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光復近一年了,諸事都沒有想像中的順利。所謂破壞容易建設難,百姓生活水準仍無法回到戰前,米糧不足、失業率高,幣值跌得不像話,更不用說回歸中國後的適應問題了。
寬慧死後,黃家表面上仍如平日,但暗地裡各自變動,誰也阻止不了誰。
哲夫一直住在書房,他不曾理會秀子,更沒有扶正她的意思。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事業上,人常常在外頭奔波,回家有事就問惜梅。
惜梅對他十分冷淡,因為她把寬慧的死歸咎於他的不忠。
其實這麼想的人不只她一個。全鎮人對寬慧突然的死都非常難過,因為寬慧的美貌賢慧都是眾人喜愛的。
大家不敢直指哲夫,於是把責罵怨氣都出在秀子身上,將她未婚生子、攀龍附鳳、逼死原配的故事,編派得十分不堪,幾乎可與歷代奸臣齊惡了。
秀子在黃家的地位更是卑微,眾族人對她不理不睬。每每妯娌談笑時,只要秀子一出現,氣氛就變得僵硬不悅。
秀子是厲害精明人,她早算準了這些流言閒氣,所以仍頂著一股傲氣,抱著秉聖四處走動,不讓自己氣餒。
惜梅看得出她有意做好,家事搶著包辦,對人極力巴結,但換來的都是冷言冷語。
秀子怎能和寬慧相比呢?!
為了寬慧的事,惜梅和秀子之間的友誼也蕩然無存。秀子是幾次來訴苦講冤,惜梅哪裡管得了,她自己就煩惱一堆了。
七月炎熱,山上只有一些采夏茶及撿柴火的婦女。惜梅帶著敏貞姊妹在午後爬窄窄的山路,遠遠有人唱山歌:手拿銀子鋸竹筒,鋸開正知心裡空先日當郎正君子,事久正知是牛郎這是罵薄倖人的,惜梅會心地一笑。
轉過茶園,幾個採茶婦人坐在一旁,一面拿斗笠煽風一面喝水。
「又去看老闆娘的墓嗎?」她們看見惜梅三個人便問。
「是呀。」惜梅說。
「她真可憐,那麼好的一個人,就被活活氣死。」一個年輕媳婦說。
惜梅不願意孩子聽見這些話,打過招呼就速速離去。
寬慧的墓緊臨中聖和夭折的幼子立聖,修得很美麗,附近的山水亦佳,坐在墓前聽流水鳥鳴,是一種清靜舒適。但願寬慧在天之靈,已絕棄人間煩憂,真正得到安息。
她們將沿途摘來的小花換去凋萎的。有幾朵大的是哲夫放的,他也常來看寬慧,然伊人已逝,再惦念也是生死兩茫茫了。
「我好想媽媽。」敏貞望著墓碑說。
「阿姨,你會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嗎?」敏貞抬頭看著惜梅說,這問題她不知重複幾次。
「當然會的。」惜梅又一次保證。
「叔叔回來,你也一樣愛我們嗎?」敏貞又問。
「那當然。」惜梅堅定地擁著她說。
這兩個孩子猝失母親,心裡極沒安全感。尤其善感的敏貞,老是無法除去悲劇的陰影,夜晚常作惡夢,身體又不好,因此來探望母親的墳就成為一種心靈上的治療。
下山時她們的腳步就輕快多了。由後院回家,惜梅抬頭看相思樹,又是一片黃黃的花海,隨風吹落。她嘴裡不禁念著「相思樹」的詩句。
「喂,你嘴裹在念什麼呢?」昭雲從後面拍她一下。
「你嚇跳我的魂了,沒聲沒息的。」惜梅拍心口說。
昭雲嫁到新竹已四年,生了一女一男,身材豐腴起來,充滿少婦的成熟韻味。
因為帶著幼兒,除了週年過節,昭雲極少回娘家。這一次因寬慧過世,玉滿嫌家裡冷清,特別接她和孩子來多住幾日。
這兩個兼為好友的姑嫂同住一房,天天秉燭夜談,談昭雲夫妻拌嘴、秀子的不擇手段、哲夫的失意落魄……最後不免談及惜梅的寂寞等待。
惜梅在人前人後都需堅強,連父母都不敢叫他們操心。在昭雲面前情緒稍露,但也抑制著落淚的衝動。
這些年要不是那四封信和相思簽,對哲彥的等待還真是空茫無著呢,有時她甚至覺得信的份量比他本人還重,這種想法自然是不能對人說的。
「相思人看相思樹呢!」昭雲笑著說。
「才怪,我是想家裡缺木炭,是不是要砍幾段樹枝燒一燒呢!」惜梅說。
「你才捨不得,阿母說你常坐在這兒發呆。」昭雲說:「一定是想著我二哥囉!」
「我從來沒有……」
正聊著,敏月在長廊喊著:「阿姨,爸爸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客人,他叫你快來見一見。」
客人?什麼客人那麼重要呢?
惜梅和昭雲一前一後來到大廳,才一跨進腳,往店外的籃布廉掀起,走入視線竟是……紀仁。
天呀,紀仁!
分別近兩年,他似變又沒變。頭髮長一些,臉上有風霜,那迷人的笑容及深邃的眼眸,似熟悉又陌生。他們又見面了。
紀仁一發現她便凝視不放,那種灼熱讓惜梅都覺太大膽、太旁若無人,但她也被懾住般不能動彈。
他一定是離家太久,思親太切,見故鄉的每個人都如此專注熱切,像要佔住對方的靈魂似的。
而有一瞬間,她竟有奔過去觸摸他的衝動,看看他是真的,抑是她的幻影而已?
見他如見哲彥,所以才會有這種忘情的想法吧!
她卯盡全身力氣,將自己釘在原地,才不會被他的笑吸引,做出超越禮法的反應來。
「紀仁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昭雲聲音由後面傳來。
「前幾天。看見哲夫兄,就跟著來拜望大家了。」紀仁眼光仍未離開惜梅。
由他們的對話中,惜梅勉強拉回理智說:「坐呀,怎麼光復那麼久才到家呢?」
「你們沒想到吧?紀仁當年不是去日本,而是取得情報偷渡回大陸,過程還真精-呢!」哲夫一旁說。
「你偷渡的時候,有沒有遇到危險?」惜梅忍不住提出這懸心兩年的問題。
「比想像中順利,只是經過台灣海峽的黑水溝時,風浪大做,我吐得一塌糊塗。這是幾次坐輪船往返日本時不曾發生過的事。」紀仁對她笑著說。
「黑水溝的險惡,我很小就聽過了,若運氣不好,連人帶船都會被吞得乾乾淨淨呢!」哲夫說。
「然後呢?」惜梅盡量不露出焦急。
「然後我就設法去找哲彥。」紀仁說:「一陣子聽說他在上海,我就去上海;不久又聽說他去北平,我就到北平,結果又有人說他去了香港,真像捉迷藏一樣。當時戰事吃緊,天南地北,我怕到香港又撲個空,所以乾脆留在北平了。」
突然簾布掀起,玉滿走進來,看見紀仁,激動說:「老天保佑,紀仁,果真是你,我剛剛聽秀子說,你也到大陸,你有看見哲彥嗎?他那狠心子怎麼還不回家呢?他不知道我們等得多急嗎?」
「伯母,很抱歉,我沒見到哲彥。我昨天碰見哲夫兄,才曉得哲彥尚未歸,我也很訝異。但現今大陸十分亂,哲彥一定有他的理由。」紀仁設法安慰說:「像我,滯留北平,船票都買不到。日本戰敗,國民政府忙接收,後來還是台灣人自己團結奔走才能返鄉,否則不知還要等多久呢!」
「哲彥只要能平安回來,等再久都可以。就怕他有什麼差錯……」玉滿說著,眼眶都紅了。
「據我所知,哲彥一切都好,或許過兩日他就到家了吧!」紀仁說。
「但願如此。不過看到你,我也好歡喜。難得重逢,今天一定要好好請你吃一頓。」玉滿說。
紀仁推辭不下,只好接受。他留在大廳和哲夫、玉滿繼續聊,其它人都到後面去準備晚餐。
阿枝嫂在寬慧死後,因病請辭。家裡一時請不到人,三餐打理就由秀子自願包攬。今天因為紀仁到來,惜梅心情大好,主動去幫忙料理。
秀子對她感激笑著,她一樣冷淡不睬。
太陽偏西,後院已是一片陰影,惜梅出來收衣服。她剛拿下幾件嬰兒袍子,紀仁就出現在竹竿的另一邊。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正在曬許多漂亮鮮艷的枕巾簾布,有一塊還飛到相思樹上,我甚至記得上面繡的是鴛鴦圖案。」他微笑說。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曾令她惱恨不已。如今憶起的卻是新添的哀愁,她歎口氣說:「我那時是急著保護那些繡布,誰知也是白費力氣,寬慧姊死之前全鉸得一乾二淨,真應了那句人亡物亡的話了。」
「我聽哲夫兄說了。哲夫嫂還那麼年輕,真叫人感慨生命之無常呀!」紀仁說。
「這與無常沒有關係,她是傷心而死的。」她忍不住說。
「傷心而死?」紀仁不解。
「大哥沒說他在外頭和秀子生下兒子,又娶她為妾的事嗎?」她問。
「沒有……真的嗎?」他一臉驚訝:「怎麼可能?哲夫兄和秀子……」
「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仍感悲憤:「寬慧姊也真太傻了。要是我,才不會把命都賠上呢!」
「哦,那你會怎麼做?」他好奇地問。
「我一樣自自在在地過活,活他個長命百歲。若其無法忍,就離緣一條路,命比什麼都重要呢!」她說。
「你還是那個好強的惜梅。」他笑著說:「你這番話使我想到在大陸碰到的一些新女性,為了事業而搞家庭革命。不料我回到台灣這個保守的鄉下小鎮,竟也聽到這些言論。怪的是,出自你的口,我居然一點也不訝異!」
他說了一大篇,惜梅只聽進其中兩句,她不由得問:「新女性?看樣子你一本京都版的『邱氏物語』還不夠,現在又多個北平版的了?」
「你怎麼想到這一層了……」
他話未說完,昭雲抱著剛睡完午覺的兒子出現,一來便插嘴說:「紀仁哥一向眼光很高,對女性別有心得。我倒想聽北平版和京都版的『邱氏物語』有何不同?」
「別忘了,還有台北版的。」惜梅調皮說。
「你們兩個還是嘴巴不饒人。」紀仁反應極快說:「什麼京都版、北平版、台北版,我看都不如秀裡版的精采動人。」
「喂,紀仁哥還想佔我們這些已婚太太的便宜呢!」昭雲止不住笑。
「不敢。都是惜梅先引起的,我不過是努力防禦而已。」他一本正經說。
「你一開起玩笑,誰說得過你?」惜梅拿起衣物說:「你們聊吧!我得進去忙了。」
嘴裡是譴責,臉上卻帶笑。惜梅已經許久沒那麼快樂了,她的整顆心都似要飛揚起來。
她的好心情一直到紀仁告辭,家人都安寢了,還不斷持續著。
她睡不著,坐在美麗的月色中,望著那灑了一層光輝的神秘森林。
她又把信念一遍,再讀相思簽。
長相思,短相思,任是枝葉成灰亦相思……。既是成了灰也難相忘,那活著不是時時刻刻都掛念心中嗎?
她對哲彥又有了信心,不管他有什麼遲歸或不來信的理由,她都能諒解。
睡前,她又想到紀仁。見了他,一切等待的空虛情緒都沒有了。真奇怪,他又不是她什麼人,為何要興奮至此,管他呢!難得歡笑,何妨放縱自己,好好享受與他重逢的快樂吧!
九月哲夫央求惜梅陪他去一趟台北談生意,她最初不肯,還諷刺他一番。後來見他愁眉不展,又憶起寬慧臨終交代「照顧哲夫」,才勉強答應。
這句話就表示寬慧在死前已原諒哲夫,但惜梅偏偏不說。她只強調寬慧如何剪繡布、燒書信、不見面,把一個大大的「恨」字放在哲夫面前,讓他沒好日子過,也讓秀子不能如願以償坐上寬慧的位置。
但有時候,她也挺同情哲夫的。
火車到了台北城,惜梅就發現氣氛的不同。日本已退出,戰爭的破壞仍在。被炸毀一角的總督府,在夕陽下立著,有牛車緩緩駛過,散發出一種改朝換代的蒼茫。
「國民政府要把它改為博物館。」哲夫說。
新政府有新作為。惜梅後來才明白那些不同來自外省人。他們音調難懂,生活習慣各異,雖是同文同種,卻有不少差距。比如他們不會穿著木屐在街上跑來跑去。
哲夫生意的範圍仍在大稻埕,但以前的小店面已毀於炮火,他的合夥人在附近租了間日式房子,暫時棲身。
第二天黃昏,紀仁就穿過玄關前的幾叢蘆葦敲她的木隔窗,喊一聲她的名字,又進來輕叩紙門。
惜梅正在楊榻米的矮木桌上寫字,見了他便說:「你的消息可真靈通。」
「哲夫兄一早就去我們茶行。」他左看右看:「快收拾一下,到我家去住吧!二樓房間還替你留著呢!」
「為什麼?我在這裡很好呀!」她不動。
「這裡人來人往很雜,你一個女孩子,總不太方便。我媽也很歡迎你,叫我快來接人呢!」他催著她。
「跟你媽說謝謝吧!我來是幫大哥處理一些瑣事,還是就近一點好。況且也不過住個幾天,搬來移去還真麻煩呢!」她說。
「附近的環境看看,我總不放心。」他坐下來說。
「你又替誰不放心?哲彥嗎?省了你的朋友之義吧。」她笑他說。
「我已經沒有朋友之義可言了。」他低低一句,見她滿臉疑惑,苦笑說:「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對不起,我沒能把你的話傳給哲彥,實在有負重托。」
「我又沒怪你。戰爭期間叫你去傳話,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從沒有當真呢!」她說。
「四年前哲彥要我帶話,我沒有處理好;兩年前你要我傳話,又是失敗。到今天,哲彥仍不知道你已入黃家門等待他,你不覺得我有責任嗎?」紀仁說。
「這怎麼關你的事?」惜梅不想再提哲彥,便轉個話題說:「你這人好像沒事做,天天管人閒事呢!」
「我怎麼會沒事?我剛從醫院忙回來。」他說。
「你正式上班了?」惜梅開心問。
「我在北平醫院一年多的經驗幫助很大,也算過了見習生涯,現在是個真正的醫師了。」他說。
「失敬,失敬!」她說:「對了,上次你不是說有人請你去搞政務嗎?」
「光復一年來,政壇風氣始終混亂,我怕自己年輕氣盛,無法圓融,所以就辭謝了。」他說:「其實我最景仰欽佩的是孫中山先生。國家有難,他挺身而出;國家太平了,他就功成身退,繼續以醫術救人。現在不正是我懸壺濟世最好的時機嗎?」
「你說得真好,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兒身,可以志在四方了。」惜梅讚賞說。
「我可不願意。」他冒出一句,然後說:「我每次和你一說話就忘了正事。你既不肯搬來,晚餐肯賞光吧?哲夫兄已經在我家等了。」
「你怎麼不早說!」她匆忙起身說。
果然這一談,天色都黑了,只留西邊幾抹殘霞隱微亮著。
她換衣整妝,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別人恐怕都要猜測他們兩個人做什麼去了,竟拖了那麼久!
戰前的港町,戰後改成貴德街,是大陸青海省的縣名。
邱家經一番修整復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滿座的情況。
當晚酒席就擺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場,談政治及理念,說台灣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陸人,半山仔是由大陸回來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並不多,除了忙進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兒媳外,還有一、兩位太太。此外就是一個和惜梅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了。
那女孩長得根清秀端麗,時髦的衣著,杏眼中流露的優越感,讓人一眼就看出是來自上流社會的家庭,比起來惜梅就土氣些了。
素珍安排她們兩人坐在一起,並熱心介紹:「這是吳院長的千金倩玲小姐,這是黃先生的弟媳婦惜梅。」
哦,原來是名醫師的女兒,紀仁正在她父親手下做事。她一聽惜梅的媳婦身份,眼中的警戒立刻消失,馬上露出可愛的笑容,和惜梅友善招呼。
然而她的目光都集中在紀仁身上,他正在鄰桌向長輩們行禮問安,她也毫不避諱地越過惜梅頭頂叫道:「紀仁哥,坐這裡吧!我旁邊還有位置呢!」
瞧這親熱的語氣,似乎關係還不淺呢,八成又是紀仁名冊上的一朵花,惜梅酸酸地想。
紀仁轉過身往她們追桌一坐,卻緊挨著惜梅,不理會倩玲先前的招喚。
「你幹嘛坐那裡呢?」倩玲很直接地問。
「坐哪邊不都一樣嗎?」紀仁逕自為桌上的每個人倒茶,最後才輪到惜梅和他自己。
「你去請人怎麼請那麼久?我以為你坐火車到基隆港了呢!」倩玲說。
「圓環到這兒也挺遠的,況且夕陽西下、秋風送爽,我和惜梅都喜歡散步,就一路慢慢走過來了。」紀仁慢條斯理地說。
「你還真有情調。難道惜梅嫂的先生不會吃醋嗎?」倩玲特別強調「嫂」和「先生」兩個詞。
「惜梅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會介意的。」紀仁喝一口茶,輕鬆地說。
惜梅坐在中間,見他們一來一往地針鋒相對,不知道紀仁葫蘆裡賣什麼藥?他似在逗倩玲,用他一貫玩世不恭的方式。
不管他的目的為何,惜梅不願意當他們兩個隨意發射的弓上箭,她對倩玲說:「吳小姐,我和你換個位置,這樣你們彼此好說話,我也避免耳朵發疼。」
紀仁還來不及反應,惜梅就站起身,倩玲是迫不及待地坐到她的椅子上。
接下來的宴席,惜梅不斷和另一邊紀仁的大嫂惠蘭說話,耳朵卻不時捕捉到倩玲的銀鈴笑語。紀仁的應答是很漫不經心的,彷彿是他當年對昭雲的態度重現。
他這人,對女孩子的仰慕都擺那麼倨傲的臭德行嗎?
後來惠蘭要上樓給么兒餵奶,惜梅也借口相隨,不願再落入紀仁和倩玲的「戰場」中。
嬰兒才六個月大,長得白胖可愛,一到媽媽的懷抱裡,就本能地往胸前鑽,一咬住奶頭便滿足地吸吮起來。
這景象使借梅想到寬慧和中聖,內心感傷,眼眶不禁微微濕了。
「這個老么真難伺候,比他哥哥姊姊都挑剔,連生他都差點去了半條命。」惠蘭沒察覺她的異樣,繼續說:「我跟我婆婆說,這是最後一個了,再要男丁就催紀仁快結婚吧!」
最後幾個字吸引了惜梅的注意力,她問:「紀仁要結婚了?」
「也該結了?都二十七歲的人了,沒個家庭如何定性?我公婆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念,誰知道我這樣樣都好的小叔,就是沒有帶個妻子回來。」惠蘭說。
「紀仁哥是不愁沒有對象的。」惜梅就事論事說。
「可不是,媒人都踏破門檻了,就不明目他心裡想什麼,一說他幾句,就跑得不見蹤影。」惠蘭放低聲音:「不過這一次他的緣分好像到了,他和那個吳小姐看起來滿投緣的,兩人常一起喝咖啡看戲。我婆婆已經在計劃婚禮了。可能不久就要請你們喝喜酒了。」
惜梅愈聽。愈沉,整個人不著天地般茫茫然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她無法和惠蘭再正常對話,滿腦子都是方才紀仁和倩玲相處鬥嘴的情況。
原來紀仁葫蘆裡沒有賣什麼藥,他只不過和倩玲打情罵俏而已,他拿惜梅當中介,來讓倩玲大發嬌嗔,以增加他們感情的刺激與熱度。
她真太笨太傻了,倩玲怎麼會像老實的昭雲呢。倩玲自是有辦法抓住紀仁這浪子的。
只是紀仁……要結婚了?能說意外嗎?她一直沒想到,她一直以為他會在她隨叫隨到的範圍,從不食言的……哪想像得到他會屬於另一個特定的女人呢?
一直到下樓,惜梅仍是一片混亂,一種隱密、從不敢去揭的感情,穿破假象,感覺的痛,流出來的是血。
晚宴已散一半,哲夫和一對同路的夫妻正在等惜梅。而倩玲仍挨著紀仁親熱地說話。
「我也一起送你們吧!」紀仁一見惜梅便說。
惜梅尚未拒絕,倩玲便說:「你忘了我們要去波麗路喝咖啡嗎?」
波麗露是大稻埕有名的咖啡廳,取名自法國的一首管弦舞曲。那裡可聽到優美的古典音樂,是文人雅士集會的場所,也是年輕男女約會和相親的好地點。
「有嗎?」紀仁一臉茫然狀。
「還有永樂座的新劇公演呀!」倩玲顯然急了。
「倩玲,你知道現在多晚了嗎?我還可以在外頭浪蕩,你可就要乖乖回你的香閨了。」
「討厭,老把人家當成小女孩!」倩玲嘟著嘴說。
惜梅再受不了他們之間的對話,邊催哲夫走邊說:「不必送了,你好好陪吳小姐吧。」
「惜梅,你怎麼了?臉色看來有些蒼白。」紀仁走過來說。
惜梅此刻好怕他靠近,人忙退到門外說:「沒什麼,只是有些累了。」
他沒有再進一步堅持,惜梅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
夜色涼如水,斜月在樹梢。他們一行人穿過小巷,經過騎樓下聊天的人,經過賣米茶、肉粽、蚵仔麵線的小販。一路下來,惜梅心頭的火熱沒有熄,反而愈燒愈旺。
她沉溺在自己的震驚中,像背負著一個極重的石頭,一回到房內,面對一室的黑,她就再也撐不住,雙膝一跪,趴匐在榻榻米上,讓心裡及臉上的癡嗔哀怒都解放出來。
她為什麼要在意紀仁結婚呢?她為什麼厭惡倩玲的快樂?她沒有資格,也不該有這些情緒,但那如潮水奔來的感覺卻止也止不住,在她體內氾濫成災。
她一生從未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對一個人的佔有慾。難道她受不了多年的寂寞,喜歡上曾給予她友誼及關注的紀仁?
天呀,這怎麼行?她是哲彥的妻子,有成灰亦相思的誓言,豈可因他不在,就眷戀上他的好友?那她不成了人人皆可唾棄的淫蕩女子了?
「不可以,我朱惜梅不是那種心意不堅的人!」
她指尖扣入席縫,往事一頁頁翻開,相思樹下的初相見、祖師爺廟後的私會、戰火連天時的來往,更不用說防空壕中的相授、他的夜闖閨房……
以為種種無心的舉止,原都是她有意縱容,如果她願意承認,莫不含有勾引的成分在裡面嗎?!
她到底做了什麼?下一步是不准他當別人的夫婿嗎?
她堵住一聲哽咽,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發不可收拾。她恨哲彥、恨紀仁,更恨自己,一個把心放在兩個人身上的女人,不是該千刀萬剮嗎?
她哭到紙窗透青,星月疏淡。她暗暗發誓,再也不私下見紀仁,若有調笑不莊重的,就要爛舌生瘡。
以後的日子,惜梅是能避就避。哲夫若在家,她應酬紀仁兩句就借口回房,絕不像從前賴著貪看他高談闊論的風采。哲夫若不在,她就四處亂逛,不敢回家,只怕他來訪,單獨見面下又忍不住被他迷惑。
等捱到哲夫事情處理完,她就可以回到秀裡,回到她那安全、有列祖列宗守護的保壘地了。
她如此處心積慮,偏偏在返鄉的前一日被紀仁逮到。
那時她正在戰前叫永樂叨、大橋町,戰後改為迪化街的商店採買南北貨。事實上為了躲紀仁,幾日下來,她已把這一帶走熟了。
她尤其愛看布莊,看有什麼新貨,好向阿爸報告。
她看到一家刺繡莊,想著寬慧,去裡頭晃一圈,才一出來,就看到紀仁等在門口,雙眼直直看她。
「呀,真巧,你也來買東西?」惜梅心慌地說。
「一點也不巧。我幾次找你,你都不在,我只好到這兒來碰碰運氣。」他坦白說,並要幫忙提她手上的東西。
「不用了,謝謝!」她注意著和他的距離說:「找我有事嗎?」
這一句像把他問住了,久久他才說:「最近你好像在躲避我,是不是我哪裡做錯了,讓你生氣了?」
「怎麼會?只是要回秀裡了,幫家裡買幾樣東西,比較忙罷了。」她搪塞地說,並轉而說他:「你呢?醫院工作那麼重,你好不容易有空,不去陪吳小姐,跑來和我踏馬路幹什麼?」
「吳小姐?」他揚揚眉,然後說:「她只不過是個小女孩,一陪她可就沒完沒了。」
「她倒是個結婚的好對象。」惜梅不經大腦脫口而出,隨即又悔恨不已,幹嘛扯這題目呢!
「結婚?」他輕哼一聲不再作聲。
謝天謝地,他沒有繼續下去。但這種保持沉默的態度,又不免讓她起了疑心。
他的腦袋在轉什麼念頭呢?老是如此神秘莫測。
「惜梅,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說的,怕你會失望。但我想還是告訴你。」紀仁走一段路突然說:「我聽說哲彥要回來了,船期就在下個月。」
「真的?」她雙眸一亮。
「先別高興,這個年頭什麼都會臨時變卦,我不希望你期望太大。」他說。
「那麼多年了,失望又不只一次,我早修練成仙了,有消息儘管告訴我,不必替我擔心。」說到哲彥,她比較能鎮靜。
「我在想,如果哲彥回來了,我們就無法那麼輕鬆自在地聊天了。」他語氣有些感傷。
那最好,她也可以斷絕一切癡想妄念。但她仍假裝無知地說:「怎麼會呢?你還是哲彥和我的朋友,我們三個人聊天會更愉快呢!」
「但願如此。」他笑一笑說:「我想趁哲彥未回來前,請你去波麗露喝杯咖啡,可以嗎?」
惜梅心情又緊張起來,她應該端正心意,立刻拒絕的。但她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去吧!以後再沒有機會了,有關和紀仁的一切就要結束,成為青春浪漫的回憶,何妨以此畫下一個美麗的句點呢!
有太多的惆悵與不捨,她推開內心不斷衍生的罪惡感,豁出去般地回答:「好呀!」
這是最後一次的放縱,她告訴自己。以後她會把紀仁嚴嚴密密鎖在心底最深處,讓寒冰結凍;然後她就會完完全全屬於哲彥,再也沒有違反婦德的二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