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梅把頭髮梳好,用夾子緊緊篦牢。鏡中的她,細白的肌膚襯著烏黑的秀髮,依然清麗的容顏,卻掩不住眼內的落寞愁緒。
三天了,外面的世界變得如何?知道她的人想必都在議論她,是同情、惋借,還是譏諷呢?
至少家裡的人從不當她的面提,彷彿一切不曾發生。可是只要她一出現的場合,大家的態度都變得有些異樣。竊竊私語聲充斥在廚房、大廳、店面、院子……,她因而三番兩次被逼回臥房。
這樣不行,她已經夠慘了,不能再將自己禁錮得不見天日,她又不是麻瘋病人!
今天她一定要走出去,買本書或逛逛市場都可以。
深吸一口氣,她來到店裡,幾個夥計和客人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你出來做什麼?」永業皺眉問。
「我要出去買點東西。」她頭抬得高高的。
「要買什麼叫下人去就可以了。」他說。
「我想自己去。」她堅持著。
「這個時候你還四處招搖?你不顧面子,也要為家裡其它的人想呀!」永業臉色很糟:「我們都夠難堪了!」
惜梅本想再駁,但怕父女會因此大吵起來,當眾出醜,只好忍著忽氣又回到房裡。
她再一次降服了,事情比她想像的要難挨多了。
坐在窗前不知發呆多久,淑真走進來說:「惜梅,大稻埕的邱家二少爺說要見你。你阿爸想他是哲彥的好朋友,不知道又要囉囉唆唆什麼,所以把他擋在外面。」
「我要見他!」惜梅立刻說。
她正愁滿腔鬱悶沒處發,他剛好自己送上門來!
這個邱紀仁臉皮可具厚,做了虧心事,還敢大剌刺地現身,她倒要看看他怎麼自圓其說?!
不管淑真的反對,惜梅把裝信的荷包放入圓裙的口袋裡,就來到大廳。
紀仁一看到她馬上就站起來,臉上滿是關切的表情。
惜梅百味陳雜,心中千萬怨恨咒罵,及見了他本人,又生出她自己也不懂的心酸難過來。
「惜梅,你還好嗎?」紀仁走近一步說。
「還好。」她抑制著情緒轉向父親說:「我有些話必須和邱先生單獨談談。」
「他是哲彥的朋友,有什麼好談的?」永業反對。
「今天您不讓我談,明天我還是會去找他。」她一臉倔強說。
永業瞪了女兒一會,才無奈地說:「隨便你,反正你名聲也不會更壞了!」
她引紀仁到隔壁的小帳房,一關上門,他就急急說:「惜梅,你並不好對不對?我聽你父母的口氣,他們似乎不太諒解你。」
「他們只是太關心我了,不像有些人是虛情假意看笑話。」她故意看他額頭一眼,果真有小小的新疤,她冷冷地說:「我父母罵我是為我好;你呢?你和哲彥打架又是為什麼?」
「哲彥說了?」他有些尷尬說:「我當時是氣極了,想你為他犧牲那麼多,他怎麼可以辜負你?然後又想到你可能會受到的傷害,就忍不住揍他的衝動了!」
「我一點也不感激,因為我根本不需要你這惺惺作態的假慈悲。我不知道你又在耍什麼花招,但我不會領情的。」她帶著怒氣說。
「我這麼做不是要你來領情,也絕非假慈悲或耍花招。」他訝異於她尖銳的謾罵,但仍很有耐心說:「我瞭解你現在的心情一定很糟。哲彥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分了,也難怪你會傷心、憤怒。此刻天下的男人在你眼裡,大概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吧!」
「我沒有怪哲彥,更不會無聊到去怪天下男人!」她討厭他的口氣,說:「我只是恨你。沒有你,這整件事也不會擾得那麼不堪,你竟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
紀仁一臉震驚與不信,他瞪著她良久才說:「你不怪哲彥,竟然恨我……。」我真被你搞糊塗了!你是責怪我沒有及時聯絡到哲彥,阻止那場婚禮?你認為我應該要負全部的責任嗎?
「你要負的責任何止這些!」她一字一句控訴說:「你根本從頭到尾都認為我配不上哲彥!因為第一次見面我推你、燙你,你就認為我不是自愛自重的女人,以後又好幾次戲弄我、欺負我。現在哲彥娶了別的女人,你應該額首稱慶才對,何必演一場打架的戲讓人覺得可笑呢?!」
「你認為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輕視、戲弄、欺負?!」他臉色一下刷白,憤怒地說。
「不然還有什麼?哲彥是你的好朋友,一向敬仰你,你的意見必會影響他。我和他自幼一起長大,他會輕信我心意不專,毫不猶豫另娶別人,能說與你無關嗎?」
她也厲聲說,不讓自己示弱。
他的臉這下變得鐵青,並且向前一步扣住她的肩膀。
「我沒想到你把我邱紀仁看成是奸詐無恥之徒!我發誓,對於哲彥能夠娶你,我向來只有欽羨尊重的份,從沒有在他面前說出任何一句挑撥的話。」他激動地說:「三心二意的是哲彥,始亂終棄的也是哲彥,你為什麼不去恨他?難道說你愛他愛到捨不得苛責,拿我來做替罪羔羊嗎?」
他不曾對惜梅那麼兇惡過,她覺得肩膀幾乎被壓碎的疼痛。她一面掙扎一面說:「欽羨尊重?你根本從來沒有尊重過我,你對我說話大膽無禮,舉止也是輕浮隨便。你始終沒有把我當成哲彥的未婚妻,否則不會連『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也不懂!」
他的手猛然放鬆,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瞪著她說:「你口口聲聲說我欺負你,為什麼還和我像朋友一樣散步喝咖啡?我一直以為你也很享受我們之間『大膽無禮』和『輕浮隨便』的相處方式呢!」
「啪」的一聲,紀仁的左頰上清晰地印著五條手指痕。惜梅的手掌隱隱作痛,但不及她心裡的害怕,她這一生從未打過人,紀仁大概也沒有被人打過吧!
在他們所受的日本教育裡,只有男人打女人,沒有女人打男人的道理。
紀仁眼透寒光,向前一步像要反擊。她趁他尚未動作之前,拿出荷包的信,顫抖地說:「你……你總算承認你看不起我,如今也輕侮到極點了。還有……還有這些信、這張書籤,你假借哲彥的名,胡亂寫了一堆無聊之至,令人嘔心的相思詞、相思句,還真污唇了台灣的相思樹呢!」
「你什麼時候知道那是我寫的?」他停下來,努力地克制自己說。
「天底下沒有瞞不住的事。」她冷笑一聲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知道是我寫的之後,就只覺得無聊之至和令人作嘔嗎?」他繼續問,絲毫不理會她的嘲諷。
她有些心虛,但她總不能說她一向視這些信簽為寶貝,連當他的面,也不忍動手撕毀吧!
「不然我還會有什麼感覺?」她反問。
他不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心底發毛,把臉轉向別處去。
「現在我終於明白哲彥為什麼娶宛青了,因為宛青是真的愛他。」他語調寒得像冰:「而你,你不愛哲彥,不愛任何人,你甚至連愛情是什麼都不懂!」
在她還來不及辯駁時,他已大步跨出帳房,而且連四封信和書籤都帶走!
「那是我的……。」
她人追到大廳的邊門,聲音梗在喉中,見紀仁從容地和父親道別,走到大街上,她竟無法再動彈一步。
他怎麼把伴她五年的東西都搶去了呢,要毀也應該她來毀,如今連將碎片丟到他臉上的機會都沒有了!
本是要好好臭罵他一頓,聽他慚愧懺悔,沒料到卻被他奚落教訓回來。他這人實在滑溜得像泥鰍,要羞他反招了一身的氣!
他竟說她不懂得愛情?他這到處留情的人還敢這樣大言不慚,也太可惡了。
明明是他理虧,為什麼他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激憤狀。她忽然覺得好迷惑,內心的愁思也愈來愈化不開了。
她怎麼會和這種男人扯上關係,又為他有數不盡的煩惱呢?難不成上輩子欠了哲彥,也欠了他的?
唉!她的心好沉好重,滿懷的空虛和失落,又有誰能解呢?
十二月上旬,惜梅不顧家人的反對,拎了一隻皮箱,就往縣內一個叫平寮的鄉間去當小學代課老師。
這份工作是她高女時代的好朋友惠美介紹的。
惠美六年前嫁給一位小學老師,夫妻兩人就在這地勢偏遠的地方住了下來,一家兩口變四口,生活非常和樂。
事情說來也真湊巧,惜梅離開黃家一星期後,惠美回秀裡探親,耳朵立即灌滿有關哲彥變心再娶的事。
她只停留一餐飯,就入城探望惜梅,成為惜梅回娘家後的第二個訪客。
「我心裡真為你不值。」惠美十分難過的說:「想當年我們這些同窗,多羨慕你和黃哲彥。如今這種結果,恐怕很多人都難以接受呀!」
「可不是。那時候你們都把我比成苦守寒寨的王寶釧,沒想到他果真帶回了代戰公主。可惜他再也沒機會享齊人之福了。」惜梅微微一笑說。
「你好像很看得開,不像外面傳的那麼淒慘。」惠美仔細看她說。
「我本身還好,看不開的是我的家人。」惜梅說:「有時我真想化成一陣煙消失不見,免得大家跟著我受苦。」
「這倒有辦法。」惠美靈機一動說:「我先生的學校正缺老師,連我都去代課,你何不來幫忙呢?」
這對惜梅不啻天賜良機,她既可遠離這一切是非,也可以心有所托。
平寮的淳美安寧,確實治療了她心靈上的創傷。白天她沉浸在孩子童稚的笑聲裡,夜裡就到校長家學國語,並補充漢文的知識,日子過得十分充實。
這種教學相長的方式讓惜梅很有成就感,幾乎要以教書為終身的職志。
生活稍安定以後,惠美就擔任起媒人,幫她和其它單身男老師拉紅線,她總是斷然拒絕。
「還在想那個負心絕情的黃哲彥嗎?」惠美老愛問。
哲彥?事實上,她已經很輕易地把他丟到腦後,像個不相干的人了。
這些天她冷靜地回憶往日種種,她果真不曾愛過哲彥,兩人之間最多只有一起長大的兄妹之情。
紀仁說的沒有錯,她真是不懂什麼叫愛情。
若是愛情,就會有忠貞,哲彥不會對宛青產生感情,她也不會禁不住紀仁的誘惑。
與哲彥相識二十年也不如紀仁這七年在她生命中投映的軌跡深。
紀仁為什麼有那麼大的魅力呢?他的身影日夜在她腦中翻擾,調侃的、憤怒的、冷酷的、關注的、試探的、輕浮的……,常惹得她平白無故地又哭又笑。
若她告訴惠美,她內心所怒所想的不是哲彥,而是另一個男人時,惠美大概會覺得她是個很不正常的女人吧!
但她實在克制不了自己。
到平寮一個多月後,惜梅有了訪客。
那天是假日,她和合住的女同事一起打掃宿舍。她穿著長褲襯衫,戴著頭巾,一身是灰塵。
惠美在門口探頭時,她正站在椅子上清理天花板。
「惜梅,有人找你。」惠美說。
找她?會是誰呢?她的家人根本不會來的。
她由上往下看,見到紀仁出現在玄關,遮去一大片光時,差點嚇得摔下來。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驚魂未甫地說。
「是你爸媽告訴我的。」他很大方地走進來,眼睛梭巡了房間,也梭巡了她。
他這人還是那麼狂妄,不請自來,還帶著一臉笑意。他難道忘了上一次他們是如何相互叫罵、不歡而散了嗎?
她因為太意外、太緊張,忘了向在場的幾位女士做介紹,就領著他往屋外走,彷彿也見不得人似的。
本來嘛!來者不善,她好怕他又要來惹是生非,他把她弄得整日神經兮兮還不夠嗎?
外面氣溫稍寒,一片霧靄輕輕地停在竹林和水田間,無風難散,正好讓幾個不怕冷的小孩子捉迷藏。
她腳步快速地走進霧裡,不管他有沒有跟上。來到竹林邊,她覺得安全了才回過頭。
紀仁就在咫尺,霧由他眼前飄過,白茫茫後是專注的凝視,她一時看呆了,心快速地跳著。
「你今天來找我,又有什麼事嗎?」她退兩步,定定神問。
「你氣色好多了,甚至比在黃家都好。這裡的生活似乎對你很有益。」紀仁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做友善的寒暄。
「廢話少說,直接把你的目的說出來。我還要回屋內打掃呢!」她很不客氣地說。
「你還在生氣嗎?」他仍然笑著說:「我何德何能,竟可以讓一個小姐氣那麼久,我應該覺得榮幸嗎?」
「如果你今天是來油嘴滑舌的,那就請回吧,我沒有時間奉陪。」她冷著臉孔說。
「我只不過要逗你笑而已,我好懷念你的笑容。」他的樣子很誠摯。
「邱紀仁!」她吼他的名字說:「你再不說,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馬上說。」他搔搔腦後,似乎有些辭窮:「我今天一早就搭火車去你家拜訪,最初你爸媽一直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後來才把住址給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她簡短地問,很討厭他的拐彎抹角。
「因為……因為我說我要來向你求婚。」他說,神情有些緊張。
「你……什麼?」她差點昏倒,整個人激動地說:「你怎麼可以開這玩笑?我爸媽他們會當真的!」
「我沒有開玩笑。」他回復冷靜,很肯定地說:「我的確是來向你求婚的。」
她一定又在作夢了,有煙有霧,冷冷的天,她又全身發熱,紀仁站在面前癡癡地望著她……。她甩甩頭,要如何由這場夢中清醒呢?
「我不相信。」她試著說話,來打破魔咒:「你輕視我,你說我不懂得愛情,你那麼貶低我,又為什麼要娶我呢?」
「惜梅,你睜開眼睛吧!你一向都是冰雪聰明的女人,為什麼總不願看清楚我呢?」他靠近一步說:「我從沒有看輕你或貶低你的意思,若有什麼失分寸或冒犯的地方,那都是因為我太情不自禁的結果。惜梅,我……」
「情不自禁?你對每個女人都那麼容易情不自禁嗎?」她警戒地說,努力不為他的話所動。
「沒有,只有你,一次次讓我失去理智。明知道你是哲彥的未婚妻,仍忍不住對你迷戀難捨,不願失去與你相處的每個時刻。」他深深地看著她說:「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愛上你了。」
他的話如暮鼓晨鐘,宏亮地迴盪在山林田野,也重重地敲擊在她心上,一圈圈響著,直到她耳聵神失,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她昏昏地往竹林裡行走,竹葉一陣——,紀仁檔住她的路,說:「惜梅,你說話呀!你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嗎?」
「我怎麼會明白?你總是那麼愛玩遊戲,那麼吸引女孩子。」她不自主地說出心裡的話:「像昭雲,你說要娶她又不娶,害她傷心了好一段時閒……」
「我說要娶她,是因為我以為你就是哲彥的妹妹!」他說:「你還記得嗎?初次相見,你自稱是黃家小姐。當時我想若能與你共度一生時,怎能不欣然同意呢?但是當我知道你其實是哲彥的未婚妻時,整個人像跌入深淵般,我痛苦憤怒了好久,始終無法面對這個事實!」
「那麼吳院長的女兒又怎麼說?你不是要與她論及婚嫁了嗎?」她又問。
「倩玲嗎?她根本不算什麼,我從來沒有娶她的念頭?」他說。
「是嗎?我親眼看見你們之間親熱的談話,怎能說沒有什麼呢?」她說。
「那是要讓你忌妒的。」他說:「我那時候已聽說哲彥要回來的消息,心中又急又怕。我不想把你還給哲彥,只要有些微的機會,我都要想辦法留住你。說實在的,雖然我很氣哲彥對你的背信與傷害,但我真的很高興他娶了別人,這樣我就可以永遠擁有你了!」
「那些信和詞句都不是騙我的?」她仍在一團迷霧之中,「你不是來嘲弄我的?」
「你說『相思樹』的詞嗎?」他真誠地說:「那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假借哲彥之名來一吐我的心聲。你不知道,在下雪的冬夜,凍著用左手寫情書的滋味,真是終生難忘。當你將它們形容成無聊之至和令人作嘔時,真像一把刀捅在我的心上。」
「還有那些京都和北京的小姐呢?萬一你哪一天也跑出個宛青來呢?」她不自覺地問。
「惜梅!我說了那麼多,表明我內心深藏多年的感情,你卻始終不相信我?」
他臉色微微蒼白:「我說我無論到任何地方,心中只有你,從沒有一個人可以取代,你仍無動於衷?」
「我早不相信什麼山盟海誓了!」她壓抑著波動的情緒說:「看看哲夫,他的情書多優美、情話多動聽,結果仍禁不住一時誘惑,背棄了寬慧姊;而哲彥,連女孩子的手都不敢牽的老實人,竟也會毀婚另娶,你說天底下還有什麼真情意呢?」
「黃家兄弟並不代表天下所有的男人。」他按住她的肩,望入她的眼眸:「看看我,我是愛了你七年,不管你是別人的未婚妻、妻子或下堂妻,都一直始終不變的人!」
「下堂妻!說得好!我如今已是名譽壞透的女人,你還來向我求婚?你家人怎麼想?我家人又怎麼想?」她心亂如麻說:「我才離開哲彥兩個月就馬上嫁給他的好朋友,別人會怎麼想你和我?!」「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只管你怎麼想!」他輕搖著她說:「我只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我不能。我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又怎能去明白你呢?」她頭昏亂得無法思考:「我現在沒有力氣去談感情、談婚姻,何況你還是哲彥的朋友,屬於我想忘掉的一切……」
他猛地放開她,像被人打一拳般退後好幾步。臉上的表情由熱切到不信、憤怒、絕望、悲憤,最後轉為遙不可及的冷漠。他開了口,聲音是不死不活的陰寒:「原來我只是哲彥的朋友,你想忘掉的一切……。我又做了一次無聊愚蠢、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今天來錯了,我終於明白了。我也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兩秒鐘不到,紀仁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連喊他一聲都來不及。那一瞬間,她知道她真正傷害他了,千言萬語都不如他臨行前的最後幾句話,更讓她明白他的真心。她又要被自己的驕傲和固執害慘了。
她沿著田埂跑著,一邊呼喚紀仁。可是霧愈來愈濃,擋住她的每個方向;一向很熟悉的水田地,也變得東西南北不分,她只能在裡面一直繞圈子。
「紀仁!」她哭叫著。
響應她的只有空茫的霧氣,天是白、地是白,前後左右都是白。她跑得累極了,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起來,讓自己完全在霧中迷失……
惜梅生了一場病,農曆年間她返家療養,一開學又回到平寮繼續她的教書生涯。
這場病讓她思慮透徹許多。她終於瞭解,自己不是不懂愛情,那麼多年來她一直和紀仁談戀愛,只是上天捉弄人,讓她以為所等的人是哲彥。
廟口的師父也不是不准,只是他說的新郎是紀仁。那年端午節,她披著嫁杉等婚禮,回來看她的是紀仁。師父說下一次就要六、七年後,紀仁不也向她求婚了?
只可惜她覺醒太晚,錯失這一回,姻緣就難了。
有幾次她想北上大稻埕去找紀仁,但又因為矜持而提不起勇氣。何況他已經說得如此絕了,恐怕只會譏笑她反覆無常、意志不堅而已。
可是難道就這樣算了?她真的要注定孤老一生嗎?
鄉間寂靜,日子忽忽而過。台北因專賣局取締私煙而引發的二二八事件,惜梅在事件過後才聽父兄提起。
「二二八」是本省人、外省人衝突的表面化,是民怨無法平息的結果。不過幾天,由北到南的各大鄉鎮都紛紛起來響應,造成不少可怕的流血暴力事件。
惜梅在三月底回桃園時,事情已被鎮壓下來,但政府一波波抓人的舉動仍未停止,弄得各處人心惶惶不安。
惜梅的小弟因參加城內大廟前的集合而被拘禁,後以年紀尚小,由永業具保領回。大弟寬建則因在示威行動中露過面,隨惜梅到平寮避風頭。
這個事件有本省人殺外省人、外省人殺本省人,其中也不乏彼此救助的。種種的歷史真相要到許多年後才有人公開調查與省思。
惜梅當時一聽到暴動起於大稻埕,台北又鬧得最嚴重時,她立刻想到紀仁的安危。
紀仁雖對政治興趣不大,但邱家來往的人都是地方士紳及政界顯要,她就曾親耳聽見他們如何批評阿山仔和半山仔,這回難保不受牽連。
不想不急,一想就日夜無法成眠。後來還是由哲夫這條線索打聽到消息。
「邱家都沒事,只有紀仁哥被抓,已經關了一個月了。」寬建心情沉重地說:「據說是幫幾個暴動受傷的本省人敷藥,被人告密的。」
「救人乃醫生的職責,哪還分什麼本省人、外省人的?」惜梅難以接受這事實,她要握緊拳,才能忍住尖叫的衝動。
「這個時代哪有道理公義可言?」寬建說:「邱家一直在設法營救,只怕是進去容易,出來難了。」
惜梅整個人昏沉沉地跌坐在椅子上。
天啊!紀仁會死嗎?就像那些犯人,在黑牢中受盡折磨凌虐,然後在某個無人的深夜一槍斃命,只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不!他不能死!在戰火連天的時候他都能出入敵後、平安無事,若死在這太平之世,就太沒天理了!何況他還是那麼年輕、熱情、富有理想的一個人!
她恍惚地回到房內,看著周圍的一切。若他死了,這世界對她只成荒漠,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一直當他是不朽不壞的。這些年在重重禮教下,她不敢承認自己愛他,如今她的心清楚了,他怎麼能死?
死了成灰,成灰亦相思,這情債她如何承受得起?除非她也成灰,灰灰相隨,或許他還來得及明白吧!
惜梅準備到大稻埕就近等消息,家裡的人又七嘴八舌反對。
「你又不嫁給紀仁,幹什麼又去找他?」淑真說:「何況現在這種情況,好的沒有壞的有,你去觸什麼楣頭呀?」
「你頭腦怎麼老想不通?」永業說:「以前哲彥生死不明,你要嫁;如今紀仁生死不明,你又要招惹。你得到的教訓還不夠嗎?」
不一樣的。她嫁給哲彥是義務和榮譽心使然;此刻奔向紀仁,則是出自她內心最深層的愛意。她不會為哲彥死,但心甘情願與紀仁共赴黃泉。
她死去也不是要嫁或招惹紀仁。如果他能平安活著,她願意皈依佛門,為他頌經一生。他若慘遭不測,她此生亦了。她的決定不為什麼,只為自己的心呀!
朱家拗不過惜梅,就叫寬建陪她到台北。
台北一切都恢復正常,街市依然熱鬧熙攘,但由增加的軍人及警察,仍可以感覺到風聲鶴唳的氣氛。比如住旅舍時身份的盤查,就是以前所沒有的。幸而惜梅和老闆認識,住宿沒有太大的困難。
行李一放好,惜梅就催弟弟到邱家打聽情況。
她在房內不安地走來走去。後來想想,既是心意已決,又何必毛躁呢?於是她坐下來,靜靜地在黑暗中沉思。
門開了,寬建回來,還帶了紀仁的母親,惜梅驚訝地站起來。
「你一定擔心極了,對不對?」素珍一進門便說:「我是親自來告訴你,一切都沒事了,紀仁今晚就要回來了。」
呀!謝天謝地!惜梅幾日壓抑在內心的陰霾一掃而空,像走出一個黝黑可怕的窄洞,個人不再昏然悲觀。
精神一下子的鬆懈使她又哭又笑,全不顧素珍在場。
「這都虧了哲彥幫忙。他在大陸那幾年認識了不少人,這一個月來四處奔波打點才保出紀仁,否則後果真不堪設想呢!」素珍繼續說。
哲彥?他的朋友之義倒是無庸置疑的。惜梅含淚說:「人回來就好,我也放心了。」
「今晚你就住過來等紀仁吧!他一定會很高興的。」素珍說。
「不!我不等他,知道他平安,我就要回去了。」惜梅連忙說。
「我弄不清楚你們是怎麼一回事。上一次你拒絕紀仁的求婚,他還郁卒好一陣子呢!」素珍仔細看她:「你今天來,不就表示對他有情又有義嗎!」
「是我不好,我對他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他對我痛恨極了,一定不願再見我。」惜侮掩住愁悵說:「我今天來是居於朋友的立場,還請伯母不要告訴紀仁。」
「他怎會不願見你呢?他為了要向你求婚,還和我們大吵呢。」見惜梅一臉迷惑,素珍說:「說實在的,最初我是反對這件事,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成哲彥的妻子。後來經紀仁和哲彥的解釋,我才明白你的難得。見見紀仁吧,我保證看到你會是他最大的驚喜!」
惜梅倒沒有那麼大的信心,但試試看總可以吧!既然死都不怕了,還要顧什麼顏面和自尊?她給紀仁碰了許多針子,由她來碰一回又何妨呢?
「阿姊,去吧!大家都很期待你呢!」寬建說。
「好吧!」借梅鼓起莫大的勇氣說。
邱家上上下下確實都很歡迎她,絲毫沒有將她當外人看。
惜梅仍住在三樓西洋擺設的房間,金亮銅柱和蕾絲床罩都和記憶中的一樣。舊地重來,不免有許多的感慨。
心情太過緊張,她幾乎無法在房裡待下去,於是披了一件外衣來到小陽台。她一面欣賞在明月下沉醉的花園,一面仔細聆聽樓下的每個聲響。
突然腳步聲由樓梯傳來,惜梅轉過身來,心噗噗地跳著。她看到紀仁了!一樣挺拔的英姿,一點也不像剛從監獄裡出來!
他走到近玻璃門的月光中才發現惜梅。他停在那裡,像見到鬼般瞪著她,彷彿不相信她是真的。
「這就是我們要給你的驚喜。」素珍笑著對兒子說,並給惜梅一個鼓勵的眼色:「你們談談!」
素珍走後,他仍僵立如泥雕塑像,臉上毫無表情。
惜梅漸漸慌了。大家都猜錯了,紀仁並不高興看到她,他心裡依然恨她。天呀!
她該怎麼辦?這小小的陽台再一次將她困住,連後路也沒有。她真太不自量力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前進,臉孔異常嚴肅。她等著被辱罵、被驅趕,她吞吞口水、咬緊牙關,就在他的手碰到她時,她兩眼害怕地閉起來。
「惜梅,真是你?」他只低低地問。
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響應,他就將她攔腰一抱,把她整個人擁入懷中,嘴裡還不斷喃喃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被弄痛了,但一點也不介意。又一次她的手夾在兩人的心跳之間,感受那如雷鼓般激烈的震動。這一刻她仍嫌不夠親近,於是把雙於挪至他頸後,讓兩人的身體更緊密相連,也讓他更容易順著她柔滑的肌膚耳鬢廝磨一番。
呀!紀仁仍是在意她的!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你在為我哭,你擔心我嗎?」他輕吻她的淚說。
「我擔心死了。如果你有什麼不測,我也不想活了。」她情不自禁地說。
「別再哭了,我不是回來了?」他吻干她的淚說:「再哭下去,你會嚴重缺水,我會鹽分過多。」
「這個時候你還開玩笑。」她破涕為笑說。
「對別人我才懶得開玩笑。說也奇怪,我就特別喜歡逗弄你。」他仍緊抱她,語氣正經說:「我喜歡看你笑、看你生氣,看你因為我而激動的樣子。」
「你真有毛病!」她紅著臉說。
「我若有病,也是因為你!」他很認真地問:「你今天來就表示要嫁給我了?」
「我對你說過那麼多可怕的話,你仍要娶我嗎?」她抬頭問。
「當然,不管你怎麼拒絕我,我都不會放棄的!」他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我願意嫁給你!」她連聲說,情緒激昂。
「你確定嗎?你分清楚對我和哲彥的感情了嗎?」他雙眼晶亮地問。
「我完全清楚,百分之百確定。」她眸光如霧說:「我真正愛的是你,我不會為哲彥死;但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哦!惜梅,你終於屬於我了!」
他說著,禁不住她雙目盈盈的誘惑,低下頭吻住她微啟的紅唇。她一下子天眩地轉,如在蒙鴻太空中飛昇,無邊無際的銷魂美妙。
她覺得身體火熱,血脈紊亂,幾乎不能呼吸。
「紀仁,我……我快沒有空氣了!」她喘著大氣說。
「那我就當你的空氣!」他笑著說,但仍放開她:「來,我要讓你看一些東西。」
他牽著她的手到他二樓的臥室。這是她第一次參觀他的房間,看到許多他用的東西,心中感到一種奇特的親切感,便忍不住去觸摸。
他讓她坐在床邊,自己再拿一張椅子坐在她前面,兩人幾乎膝碰膝。
「打開來看看。」他交給她一面袖珍的紅漆錦盒說。
惜梅依言按開銅扣,裡面竟是那年在八角樓古玉店所見的金項鏈,環形的玉墜仍晶瑩如雪。她激動得無法言語,久久才哽咽說:「你真的跑回去買了?」
「是的,它真的花了我幾個月的薪水。」他說:「但比起我的心意,一點都不算什麼。」
她坐在椅子上,細細撫摸那千年玉的溫滑潤澤,感受一種始終被寵愛的滋味。
然後她又看見盒底放著紀仁寫的相思信和相思簽。
如好友重逢般,她急著打開閱讀,並發現尾端署名全改回紀仁的名字。她把信放在心口,對著他的凝望說:「以前我說的有關信的那些話不是真的。它們一直是我的寶貝,夜夜伴我入眠,是我一生收過最美麗的信。」
「你再看看,底下還有東西。」他微笑地說。
她翻一下,原來她當年回復他的信也在其中,她看了一兩行便羞紅臉,忘了自己也曾心血來潮浪漫過。
「你寫給我的信和寫給哲彥的完全不同。」他說:「當時我就猜你和哲彥雖有婚約,但並不是真正相愛。可是,後來你又毅然決然地嫁入黃家,真是狠狠打擊了我,害我連要表白自己的機會都沒有。」
「我記得你還跑來訓我一頓。最後還說,你若愛上一個女人,便此生不渝。」
她回憶說。
「你都記得?」他驚訝地說。
「其實在那以前,我就為你所迷惑。」她有些委屈地說:「至於我嫁給哲彥,還不是拜你這幾封信之賜。若沒有它們,我才不會傻等哲彥呢!這就是為什麼我那麼恨你、氣你的原因了。」
「那麼說,我是弄巧成拙、自作自受了?」他十分懊惱地說。
「事情都過去了,月下老人終究沒有迷路呀!」她輕摸他的臉頰說。
「他老人家要迷路,我也不讓。」他按住她的手說:「我那天去碼頭接哲彥,就是要攤牌的。若是他沒有娶宛青,我也要逼你認清自己的心意所屬。」
「那一定很可怕,我已經因自己為你動心而哭了好幾回了。」她說:「幸好哲彥先走出這團混亂,我還得謝謝他擔了所有的罵名呢!」
紀仁笑而不語,只是看著她,眼內帶著促狹的光芒。
「你又在轉什麼壞念頭?」她知道他又要逗弄她了。
「你開始用心瞭解我了。」他笑了出來:「我只是在想,新婚之夜我就不必費神解釋我大腿上傷疤的由來了。」
「這麼多年了,我就不信那道疤還看得見!」她臉又紅了。
「什麼疤都可以不在,這道疤我可是死命留著。」他不懷好意地說:「不信的話,我現在立刻給你看!」
他這人玩笑竟開到這種地步!幸好外面及時響起敲門聲,惜梅跑去開門,是素珍和惠蘭。
「找你們老半天,原來躲在這裡!」素珍說:「有什麼體己話,以後有的是機會說,先下來吃豬腳麵線去去楣運吧!」
「好,我馬上下去。」紀仁又對惜梅眨眨眼說:「你遲早會看到你的『傑作』的!」
紀仁隨母親和大嫂下樓後,惜梅還兀自傻笑著。她知道痛苦會刻骨銘心,但從不明白快樂也會令人如癡如醉。
她覺得自己太幸運了,不曾錯過愛情,不曾錯過紀仁。那種愛人及被愛的圓滿感,不是人人可得,她會不悔不怨地珍惜一生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