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八章
    若不起雨來,島上的十二月又濕又冷,常令孤獨無依的人沮喪;在濡濡的灰白中,又墮入虛無的深淵,揚不起帆來,尋不到岸。

    但他有晴鈴在心,如升起一盆火,時時煨暖著,寂寞也安然。

    教堂黃昏的鐘聲旋回徹響,天邊一群鴿子飛過,在尖塔端的十字架來回盤飛三次後,消失在逐漸濃漫的暮色裡。

    小禮拜堂內莫神父正點燃蠟燭,熠熠閃光中聖母垂首凝睇,哂顏慈祥。

    為什麼走遍大江南北,心靈空蕩,他都沒想過信教呢?是因為看過太多殘酷、殺戮和悲慘,所以懷疑生命,不再相信任何事嗎?

    但晴鈴完全不同,她相信世上的一切事情,尤其是愛與幸福,不管看了多少哀傷不幸,她的雙眸總能過濾澄淨。他所要做的,就是試著由她的眼中去看世界。

    島上有如春的四季,翠燦之鄉、霞蔚之境,都是因為晴鈴,他才活得光明。

    唉!晴鈴,一個多月見不了面,她現在好嗎?

    就如晴鈴事先警告的,陳家的門戶比他預想的要深重多了!

    他們像典型的台灣本省商業世家,前頭一整排騎樓店舖,一眼望去是尋常的柴米鹽油五金百貨,升斗小民熙熙攘攘,看不出什麼特殊的名堂;要由人指引,穿過拐繞複雜的曲徑小巷,才能到後面別有洞天、顯示氣派的本家大宅。

    也許是海島幾世紀來紛亂繁多的一種自保習慣吧!

    信義路的邱家如此,醫院開業在前頭,住家築藏在後面;大稻埕的邱家本族亦如此,茶莊布行顯眼於大街,宅第深隱於僻處。

    他們的子弟也多半不張揚,厚道淳樸的本性令人不設防,如建彬和晴鈴;直到真正踏進他們家,才能感受本地世家那種保守頑強的勢力。

    對於婚事,晴鈴由小說和電影看來許多情節,曾叨訴計畫著,比如:

    兩人慷慨激昂,痛陳長相廝守的決心--但有可能撕破臉,結果不比私奔好。

    兩人演苦肉計,在門口跪個幾天幾夜--有人嘗試過,效果不彰,徒傷身心。

    雨洋還是選擇最和平傳統的方法,在晴鈴回家後的第二天,請了天主堂的莫神父當媒人,鹹柏代表男方家長,一起向陳家提親。

    莫神父由美國到台灣來傳教已經許多年了,早在馬祖前線就和雨洋認識,後來又在獄中結緣,很欣賞這位聰明的年輕人,且以外國人身份也比較沒有政治成見和牽連,非常熱心幫忙。

    建彬必定事先對父母說什麼了,現場並沒有看到晴鈴;當雨洋站在陳家高梁闊柱、有祖先神案桌的正廳時,陳長慶和黃昭雲夫婦已嚴陣以待。

    那不友善的表情,使穿上借來西裝的雨洋,感覺自己像無家無業的流浪漢,隨便闖進門就要奪人家女兒似的;再嚴重一點,就是渡海而來的海盜搶劫民女……這畫面令他心情輕鬆下來,不再緊張。

    莫神父和鹹柏很誠懇地表達提親之意。陳長慶是見過世面的,勉強應酬答問;昭雲則眉頭緊鎖,覺得雨洋很面熟,但怎麼也沒和永恩司機聯想在一起--建彬大概不想再做雪上加霜之事,反正妹妹已經被罵得夠慘了,又怕波及台北邱家,並未提醒母親。

    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外省軍人來歷不明、良莠不齊、飄泊無行,很多人欺瞞大陸有老婆的事,不但有被騙做小的可能,將來還要渡海跟去,腦筋正常的台灣女孩皆不會嫁,何況出自名門的晴鈴?

    陳長慶當然一口回絕,在外面亂惹男女關係的晴鈴,也暫時被關在深宅內。

    原不願煩擾人的雨洋,只好找何禹大哥再出面,結果正霄七哥也跟來,甚至請動了一位將級長官當說客,但陳家仍嚴辭拒絕。

    「我想你們是誤會了!」陳長慶這回乾脆直說:「小女晴鈴的親事已經訂給汪家了,明年初就要結婚,你們去左右鄰舍隨便打聽都知道。」

    雨洋借住在離東門陳家不遠的天主教堂,除了等待晴鈴外,也乘機幫莫神父將教堂外內修整一遍。這期間,他和晴鈴的聯繫,全靠晴鈴的幼弟建璋。

    陳家三個孩子,建璋是昭雲流產兩個後保住的,小晴鈴六歲,自幼很親母性強的姊姊,自然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晴鈴在信中一徑堅強,雖然被教訓監禁的日子並不好過,不准再回去上班。又要被逼婚,但也不哀聲怨歎,都寫著從他們認識以來的種種心情和細節,也要他一起回憶,來熬過這段不知何時會結束的分離日子。

    「祝甘地先生快樂!」她每每在信尾寫著,總引起雨洋大笑。

    他只有愈來愈思念她,也不由得愈來愈難受……

    「進來禱告吧!」莫神父見他落寞的身影,以流利的國語說。

    莫神父五十來歲年紀,頭髮凸白了一半。他去過歐洲戰場,在馬祖時,雨洋就常向他討教關於戰爭、人性、宗教和哲學各方面的問題。

    向一個看不見、聽不到的神禱告,有用嗎?雨洋想著,依然乖乖坐在椅子上。

    「禱告可以帶來信心。」莫神父和藹地說:「神帶你、我到這座島上來,必然在這裡準備了最好的東西給我們。」

    「以前我不明白你這句話,但自從遇見晴鈴,我彷彿懂了!」雨洋雙手握著,又說:「只是,為了到島上來,我們必須付出那麼多戰爭和苦難的代價嗎?」

    「對於戰爭和苦難,我常常也無法解釋,只能夠告訴你們,答案在未來的新生裡:正如耶穌基督不逃離釘十字架的命運,為的就是寫出復活的答案。」莫神父為他劃個十字,說:「我很高興你帶陳小姐回來面對現實,就像你們說的……呃,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吧!我確信,你和陳小姐已經得到神的祝福和恩典了。」

    「陳家終會接受我和晴鈴的結合嗎?」他太想知道了。

    莫神父用睿智的藍眼睛看他半晌說:

    「以前教會派我任務,我最喜歡到島嶼。因為四面八方沒有障礙,風雲海氣流動,萬物都吹來容納,生命力特別旺盛,內外異同融合,是必須的生存法則和自然現象,沒有人可以違反。所以,達爾文的研究大部份都在島嶼,因為物種的變化最繁複美麗,最能看到上帝奇妙的傑作……」

    「我以為達爾文的《進化論》是教會的禁書呢!」雨洋說。

    「你不是想預知未來嗎?我只是偷看上帝的小秘密而已!」莫神父笑著說:「新生呀,孩子,以上帝賜與的愛,去尋找新生!」

    無論如何,每次和莫神父一談,雨洋的心情就會開朗許多。

    在吃過晚餐,替大禮堂漆了一面牆之後,他回到自己的小斗室。

    九點鐘,雨稍停歇,高三晚自習結束的建璋,把腳踏車靠在椰子樹幹,匆匆跑進門說:「范大哥,你不能再留下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雨洋問。

    「我也說不清楚,看我姊姊的信就曉得了!」建璋遞上一張封口的紙。

    晴鈴似也寫得匆促,僅說她父親已查出他的底細及政治問題,還到台北邱家去質問,情況不太好,怕會給他和莫神父帶來很多麻煩。有幾段寫著:

    你回台北或礦場都好,避避風頭,等我能脫身了,就立刻去找你……

    還有,為我寫詩吧!刊在XX報上,我都看得到,就當做寄給我的信,表示你還在……

    對了!近日「獄」中請弟弟買來甘地的傳記,才發現他一生坐過十二次牢,最後一次是高齡七十五歲,才達成印度獨立的目標。

    若到七十五歲白髮蒼蒼的時候才能自由,不知道你還會等我嗎?

    我相信你會的,即使到下輩子你仍會等,因為我是你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情靈……

    雨洋尚未讀完,建璋已騎腳踏車要離開。

    「我還沒有給你姊姊寫回信呢!」雨洋喊著。

    「姊姊說不必了,他們會查我書包的,後會有期了!」建璋半回頭說。

    反覆將信再念幾遍,心如鉛般沉重。怎麼能走?怎麼能再離晴鈴更遠呢?難道帶她回家是錯誤的決定?他個人是不怕陳家的脅迫,但豈能連累邱院長和莫神父呢?太多太多的問題,幾乎使他急白了頭髮,像困在牢籠的獸,進退兩難!

    信上的晴鈴是語做輕快的,彷彿正露出淺淺笑窩在眼前,推著他、催促他快動身;雖是愛嬌小女兒,重要時刻,堅強果決的向來是她。

    雨又無聲落下,寒意侵窗而入,機械式地,他收拾那不多的私人衣物。當拿起晴鈴近日的信,又忍不住細讀,痛苦得差點叫出來……

    視線再落到桌上的筆記本和派克鋼筆,她要他寫詩,表示他的存在……或者,無所不在,可借由文字走到她面前,能夠天天清晨和初醒的她打招呼嗎?

    他當然會等她,但也不能讓她忘了他在等……

    莫神父怎麼說的?島嶼風雲海氣流動,內外異同融合,是不可違反的自然……那不就是晴鈴嗎?如蝴蝶般翩翩飛舞著,隨著新店溪引來的-公圳,又順著-公圳注入的基隆河;由都市飛到山丘,灑落最真最純的本性,似沙金、如星芒,那不僅僅是詩,更是亙古的故事,是生命豐盛的美好……

    他像被狠勁推了一下,連椅子也來不及坐,人趴在桌上就用鋼筆在紙頁寫了「情靈」兩個大字,然後,沙沙聲音持續不斷,字如噴射出去般,填滿了一行又一行,彷彿有人在後面追趕,書寫的手無法停止:

    公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公圳旁一輛貨車駛過,輾得碎石軋軋,只一短瞬間,又回復寧靜。

    這正是午飯剛用完的時候,亮晃晃的日頭下人煙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內打盹。若哪個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對了,蟬!晴鈴說,去年夏天他們初識的那一天,蟬鳴直喧鬧耳……他還沒寫過小說,但要為她而破例了!

    寫下他們在島嶼的故事,不只是詩,而是比詩還長久的連載,讓她天天翻開報紙就能看見,一直寫一直寫,寫到她又重回他的身邊為止。

    晴鈴自製了一份月曆,民國五十九年,公元一九七○年,每個月份都抄上雨洋的詩句。淒冷沒有陽光的一月給了「輓歌小姐」:

    這是你的選擇,白雨

    如珠,荒木上垂絡五彩環線

    織補著前盟舊約,足履不停的

    隔斷塵世,紅衣新婦

    嫁成了一縷靜靜的幽魂

    這是我的選擇呀……白雨如珠,森森似銀竹,喔,是取自李白詩的典故。

    過去一年來,雨洋的《零雨集》被她背得滾瓜爛熟,加上被家人軟禁期間,要弟弟收集市面上的古詩和新詩,想更瞭解詩人的心,結果自己也能吟那麼幾句了。

    若哪一天能面對面和雨洋吟詩作對,該有多美妙呀!

    還有報紙上連載的《情靈》,筆名「影子」的作者,擺明著就是雨洋,到今天已寫二十集了,正說著他爬榕樹去為弘睿取風箏,見著穿淺藍洋裝和珍珠色高跟鞋、盛妝去赴宴的她,那才是他們第三次碰面呢!

    原來他早就注意到她了,連她穿的衣服顏色樣式都記得清清楚楚。

    晴鈴甜蜜地笑出來。這樣分離又由報紙上偷偷相會的方式,別有一番滋味,恐怕少有人能經歷到吧。

    天色全黑,小窗映著屋內的影影綽綽,冷寒浸漫,她拿起鐵鉗挑挑取暖的小爐子,讓火更紅旺;看到如拳頭大小的煤塊,想到雨洋,他可好嗎?

    外面有滴水聲傳來,她走到長廊,見見傭人阿英正在昏暗的燈下擰拖把。這是陳家由日據時代傳下的習慣,早晚各拖一次地,必一塵不染。

    「阿英,汪醫師走了沒有?」晴鈴問。

    「沒有耶,他還在和老闆談事情。」阿英回答。

    談什麼呢?剛才一起晚餐時,席間話題都集中在農曆新年前辦汪陳婚事的種種細節,她苦著臉,飯吃不下,父親嚴厲斥令她回房。

    現在他們大概又討論投資蓋大醫院的計畫吧!這比婚事還能讓這些男人興致勃勃、口沫橫飛,她只不過是配角,神桌案上金碧輝煌,她是小小貢果。

    去年七月她調到山上礦區時,啟棠也正好住院醫師期滿,回到新竹大張旗鼓地開業;他當然還不滿足啦,到處拜訪醫界老前輩,又由陳家引見各方金主,想實現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如此忙碌的啟棠,當然沒時間到山上來看她,幾次心血來潮的信或電話,都是短似公文。其實在台北時也差不多這樣,只有每週邱家聚宴才露面,吃完飯陪她在巷子散步聊天,就算戀愛了;有時,她回新竹、或他值班忙、或他和前輩談得欲罷不能,錯過兩人的相處,他也不會另外邀約。

    他當她是什麼呢?沒感覺沒思想,偶爾發條上緊一些,就會眼睛眨眨、跳動幾下,再發頓任性脾氣的洋娃娃?

    這些都還能忍受,因為風氣保守,週遭朋友戀愛都中規中矩,有人甚至直接由相親就結婚,像她和啟棠慢慢走三年,已有人叫浪漫了。

    最害怕的是,他們個性和志趣根本不合,他老要叫她做一些不喜歡的事情,比如學習醫院行政、辦宴會、交際應酬、長袖善舞……恐怕嫁給他,連跳動眨眼都沒有,就變成木偶娃娃了!

    她不禁打個冷顫,幸好雨洋走入她的生命裡,像在她嘴裡吹了一口氣,所有血肉經脈都鮮活激躍起來,內心那顆自由的種子發芽茁壯,伸出茂枝綠葉感受大自然的氣味。雖然會有風吹日曬雨淋,但對她而言,比在溫室裡昏昏欲睡好多了。

    絕不能讓人把那口氣奪走,她可要好好呼吸一輩子呢!

    踱步到長廊底,那是父親定下的界線,無人帶領,不可跨出一步。其實他們不必設限,若要逃走,雨洋就不會送她回來了。

    但誰知道呢?假如連甘地先生都不靈,就得採取一些手段,不能再等了!

    樹影幢幢的院子有人走過,那身影像啟棠,她忙打開長廊的窗,在灌進的冷風裡,小聲喊著:「啟棠哥,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說!」

    他彷彿仍沉浸在自己的醫院美夢中,有點心不在焉。

    從兩個月前她回新竹後,由於雨洋的事,家人很少讓他們單獨在一起,怕她講了不該講的話,毀了所有精心的籌備。

    啟棠只到過她的臥房一兩次,但此刻也顧不得忌諱了。人一進來,她就把門關起來,再重複一遍說:「我必須和你談談。」

    「是為了婚禮的事嗎?別操心,我們都會安排好的,剛剛日子也排定了,就在二月初,迎新年好綵頭,你只要專心當個漂亮的新娘就夠了!」他微笑說。

    沒辦法拖到過年後嗎?晴鈴臉變白了,說:「但我……不能嫁給你呀!」

    「你又來了,怎麼還鬧小孩子脾氣呢?」他說。

    不能生氣,不能上火,她想著雨洋說過的話,努力心平氣和說:

    「我不是鬧脾氣,我一個二十五歲的大人了,結婚是終身大事,我應該有做主的權利,從頭到尾全程參與,對不對?」

    「晴鈴……」他似乎也無法反駁。「那些事很煩,做輕鬆的新娘不是很好嗎?光是我們兩邊宴客的名單就多又複雜,長長一串,你會弄得很頭痛……」

    「到時如果新娘不見了,輪到頭痛的是你。」她插嘴打斷,他一臉愕然,她又說:「啟棠哥,我真的、真的不能嫁給你。」

    「就是為了那個范雨洋嗎?」他冒出來說。

    「你都知道?」晴鈴非常驚訝,以為家人會瞞著他。

    「你沒聽過壞事傳千里嗎?一個外省人三番兩次到你家來求婚,附近都傳透遍了!」啟棠耐著性子說:「就是我去查出他的來歷和底細的,竟然是個前科犯。哼!他也太自不量力了,什麼都沒有,竟然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要娶你?」

    「不管他是什麼背景,我想嫁的人只有他。」她試著說:「啟棠哥,我不愛你,我們根本不適合,仔細想想,你也並不是真的愛我……」

    「晴鈴,你天真單純,不知人間險惡,聽幾句花言巧語,人就糊塗了!」啟棠面色變得極差說:「你想過嗎?范雨洋帶給你的唯有貧窮墜落流浪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說不定哪天又坐牢……但我卻能給你榮華富貴、前途光明的一生……」

    「我都想過了!我本來就不要榮華富貴、不想當什麼院長夫人,我從不稀罕那些東西。」晴鈴說:「我只要和一個我愛的人,一起過貧窮的生活也好,在監牢外守著他也罷,我都覺得幸福,甘之如飴了。」

    這段話重重傷到啟棠,尤其他是自視甚高、把成功當第一要務的人。就好像拿著心愛且貴重的珠寶送人,對方卻棄之如敝屣,說另一個人的破衣爛褲都比較好!

    晴鈴向來和別的女孩不太一樣,他早知道;偶爾一點不柔順,他也能接納,甚至視為樂趣,但……這次真太離譜了!

    這三年來,難道他都看錯了?有這麼多財產地契送上門的名媛淑女、數不清愛慕他的護士小姐,他偏偏看上不適配的她?

    晴鈴頭低下來,眼角仍閃著說愛的光芒,酒窩微現在白淨的皮膚上,如倔強頑皮的小精靈。這一瞬間,除去外在各種炫目的條件,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喜歡她,選擇她不是理智的偶然,還有說不清的感情必然……

    「晴鈴--」他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你別一時衝動,將來會後悔的!你根本是一朵溫室裡的蘭花,我才知道如何嬌養你,姓范的只會毀掉你……」

    他另一隻手將她腰一攬,臉幾乎貼近,唇要吻上來,晴鈴左閃右避掙扎地說:

    「啟棠哥,別這樣!我對你一直只有兄妹之情,就像對建彬大哥一樣,沒有男女之愛,受不了和你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受不了我?」啟棠倏地放開她,雙眼怒瞪著:「那麼,你和范雨洋有沒有親密的舉動呢?你是不是讓他親吻你、愛撫你,有肌膚之親了?」

    第一次由啟棠口中聽到這曖昧煽情的詞,她滿臉通紅,又必須斷然點頭說:

    「是……我已經是雨洋的人,再沒有資格當你的新娘了。」

    不管這些話意味著什麼,是否聯想到非處女之身,又會引燃多少爆炸力,她都豁出去了,長痛不如短痛。

    啟棠一下面如死灰,彷彿不再認識這個女孩……記得有幾次她身上穿掛著高級洋裝和珍珠項練,腳底卻趿著塑料拖鞋,那時還覺得可愛……結果卻是她八字帶賤格,水往低處流的個性,沒那個命做院長夫人的徵兆?

    內心完美的女孩已消失,人生原有的藍圖沾上污點,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站在原地久久,然後,一句話不說,用力開門,走出長廊。

    對不起,啟棠哥,你很快會找到真正適合的女孩,祝你幸福……晴鈴輕聲說。

    自製的月曆翻到二月,還有十幾天就是農曆新年了。

    雨洋的《情靈》寫到四十集,他們做風箏的那一夜;由他筆下才明白,兩人的愛情已萌芽,排山倒海而來,誰也阻止不了。唉,好想念他呀!

    整理了一天的皮箱,晴鈴將今天的小說剪貼好,一併放入。

    接著,坐下來看打掃得很乾淨的臥房,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來了。

    窗外有冬末淺金色的陽光,幾竿香腸曬著,本來準備過年的一團喜氣,全因一張喜帖而凍結。若按原計畫,這喜帖應該是汪陳兩家的,但啟棠自那天離去之後,就借口太忙,連陳家也很少來了。

    陳家父母不疑有它,以為年輕人改變主意,婚禮要延後。結果,精美的粉紅燙金帖子打開,竟是啟棠和一位中部富商千金的文定之喜,大驚失色,亂成一團。

    晴鈴也有些意外。動作未免太快了吧?但她什麼都不敢說,只有保持緘默。

    「小姐,老闆叫你到書房去。」阿英在門外說。

    四周氣氛極為冷肅,建彬已被急召回來,此刻神情十分凝重。

    喜帖放在大桌上,屋內唯一的暖色,彷彿一顆正在倒數計時的炸彈。

    「我去見過啟棠,他不肯講理由,叫我們自己問晴鈴。」建彬語氣是沮喪的。

    陳長慶轉向女兒,臉紅得像要高血壓,厲聲問:

    「你這孽女!到底對啟棠說了什麼,人家會把事情做到這麼絕的地步?」

    「我--」要勇敢,事到如今,再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晴鈴小聲說:「我告訴啟棠哥……我已經是范雨洋的人了……不再是……清白之身,不能嫁給他……」

    昭雲倒抽一口大氣,差點昏倒。

    陳長慶則怒急攻心,一個大巴掌就狠狠打過來!他已經忍女兒三個月了,有氣憋到快斷氣,以為能維護她的名節,快快嫁掉了事,沒想到還有這樣臉皮丟盡的齷齪行為,真是令人寒透心了!

    力道極大,晴鈴被打跌到一邊,頭頰熱辣辣地疼,半耳鳴中聽見父親吼:

    「阿雲,去包袱款款,這不肖女愛跟外省仔過豬狗不如的生活,就讓她去!從今起,我們陳家沒這個女兒……聽到沒?還站在那裡幹嘛?我不要再看到她了!」

    鍾滴答滴答響,分秒如年,當皮箱出現在腳旁時,母親捶打她兩下,哭著說:

    「沒良心呀,還真準備要走,我們算白養你了,二十幾年心血呀!」

    「讓她走,就當是丟到垃圾筒,死了!沒有了!」陳長慶狠狠說。

    晴鈴淚流滿面,實在不願如此傷父母的心……一片水漾模糊中,她提起皮箱往門口走,比想像的沉重。

    陳長慶又說:

    「記住!一旦跨出這家門,所有陳家親戚朋友都不認你!你在外面的所有作為,一切和我們無關:就是那外省仔不要你,你也不能再回來!」

    晴鈴「咚」地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說:「女兒不孝,女兒對不起你們……」

    在昭雲的低泣下,晴鈴走出這生養她二十五年的家,迎面而來的是薄藍的天空和寒冷的冬風。她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外出了,算是得到自由了嗎?

    唉!不管多用心良苦,終究還是要走向與家庭決裂的方式……

    雖然很難過,雖然選擇的未來為家族所不容,雖然從此要浪跡天涯,但她並不後悔……雨洋是對的,不是急著私奔相守,而是回家稟明心意,熬過這分離的幾個月,能夠親自向父母跪拜告別,遺憾也比較少……

    一條帕子全哭濕了。突然,腳踏車鈴聲當當,是追來的建璋。

    「姊,我送你到車站。」他眼眶紅紅說。

    危顛顛地出發,後座的晴鈴忍不住交代說:「我很令爸媽失望,你今年一定要好好考大學,考上第一志願,爸媽就會開心了。」

    「你要去找范大哥嗎?」建璋一個大男孩,也不知該說什麼。

    「嗯,或許以後我會寫信到你的大學,你可以來看我們。」她有了一些笑容。

    到了車站,她給建璋上高中以來就沒有的擁抱,很用力不捨的。

    當公路局車子開到轉角處,還看到弟弟不斷在那兒揮手,喊著「姊姊,再見」!

    由新竹出發是下午,晴鈴到台北時已是夜晚,淒澹的燈光照著疲憊的旅人。

    她才穿過出口,遠遠就有人急切呼喚她的名字--是雨洋!

    彷彿他就一直等在那兒,從分開的第一天,就晝夜不捨地等這重逢的一刻。

    她奔到他懷裡,他抱得她好痛好痛,但她一點都不在乎!

    「你怎麼知道……」她激動得語無倫次。

    「你大哥打電話給你姨丈,你姨丈再找到我,說丟了你,絕不饒我!」他說。

    晴鈴淚又決堤般落下,幾乎淹沒了他,舌唇鹹鹹的淨是她快樂又傷心的味道。

    依偎在島嶼的夜空下,雨洋遞給她一疊詩稿,像交作業的孩子般,等待嘉許。因對她深濃的愛,雁天重生了--第一頁,就有那去年十月未完成詩的後半段:

    晴鈴,情靈

    靜女其姝,雪羽臨風曼妙

    千山萬水行遍,濯我海樣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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