
「格格,請入席。」耿繼華用滿洲話說。
「我聽霞兒說,再兩天,我們就到福州了。」阿絢坐下說。
「如果不颳風下雨的話。」耿繼華亦坐下說。 」如果颳風又下雨呢?」阿絢再問。
「呃!那就請格格諒解,我們必須做小小的延誤了。」他回答道。
這有什麼要諒解的?天候變壞又不是他的錯;況且現在外面藍天白雲的,看不出有任何山雨欲來的趨向。唉!這耿繼華似乎非常怕她,講話都是一副屬下對長官報告的模樣。剛開始她還以為是語言的緣故,如今看來,可能連她透露自己會漢語都沒有用了。 阿絢識趣地閉上嘴,沉默地吃早餐,免得再開口他又要消化不良了。
用過午膳後,阿絢坐在船板上看風景。在一面平靜如波的大潮後,可以看到兩個對稱的白沙灘。
「那是燕子浦。」總兵透過翻譯告訴她。
哦!她懂了,那沙江就像燕子的羽翅,只是這裡不曉得有沒有燕巢?阿絢想再問,但後方突然有叫聲,而且船晃了幾下往一邊傾斜。
「船進水了,要下沉了!」有人喊著。
一路由北而來.都很平安;這會兒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了,竟會出這種事,阿絢也有措手不及之感,腦海中一片混亂。
「格格,快上小船,我們只有靠岸了。」總兵說。
「姑爺呢?」慌忙間,阿絢還不忘記問。
「正在收拾他的書呢!」總兵說。
「這時候船上幾十人的生命要緊,誰還管書,你叫他快上來吧!」阿絢急急的說,連漢語都說出來了。
總兵來不及驚訝,就忙去赴命。
小船的第一趟載的自然是阿絢和耿繼華,多出的兩個位置,就給佟太太和霞兒。她們等了一會,才見總兵幾乎是抓著耿繼華用跑的過來。
「我的遊記……」耿繼華愁眉不展的說。
「不就在你的腦袋裡嗎?」阿絢不耐煩地說。
燕子浦主要是軟沙,但離岸不遠處有一排蘆葦。小兵將船划回去載另一批人時,阿絢走向蘆葦,她正奇怪它們怎麼都斜倒時,才發現那不是種植於此的。
「你們來看看……」阿絢用滿洲話叫佟太太。
她的話才說到一半,兩塊巨石的縫間已走出十幾個手上拿著刀的人,他們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分明是要來搶劫的盜匪。
「快來人呀!」佟太太對著船上的官兵叫道。
為首的人長得十分健碩,一身黝黑,頭髮復額及臉,用一條破布綁著。他的眼睛如鷹般稅利,開口是極有教養的聲音,「你是耿繼華嗎?」
耿繼華兩腿發軟,根本不知該否認或承認。待要喊總兵,看到幾個人圍在他身後,嗓門就啞掉了。
匪首彷彿認定他就是要找的人,又轉向三個女人說:「你們誰是三格格?」
在問的同時,他兩眼一梭巡,一個太老,一個穿著像婢女,只有中間那個神情倨傲的,皮膚細白,清秀中帶著貴氣,身穿絲綢旗裝。他毫不猶豫的說:「我們就要你!」
他手一揮,幾個人抓住耿繼華,他則毫不客氣地施過阿絢的膀臂。
阿絢火大了,厲聲說:「放開我,本格格也是你可以亂碰的嗎?」
她那媚長的鳳眼瞪入他的眸子裡。一邊是寒澈如冷月,一邊是鋒芒如烈陽,那彼此都不妥協的對視,讓人產生一種感覺,彷彿會痛,那交會的眸光像赤裸的灼傷,卻又糾葛難分。
最後,他先移開視線。
阿絢本來以為自己贏了,正要得意之際,冷不防頭腳一輕,整個人被扛在他的肩上。
「放我們格格下來!」霞兒在後頭拉扯著。
「救命呀!搶人呀!」佟太太瘋狂似的大喊。
大帆船和小船上的隨從及士兵,全都被這場意外驚住了。然而,一切的事實在發生得太快,他們要飛也飛不到。
「把這封信交給耿仲明。」匪首丟下一份東西後命令道:「走!」
小船上的人終於爬到沙岸,但匪徒們投下幾支火把,一整排蘆葦便燃燒起來,形成一道火牆擋住所有的救援。
原來那就是蘆葦的作用!抓緊匪首肩膀的阿絢心想,這件劫人案是經過預謀的,包括船漏水在內。但此刻,她只能看著佟太太和霞兒叫得呼天喊地,身影越來越遙遠。
過了巨石的裂縫,嘩嘩的亂石堵住了通道。這一步步周詳的計劃,讓阿絢逐漸冷靜。她用力捶了一下那堅硬的肌肉說:「放本格格下來,我自己會走!」
顧端宇看到一切進行地十分順利,便依她所願地鬆了手。他們這群明朝遺民,從沒見過滿洲格格,所以儘管在非常狀況下,仍忍不住好奇心,齊齊的盯著她看。
阿絢衣衫已略為凌亂,臉孔也因憤怒而泛著桃紅,她兩眼如星,有著令人過目難忘之美。但最重要的是她尊貴的氣質,發出的聲音雖嬌柔卻十分有力。她看著被小雞般抓著的耿繼華說:「你們也可以放開他了,反正他也無處可逃。」
奇怪的很,彷彿是威儀天成,幾個人都聽她的,連冷著一雙眼的顧端宇也沒有異議。
反倒是耿繼華彷彿如大夢初醒般叫道:「你們這些大膽狂徒,不知道我是誰嗎?竟敢惹到我們靖南王耿家身上?」
阿絢冷笑一聲說:「他們就是曉得我們的身份才抓我們的。大帆船進水,是他們動的手腳;我們會在燕子浦上岸,也在他們的預料之中。而他們又不像要劫財,我就不明白他們真正的動機是什麼了!」
耿繼華張口結舌,第一次發現她竟是用漢語在說話,而且是那麼的流和自如,讓他活像見到鬼一樣。
板著臉孔的顧端宇雙眸一亮,滿族女子中竟有如此機敏過人的智慧?能在危難中識破詭計又侃侃而談,這連男人中也不多見。
他腦海浮現出一個岱麟,再加上眼前的三格格,若他們滿族的男男女女俱是如此優秀,也難怪充滿小人叛臣的漢民族會一蹶不振了。
然而,他什麼都不透露,只說:「請耿少爺和三格格上船。」
阿絢這才看到在沙丘的另一頭有幾艘便捷的小舟,她對著顧端宇說:「你不說出抓我們的理由,我哪裡都不去。」
「你要我再扛你一次嗎?」顧端宇冷冷的說。
旁邊有人發出笑聲,但顧端宇沒有笑意,只有更深沉的看著她。
阿絢看著只會不斷拿耿家出來嚇人的耿繼華,發現他的話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便抬起下巴,以不失身份的姿態,踏進小舟。
她才剛坐正,那群人便動作迅速地將耿繼華推上來,雙槳一滑,五條舟便進入楓河水域的另一條支流。
風景當然再無心欣賞啦!擠在她一旁,像罰站一樣的耿繼華,終於想到自己是該出面的男人,「你們到底要做什麼?綁架我還有活路,但你們嚇到忠王府的三格格,可是抄家滅門之禍,難道你們不怕嗎?」
顧端宇站在小舟的另一頭,「我們早就經過抄家滅門之禍了,還怕什麼?」
阿絢的心頭一震,這代表什麼意思?他們是亡命之徒嗎?亡命之徒不要命,更不會珍惜別人的命,那麼,她有隨時被殺掉的可能嗎?意外以來的第一次,阿絢在憤怒之外,竟有了害怕的感覺。
但耿繼華畢竟在南方持久了,一聽就明白,脫口便問:「你……你們是南明的人?」
「沒錯。」顧端宇說:「我們要用你和三格格,去換關在福州大牢裡的張尚書。」
耿繼華嘴張得大大的,又問:「你……你是定遠侯顧端宇?」
這名字像轟雷般打在阿絢的心底,眼前這個一身髒兮兮又不修邊幅的匪首,竟是芮羽心心唸唸的大哥!
阿絢不禁仔細的瞧著他,他那被濃眉壓著的眼睛,她領教過,極為陰狼冷厲,可以像刀子般的刺穿過人;鼻子挺直如鑿刻,雙唇則在雜亂的須碴裡,怎麼也找不出芮羽那纖秀柔美的影子。
她再怎麼看,他也不像是芮羽的同胞哥哥!
而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以不屑的口吻說:「你們耿家一門不忠不義,不配提這個名字!」
「你抓了三格格,朝廷不會燒過你的。」耿繼華仍然只有這句話。
「我不需要人饒恕,你們才要。」顧端字又說:「你們凡事乖乖的,別輕舉妄動。等耿仲明放了我義父,他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會放你們回去。」
「要多少天呢?」阿絢理智地問。
顧端宇看了她一眼說:「如果耿仲明在乎你們的話,三天就夠了。」
接著,他轉向另一個方向,不再理會他們。
阿絢也高傲地不願再問東問西,氣氛一時陷入僵硬的沉默。
世間事也真巧,她怎麼會去碰到顧端宇呢?由芮羽那兒,她聽過他太多的故事。像十歲時,他就曾負氣四處流浪,他的為人極為聰明,讀書過目不忘,不屑去考科舉出仕途。
「我一直不很瞭解他。」芮羽說:「他十八歲就獨自離家謀生,我們都以為他在為人當西席或抄書寫文章為生,沒想到他竟在從事最危險的工作。他總是如此憤世嫉俗又與眾不同,讓人時時要為他操心。」
而這個人又向來無情,最討厭被人羈絆的。他可以狠下心來,一意想把青春年華的妹妹送入尼姑庵;也可以很瀟灑地說,他若死亡,只需向南方灑三杯祭酒就足夠了。
這樣千山獨行,將死生置之於度外的人,令阿絢的印象深刻,也為他的一無所有而感到悲哀。而此刻,這奇怪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形如盜匪……
天上突然傳來聲聲的雁叫,那「盜匪」回過頭,目光和她相遇,她心中那股刺痛的感覺又來了,然後,又是他先移開那擾人的對視。 那一瞬間,阿絢的恐懼完全消失了,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怕定遠侯顧端宇了!
黃昏時,五條小舟魚貫的進人一個隱蔽的港灣。由顧端宇領隊,他們爬了一段坡路,來到一座廢棄的寺廟。沿途裡耿繼華是膽小不敢吵鬧,因為,他知道反清的人各個都是烈士;阿絢則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態度從容,彷彿只是到西山去郊遊,雖然這「郊遊」有點累人。
顧端宇還算是有待「客」之道,他心想,她是嬌貴的格格之身,便把寺廟最好的房間讓給她,而這好也只是多了一扇半傾倒的門而且。
當他們也把耿繼華帶進來時,阿絢本想抗議,聲明他們尚未圓房。但隨即一想,何必多此一舉,諒耿繼華也沒有膽量侵犯她。
趁耿繼華癱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時,阿絢四處打量。她一輩子沒看過這麼可怕的房子,屋樑破裂,牆角全是蜘蛛網,裂縫有怪蟲的吱吱聲,他們忠王府的馬廄也比這裡好上千倍。
來到僅有的窗口,掩扉都已折斷,入目的是大院子,顧端宇正在生火舉炊,他的手下有人搬柴、有人餵馬,有人乾脆席地而睡。所有的談話聲都是隱隱約約的,並不清楚。
突然一張臉出現在窗外,以孩子氣的表情對她笑著。阿絢記得這人叫潘天望,年紀極輕,專門負責看守他們。
哼!有什麼好監視的?他們在這裡東南西北不分,再加上個沒主意的耿繼華,要逃也沒本事。她越想越委屈,衝到耿繼華的面前說:「下來,這椅子歸我。」
他立刻站起來,移到地面,越顯窩囊。長公主說他「敦厚」,他還真是「敦厚」得太過了頭了。
阿絢坐得直直的,像審案子般的詢問道:「他們要救的張煌言到底是誰?你知道嗎?」 對一般常識,愛唸書的他倒很通,立刻說:「張煌言本來是一名舉人,在紹興起兵,後來被桂王封為兵部尚書。他們可以說是成功的智囊團,兩個人一文一武的合作無間,幾年來,讓閩浙兩省一直不得安寧,有時還驚動到南京,讓人很頭大。」
「現在鄭成功死了嗎?」阿絢繼續問。
「他們的皇帝沒了、大將死了,剩下的軍師也沒有用。不過,張煌言尚有些號召力,所以非除掉他不可。」耿繼華說。
「因此,你父親有可能犧牲我們不放掉張煌言嘍?」阿絢問到重點。
「不不!我爹絕不會那麼做!張煌言怎麼會有三格格重要呢?」他趕忙表明。
「這是你的地盤,你曉得我們在哪裡嗎?有沒有希望逃出去?」她瞭解問也是白問,但仍忍不住試一試。
「很難、很難,我們還是別輕舉妄動,我爹會想辦法的。」他彷彿她在出餿主意似的,急急的說。
她哼了一聲又問:「這個顧端宇又是誰?你們也要置他於死地嗎?」
「他是張煌言的義子,據說此人文如張煌言、武如鄭成功,若假以時日,他會是個可怕的人物,我爹早有獵捕他的計劃。」他說。
「結果我們反而被他獵捕了!」她忿忿的說:「早知福建那麼危險,我死也不來了。若我沒命,看你們耿家怎麼向皇上和太皇太后交代!」
「沒事、沒事,我爹很厲害的!」他慌張地說。
再厲害都是個降臣,一點都不得人信任!
阿絢坐著,又突然站起來,東走幾步西走幾步,原有的冷靜又逐漸消失了。
「你不要急,有我在!」耿繼華被她繞得眼都花了。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臉都氣紅了。
這時潘天望開了門,顧端宇走進來,隨著一陣香味,他手中的破陶碗,盛著烤得焦焦的野味。
肚子早已咕嚕作響的耿繼華,立刻有了精神。
阿絢則以懷疑及不快的眼光,看著那形狀不明白的東西。
「我們這荒郊野地的,沒什麼珍饈佳餚,格格就將就一些吧!」話雖如此,顧端宇可沒有一點歉意。
阿絢的心不在食物上面,牙越咬越緊。
「格格若要筷子,對不起,我們沒有,亡命之徒都是用手抓的。」顧端宇又故意加上一句,「哦!我忘了,或許你們滿人是從來不用筷子的?」
阿絢氣得用手要去弄翻陶碗,幸好顧端宇眼明手快,及時閃開了。他並沒有批評她的態度,只用嚴肅的口吻說:「格格,吃吧!我們食物有限,忽不得糟蹋。」
他轉身要離去,阿絢叫住他,「喂!我還有事!」
「格格,有什麼吩咐?」顧端宇捺住性子問。
「我……」阿絢走向前,十分勉強地說:「我……要去林子。」
「去林子做什麼?格格還要散步嗎?」他揚眉問。
「誰要去散步?我……我……」她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顧端宇見她滿臉通紅的模樣,驀地恍然大悟,人也變得一臉尷尬,「呃!我叫天望陪你去,呃!還有耿少爺……」
阿絢把他的尷尬看成訕笑,一氣之下脫口就說:「你是這兒負責人.我就是要你陪!」
她說著就直衝出去,顧端宇看看已吃得滿手油膩的耿繼華,只好跟著往林子走。
這格格要解手的事,他壓根就沒想過。所以,高高在上的她,仍脫不了平凡女子的一面。然而,她還是有特別之處,臨危不亂的冷靜、洞悉練達的智慧、高貴靈秀容貌,讓她如月亮般遙不可攀。
但那月此刻越走越遠,顧端宇叫道:「格格,再過去就是千仞崖,摔下去可是會粉身碎骨的。」
「你停在那兒,轉過身,不許看!」阿絢回他說。
鬼才要看!顧端宇沒好氣地想,這格格也真怪,不讓丈夫跟,倒要他這綁架她的人,來陪做如此隱私之事,她的任性驕縱也未免太過火一點吧?
來到一排樹叢後的阿絢,則認為這是她此生最羞辱的時刻。光天化日下,竟要她在野地裡解衣,而前頭則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男人!
不過,解了內急,讓她全身舒暢不少。走出樹叢後,顧端宇在前,她在後,兩人沒說話,也不看對方,倒好像剛剛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方纔她怎麼說的?我就是要你陪?天呀!他一定覺得她是個很不莊重的女子,這不是有損他們滿族的顏面嗎?但這破廟裡外的所有男子包括耿繼華在內,她就只情願由顧端宇陪。 原因很簡單,他是芮羽的哥哥,阿絢聽過太多他的事情,儘管他今天綁架了她,她仍然相信他是個正人君子。
如夜了,營火更旺,眾人圍坐四周,檢討這一天的計劃及行動。
「端宇,你想耿仲明什麼時候會得到消息?」由金門來的許得耀說。
「最遲明天中午。」顧端宇說:「我想靳忠他們大概已到了閩鎮的米店,如果放人的消息確切,我們就要立刻去接應。」
「耿仲明真的會放張尚書嗎?」顧端宇的同鄉王鼎問道。
「他沒有膽子不放。」顧端宇很有信心地說:「他可以不顧自己兒子的生命,但三格格他卻丟不起。」
提到三格格,幾個男人便來勁了,不免批評了一番。有人說:「我沒想到他們滿族女人,也有這麼漂亮的;和我們漢人女人沒什麼兩樣了!」
「人家說,東北山水好,和朝鮮連地,那兒女孩都皮膚白又高大,美人胚子可多啦!」另一人回答說。
「可三格格看來挺嬌小的,漢語也說得軟綿綿的,如果不是那一身旗裝,我還當她是金陵姑娘哩!」王鼎插嘴說。
「真不知她看上耿繼華哪一點?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許得耀說。
顧端宇不喜歡這些閒言用語,他踱到馬旁邊,拿出一把短笛,對著一勾彎月,幽幽地吹了起來。左右的兄弟皆已習慣,也欣賞這令人思鄉思親的音樂,於是說話聲停止,全場皆靜靜的聆聽。
一吹溪山夜月,笛音叫月,聲入太霞;二吹破谷穿雲,聲入雲中;三吹笛聲橫江,隔江長歎息,青鳥啼魂……
屋內的阿絢倏地坐直,這不是芮羽教她的三弄曲嗎?那哀怨的曲調到了顧端宇的口中,更多了一種生死絕繼、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味道,所以也更不忍卒聽。
她站到窗前,聽到有人應和著詞曲,有李後主、陸游和辛棄疾的作品,都是亡國悲愴之痛。她等著那首「西塞山懷古」,但笛聲一沉,如訴如泣地急唱的是另一首她從未聽過的詩——
玉熙宮外繚坦平,盧女門前野草生。一曲紅顏數行淚,江南祭酒不勝情。十載傷心夢不成,五更回首路公明。依稀寒食鞦韆影……
至此,笛聲突然中斷,有嚎啕聲傳來,揪人心腸,想必是他們各個都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心事,令人忍不住同聲一哭吧!
笛音又揚,最後是顧端宇接完了那首詩,「莫言此調關兒女,十載夷門解報仇!」
阿絢受到極大的震撼,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聞所未聞及想所未想的種種,都一起湧上心頭。芮羽是思江南,但她嫁給了滿洲人,感情就必須掩藏,讓旁人都不察覺,連敏感的阿絢都不例外。
但眼前顧端宇的恨是如此的強烈,讓阿絢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外來者,是他們口中的蠻夷。她的父祖以「七大恨」告天,長驅入關、奪人國土、毀人家園,造成漢民族的悲劇,又何止七大項呢?
她愣愣地坐回椅子,問著一旁快睡著的耿繼華,「你知道這首詩嗎?」
「這是明末遺民陳其年的詩,早被禁止了,也只有他們這些等著殺頭的人才敢唱。」他打個呵欠說。
「你不也是明末遺民嗎?」阿絢冷冷地說。
「呵!三格格,這話可不能亂說呀!」耿繼華的瞌睡蟲立刻嚇跑了一半,「從我懂事起,我爹就是大清朝的將領,我和明朝沒什麼瓜葛,也不認識什麼明朝人。」
關係撇得也真快。不過算一算,耿仲明降清時,耿繼華才五歲,當然沒有選擇的餘地。就像她,人關第一年生,就只知道一個北京,中土就是她的家,從來沒想到是借住或入侵的問題。
然而,明亡時,顧端宇也才十歲,他又如何懂得喪國之恨?只能解釋說,他是個早熟的孩子,比人早感悟,所承受的苦比別人多,也就必須更孤獨悲憤。
阿絢越想心越悶,忍不住又拿耿繼華開刀說:「你是大清的人,為什麼說沒語寫漢文,連我們滿洲語都不會呢?」
「沒有人叫我學呀!」他辯解道。
「哼!你博覽群書,難道不懂說聖賢之言、行忠孝之道嗎?你明明是漢人,怎麼做大清的臣僕,來危害自己的同胞呢?」她又問。
「格格,你是在開我的玩笑嗎?」他急得頭都昏了,「我爹是大清臣子,我忠於我爹,不是忠孝兩全了嗎?」
阿絢一下也啞口無言,她瘋了嗎?她自己是滿洲人,竟做這種詢問,豈不太荒謬了?
顧端宇的笛曲和詩,儘管令人落淚,那畢竟是他們的悵恨,與她沒有關連。更可以說,明朝不亡,遭滅國的就是大清,那麼要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人,就是她了!
阿絢想到此,著實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夜,她半倚在椅子上,輾轉難眠,一方面是不舒服,一方面是心事重重。
大院子裡,營火一直未熄,有個身影獨坐。她猜那是顧端宇,他在想什麼呢?
阿絢看著他,直到眼睛發酸、直到東方發白,還思不透許多問題。人活在世上,要成家立業、要功名成就,追求的是富貴長壽,但顧端宇皆棄之如敝履。瞧瞧他的未來,最大可能就是窮途末路、困頓而死,他為何不害怕呢?
那種頑固、那種執著,阿絢不懂,她真的不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