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七章
    九月的山中之夜,夏蟬早無,秋蟲隱去,瀝瀝的雨下遍了野丘林谷。

    如此的陰冷天,晴鈴的宿舍內卻春暖香滿;她剛下山探望家人回來,不但買了吃的用的,還採購一些佈置品,愈來愈像要在這裡長住久居的樣子。

    這小屋已經沒有最初的舊陋了,除了雛菊的窗簾和桌布外,還陸續運了幾卷米黃色紙,貼在牆上,遮去那些-髒的坑坑疤疤,感覺明亮許多。這回她又選了一些風景圖和藝術畫,打算讓這個地方更有家的溫馨氣息。

    窗外有黑影閃過,她急急奔去開門,撲在進來的人身上。

    雨洋穩住她衝來的重量,四天不見,思念在這一刻得到舒緩;但緩過後又是另一種渴望,手下滑柔軟盈實的肌膚,鼻底比花醉人的清香味,他的唇觸及她嫩柔的臉頰,要到頸骨最深處--突然,她推開他!

    「看!紅豆糯米湯圓!雖然不是蕃薯做的,但冬至還沒到,我可跑了好幾家市場才找到。」她由小煤爐上的鍋子,舀了一碗給他。

    這就是愛照顧人的晴鈴,兩個多月來他已經胖了好幾公斤,身體又結實起來。

    他坐在床緣,吃著熱甜的點心,她聞聞他的頭髮,只有機油和雨的味道,說:

    「嗯--這幾天都沒下坑,對不對?」

    「都跑別的礦區修機器了。」雨洋說:「本來他們要我今晚住那邊,我還是趕了回來,明天一早再去。」

    晴鈴滿足地笑了,他辛苦地來回奔波,就急著要見她而已,這也是她休假四天歸心似箭的感覺,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

    他的氣色比以前好太多了,挺拔的架勢又出來了,氣質越發不同。這些時日朝夕相處,天寬地廣間,不需躲藏;她愈瞭解他,也愈愛戀他,每天都洋溢著幸福。

    雨洋真的非常特別,他重兄弟情義,鹹柏這點沒有說錯。

    比如他是職員,可以住較好的宿舍,但偏偏和大家擠工寮,說單身無差別;又比如他可以不必入坑,但礦場設備不佳,他都和礦工一起下去,切身感受安全的問題,檢查維修做得極仔細,以至於別的礦區風聞,也來請人。

    外省工人們都當他是寶,以他為榮;本省工人也很敬重他。

    但雨洋也屬於她呀!所以,常限制著,不必要的,就不讓他過度下坑:他也聽話,因為晴鈴來了,就喜歡多見明亮的天空。

    她看著他吃完湯圓,忽然想到說:「對了!我去看過敏敏了。」

    「小趙太太還好嗎?」雨洋關心地問。

    夏天時內巷一場大火,燒燬了大片房屋,趙家是其中一戶。

    「房子要重建,小趙太太暫時到近郊的織布廠工作,吃住包辦在內,敏敏則寄放在明心育幼院。」晴鈴說:「本來我惜梅姨想幫忙,怕敏敏太小,育幼院照顧不周,甚至有領養的意願,但小趙太太怎麼也不肯,說很快會把孩子接走,我們也沒有辦法。」

    「唉,這就是無親無故的後果。」雨洋歎氣。

    「我是到衛生所工作後,接觸廣大群眾,才知道天底下有這麼多流離失所又身世坎坷的人。」晴鈴說:「你還記得那個百貨行的老闆娘方杏霞嗎?就是幫小趙先生到日本帶氣喘藥的--竟然吞安眠藥自殺。我特地抽空去看她,才曉得她原來是一個日本企業家的外室,年輕時當美容宣傳車小姐看中交往的。她為對方生了個女兒,還因此與家人決裂,一心只盼著有一天能到日本當正房太太,沒想到那人五十歲不到就生病死了,一切都完了,沒名沒份沒青春的。她灰心極了,真是可憐呀……幸好她還有一個孝順乖巧的女兒。」

    「她有女兒?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雨洋說。

    晴鈴抿嘴一笑。她已慢慢習慣和雨洋相處的模式,總是他安靜寡言,她絮絮叨叨,以為他沒在聽,其實句句都在心上,甚至很久以後都還會記得,這份敏銳貼心是內斂的,若細細體會,則處處感動。

    她也發現,他愛聽這些碎言瑣話,家常的、鄰里的--像屋後竹竿上晾著的衣服,門口曬著的蔭胡瓜和蘿蔔乾,抽屜裡放的樟腦丸,桌子櫥罩下的飯菜--很婆婆媽媽的,但有太平之世午後的那種閒散。

    沒錯呀!戰爭時候,炮聲隆隆,家不成家,骨肉分離,天翻地覆,這些最尋常的小事,全成了最奢侈。雨洋很少提及軍旅和牢獄的種種嚴酷過去,想來他大半人生都是顛沛動盪,不知平凡歲月的滋味,所以才戀眷著她的叨念吧!

    「她女兒叫意芊,被保護得很好,幾乎不在店裡露面,你當然沒見過啦!」晴鈴繼續說:「意芊很特殊,天生的素胎,十五歲的女孩子已有出家的念頭。她長得可清秀了,以前覺得她有吉永小百合的味道,沒想到真有日本人的血統……」

    輕柔的喁語中,雨洋倚在枕被上,雙眼微閉,人也勞累一天了。晴鈴最愛看他平靜舒緩的臉龐,彷彿回到童年夢裡,沒有戰亂困頓,只有母親溫暖的笑容,睫毛快樂地顫呀顫。

    忍不住去摸他唇邊下巴新冒出的短髭、挺直的鼻樑、彎彎的眉骨,到閃動的睫毛時,小手被人一抓,仰倒在床上,她呵呵地笑出聲。

    雨洋壓住她,隔著衣服感受那燥熱的男性身軀,像懲罰般磨蹭著她的肌膚,狂觸她的耳後頸窩,似焚著慾望的情人,又似耍賴要糖的小男孩。

    在快岔不過氣時,唇輕含深吻,她如花綻放。

    第一次初吻也在這房間內,自自然然的,沒有尷尬或勉強,只想更親更融入。

    她漸漸熟悉男女歡愛隱密的探索,每每在危險的邊緣游移,急喘地吞噬彼此的呼吸,酣沉於急迫的佔有慾念--然後,雨洋總在失控之前,放開她。

    「十二點了,我得回工寮,免得別人又說閒話。」他坐直身子說。

    閒話早如野火燎原,山民礦工純樸,多半是祝福和善意;晴鈴認定他,也不畏人言,只想留他更久些,又想起什麼忙下床翻旅行袋,拿出一本新筆記簿和一枝派克鋼筆,遞到他面前,微笑說:

    「送你的,希望你再開始寫詩。」

    「晴鈴……」他猶豫一會接過來,把玩那枝筆說:「我已經很多年不寫詩,也發誓不寫詩了,看看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文字獄,你聽過嗎?《零雨集》和我其它詩集都被禁售銷毀了,雁天已不存在,現在我只是普通工人,一字不碰了。」

    「但我好喜歡你的詩呀,再為我寫好不好?不要再壓藏心中,或刻在什麼木板上,就好好記在這本筆記簿裡,若你怕什麼獄的--」她把手放在心口。「那麼就給我一個人看,緊緊禁閉在我心底。」

    「閉在心底。我的話語,唯你知。你的話語,唯我知……」他接著吟念。

    「對!對!就這樣!」她興奮地說。

    「沒那麼簡單的,那些字已經不認識我了,要找回它們,就像在宇宙銀瀚裡找那千年才現身的彗星。」面對她的凝眸,又心動了,直想吻她到天明;用力搖掉那些妄念和綺想,他說:「我真的該走了,外面雨都停了--」

    捨不得呀,儘管只是一橋之隔,幾小時後又能見面,但能多聚一刻是一刻。

    「對了,我還為你去探望范老師呢!」晴鈴說:「他氣色很好,已經回學校教低年級,只上半天的課,挺輕鬆的。他沒提起你,我也沒有;他絕想不到我們仍然在一起,那種欺瞞的感覺好奇怪呀!」

    雨洋看著她,眼神浮上暗郁。「二哥才寫信給我,他十月份要上山來看我。」

    她說不出話來了,心忽地墜到谷底!鹹柏這一到,所有事情將被揭穿,他們小小的世外桃源也將花落水流,雖然知道遲早要面對這一天,但聽到了仍是無措。

    「我要不要躲一躲呢?」她傻傻問。

    「即使躲了,我那些兄弟們的嘴巴也堵不住,一來就會洩底。」眉毛微糾著,兩天前接到信,他就憂慮著,考量各種可能的情況。

    「雨洋,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這是存在她心底小小的私念。「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只有我們兩個,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就不怕再有人逼我們分開了……」

    「小姐,你是要和我私奔嗎?」他苦笑說。

    「就是!」她沒有笑,正正經經說:「很多人為了長相廝守、為了維護他們的愛情,不都用這種方法嗎?」

    「晴鈴,你別忘了,私奔也有很多不好的結果。」他提醒。「你剛剛不還說到小趙太太和百貨行老闆娘,認為她們很可憐嗎?她們就是不幸的例子。」

    「至少她們有過快樂,是心甘情願的選擇呀!」她反駁。「若是不私奔,說不定就像你〈輓歌〉詩中的那個女孩,為了顧全家人,犧牲自己,勉強嫁給不愛的人,結婚沒幾天就以自殺結束生命,那不是更悲慘嗎--你要我像她嗎?」

    「不!絕不許說死!你不會的,你此她堅強多了!」他搗住她的口,擁她入懷說:「我何嘗沒想過帶你遠走高飛呢?這念頭都轉千百次了!但你原本是幸福滿分的女孩,我怎能輕率行動,毀了你擁有的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有你,才是幸福!」她臉貼著他胸膛,聽他一聲聲心跳。

    「唉!晴鈴!」即使識了人間疾苦,她仍是天之驕女,不曾真正明白坎坷滋味,雨洋試著保持理智說:「台灣並不大,私奔以後,有人整日東躲西藏,不得安寧;有人很快被抓回去,鬧得身敗名裂;有人是後悔了,因為日子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美好,只能悔恨地過下去……」

    「我永遠不會後悔的!」她堅定地說。

    「那麼,你想過嗎……我們若一走了之,你家人怎麼辦?又會傷害多少人、留下多少爛攤子?我們真能安心享受幸福嗎?美麗的愛情會不會變得醜陋呢?」他一句句問。

    「為什麼要想那麼多呢?」她推開他,有些生氣說:「像我,想愛你就愛你、想上山就上山,毫不猶豫。如果凡事都畏縮害怕,都不敢去做,只能在原地痛苦遺隱,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

    「呵!我的晴鈴,總是一心一意要撥雲見日,不許灰霾陰雨擋路。」他笑了,眼中鬱悶掃去大半。「事情若只關係到我一個人,我絕對是義無反顧的;就因為牽涉到你,我才會思前想後,裹足不前……」

    他的笑,使她心情稍稍平靜說:「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以前我曾和七哥談過一次。他說他能娶到君-嫂子,是在不正常狀況下,打破了一切成規和禁忌。」雨洋沉思說:「我一直在想,我們是否能在正常狀況下,不必打破什麼,而以和平的方式,改變那些保守頑固的觀念--」

    她不懂,正要請他解釋時,突然碰碰地有人敲門,半夜一點多了,聽來頗為驚心,兩人都嚇一大跳。

    門外站著滿身濕透的馬榮光,焦急地說:「你果然在這裡!礦坑進水,夜班的人修不好抽水機,到處在找你呢!」

    雨洋二話不說,立刻和他衝進黑夜裡,連晴鈴叮嚀「小心」的話都沒聽見。

    過橋時,馬榮光忍不住拍他一下說:「十弟呀,覺都睡了,你得快點負責呀,人家可是咱們礦場之花,三輩子燒香求不來的好姑娘哩!」

    「五哥別想歪了,我們只是聊天而已。」雨洋澄清說。

    「哈,少來!在這個時辰?我還去喝茶哩!」馬榮光才不相信。

    雨洋不再接話。是不能再躲藏下去了,偷來的日子雖然美好,但晴鈴不該受此委屈的。因為愛她,他更明白自己不能再活得像影子,不能再虛無逃避,不能再背對人生。

    要她幸福,就應該在明朗澄照的晴空下。

    十月陽光變得稀薄,灑進山林的幾絲金芒,絕不住秋風翻攪,一會有、一會無,照在火車站和房舍間,也一會明、一會暗。

    今天上午的小鎮特別安靜,平日嬉鬧的孩子和亂竄的狗都少了。

    月台上只有四個人。鹹柏坐在長椅上,後面站的是雨洋,背著垮垮的背包;遠遠另一端,靠牆而立的是建彬,晴鈴在他身旁,腳旁是兩隻咖啡色的皮箱。

    那種沉默與不動,乍看之下,像風景照片裡的人。

    鹹柏神色凝重,習慣性地喘氣,尤其驚濤駭浪的這幾天,咳痰得更厲害了;他一上山便臭罵馬榮光,說雨洋戀愛鬧那麼大的事居然沒告訴他。

    事實上,-公圳的所有人都被瞞住了!

    照理說,事情不難去聯想,但邱家並不知道雨洋的去處;中間的關鍵人正霄又不確知雨洋和晴鈴的牽扯,即使聽聞晴鈴上山服務,但台灣山嶽那麼多,誰又想到和雨洋是同一座呢?

    後來是台北兄弟們一次眾會,正霄的妻子君-無意中提及晴鈴在礦區的事,三言兩語對照下,鹹柏內心一驚,才發現大事不妙,當下飯菜全失了胃口。

    輾轉幾個緊急電話找到馬榮光,證實了雨洋和晴鈴三個月來都在一起,他腦袋一片空白……唉!千方百計阻止,想預防悲劇的發生,他已經看過太多不幸的例子了……結果那兩個人還是愛到一起……

    氣也不是、哀也不是,就是呆傻了。前景茫茫,他只能向邱家求救。

    邱醫師夫婦一樣震驚,久久說不出話來。整件事看來,雨洋和晴鈴相戀始於永恩宿舍,即使無意,邱家也脫離不了督護不周的責任,很難向新竹陳家交代。

    「如果陳小姐是你們的女兒,你們會反對嗎?」鹹柏問。

    「我挺喜歡雨洋的。」紀仁說。

    「我想,以雨洋的身世背景,大部份父母都不會安心的。」惜梅含蓄地說。

    這就是了!陳家那兒肯定更沒戲唱了!

    他們討論的結果,決定邱家不介入,因為原本一樁單純的兒女情事,若又扯上親族間的怨怪糾紛,會讓局面更複雜,造成更難收拾的後果而已。

    最後紀仁找來建彬。這位兄長反應十分激烈,紀仁以長輩威嚴好說又歹說,希望他能做個緩衝人,在驚動陳家父母之前大家有個好商量,把傷害減到最小。

    但這幾天看下來,對事情的幫助不大。因為建彬從頭到尾都是忿怒難抑的,以前對雨洋印象就極惡劣,現在更當他是心術不正的登徒子,一意反對到底,根本無法理性溝通。

    反而雨洋和晴鈴表現冷靜,也不似糊塗亂愛一通。本來對不聽勸阻偷偷戀愛行為也很生氣的鹹柏,不禁開始同情起那兩個年輕人,希望他們能有一點機會。

    可是建彬深仇大恨的樣子……唉,荊棘路,恐難行呀!

    喀、喀、喀、喀--

    建彬一肚子火,不!是全身冒火!他用力按著指關節,一段段響著。晴鈴最怕聽這種聲音,總會起雞皮疙瘩哇哇大叫。他偏要弄,這女孩平常任性不安份也就罷了,竟又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就讓她怕,看能不能頭腦清醒過來!

    被告知這個消息時,他最先想到的是一直視為晴鈴未來夫婿、內心很敬重的啟棠學長,有妹如此,怎麼向人家交代呢?

    接著,父母的反應、家族的責難、朋友的嘲笑、外界的閒言--他們陳家將如何在地方起坐?別說新竹,恐怕連整個北部都混不下去了!

    當知道禍首是一年前深夜曾趕去「抓」過一次的范雨洋,他忘了長幼禮貌,對紀仁姨丈大吼:「不是說一切沒事嗎?我就說那個人有問題,你們偏不相信!」

    又悟出他親自送上山要為偏遠地區服務的晴鈴,其實是投奔情人的一場騙局,昭昭白日下被耍弄,更忿忿地無法原諒!

    為了陳家名譽,他不得不忍耐處理,到礦區的一路上,他拒絕和鹹柏討論,不願聽更多細節。誘拐良家婦女又有什麼好解釋的?

    沒叫警察抓人已經便宜他們了!

    唯一想做的,是速速帶誤入歧途的妹妹回新竹嚴加管教,從此和那居心不良的外省軍人一刀兩斷,永不見面。

    豈料到了小鎮,迎接的陣式還不小,保健室外擠滿人,理字還沒爭到半句,雨洋和晴鈴就先表明要結婚的意願,並且打算一起回新竹取得陳家的同意和祝福。

    什麼?結婚?姓范的想娶晴鈴?建彬倒有些意外--但姓范的憑什麼?不是灰頭的司機,就是土臉的礦工,他有哪一點比得上優秀醫師的汪啟棠?

    不止嘍!還有家世、背景、才學各方面都是問題,建彬當場列出了一大串不可能的理由,斬釘截鐵一個「不」字!

    嚴責的過程中,那個范雨洋德性依舊,不動聲色的淡靜,真有給他一拳的衝動!

    多話的還是晴鈴,似有備而來,不慍不火地回駁他那串理由,左一聲愛情是人生幸福的要素,右一聲婚姻是個人的選擇,最後竟箭頭指向他說:

    「哥,你沒戀愛過,根本無法瞭解愛或不愛一個人那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沒戀愛過?笑話!排隊等他的淑女名冊釘釘一大疊,一天約三個都有餘,說得他像沒種的處男似的!

    窗外傳來竊笑聲,建彬聽了更火上加油,好!要丟兄長的臉,也不必顧她面子了,走過去想抓她的手,說:

    「什麼戀愛?那些都是Hormone,  Androgen,  Estrogen的作用,分泌失常就成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亂愛,快跟我回家好好用正常的大腦想一想!」

    情急之下,連醫學名詞都出來了!建彬一個動作過大,樣子像要打晴鈴,雨洋本能地擋在前面,兩個男人手臂硬碰硬地抗抵住,氣氛有一觸即發的危險。

    要打架嗎?看姓范的全身沒幾兩肉,力氣倒挺大的!建彬死瞪著雨洋,氣息呼在彼此臉上,還沒有來得及第二個動作時,鹹柏和馬榮光就插身進來拉人。

    「吵什麼?都提結婚了,外人看來正正當當的,倒像你做大哥的無理!」鹹柏將建彬拉得遠遠,低聲說:「要去新竹,就讓他們去吧!一旦到了新竹,自有你父母做主。現在最主要是帶令妹回家,你在這裡拚命阻止,萬一他們改變主意私奔,人不見了,不是更慘嗎?」

    建彬咬牙半天,不得不承認鹹柏是對的,山裡都是他們的人,他孤掌難鳴。

    范雨洋膽敢裝君子提出求婚,陳家當然可以一口拒絕,家裡鬧幾天就是了,至少顧全名譽,晴鈴也能重新回到掌握中;想到此,也只有忍、忍、忍了!

    嗚嗚--隆隆--柴油火車慢慢進站,煤煙味濃烈瀰漫,黑顆粒飄浮在空中。

    雨洋向前走,並回頭看晴鈴一眼。

    她的身體才稍稍前傾,建彬就伸手遏止,不許他們坐同一車廂。

    突然遠方傳來吆喝叫喊,小軌處一長列台車奔來,上面坐著一群送行的礦工,外省人、本省人、山胞都有,嗓音宏亮地合唱那首「高山青」,還改動了鄧禹平先生作的詞,將阿里山變成礦區流過的基隆河,撼動了暮秋蕭瑟的山林:

    「高山青,澗水藍,基隆河的姑娘美如水呀,基隆河的少年壯如山;高山常青,澗水常藍,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長圍著青山轉……」

    他們跳下台車,分別對雨洋和晴鈴說:

    「一定要把我們礦場之花娶回來,大家會負責把新房佈置好!」

    「陳小姐,要勇敢抗爭,你是小范和我們每一個人的希望呀!」

    那樸實表達的熱情,讓晴鈴淚眼盈眶,再也不顧大哥嚴峻的臉色,奔到雨洋身邊,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包圍在眾人的鼓舞和祝福之中。

    火車尖哨聲響起,站長開始趕人,大伙依依不捨,仍隨著鐵軌追跑。

    「我們會回來的!」晴鈴由窗口揮手大叫,秀髮在風中飛揚。

    建彬面色鐵青,這是什麼荒謬的世界,難道這裡的人都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嗎?他惡狠狠瞪住妹妹,火車慢慢遠離小鎮,她仍和姓范的坐在車廂尾,不肯分開。

    他站起來要去逮人,後面的鹹柏拉住他的衣角,輕聲說:

    「隨他們去吧!公眾場合鬧開沒有好處……況且,他們再聚也只有這一趟旅程了,說不定以後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又何必多為難他們呢?」

    建彬僵立在原地,鼻子冷哼兩聲。

    「你真的感覺不出嗎?」鹹柏歎氣說:「他們並不是兒戲……」

    這句話不知怎地刺進心底,建彬重重坐下,臉反轉方向,余程都不再看他們。

    火車應和軸輪吱嘎的節奏,沿著聳險的山路時快時慢,將森林、深谷、河流、梯田、崖洞逐一拋到腦後。

    晴鈴腦海反覆想著雨洋說的「在正常狀況下,以和平的方式,改變那些保守頑固的觀念」,所以他不打算偷偷私奔,而用正式提親的方式。

    她可憂慮了,覺得這想法太天真,曾不以為然說:「提也是白提,我爸媽肯定不會答應的!我們家族從來沒有女兒嫁給外省人,再加上你的政治問題,我們恐怕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都想過了……但私奔只會讓你家族更難堪,更無法做人……」雨洋說:「我希望我們的愛是光明正大的,沒有錯誤和傷害,沒有見不得人。」

    「可是……我爸媽一定會想辦法拆散我們,不許我們再見面。」她幾乎看到那必然的未來。「怕最後仍要做出選擇,那麼,我一定選擇你,結果還是要傷害我的家人。那還不如我們現在一走了之,省事多了!」

    「親情很可貴,是不能省事的。」雨洋又說:「至少稟明你父母了,即使將來必須選擇,也比較能夠問心無愧吧!」

    「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碰這些釘子,去繞這一大圈的苦?明知我爸媽有可能直接轟你出來,還去雞蛋碰石頭?」她不禁埋怨。

    雨洋欲言又止,歎口氣說:「全是因為你呀!家終究是生養你長大的地方,家人永遠是愛你的,我不希望你與家庭定上決裂的路。」

    「我也不想呀!但我家那麼封建古板,若不決裂,順從他們嫁給汪啟棠,豈不賠上我一生的幸福?說不定像『輓歌小姐』一樣,連命都沒有了!」晴鈴焦慮說:「有時,我真懷疑你不夠愛我,才一直要我回家!」

    「晴鈴,怎麼說呢?你本來有個幸福的家,因為要跟我,而毀了它,我……」

    他抹著臉,恨自己詞拙、恨內心虛無的根源,從未向人提及的,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沒有印記、沒有卷標……只有說著自己的名字時,某處微微的抽痛。

    「……我什麼呢?」晴鈴的聲音溫柔下來。

    這麼多天的日夜相處,對他情緒的改變更為敏感。雨洋的確是特別的,或者因為他詩人的本質,想法總不同於一般人,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和高壓專政的社會體制格格不入,為主流所忌,坐政治牢也就不足為奇了。

    連談戀愛,他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掠不奪,不願破壞她看來完美的世界。

    也或許如此,她才會被他深深吸引,義無反顧地愛上他吧!

    她身上其實也流著浪漫理想的因子,才會因為看了《南丁格爾傳記》而當護士,為了孤兒雲朋而志願到貧民區工作。那麼,僅僅以一本詩集,忘了淑女教養,為所愛的雨洋跑到偏遠山地來,也是正常了!

    她輕輕握他的手,感受他那說不出口的痛。

    「晴鈴,我……總要解釋的……」他眼眸罩上濃郁,幽黑如地底的黑煤,掘著至心的深處,緩緩說:「你不是早發現我和二哥的飲食習慣不同嗎?你的觀察力很敏銳,我其實不是汾陽范家人。」

    「哦?那你是哪裡人呢?」她有點愕然,以為和雨洋之間已經沒有秘密了。

    「不知道……」他搖搖頭說:「還記得那首〈風箏〉詩嗎?二哥在淮河旁撿到我時,我才六、七歲吧!手裡就拿一隻風箏,站在滂沱大雨中,傻傻的也不知在等誰,就曉得炮轟了好一陣子,一起逃難的祖母和媽媽就不見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仍掩不住一股淒然。

    「因為都姓范,二哥才收留我;不姓范,他還不見得管,戰爭中像我這種無人認領的孩子太多了……我只說得出自己的名字,一些零碎的記憶,故鄉在大海邊,依我的口音,飲食,猜測是閩浙一帶的人。所以,抗戰結束後,二哥回汾陽老家團聚才沒幾天,又隨軍隊到東南方,主要也是為我找尋親人……沒想到,局勢丕變,軍隊來到台灣,就再也回不去了……」

    晴鈴終於明白詩中那句「空無是生平」的深切悲哀了,淚水漣漣哭濕了手帕,想像那找不到自己親人、記不住回家路的孤獨小男孩。

    她最聽不得這樣的故事,如雲朋、敏敏……現在是深愛的雨洋。然後,鹹柏病得佝僂的身影進入腦海,她頓悟地說:

    「二哥和他至愛的妻女分隔兩地,都是因為你……」

    「可以這麼說,就為了非親非故只是同樣姓范的我。」雨洋低聲說:「即使二哥一直強調那是時代的悲劇,與我無關,我還是內疚。」

    晴鈴再也不怪鹹柏對她排斥的行為,過去還詩集所受的委屈也一筆勾銷了!

    「沒關係呀,你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就跟著我當台灣人。」她真心護他們,哽咽地說:「你和二哥無法回老家,就把我的家當成你們的家呀!」

    「晴鈴,我最愛的就是你那如陽光般純澈的心,再黑暗的角落都能夠照亮。」雨洋再度露出笑容,說:「你不在乎跟一個來處不明。沒有根源的男人吧?」

    「就把我當成你的根源、你的來處。」她偎在他懷裡說。

    「所以,你明白了吧?你千萬不能無家可歸……」雨洋說:「我是個無父無母的人,深知失根的痛苦,不能讓你也嘗到同樣的遺憾……不管你家人說什麼或做什麼,都想成一切是以愛為出發點,就能平心靜氣講道理,讓他們慢慢瞭解你了。」

    「我現在能接受你的用心和理念了。」她又說:「但還是不安呀,人心一平和,氣勢不就減弱了?可以應付強大的反對力量嗎?」

    雨洋沉吟著,突然問:「你聽過印度聖雄甘地的故事嗎?」

    「聽過呀!」晴鈴回答。

    「甘地面對英國強大的霸權,不用革命流血的方式,而主張不退縮、不反抗、不逃避、不恐懼的精神,他稱為理性非暴力的不合作運動。」他說:「我在獄中,就常以甘地精神勉勵自己,來度過那段難熬的歲月。」

    「你的意思是……把我家族當成英國霸權,我們不反抗,也不合作?」她弄清楚雨洋在說什麼後,忍不住破泣為笑,而且笑了好久。

    以後每想起這一段,就不由得開心起來。呵呵,這就是雨洋,表面軍人,學的是機械,骨子裡卻是詩人,連談個戀愛也要扯上甘地先生!

    而這兩天和大哥對談,發現雨洋說得沒錯;能體諒家人的心情,真的就不會隨之起舞地忿怒衝動,反而更能條理明晰地堅守自己的立場。

    看到大哥硬直的背影,有幾分難過,他也有許多苦衷呢!

    她很慶幸聽了雨洋的話,沒有和大哥反目成仇,此刻還能一起回家。

    到半山腰,天氣並不是很好,有些窪凹地還下著毛毛細雨,溪河迷迷濛濛的,就如同他們前途未卜的人生。

    第一站停靠時,嵐霧漫了進來,大片竹林後隱隱可見依階迤邐的山村,有雞犬相聞的寧靜淡美。晴鈴嚮往地說:

    「我們跳車好不好?從此遁入山中,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再也沒有人能找到我們,我們也不傷害別人,只想朝夕相守過自己的日子而已。」

    「是呀,山中很美,每天得砍柴、打水、種菜、挑肥,冬天寒風刺骨,夏天蟲蛇遍佈;四周沒有人煙,只有風聲樹影,寂寞得會產生幻覺……」雨洋說。

    「我吃得了苦的!」晴鈴急急說。

    「我知道你吃得了苦,但我不忍心,我要你過的是更好的生活。」他說。

    「我瞭解呀,你是要我擁有原來的生活,再加上與你美好的未來。」她眉頭微皺說:「可是你也看到我哥哥的態度了,我爸媽可是比他還難應付好幾倍呢!想到他們給你苦頭吃和逼我嫁汪啟棠的畫面,我還是會害怕……」

    「我們不都談過了嗎?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你不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逼迫你的。」與她五指交握的手,張開又緊壓。

    「就如甘地的不反抗、不合作嗎?」她歎息說:「唉,我怎麼有一種感覺,自己正像要回家坐牢呢?」

    車窗外風景不斷變化,愈近新竹,晴鈴的心愈慌亂,他何嘗不是呢?

    對他,這也是一場大賭注,若他估計錯誤,不就失去晴鈴了?

    他其實更害怕呀!

    牢獄生活留下許多至今仍深埋的心理創傷:比如,表達能力的枯涸--寫不出詩來、說不出話來、釋不出感情。這一年多來,也只有晴鈴能稍稍觸及他內心那荒蕪已久的靈泉,他應該為她試著開放更多,讓她更安心。

    第三站停了又走,旅客上上下下,離別相聚皆有期。

    「晴鈴,你若坐牢,我也坐牢。」雨洋在她耳旁說:「無論發生什麼狀況,我們心意永遠不變;無論多久,彼此都會等待。」

    她默默咀嚼這些話,進入他曲曲折折的思緒。

    雨洋繼續說:

    「原以為自己會像遊魂般,生死醒夢不分,在島上東飄西蕩到死……直到內巷初遇,你一聲『先生』喊住了我,我內心似有什麼復活了;多喊一次,就復活得愈多,虛無感一點一滴被填滿……認識你,是發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一件事。」他手指在她掌中輕輕劃著,又說:「美好的感情,不該帶來缺憾,而是要彌補人間缺憾的。」

    如坐臥在他心底的一顆珍珠,被溫柔呵護著,她懂了,並緩緩點頭,細聲說:

    「雨洋,你的心裡確確實實還住著一個詩人呢!」

    第五站到了,地勢漸趨平緩,房舍也增多,鹹柏走向小販買四個便當,勸每個人填飽肚子。可不是呢!再怎麼天大的事,人也需吃喝拉睡。

    有了這幾段發自肺腑的話,比情人誓言還貼慰的,晴鈴情緒穩定不少,心平靜下來,才發現手裡他不停劃的是「我愛你」三個字。

    她眼眸盈盈,呵,雨洋永遠是行動比言語更醉人呀!無聲勝有聲中,她霞紅的臉龐浮起他最愛的笑窩。雨洋繼續寫著:

    晴鈴,情靈

    靜女其美,戀起一往而深

    守候著你的夢,等待夢裡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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