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軒在飯店中定了一桌酒席,雅惠、聰江夫雪和嘉敏都在座。聰江常跑台灣,這回燕玲心血來潮跟了來,沒想到嘉敏也吵著要來玩。
嘉敏幼時來過台灣,長大後都在歐美一帶跑,此番很明顯是為了榮軒。長輩們都心照不宣,只有雅惠憂喜參半,怕月柔的事壞了一切,因此努力隱瞞,私下也不知罵過榮軒多少次了,他總那副德行,簡直要急死人。
席到終尾,嘉敏冷不防提出一個問題:「榮軒,等一下可不可以到你住的地方參觀一下。」
在座眾人臉色不一,雅惠幾乎是灰白,只有榮軒冷靜如常。他正想開口,雅惠就連珠炮說一串。
「哎呀!他那房子亂糟糟的,整修還沒有完成,七零八落的,你就別去了。」她又轉向榮軒,眼神凌厲:「你不是說要回來住嗎?明天就搬吧!」
「我還是習慣住那裡。」榮軒依然說。
「好神秘呀!」嘉敏開玩笑地說:「我更要去看看不可了。」
「好,但我要先問問月柔。」
榮軒這句話像一顆炸彈,聰江、燕玲愣直了,雅惠的臉難看到了極點,唯有嘉敏仍不知情地問:「誰是月柔?」
「一個房客啦!」雅惠亂扯著:「一點都不重要。」
「女的嗎?」嘉敏知道事有蹊蹺。
「是的。」榮軒面不改色地說:「事實上,我們是住在一起的。」
「不是在一起的。」雅惠又說:「她是榮軒的一個朋友,榮軒同情她沒地方住,就收留她幾天而已。真的沒什麼。」
「我不知道台北也那麼新潮了?!」燕玲忙打圓場:「嘉敏,我記得你以前提到大學有男女室友,你說大伙相處得很好,不是嗎?」
嘉敏訕訕地點頭。
「對了,嘉敏不是計劃環島一周嗎?」聰江轉移話題:「中部橫貫公路一定不能錯過。」
「我也好久沒有去了,這回一次要玩個盡興。」燕玲說。
「那沒問題。」雅惠說:「我和榮軒到東南亞都受到你們的照顧,現在一家要盡地主之誼。」
「我怕榮軒會太忙了。」嘉敏看看榮軒說。
「他再忙也會抽空陪你的。」雅惠看著兒子說。
「當然,」榮軒說,並看看表:「很晚了,我們應該走了吧!」
「這是講給我們老人家的,」雅惠笑著說:「你們年輕人夜晚才開始呢!榮軒,你帶嘉敏去逛逛夜市吧!台灣的小吃可是世界有名的呢!」
看著嘉敏期盼的臉孔,榮軒不好拒絕。反正他晚歸或不歸,月柔都一張笑瞇瞇的溫柔面具,他可以控制她的身體,卻始終掌握不住她的心靈,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探知她的真意呢?
夜市裡,從潮洶湧,嘉敏不自覺地就攀著榮軒的手臂,靠得非常近。她什麼都感興趣,他只好耐心陪著。
九月的夜涼爽舒服,兩人走累了,就在戶外咖啡座坐下休息。談著談著,嘉敏又提到月柔的事。
「那位和你住在一起的女孩子,不是什麼房客、室友或暫住的朋友,對不對?」嘉敏問。
「那麼你認為是什麼呢?」榮軒反問。
「女朋友,對嗎?」她看著他說。
「不,不是女朋友。」他遲疑了一會兒說。
「那是什麼?」她追問著。
「什麼都不是,你相信嗎?」他加一句:「如果她是女朋友,我怎麼會和你出來約會呢?」
「那麼她是屬於你逢場作戲的嗎?」嘉敏仍不死心。
「我一個三十二歲的男人,總不可能活得像和尚吧?」榮軒有些不耐煩「我當然瞭解,尤其像你這樣英俊又多金,身邊女孩子一定不少。」嘉敏酸酸地說。
「就我所知,追你的人也多得數不完。」他說。
嘉敏的自尊心稍微好過一些,她說:「我或許習慣歐美的開放社會,但我要求婚後的絕對忠貞,絕不容忍外遇及情婦的存在。」
「這也是我的原則。」榮軒回答。
喝完咖啡,他送嘉敏回雅惠那兒,他考慮著要不要告訴月柔有關嘉敏的事,她會有什麼反應?鬆一口氣嗎?!
※ ※ ※
榮軒連著幾個晚上都待在雅惠那裡,連週末也不在,月柔很敏感地發現事情不對勁。
但他也當沒事人,她也故作不知。她心裡想的是梁嘉敏,一把拔不出的尖刀。
星期六黃昏,電話響不停,月柔看看鐘,知道一定是雅惠,不想接。但他在臥室,鈴聲催得人難受,她只好拿起,一聽便後悔不迭。
「我找榮軒。」聽見月柔的聲音,雅惠連招呼都不打。
「他正在浴室,我會請他回電。」月柔有禮地說。
「不必了。」雅惠冷冷地說:「你轉告他也行。你叫待會兒先去接梁小姐,他就明白了。」
「好。」月柔說。
「沈月柔。」雅惠叫住她:「我不知道你還要纏著我兒子多久,不過榮軒現在有女朋友了,梁小姐系出名門,家世清白,是鄭家未來的兒媳婦,我勸你趁早離開吧!免得到時沒有臉做人。」
月柔掛上電話,坐在那兒發呆,心好沉好重,梁嘉敏果真追來了!聽雅惠所言,嘉敏和榮軒應該有某種程度的許諾,那他為何還能若無其事地和她生活在一起?甚至在夜裡和她熱情纏綿呢?
榮軒出來,發現在微暗中的好,過來吻一下。
「想什麼?那麼入神?」他問,身上穿戴整齊,預備要出門的樣子。
「你母親剛打電話來。」月柔僵直地說:「她叫你先去接梁小姐。」
他一愣,才要坐下的身體又站起來半天,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沉窒得教人快透不過氣來,他的視線一直不曾離開過她。
「你不問我梁小姐是誰嗎?」他終於開口。
「你母親已經對我說得很清楚了,」她隱住顫抖的手說:「梁小姐系出名門,家世清白,是你的女朋友,鄭家未來的兒媳婦。」
「沒錯。」他望進她的眼:「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能說什麼?」月柔克制想尖叫的衝動:「我只是被你利用協議控制的情婦,你忘了嗎?」
「難道你沒有一點點介意嫉妒和在乎?」他一句句說:「她美麗大方,氣質出眾,在東南亞,她天天陪我,像我影子,現在她到台灣,我也日日在她左右,形影不離。大家都說我和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可能是幫我走向正常生活的女人,這對你一點影響也沒有嗎?!」
他的每句話都將她心上的尖刀插得更深更牢,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更痛了!她好像又回到那深廣的湖水,滅頂前的她看到一些葦芒,幾隻野鴨,她必須抓住它們,抓住翔太,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浮出水面,大大喘一口氣。
眼前是冷酷無情的榮軒,她使勁推開他,遠遠跑到沙發一角發抖地說:「很好,很好,你終於找到可以幫你走向正常生活的女人。她可以讓你回到光明裡,擺脫黑暗面。這是不是表示,你將放掉沈家,放掉仇恨,放掉……我?」
「原來你只在乎這個?你每日心中掛念的就只有沈家人的安危和你的自由?」他一步步走向她,臉更扭曲,那英俊的臉已被憤怒所覆蓋:「我告訴你,我偏喜歡黑暗面,我喜歡把你綁在地獄中,一起沉淪。即使我娶了梁嘉敏,正常地結婚生子了,我也不會放過你。
你仍然要做我的情婦,直到我滿足為止,你明白嗎?」
「你瘋了!你變態!」她狂亂地說,試圖躲開他強大的殺傷力。榮軒才一碰到她,她便使出吃奶的力氣推他一把,人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外。
天呀!明雪說的沒錯,他真的有病!他真會做出這種喪失理智的事嗎?她到底是高估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月柔在外面走了很久,整個人因太痛而停止思考,只能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雙腳不能動時,才發現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了。
夜很深,她坐在山莊附近地區的小公園內,四周陰比淒涼,像無人芒地,又暗藏危機。
她感到寂寞冰冷,但天地之大,她能去哪裡呢?就只能坐在這石椅上困著,或者等明日變成一個無名女屍吧!
附近傳來悉卒聲,她害怕地挨著看見微弱的路燈下,遠遠走來的榮軒。他仍穿著原來的外出服,只是縐了些,臉上是惱怒沮喪。
「你跑到哪裡去了?害我像傻瓜般四處找你!「他劈頭就說:「你知道半夜這裡有多危險嗎?被人殺了都莫名其妙!你怎麼一點常識也沒有?」
她坐在椅子上,垂首不理。
「跟我回家吧!」他歎一口氣,伸手拉她。
「不!」月柔抗拒著:「除非你答應我,娶了梁嘉敏,就放了我。」
「如果我說不,你就要在這兒待一輩子嗎?」他不受威脅地說。
「這不是為我,也不是為你。」月柔感覺悲哀地說:「我這樣做,對你的妻子不是很不公平嗎?她是完全的無辜,你沒有道理傷害她。」
「慈悲的月柔,已經在為我未來的妻子著想了。」他短笑兩聲:「好,我答應你。」
她安靜地隨他走出公園。到了家門口,突然想起他的約會。
「你去接梁小姐了嗎?」她問。
「沒有。」他瞪她一眼:「我一直在找你,所以臨時爽約了。」
「呀。真糟糕!」月柔皺著眉:「你母親一定會怪罪我,以為我故意讓你失約的。真對不起,你其實不必找我的……」
「然後讓你在小公園等著被謀殺?事實上我真想親手……」猛地止住,說:「月柔,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所以拜託你收起那日本女人逆來順受的賢淑模樣,我會被你搞瘋的。」
月柔乖乖地閉上嘴。
那夜,她睡得極不安穩,夢見她一個人在湖上漂著,無法上岸,又看不清遠方,不知盡頭在何處,在氣急的哭泣中感覺榮軒溫暖的手臂向她圍過來,才漸漸安靜。
※ ※ ※
榮軒沒有再晚歸,也不再提梁嘉敏,月柔知道梁嘉敏已回新加坡了,以什麼心情回去的,她無法猜測。只是榮軒仍和往常一樣,沒有要結束一切的絲毫訊息。
十月中,曉真在家裡為女兒設滿月宴,只請上些親朋好友,榮軒竟要求月柔也去,而仰德與曉真都爽快答應。
雅惠自然是大力反對,和榮軒大吵幾次,甚至拒絕出席。後來礙於面子及尊嚴,只好妥協。
月柔完全不懂榮軒的目的,她已習慣和榮軒出現在公眾場合,但他私人的生活圈仍是禁地,尤其來自赤溪,熟悉鄭沈兩恩怨的人。
「我去,只怕會破壞曉真的仰德的宴會。」月柔說。
「怎麼會?你沒聽曉真說,她歡迎都來不及。」榮軒堅持說。
「你母親……」她遲疑著。
「那種場面,她不會鬧的,你放心。」他說。
滿月宴那日,氣氛比想像中的好。除了雅惠當月柔不存在般,其他人對她都很親切有禮,尤其曉真更殷殷相陪,帶她參觀他們充滿書香味的高雅佈置,深怕她落單。
曉真的女兒剛滿月,臉仍紅咚咚的,眼已睜得很大,四處看人,十分可愛,是大家的重心和焦點。
吃飯時,面對雅惠一張撲克臉,月柔食不下嚥,一收桌,她就有太舒服,一直想著離去的時機和借口。榮軒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就和男人們到書房去談政治、電腦、經濟,留下她一人,面對一干女眷,當盆栽也太礙眼了。
這時,曉真抱著女兒,又適時來拯救她。
「陪我去沖牛奶。」曉真說。
在廚房,月柔幫忙抱孩子,軟軟香香滿懷。她從未接觸那麼小的嬰兒。首次看到小雪時,小雪已是三歲的孩子。月柔一下子失了神,癡望她手中脆弱的小生命,很久才聽見曉真在說話。
「……我現在越來越不懂榮軒了。」曉真說。
「什麼?」月柔不知所以。
「我說他對你,你們在一起快五個月了吧?我懷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曉真正要說下去,仰德走進來,她立刻噤口。
「我來抱女兒的。」仰德由月柔手中接過女兒:「我先到書房,待會兒我來喂。」
他走後,曉真似乎忘了方纔的話題,手搖著奶瓶笑著說:「他呀!是標準的『奶爸』!
連我都吃醋了。」
月柔可以看出曉真的快樂滿足是內心發出的,仰德在外在條件上雖不如榮軒醒目,但絕對是個好先生好爸爸,沒有榮軒那些叫人站在危崖邊,不時戰戰兢兢的人性。
她們兩個來到書房,門沒關緊,裡面對話傳來。
「嘿,喜歡孩子,自己生一個,別搶我的。」仰德得意萬分的聲音。
「沒有老婆怎麼生嘛?」榮軒回答。
「你和梁小姐不是好事近了嗎?婚期定在何時?」有人說。
月柔臉一下刷白,她對曉真說:「我看我還是先別進去。」
她也的確沒有辦法,因為她的胃部一陣翻擾,直衝喉間,有想吐的感覺。她匆匆來到廁所,裡頭一股白花研磨的香味令她反胃得厲害,一彎腰,一整日進的食物全吐出,吐得她肝腸寸斷。
她覺得自己蒼白得像鬼,在冷冷的世間飄著,無望又無助。她花一段時間才打理好自己,一開門赫然看見雅惠,她似乎等在那兒好一會兒了。
「我一直想找你談談。」雅惠的態度沒有剛才的凌厲:「但只要我一找你,就有人報告。
現在正是機會,我長話短說。」
月柔虛弱地靠著牆,忍住昏眩的感覺。
「我知道你和榮軒有協議,為了保住沈家,你不惜出賣自己。」雅惠繼續說:「現在我也給你一個協議,只要你離開榮軒,我保證盛南不再動沈家一分一毫,過去的恩怨就此完全結束,我這條件是不是更好呢?」
月柔眨眨眼,她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的是真的。」雅惠又說:「我也想通了,如今我只要榮軒幸福快樂就好,我們都被仇恨拖太久了……」
「媽,夠了。」榮軒不知何時出現,也不知聽了多少,他逕自接著月柔說:「我們走吧。」
月柔如獲大赦,和眾人告辭後,她幾乎沒剩下什麼精力,一上車便癱軟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你還好嗎?是不是又胃痛了?」他擔心地問。
「沒事。」她輕輕說。
車行一段路,他又說話:「我母親的提議讓你心動了,對不對?但你很清楚盛南的運作權在誰手上,我的協議才有效,除非我改變主意,你不准離開我。」
「榮軒。」她睜開眼睛說:「連你母親都能為了你的幸福,摒棄仇恨和成見,為什麼你不入掉一切,讓大家都平靜呢?」
榮軒的回答是加速馬力,車子像箭般衝出去。為了行車安全,她不敢再提。連雅惠都從丈夫女兒的死亡中解脫出來,為何榮軒還執迷不悟呢?月柔也愈來愈不懂了,復仇會成為除不去的毒癮嗎?
※ ※ ※
月柔發現自己懷孕了!
從曉真那裡回來後,她的嘔吐日日加劇,整日疲倦無力,情緒糟透了。她去看醫生,醫生一眼就斷定她懷孕了,一驗的結果竟有兩個月了,她頓時腦袋一轟,幾乎昏厥。
怎麼可能?榮軒一向都有預防措施,只除了有幾次,兩人一時忘情……但總不會那麼巧、那麼倒霉吧?這種事又發生在她身上,天呀!她該怎麼辦?
茫然走在街上,她覺得她荒謬,這孩子不該來的,他根本沒有生存的空間。老天又開玩笑嗎?如今只有兩條路擺在眼前。拿掉他?不!她不能再殺死自己的孩子,上次她已無意當了一次兇手,總不能再為翔太添一個嬰靈弟弟或妹妹吧?那是天理都不容的呀!
但生下他?一個仇恨孕育下的孩子,一落地就是詛咒,她怎麼忍心讓自己的骨肉用一生去背負不發球他的孽債呢?
她隱瞞著榮軒,他根本不讓她懷孕,不願鄭家的血混入沈家的血,一定會叫她去墮胎。
她護住自己的肚子,讓它一天天的在,等它能夠存活。
她愈來愈清楚自己要留下這個孩子,而不要他受一點苦。唯一的方法就是離開,再一次的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把孩子好好地扶養長大。
但榮軒已摘除了她的羽翼,她要如何離去呢?
由於懷孕的不適和精神的壓力,月柔整個人消瘦,情緒也起伏不定,以前能忍的,現在都一觸即發,結果榮軒也受到感染,脾氣變得急躁,兩人都在爆發邊緣。
月柔知道自己必須攤牌,愈快愈好。但如何才能讓沈家不陷入困境,讓她的孩子能平安出世呢?
那一天很意外的到來。
已經是不知第幾次由致文送她回來了。因為被荷爾蒙搞得昏沉沉,月柔並沒拒絕。兩人在門外說了一些話,她提到明雪,致文就臉紅,她忍不住笑了。榮軒那日提早下班,由陽台上看了一清二楚,他和致文之間一直有莫名的敵意,不曾友善過。如今看月柔又與他有說有笑,難免不是滋味。等月柔進門,他臉上早已凝聚了一股風暴。
「林致文是什麼意思?」他一見她就怒氣沖沖:「他明知道你是屬於我的,又為何天天送你回家。」
「他只是好心。」疲倦地回答,耳朵被他震得耳鳴。
「好心才怪。」他音量絲毫不減:「你不讓我去接你,他又天天跑花店,分明是找機會兩人獨處。告訴我,你是不是計劃從我這兒離開後,馬上跳進他的懷抱?」
「你胡說什麼?」月柔自樓梯走上:「我好累,必須要躺一下。」
他幾個大步走過去,抓住她說:「告訴他,別做夢了!即使是等一千年,一萬年,我都不會放你走的。」
「你答應過我,你結了婚,就會放了我。」那些話聽了刺耳,不禁要反駁。
「我沒有忘記我的承諾。」他冷笑:「我會結婚,我會放了你。但是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即使我不要,也不允許別的男人擁有你。」
多荒唐可惡的話!再受不了了,她咬著牙說:「鄭榮軒,你真是個萬劫不復的魔鬼!你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難道不置我於死地,你不甘心嗎?」
「死地?」他殘忍地說:「你忘記了嗎?十年前那個夏天,你說過你愛我,可以為我生、為我死嗎?!」
「你……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你……什麼都不懂!」她用力吼回去。
「是嗎?」他更大力地箝制她:「你知道吊死的人舌頭有多長嗎?你知道至親的人死在你懷裡身體有多僵硬嗎?你知道終年盤旋不去的恨意壓得人多難受嗎?」
「我都知道。」月柔心好沉痛,為他、為自己:「所以何不讓它過去呢?沈氏已毀,我爺爺已死,我奶奶也日薄西山,該還的也還了呀!」
「算得好!你爺爺死了,抵我父親一條命,那麼我姐姐呢?她才二十二歲,青春美好的年華,誰來替她償命?!」他厲聲說。
她充滿淚水的眸子茫然瞪著他,身上一陣戰慄。她終於領悟到他要什麼,仍是一命還一命,她萬念俱灰地說:「該償命的人是我,對不對?我十年前就該死的,既然投湖自盡,就不該生還,加上孩子,一屍兩命來抵你姐姐寶貴的生命,就綽綽有餘了,不是嗎?」
「你……你說什麼?」
「當年我若死了,就沒有今天這些事了,對不對?」月柔的樣子像一縷幽魂,目光淒惻。
「你到底在說什麼?」榮軒搖著她,臉色死白。
「你常說我帶著翅膀飛向天堂。」她忍著最不堪的痛楚說:「根本沒有翅膀,沒有天堂,我一點也不堅強。你忘了嗎?我才十七歲呀!喪母失父,無依無靠,完全的信任你,把你當作神,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你這樣殘忍地欺騙我、羞辱我,我還有活下去的意志嗎?
當然沒有,我投湖自殺了,被人救了起來,但肚子裡的孩子卻流掉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懷孕三個月了……」
榮軒極度震驚,整個人如被電殛般無法動彈。
「這夠悲慘了吧?這有沒有消你心頭之恨,有沒有使你嘗到復仇的快樂,血腥的滋味?」她眼神空洞地看著他:「你親手種下死亡的因,結了死亡的果。我們的孩子,沒見天日就死了,一命還一命,抵你那糊塗輕生的姐姐,還不夠吧還要我嗎?」
「天呀!」榮軒雙手蒙住臉,幾乎無法忍受她的話。
「我可以立刻死給你看,但誰替我和孩子報仇?你報復沈家,又替沈家報仇?如此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受夠你們這些延續仇恨的人,你們所帶來的傷痛比仇恨本身更可怕。」她毫不容情地繼續說。
「不!我從來沒有要你死……」他聲音哽咽痛苦。
「是嗎?那就放掉過去,放掉我……們。」她環著自己的肚子,一步步走上樓,她無法再說話了。
「月柔!」他的呼喚中有絕望的哀慟。
她站在樓梯中間,由上往下看,他伸出手的姿勢像在懇求。但她太累了,只搖搖頭,走入房間,一碰到床,就跌入沉沉的睡眠中,一個夢也沒有。
※ ※ ※
榮軒一個人在客廳裡坐了許久,仍無法由榮軒的話裡回復。臉上有些乾澀,一摸竟是淚,自從姐姐、父親死後,他已不知淚是何物了。
月柔有一句話,一直在內心縈繞不去:誰來替我和孩子報仇呢……他豈不要殺死自己?因為他就是兇手,原來他報了十年的仇,最該死的竟是自己?!
夜深了,他走到樓上,癡癡地站在床邊,看著睡夢中的月柔。她的臉十分蒼白,猶有淚痕,蛾眉輕蹙,左右手臂淺淺青紫,她如此脆弱,他竟狠得下心來傷害她!但除了她,又有誰能減輕他的痛苦呢?
沉重的疲憊感襲來,不曾有過的,彷彿幾小時內,他一下子老了十歲,他靠床席地而坐,望著窗外,漆黑的天空,無星無月,他再也無力思考,眼瞼輕輕闔上。
夢裡,他仍是不可一世的青年企業家,揚威得意,想給敵人致命一擊。但,他還要等月柔,等她的出現,來完成這一切。
「沈月柔呢?叫她來見我!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她,她躺不掉的!」他自信滿滿地說。
四周馬上變得陰氣森森,在幽冥深處,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回答他:「沈月柔已經死了。她早在十年前就不存在於人世了,你要怎麼找到她?幾截枯骨嗎?」
他的心如入冰封的湖底,月柔死了?不在了?原來這十年來所有的痛苦、掙扎、努力、憤怒等等,全部都是一場空無?沒有月柔,財富、名利、事業、仇恨、未來,對他有什麼意義?
不!湖水冰冷,他不能忍受,不能呼吸,不能活在沒有空氣的世界中,冰層是透明的,卻穿不透看不清,他覺得自己裂為千千萬萬片,衝過堅硬的冰面,衝向藍天,每一個閃光都不得叫著「月柔——」
他驀地驚醒,晨光初透,他呆坐一會兒,方才回過神,第一個念頭是:「感謝老天,月柔沒有死。那只是夢,她還活著。」
他緩緩把僵痛的身體伸直,看著月柔,她仍沉睡著,鼻息淺淡而有規律。他握著她的手喃喃地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還為誰而活呢?」
※ ※ ※
遠遠有電話鈴聲,響了又停,月柔醒來時,已經近午了,她竟睡了那麼久,人仍覺得虛,但不再昏沉。腦中憶起昨晚的談話,她霍地坐起,榮軒呢?
她把所有事都吐露了,包括她的軟弱尋死。天呀!他發現她根本不是天使,會不會更輕視她,更傷害她呢?她不該說的,她來是要把這秘密帶進墳墓的。
她忐忑不安的下樓,沒有榮軒的人影,他可能上班了。她必須吃一些東西,多日來她第一次感覺肚子餓,鍋中有溫著的面,是為她留的嗎?
突然她背後有聲響,是榮軒!他由書房走出來,氣色不太好,似一夜沒睡,雖乾淨整齊,但那狼狽是來自眼神姿勢的。
他凝視她,半晌才用很疲倦的聲音說:「復仇停止了。沈鄭兩家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我堅持我的承諾,不動你叔叔的公司及花坊,而你……也自由了。」
月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麼一夜之間會改變這麼大?
「沒有錯。」看她懷疑的眼光,他繼續說:「我不會再用這些箝制你了。你隨時可以……離開。」
「為什麼?」她總算能夠發聲了。
「一命抵一命,不是嗎?」他眼內閃過痛苦。
太意外了!她的自殺,孩子的死,竟能一下就戳破他編織多年的復仇之間,她還以為他的網厚得她一輩子都穿透不了呢!
「你要什麼時候離開呢?」他又問,聲音好遙遠。
他就這麼急呢?她連飯都沒有吃呢!她必須坐下,必須吃東西,否則她沒哭死,也餓死。
電話鈴又響,榮軒去接,留下她單獨面對問題。
這有什麼難的?當然是愈快愈好,他都在趕人了!還留戀什麼?但也要吃飽呀!為了肚中的孩子,她一定要堅強,雖然食不知味,她仍努力吃麵,湯中混著她不斷垂下的淚水。
榮軒走過來說:「你好好考慮,我要到公司去了。」
「我今天下午就走。」她忍著淚,不敢看他。
完全的靜默,風鈴聲遠遠響著,上高山下深海,穿田野過河流,由森林到沙漠,彷彿一世紀之久,他才開口:「好。」
月柔抬頭時,他已在門口穿鞋,她只能看到他的背。第一次發現他竟有些駝,髮梢零亂,看來很孤獨落寞。
「你要回花坊嗎?」他頭也不回地問。
「什麼?」她沒防他會問話:「哦!對。」
「我會通知搬家工人。」他說。
「謝謝。」她直覺回答。
他停一會兒就開門離去,連最後一眼也不曾看也。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近六個月的恩怨情仇,看似糾葛不清的交纏,如風去無痕?死結解開了,她的心為何還沉甸甸,有隨時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呢?
天黑時,月柔又回到老地方。箱子東一堆西一堆,她都是亂塞的,根本無心整理,好在她東西並不多,沒有費太多時間。
唯一重要的是木銅鈴,月柔帶走它,留下鑽石鈴,鈴聲輕輕喚她。無法共生共死了,她把和榮軒最後的連繫都切斷了。
明雪在店裡,看見卡車,又看見月柔,忙出來問:「怎麼一回事?」
「我搬回來了!」月柔說著,又想哭了。
「他又發什麼神經啦?」明雪瞪大眼說。
「不是發神經。」月柔忍住淚說:「他想通了,願意忘掉一切恩怨,所以就讓我自由了……」
「太突然了,前幾天我看他時,還臭著一張臉,怎麼今天雨過天晴了?」明雪一臉不解:「不管啦!總之值得慶祝了……」
「明雪,先讓我躺躺好嗎?我實在太累了。」月柔有氣無力地說。
「當然。」明雪說:「看你這半年來被他虐待成什麼樣子,恐怕都瘦了好幾公斤了,我非幫你補一補不可!」
月柔苦笑著,回到自己原來的房間,她就歪在床上在淚水中睡著了。
明雪敲了幾次門,她都沒有說。不知多晚,明雪在門上輕敲:「鄭榮軒打電話來,你接不接?」
月柔突然注入一股活力,他找她?她急急地拿起電話,望向壁鐘,竟十一點了。
「喂。」她輕聲說。
「我……我只想問好,一切都好嗎?」他的聲音很怪。
「都很好。」她咬著唇說。
「那就好。」他彷彿在很遙遠的地方。
一片沉默,漸漸地她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雖很輕微,但依然壓到她的心坎上。
「還有事嗎?」她問。
「沒有了。」他停了好一會兒:「好好照顧自己。」
這一次他掛斷了,電話回到「嘟——」的聲音,月柔的心像被撕裂一般,以為乾涸的淚又湧了出來。
「你還好嗎?」明雪攬著她的肩說:「鄭榮軒又後悔了嗎?」
「不是……」月柔哭著說:「我只是好難過……」
「難過什麼?你不會對他動情了吧?」明雪緊張地問。
「不是……只是很多感觸……」月柔努力收住淚。
她不能再使事情複雜化。為了孩子,她必須再一次忍受揪心之痛,往事不堪回首呀!
在黎音家與榮軒初相見、教堂前的定情、小樓中的纏綿、祠堂前的受辱、赴日時的痛不欲生……到如今的種種,命運從來不由她呀!
她很快讓自己恢復平靜。
一個星期後,月柔又飛向日本,就像十年前飛離榮軒一樣,只不過她這次尋的不是死,而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