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熾熱無比,牆內的朱槿、美人蕉、紫茉莉、鳳仙花、紫微花卻開得熱鬧,濃綠中一片艷紅。
月柔和榮軒的日子,就在她的特意柔順下過下來,絕沒有明雪以為的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至少所有的掙扎都不得在內心,很少浮現。白日工資他們相敬如賓,夜晚卻恣意纏綿著,他們都不得像兩面人。
雅惠三不五時召喚榮軒回家的方法行不通後,就叫他出差,愈久愈好,這些都是月柔從他們電話爭吵中意外聽到的。像這一次他去新加坡已兩個多星期了,幾乎占掉了大半的八月份。
榮軒在時,她總想避開他,怕他陰晴不定,也怕他柔情蜜意;他不在時,屋子空蕩蕩的,她又想他想得心痛。
相守的日子裡,兩人都忙工作,他仍不時抽空到花坊花圃看她,或者叫她到盛南去陪他。分開的時候,則每天一定會固定打電話來。
「他真有病也!又不是老婆,看那麼緊做什麼?」明雪多次抱怨說。
月柔卻很習慣,因為十年前的榮軒就如此專橫獨霸,除了忙課業、家教和電腦,大部分時間就賴在她身旁,對她亦你亦兄亦友地寵愛關切,也因為如此,騙局揭開後,她特別無法接受,痛到要自戕的地步。也因為如此,明知是復仇的羞辱,她仍和他在一起。
無論榮軒如何待她,他仍是她最初及唯一的戀人。多少年來,在異國不時有人向她示好,她都心枯如井,不起一絲漣漪;如今和榮軒再相逢,赫然發現,只有他才能觸動她的心弦,不管是用甜蜜動人的愛,或者是鋒利如刀的恨。既一日是她的天神、至愛,似乎就終身難以移情了。
八月,夏季的憂鬱,與她相關的都是死亡和分離。她的人生悲劇都要集中在此,哀傷的音樂幽幽蕩到最高峰,再留下一整年讓淚水去憑弔。
唉!她整理著百合山茶,歎一口氣,幾片花瓣枯黃,軟軟癱著,一碰便於工作落下,明雪俐落地將它們掃進垃圾筒中,不管曾有過的嬌柔潔淨。
「清好了,就上樓來。」明雪關上鐵門,吩咐著:「我還要在蛋糕上放些草莓,小雪最愛吃草莓了。」
月柔心不在焉地應一聲,今晚她不必趕回去接榮軒的電話了,因為是小雪的生日。她事先報備過,一直要到明晚才能聽見他那低沉的聲音。
她很喜歡和他通電話,彼此看不見對方,他的話多半深入些,有時還會踏入禁區,跨越鴻溝,讓她的心像溶化的冰川,隨他而流。
到了二樓,熱鬧氣氛撲面而來,五個彩色氣球飄著,代表五歲。致文及林媽媽、王老師和她丈夫,還有幾個店員工人都來了。
明雪正踏著椅子要糊好掉下來的綵帶,致文忙走過去幫忙。明雪對他一笑,並不忌諱地扶他的肩下來。
「這些事叫我來做就可以了。」致文說。
這簡單的動作與對白,讓月柔心裡一亮,有沒有可能,明雪和致文?最近她實在太專注於自己的問題,對眼前的事,都視而不見。
這一晚,她特別小心觀察,發現致文對明雪的體貼及對小雪的寵愛,果真與往日不同,真像完美的一家人。唱完生日歌,小雪疲倦地躺在月柔懷裡,聽大人聊天,滿嘴都是蛋糕屑。
明雪走過來,在她耳邊說:「月柔,電話,那個陰魂不散的打來的。」
月柔半是驚喜,半是訝異,她到明雪房間接電話:「嗨,不是說好今晚不打電話嗎?「她開口就說。
「你不想聽到我的聲音嗎?「他低低地說:「想來你那兒熱鬧非凡,我這麼卻冷冷清清、寂寞一人。」
「只不過是小雪的生日罷了。」她說:「你今晚沒有宴會嗎?」
「有,很沒趣,我早早告辭了。」榮軒頓一下說:「坐在陽台上,看天上夜色很美,就忍不住打電話給你,那是很奇怪的感覺,知道你在哪裡,而且拿起話筒可以聽到你的聲音於是就不由自主地撥號碼了。」
「你說得好像是小孩子第一次碰電話般新奇。」月柔好笑地說。
「你不明白。」他歎一口氣說:「過去十年,我常這樣看月亮,想你在何處,是否也在和我看同樣的月色。如果你曾經有想和上帝、天使通話的想法,就可以瞭解我的感受。」
「我不相信有上帝或天使。」她回答。
「天使不相信有天使,不很荒謬嗎?」他笑了,一會兒才止住:「那麼,告訴我,這十年你有想我嗎?」
「天使會想念魔鬼嗎?」因為他心情好,忍不住要和他抬槓。
「當然不會,而且要避之唯恐不及。」他又笑了:「說實在我喜歡這個你。有點快受不了凡事溫順的你,像典型的日本女人,戴了一層精緻的面具。」
「不想和你吵架。」月柔誠實地說。
「不是吵架,只是希望你像以前的月柔,對我無話不說,撒嬌耍賴,沒有一點心機。」
他短笑一聲:「現在的你,充滿神秘,學會隱藏,令人難以捉摸。」
「這些都是你教我的,不是嗎?」她淡淡地說。
他沉默半晌,再開口時帶著笑意說:「我一直以為你是非常聰明的女孩子,你曾說過你最大的志願,就是當聯合國的和平使者,讓世界不再有仇恨與戰爭,你還記得嗎?」
「可惜我大學選的是心理系,現在做的是花卉生意,沒有達成任何和平。」月柔說。
「為什麼選心理系呢?」他好奇地問。
因為長期接受心理治療,她心中說,口裡卻答:「因為我想研究仇恨和報復的心理。」
「也!」他語氣一僵,然後帶著嘲諷問:「那我們的月柔探討出什麼心得?」
「仇恨和報復都是一種自我設限、自我毀滅的可怕心理。它會造出無法超越自己及敵人的痛苦情緒,陷入輪迴而無法脫身,地獄就是這樣自找的。」她正經地說。
他竟笑了,而且笑得很久,最後才說:「你大學真的沒有白念,懂得用來教訓我。」
這是他第一次談仇恨沒有生氣,月柔更大膽地說:「我父親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為我母親復仇了,但是一點也不快樂,他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他說唯一能獲得平靜的方法就是寬恕人和無止盡的愛。」
這一回沒有笑意了,只是很直接地說:「如果你說得那麼多那麼精彩,是希望我放你走的話,那你就別浪費精神了!」「我說過我不會走的。」她輕歎說。
「可憐的月柔!」他突然說:「永遠在照顧人。先是父親、外婆,再是方明雪、沈紹光、沈紹揚,現在是我鄭榮軒,真是個犧牲自我的天使。那麼誰來照顧你呢?」
這時明雪抱著熟睡的小雪進臥房,月柔忙說:「我要掛斷了,小雪要睡覺了。」
「明晚再聯絡了。」他又說:「好好照顧自己。」
月柔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明雪細心往下女兒的一舉一動。
「他真是神經病,少天不遙控你都不行。」明雪走過來輕輕說:「他又欺負你了嗎?」
「他沒有欺負我。」月柔搖搖頭,「你為什麼老要把他形容得那麼壞呢?」
「我看不慣他的態度嘛!」明雪哼一聲:「明明是仇人的羞辱,還一副自以為大人情人的樣子,天天纏著你,就是存心要騙取你的感情嘛!月柔,你千萬別愛上他,為他所迷惑!」
太遲了,十年前就太遲了,她故作輕鬆地說:「我不會那麼傻的,倒是你,和致文之間有了交往,為什麼不告訴我?」
「哎呀!八字還沒一撇呢!」明雪的臉紅得像紅蘋果。
「我看致文很有意,對你和小雪很照顧。」她說。
「算了吧!我是寡婦,又拖了一個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好是真是假?我才不去奢望呢!」
明雪說。
「你不是說他人很老實,怎麼會假呢?」月柔說。
「現在男人精得很,每個都九彎十八拐,何必為他們煩惱!」明雪拉起她來:「走!出去聊天!所謂有歡堪享直須享,莫待無歡空悲傷。」
月柔聽明雪竄改的唐詩,不禁噗哧一笑,這就是明雪,永遠樂觀開朗。但願她們之中,有一個是幸福的。
※ ※ ※
月柔拿著一份榮軒留在山莊的文件,匆匆趕到盛南大樓,交給秘書亞珍傳真。
她並喜歡到盛南,幾乎人人都知道她和榮軒的關係,聽嬸嬸說流言不堪,她就老覺得所有眼光都聚在她身上,打量的,批評的,每一道都教人不舒服。但偏偏榮軒不忌諱帶她出入各種場合,她學會用笑來抵擋一切有聲無聲的刺探。
亞珍一看見她,就一臉愉悅地迎上來,她們兩人現在算滿熟悉了。
「亞珍,這是你要的那份文件。」月柔說:「榮軒說還有另一份在他辦公室裡。」
「謝天謝地!我再不傳過去,鄭先生會大發雷霆的。」亞珍忙接過去,又到榮軒的辦公室。
「他自己忘了,還要大罵人?」月柔跟進去問。
「也不是罵人,鄭先生很少發脾氣。」亞珍邊找東西邊說:「只要他一嚴肅起來,就有點嚇人。」
「我瞭解。」月柔微笑說。
「我想他不會給你臉色看的。」亞珍說:「他每次一看到你就露出笑容,他對我們才不會這樣,我常常忘記他才三十二歲,都有他已經四、五十歲的錯覺。」
「有那麼嚴重嗎?」月柔問。
「你才知道!」亞珍說。
月柔站在玻璃窗前,看著馬路上如蟻動的車流人群,她常為榮軒年紀輕輕就能闖出如此一片事業而感到驕傲,但他的心卻是沉重不快樂的,她如何才能讓他回到正常呢?
和亞珍告辭後,月柔想趕去花圃。走到底樓大廳,已大腹便便的曉真迎面而來,想躲也沒地方躲,自從三個月前宴會後,她們沒再見過面。不知道她對榮軒這次舉動又有什麼看法?月柔有些不自在。
「嗨!你怎麼來了?是花坊的事嗎?」曉真先開口,十分熱絡的樣子。
「不。只是幫榮軒送一份文件而已。」月柔說:「快生了吧?」
「下個月。」曉真摸摸肚子:「我現在像一隻大笨象,真希望早點生下來。」
「知道是男是女了嗎?」月柔問。
「照超音波,是個女孩。」曉真說:「這幾天踢得特別厲害,仰德好怕我早產,明天早上一簽完約,他就飛回來。榮軒要晚一個星期,他告訴你了嗎?」
月柔胡亂點點頭,榮軒什麼都沒說,她不想談這方面的話題,只客氣說:「祝你有一個健康的寶寶,再見了。」
「謝謝你。」曉真說。
才走幾步,曉真突然叫住她說:「月柔,上回我說想和你小聚,不是隨便說說而已。只是榮軒一直不准我接近你,今天恰巧碰到了,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
榮軒不准曉真接近她,為什麼呢?帶著滿心疑問,她隨曉真到附近一家點心鋪,剛好是下午茶時間,人還不少。
「最近一天都要吃好幾餐。」曉真叫了一堆糕點說:「中午吃完一個大便當,四點還要塞幾個麵包,有一次忘了吃,差點餓昏了呢!」
「孕婦都是這樣的。」月柔笑著說。
「你好像對孕婦的事滿瞭解的。"曉真無心地說。
聽者有意,月柔忙解釋:「我小叔叔的太太才生了一個女兒,懷孕期間她什麼都對我說,所以我也快變成專家了。」
提到沈紹揚,就不免想到往事,兩人靜了下來。
「月柔,過去的事,我一直想說對不起。」曉真很誠意地說:「當年我實在太魯莽衝動,才害你受了委屈。但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想到鄭媽媽會那麼瘋狂,事後我好難過。簡直就像我自己被打一樣,你肯原諒我嗎?」
「過去的事又何必再提呢?」月柔說,她實在不想揭舊傷疤。
「怎麼不提呢?它像鞭子般,天天抽著我的良心。」曉真說:「我覺得自己就等於是劊子手手上的那把刀子。」
「沒有那麼悲慘的。」月柔內心一痛,仍很平靜地說:「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真相遲早要揭露,我又怎麼會怪你呢?」
「真的?你真的不恨我?」見月柔微笑點頭,曉真歎一口氣說:「榮軒就一直不肯原諒我,他好幾年不和我說話呢!」
「哦,為什麼呢?」月柔非常意外。
「他最恨人家干涉他的事,最恨事情不照他的計劃而得。因為你的一,我也差不多變成他的仇人了。」曉真無奈地說。
「這是你所以沒有和他結婚的原因嗎?」月柔問。
「結婚?」曉真苦笑一聲:「自從鄭家那場悲劇發生以後,榮軒就根本氫一切感情摒棄在外了,只除了恨。這些年,他像瘋子般工作沒過任何一個女孩一眼。我自己也是掙扎了很久才看透的。好在有仰德,他一直以最大的耐心,在一旁默默等我,沒有他,我真不知道如何從這個迷霧裡走出來。」
「你很幸運,仰德絕對是個好丈夫。」月柔說。
「我知道。」曉真看著她說:「我真的好希望你也幸福。我真沒想到榮軒的恨會再一次發洩在你身上,我和他爭辯過,結果只弄得灰頭土臉而已。」
「你應該知道,這次我是有協議的。」月柔說:「我是替沈贖罪的。」
「我老想不通,。為什麼要把榮美姊的帳算到你的身上。」曉真憤憤地說:「從榮軒二十歲起,就是怪胎一個,令人無法瞭解。」
「別替我擔心,我有心理準備。」月柔淡淡地說。
「我瞭解要愛上榮軒多麼容易,不愛服又多麼困難。」曉真皺眉說:「你們這樣……
同居,不就已經對你千萬傷害了嗎?」
「你忘了嗎?十年前我打過預防針了。」月柔怕那些同情,玩笑地說。
「難怪榮軒說你比我還頑強。」曉真說:「那你知道新加坡富家千金梁嘉敏的一嗎?」
「沒有聽過。」月柔心中有一股不安。
「了這幾個星期在新加坡和她走得很近。鄭媽媽都把好看成是未來的兒媳婦了。」曉真說:「我無法預知榮軒要如何處理你和沈家的事情,你一定要心理有個底。」
「謝謝你告訴我。「月柔不自覺地說。
和曉真分手後,她並沒有去花圃,只在行無目標地蕩著。梁嘉敏三個字像一把尖刀插在她的心上。
這一切不如預期的嗎?他終於不會在每個女人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了,終於可以正常地結婚生子了。也終於可以放掉她了,她為何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加空虛難受呢?
她遊魂似地蕩回山莊,看著榮軒為她的做的美麗設計。枉然呀!榮軒的生命正軌永遠容不下她的存在。她希望他由恨中解脫,但沒有恨她也該消失了。
月柔突然覺得自己好悲哀,人生的每一項歸依,對她而言都是那麼不可求。還不如當年投湖一死就算了,至少還有一個小小的龕位,可以讓她和翔太相依相偎,一解彼此在人世與陰間的孤單寂寞。
※ ※ ※
榮軒喝一口酒,由這位置可清楚地欣賞到新加坡美麗璀璨的夜色。加上眼前盛裝打扮的麗人和金碧輝煌的高級飯店,也算是良宵佳景,但他就覺得一股疲倦。
「我那些朋友就是改不掉初犯瞎拼的毛病。」嘉敏甩著細長的金鑽耳環說:「叫她們買衣服,走一天都不累。叫她們看個凡爾賽宮,卻叫苦連天。說只要在門口照張相,表示來過就好。你說氣不氣人?」
「我去了幾次歐洲,也還沒機會拜見呢」榮軒說。
「我知道你們這種人。」嘉敏嘲笑他說:「就在摩天大樓之間跑來跑去,見到的全是穿西裝打領帶的人。賺一大堆錢,卻沒有時間去花,對不對?」
榮軒淡淡一笑。
嘉敏是個典型的富家女從小到大就世界各國跑,在金錢物質層面上見多識廣。她的修改天真爽朗一臉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改變的嬌嗔模樣。她的國語比想像中流利,問了才知道她的集中統一是講正宗國語的。
嘉敏是非常健談的女人,很會帶動話題,榮軒的責任就是聽。嘉敏不知道他的個性,不定期說他的寡言很酷。
他忍不住拿她和月柔比。兩個都出版富家,長期在國外,說國語帶點外國腔,介嘉敏開朗,月柔卻佈滿陰影;養老讓他輕鬆,後者帶給他數不盡的煩惱。
「今天你談完生意了。」嘉敏說:「明天開始是玩的時候,我要帶你看看什麼是享受生活,什麼是開心大笑,什麼是快樂的人生。」
「我的確需要這睦東西。」他微笑地說。
為了明天忙碌的行程,榮軒堅持嘉敏要早點回去休息,他回到聰明能幹江的別墅時,十點還不到。
「怎麼那麼快就回來,我以為你們還要去跳舞呢!」
「累了一天,撐不下去了。」榮軒說:「仰德到台北了吧?」
仰德一早就搭機離去。榮軒有和他一起回去的衝動,但梁家有邀約,他強迫自己留下來。
「到了。你媽剛打電話來,知道你和嘉敏出去,高興得不得了!」聰江說:「你到底覺得嘉敏怎麼樣?這女孩從小就活潑大方,像個小太陽能,沒驕氣沒心眼,正好治治你那太過嚴肅的脾氣。」
「才認識不久,我不很瞭解她。」榮軒簡單說。
「第一印象總有吧?」聰江似準備問個結果:「覺得了再交往;覺得不了就別誤導人家。
嘉敏可很欣賞你,我想你可以看出來吧?」
「嘉敏是很不錯。」榮軒遲疑地說:「只是我自己還有一些事要處理。」
「沈家那個女孩子,是不是?」聰江直接指出來:「我的要求是,你若要和嘉敏交往,就必須和那女孩斷得一乾二淨,最好連沈家的事一併做個解決。」
榮軒低頭不語,讓空氣靜靜地流動。
「再大的仇恨也要過去。」聰江勸他說:「最怕是自己不肯放,讓無法再改變的事影響到未來中國,這樣即使報了仇,也毀了自己,不是嗎?我實在不忍心看你再自誤誤人,就放掉沈家吧!」
榮軒仍不回答,聰江知道他的脾氣,就點到為止。
榮軒一回到房裡,就迫不及待打電話給月柔。鈴呼了許久,竟沒有人接。台北晚上十一點多,那麼晚了月柔應該不會出門。
他在一陣陣催促中等著,他可以想像那鈴聲穿過客廳、廚房、樓梯、長廊、臥室,沒有人跡,如同廢棄多年的空屋,只有歲月虛無地引渡著,他突然感到慕名的恐懼。
他不放棄地堅持著,終於有聲音由那端響起,他暗呼一口氣。
「是你嗎?榮軒?」
「不然還有誰?」他沒好氣地說:「電話怎麼響了那麼久?」
「對不起,我睡了,睡太深,所以沒聽見。」她說。
騙人!月柔從來都很淺眠,不可能聽不到這持續的鈴聲。她一定有什麼事,她的聲音也不對,彷彿哭過,榮軒巴不得此刻就在她面前,親自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出了什麼事嗎?」隔著山海,他只能用問的。
「沒有。」她的壓抑十分明顯。
「你哭過了,還說沒有。」他毫不放鬆地問:「一定有事。你不會太想念我了嗎?」
「我……我只是夢見我爹媽而已。」她簡短地說。
「就這樣?」他問。直覺她在撒謊,但距離如此遠,他忍不住更焦躁。
嗯!我很累了,明天再聯絡,好嗎?「她說。
月柔竟急於擺脫他,他的聲音冷了下來:「你連我什麼時候回去都不問一聲嗎?」
「再過一個星期,不是嗎?」她一說完就掛了電話。
榮軒的立即反應是再打過去,但他忍了下來,他很清楚自己沒有告訴月柔歸期,是誰吐露了消息?而她既知他要一星期再回去,一定也知道他和嘉敏的事了?
知道又如何?榮軒咬著牙想。月柔只不過是為不還債來的,只是他復仇篇章的一個句點。他不必怕她不高興,她也不會在乎,搞不好還暗處慶幸呢!
那她的傷心為何而來?
他非要回去一探究竟不可,他突然好想立刻看到她。他一秒也不耽擱地去找聰江,報告明天一早要回台北的事。
「這麼突然?嘉敏可是排了好多節目了!」聰江很訝異地說。
「我仔細想想舅舅的話,很有道理。我現在還有個月柔,對嘉敏總是不公平。」榮軒說:
「我應該把以前排事處理下下,才能進一步談,對不對?」
「對沈月柔的事,舅舅一直沒有過問。因為我一向信任你,認為你自有道理。我想這一切並不如表面的那麼簡單是不是?」聰江問,靜待他的答案。
「是的。」榮軒點一點頭。「除了沈家的恩怨外,我和月柔還有一些個人的事未了。」
「你的母親說是她糾纏著你。」聰江看著他說:「我看沈月柔的氣質高雅端莊,不像是那種女孩子,你打算什麼時候放了人家呢?」
好不容易榮軒才吐露一兩句,現在又像蚌殼般緊閉著,聰江知道再問不出來,只好說:
「人你堅持要回台北,也好。我還是那句老話,放了沈家和沈月柔,給自己一個全新的生活,嘉敏條件很好,追她的人一大堆到任明這緣份,不要讓過去耽誤了。我想父親姊姊在天之靈看見了,也會贊成的。」
聰江看著外甥離去的背影,不自覺歎一口氣。這孩子太像他祖父了,固執耿介又嫉惡如仇。一旦認定一件事,就全力以赴,堅持到底,但這也是聰江最喜歡他的地方,對理想抱負的篤定及不屈不撓,比時下那些見異思遷、阿諛奉承、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太多了。
然而剛則易折,又不得不教人憐惜他。沈家是他的大劫,若能過這一關而無恙,必能脫胎換骨,真正接掌盛南的企業王國了。
※ ※ ※
一整日月柔的心情都很沮喪,晚上拖著疲乏的腳步回去山莊,才轉動鑰匙孔,門就由裡面豁地打開,一身T恤便褲的榮軒赫然站在她面前,依然那麼英俊瀟灑,令人有初見的悸動。
「你怎麼回來了?不是還有一星期嗎?」她不知所措地問。
「那是你說的。你沒說。」他並無笑容,手慢慢伸出來,抬起她的臉,細細看:「昨晚為什麼哭?」
「我說過了,我夢見我爹媽了。」她轉過臉孔。
「誰告訴你我要一個星期才回來?」他不放鬆地問。
「我……」她支吾一會兒:「我上次去盛南,在電梯聽見一些人說的。」
「是嗎?」他並不相信:「你還聽到什麼?」
「沒有了,還會有什麼嗎?」她鎮靜地走到廚房,說:「你餓了嗎?要吃些東西嗎?」
見他沒出聲,月柔回頭看他,視線交會,他突然走過來抱住她喃喃說:「呀!月柔,真是好久不見!」
一句話道盡多日相思,月柔任他吻著,在百感交集中,她緊緊攀附,他急切得自己都訝異。她可以感覺她那澎湃的慾望,像止不住的潮水。在羞不自勝中,月柔用幾乎被他吻去的聲音說:「臥室。」
「呀!」他在她耳邊笑著:「保守的月柔。」
他抱她上樓,展開一場鏖戰。兩人一下是敵人,互相剝除對方,層層的,不顧一切的;
一下是戰友,如此契合纏綿,渾為一體。月柔從未靈魂如此開放過,將,無論飛昇或是墮落,她都與他在歡愛間失控了。
開將明,他們手牽手下樓,在十分親密的氣氛裡,烤麵包煮咖啡。坐在陽台上看曉霧輕漫,旭日初升,月柔感到一種澄靜的幸福,無論以後她身在何處,都會永遠記得這美麗的一刻。
榮軒悄聲走來,送給她一件禮物。
月柔拆開來看,是一串好特殊的風鈴,由小小的各色石子組成。那些石子非比尋常,有火山熔岩凝的,有海潮來去磨的,有山崩地裂琢的,有泉淡煙烘的,再綴以貴重的珊瑚、瑪瑙、水晶、翠玉和各色鑽石,自然圖案的流轉和天地精華的互撞互擊,令人讚歎心折。
「太美麗了。」月柔的眸子映著那五彩繽紛:「我從嚴沒見過如此精緻的風鈴。」
「你當然看不到,是我特別訂做的。」他微笑說。
「那一定非常吹噓。」月柔有些不自在。
「那個老闆以為我瘋了,用這些珠寶做成一串風鈴。」他望進她的眼裡,「只為想博美人一笑,你感動了嗎?」
月柔點點頭,千方百計無從訴起,只好以藉著掛風鈴,來避開他審視的眼光。榮軒接手過去,以他的身高,很輕易地就把它放置好。
微風吹來,左國這木銅鈴響得淡淡漫漫,輕柔如夕嵐直煙依依;歷邊的寶石鈴是琮琮輕脆的叮叮聲,像遠山雲端的仙樂飄飄。
兩人站在陽台,有一剎那的出神與無限的感慨。
「人家說風鈴可以招魂。」榮軒頭也不回地說:「我卻用它們來引我的天使讓她天涯海角也飛不遠。」
「引來了又如何?」她低低地說。
「折她的翼,斷她的翅,讓她再也飛不走了。」他說。
「你這樣做,不是很殘忍嗎?」她心絞痛著。
「你說我殘忍,那是因為你不了事身處地獄之苦!」他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說:「:
曉真曾說你多脆弱,她錯了!其實你是我們當中最強的,不論多大的狂風暴雨,你還是帶翼的天使,飛得遠遠的高高的。到底如何才能撼動你,教你痛苦,讓你變成有愛有恨的血肉之軀呢?」
他的最後幾句話幾乎是低吼的,月柔為他的錯解悲不自勝,他完完全全錯了,她從來不是什麼帶翼的天使,她曾在比他更陰暗可怕的地獄中生不如死,但她說不出口。所有難言的傷痛又化成淚水汩汩而下。
他嘗到她的淚水,無法自制地說:「我常很訝異,你的淚水竟也和我們一樣是鹹的是溫的。」
月柔把臉埋在他胸前,更加哽咽。
微風又吹,鈴聲又響,木銅鈴代表的是生死相隨、山盟海誓。那寶石鈴呢?不是愛,不是生死不渝、海枯石爛,只有恨,只有世世償不盡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