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九年,公元一九四四年(民國三十三年)。
從去年美軍飛機連炸新竹機場、高雄、鹽水後,台灣就全面進入戰爭狀態,那些緊張窘迫的情形,都是惜梅想像不到的。
隨著戰事擴大,台灣去了第二批志願兵仍不夠,日本政府更準備全台徵兵制,先是召集自由業及無業男子,後則是學生兵。年齡本是十八歲以上,後來連不足齡的孩子也不放過。
家家戶戶有男丁的,最怕接到派出所的紅色兵單,一旦接到,無不全家哭成一團。惜梅的一個弟弟在日本唸書,暫且無事;尚在中學的弟弟們則說,學校可能會縮短畢業年限,強征他們人伍。
父母都為此事憂心不已。
但憂的不只這些。為了支持前線戰爭,所有的物質都往外送。
後方實施米、油、糖、肉配給,家家捐出黃金、鑽石等貴重物品,再來連衣服、鞋子、肥皂、味精……等都有限量。人人勒緊褲袋度日,連朱黃兩戶的地主家庭都不例外。
在物質的缺乏及精神的折磨之外,還要忍受不時的防空警報。
美軍在上空直接轟炸,一下就烽火燎原,死傷一片。如此艱苦情形下,很多行業都關門罷市,儘管往鄉下躲。
守業早就關了布店,退回秀裡。黃家茶園廢了一半,只留少數女工運作。因為很多夥計被征去當兵,惜梅不得不插手一些黃記的生意。
她才發現黃記的資產不只在茶葉方面,還有林業、米業、工業各項;有些還和朱家一起投資,全靠哲夫一人打點,負擔極重。
這本來也是哲彥的責任,但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任務,惜梅只能代他盡心,等他回來,再全數移交。
白日她堅強能幹地活著,夜晚難免對書信流淚。哲彥自去中國,就像化成一陣煙,了無音訊,心中若有不解或埋怨,亦是無從寄。只能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
雖是戰亂,也不能諸事不顧。大稻埕替黃家經營的人回了鄉,哲夫只好親自上陣,並央求暫隱在家的守業幫忙。兩個男人在外,總需女眷照顧,淑真和寬慧都放心不下孫子,只有惜梅這了無牽掛的人隨侍左右了。
臨行前一日,寬慧幫她打點行李。眠床上靜靜睡著已兩歲的中聖,這孩子繼承父母雙方的優點,俊秀可愛、聰明伶俐,是人人心頭的一塊寶。
但再寶也比不過寬慧,她對兒子可以用「崇拜」兩個字來形容。她心繫於他的每一個微笑,每一聲啼哭,簡直無法忍受母子之間的片刻分離。
惜梅曾勸她,不要太緊張,把心思分一點到哲夫、敏月、敏貞身上,她總不聽。
這兩年來,惜梅和堂姊朝夕相處,發現她變了,變得拗執頑固,想把自己設在一個安全完美的理念間,不再像以前那個明智開朗的寬慧了。
每個人都明白她所受的哲磨,連續失去第三、第四胎,羸弱的身子又懷第五胎,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自然是寶貝萬分。
婆婆一向疼寬慧,哲夫又是深情體貼,在這些縱容中,反而是惜梅會說她幾句重話。
她多懷念當年的寬慧呀!那時寬慧是意氣風發的,她教惜梅用竹筷卷頭髮、如何穿高跟鞋、如何裁衣繡花、在油燈下朗讀哲夫的情書;在惜梅十三歲的眼睛裡,說有多嬌媚就有多嬌媚。
然而十年婚姻生活卻改變了她,她雖然仍有秀麗的容顏,但因五次的懷胎而顯得血氣不足;心理上亦因追求男嗣,想當完美妻子的壓力,而累積了一股化不開的愁。
只有在她凝視著中聖的笑靨,由心裡散發出母親的光輝時,才依稀看見以前那才女的明麗影子。所以連惜梅也不忍心苛責了。
寬慧一邊幫惜梅清點衣物,眼睛仍不離開中聖,深怕蚊帳不緊密,讓蚊子咬到;不然就怕一旁睡著的敏貞會壓到他。
「你真的不跟大哥去大稻埕嗎?」惜梅再問一次。
「中聖還小,我怎麼去?」寬慧仍是那句話。
「反正最多不過個月,等生意安定了就回來,小中聖有這麼多人疼惜,怕什麼呢?」惜梅說。
「孩子是很脆弱的,你沒生育過,不能體會那種母子連心的感覺。」寬慧說:「何況哲夫出城談生意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自己都會打點順當的。」
「我看大哥最近壓力也不小,工人被征走,夥計走掉,合夥人要散,又有日本人逼他當徵糧官,他非常需要你。」惜梅試著說。
「我所做的不就是把家裡上上下下打理好,讓他沒後顧之憂嗎?」寬慧說:「女既主內,男就主外,外面的事,他應該處理好,別讓我們女眷操心才對。」
「我記得你以前樣樣都是幫忙插手的。而且現在是戰時,世道總是艱難些,你更該陪他了。」惜梅說。
「說實在的,這幾年我也沒有那些心力了。」寬慧說:「說不定我還幫倒忙了。你跟著去,不是更好嗎?」
「我哪有你懂得多?我還真怕扛不來重任呢!」惜梅說。
「一下要照料哲夫、你父親和生意,是不容易。」寬慧想想說:「現在女工下人都請不到,不如秀子跟你們去,怎麼樣?」
秀子這幾年一直待在黃家,雖是採茶女工頭,卻裡裡外外都摸熟了。她勤快又有禮,黃家人對她印象都不錯。
「好呀!就不知她願不願意?」惜梅說。
「我再問問她。」寬慧說:「她這女孩子也真與眾不同,都快二十四歲了還不肯嫁。現在男人都調去當兵,更沒對象了。不如這次到城裡,人多面廣,她或許有看上眼的也不不一定。」
「你替她緊張什麼?秀子志向才大呢!她對自己的終身早就有主見,她一直想嫁給城裡人,當少奶奶呢!」惜梅說。
「那麼這次去,不就是給她一個機會嗎」寬慧說。
有人在半掩的門外輕敲著。
「寬慧,該睡了吧?!」哲夫的聲音。
「看呀!有人來催了。」惜梅笑著說。
打開門簾,哲夫在外面和惜梅打招呼。見他們夫妻雙雙離去,心中一股悵然,她的形單影隻還要多久呢?她並不怕等,只是覺得荒謬,哲彥知道她的等待嗎?
關上門,坐在油燈旁,影子在牆上閃爍著孤獨。
「媽和中聖走了嗎?」蚊帳裡的敏貞坐起來問。
「走了,你還沒有睡嗎?」惜梅問。
「我要阿姨陪我。」敏貞仍用舊稱呼,不願意叫阿嬸。
「好,我馬上來。」
惜梅熄了燈,換衣就寢。月光從窗外靜靜灑入,這本是夫妻喁喁私語的良宵,但枕畔卻只有八歲的小女孩。
「爸爸和媽媽最愛中聖,對不對?」敏貞對躺下的惜梅說。
「他們也愛你和姊姊。」惜梅說。
「只是比較少一點。沒關係,我有阿姨,而且我也愛中聖弟弟。」敏貞打了個呵欠。
聽敏貞軟軟的童音裡,有發自內心的認命和誠摯,惜梅不禁心疼。
黃家這兩個小姊妹都乖巧漂亮、令人喜歡。然而同母不同命,敏月由於是頭胎,還得家人寵愛過;敏貞際遇差些,一出世便承著眾人的失望。
接下來又是寬慧身體最差、心情最黯淡的時期,根本不曾細心看顧這幼女,因此敏貞身形特別瘦小,個性也特別安靜,似乎和任何人都不親。
要和敏月相處並不難,她原就溫柔大方,善體人意,做事伶俐,早早就是祖母和母親的好幫手。
至於敏貞,就要多花一些心思。
也許是前世的緣吧!敏貞從會跟人,就和惜梅特別投契。惜梅愛她藏在心中的驚人熱情;同時也發現,小敏貞遺傳了寬慧最敏感細膩的一面,最能激起生命的火花,也最可能造成自我的毀滅。
可惜寬慧從沒有時間去探究兩個女兒,她只知道敏月的甜美和敏貞的孤僻。
惜梅嫁入黃家後,便把敏貞要過來作伴,敏月仍和祖母一起睡。
每晚,她們姨甥兩個都要說說話才睡覺。
「阿姨,你要去很久嗎?」敏貞將她粉嫩娟秀的小臉枕在惜梅的肩上說。
「不會很久的,幾個星期就回來了,你先回阿媽和姊姊的眠床睡。」惜梅摸摸敏貞的臉說。
「我跟你去好嗎?」敏貞又問。
「怎麼行呢?你還要上學呢!」惜梅說。
「上學不好玩,天天都在割草和防空演習,根本沒有唸書。」
敏貞說。
「不好玩也要去。台北城不是小孩子的地方。」惜梅輕柔說。
「秀子為什麼能夠去?」敏貞問。
「她是大人,而且是來幫忙的呀!」惜梅說。
「我不喜歡她,她的眼睛看人都好奇怪。」敏貞說。
「你這小腦袋又胡思亂想了,你去管秀子的眼睛做什麼呢?」
惜梅摸摸她的頭,笑著說。
「我也不喜歡她家的人。」敏貞又說。
「也不喜歡紹遠嗎?他可常常編草蚱蜢、竹蜻蜓來給你和敏月玩呢!」惜梅說。
這一次小敏貞遲疑了一會才說:「我也不喜歡他,他是男生,又髒又臭,而且腳丫好大一個,難看死了!」
這番童稚的言語,讓惜梅忍不住笑個不停。
唉!這漫長艱苦的歲月,也只有敏貞這朵小解語花,能帶給她一些歡樂。
當敏貞的呼吸聲沉穩傳來時,她仍無法入眠。
月光照到床頭,清輝柔和。她由枕下取出由小荷包裝裝的四封信和書籤,曾經相思情濃的紙箋,隨著歲月,也逐漸泛黃了。
哲彥此刻身在何處呢?
她心中念著相思詞旬,雙眼漸漸闔上。
不知多久,她來到一個迷宮般的巷弄中,到處是煙霧瀰漫,像分不出日夜、天地的所在。
遠處有人語,彷彿是她日日期盼卻不得見的人。她急著循聲而去,東轉西繞,心裡想的是哲彥。
猛回頭,那人就坐在石椅上,她也樂地向前一步,煙霧由眼前散開,那笑盈盈面對她的人,竟是紀仁!
醒來醒來,。又是夢,。同樣的夢,不同的場景,都是哲彥變成紀仁!
她終於回到自己的房間,也驚坐起來。為什麼老作這種夢呢。
真叫人沮喪又悵惘呀!
這事太荒唐了!哲彥是她的夫婿,她對他的印象卻退到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而紀仁非親非故,卻常清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這些年,她想哲彥,就不由得想起紀仁。白天她尚能用心在哲夫上,但一入夢,一切就混淆顛倒起來。
對這無可奈何的事,她有一絲罪惡感,但也只能解釋成她四年不見哲彥,而紀仁兩年前還來拜訪她的緣故吧!
唉!年華漸老,戰爭可有結束的一日?會不會像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呢?
惜梅到了大稻埕,才發現城裡景況比鄉下更淒慘。
台北是總督府所在,是盟軍飛機攻擊的主要目標,常數架飛機一排齊齊掃射,處處可見斷桓殘壁。
如此情況下,自不是四年前惜梅北上所見的繁榮景象。能走的人早疏散鄉間,非留下不可的人,則憂惶恐懼,四處挖防空壕、做沙包;甚至連以前熱鬧的圓環夜市也給翻起來,做成大畜水池,以便救火之用。
惜梅白天和秀子守在永樂町的店面,有空襲警報便到防空壕躲,聽著遠方的爆炸聲;晚上則用黑布遮窗,防燈光外洩,在一片荒涼的寂靜中,忐忑不安地入睡。
他們經過好幾天,才習慣這炮火轟炸下的日子。
惜梅來的第三日,便由哲夫口中,知道紀仁學成回國的消息。
他終究沒隨哲彥的腳步去中國,反而習完醫,可以回來開業了。
他仍在從事地下工作嗎?這兩年他也是音信渺茫,聽到他回來,惜梅一時理不清心中的情緒,以至於差點漏掉哲夫下面的話。
「……紀仁的船在基隆外海被美軍擊中,船斜了一半,很多人逃生不及,淹死了。幸好紀仁泳技好,游到附近礁石。他在台北醫院,如今還昏迷不醒。」哲夫說。
惜梅一聽,整個人愣住,她急急地問:「他怎麼會昏迷?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不太清楚,邱家人都不在,我是聽下人說的。」哲夫說。
不知好壞結果,惜梅一直憂戚著。想他那麼生龍活虎、聰明風趣的一個人,沒有意識地躺在床上,她的心就有說不出的痛。
她的心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件事會令她寢食難安?就在咫尺的距離,她好想去看他,但又以什麼理由、什麼身份呢?
他是哲彥的好友,她以好友的妻代為探望,應該不礙禮數吧?!
經兩日火般的煎熬,她決定要做些什麼。其實她並不確定,只告訴父親,她要到車站前買書,便和秀子乘人力車出發了。
車到了總督官邸後的明石町,惜梅就喊停。到了此刻看見醫院磚面的文藝復興三層建築,她才下定決心,非見紀仁一面不可。
「我們還沒到台北車站呀!」秀子莫名其妙說。
「我要先去看一位朋友。」惜梅冷靜地說。
進入大廳,問明病房號碼,惜梅依然不遲疑。怕什麼呢?紀仁不會知道她來過的。
八月的艷陽由走廊的窗口灑進,微塵靜靜地舞著。
紀仁的房間很意外只有一位工人守著。紀仁躺在雪白的床上,眼和唇都緊緊閉著,他仍是兩年前在竹架涼亭的那個人,不過卻不再神-飛揚地談笑了。
「您是來看少爺的?」工人恭謹地問她:「請問您是……?」
「我是少爺的朋友。」惜梅簡單說:「少爺好嗎?怎麼沒有看到邱老夫人呢?」
「少爺昨天醒了,一切都平安。夫人他們都回去休息,只留下我當看守。」工人說。
謝天謝地,惜梅欣喜地想,他總算無恙了。既是如此,她也可以走了。
站在床頭,惜梅對工人說:「邱少爺沒有事就好了,我就不打擾了。」
「還沒請教小姐大名,我好跟少爺報告。」他說。
「不必了。」
惜梅說完,便和秀子往門口走。才跨兩步,後面有人叫住她。
「惜梅?是你嗎?」紀仁睜開眼,半仰起身子說;「真是你!我不是在夢中吧!」
惜梅是很不願被他發現自己的私下探訪。她有些尷尬地回過身說:「我要去新高堂買書,聽說你受傷,順道來看看。」
「不管是特意或順道,我都太高興了。」紀仁的表情真的很開心,他對工人說:「阿勇,去買些水果請朱小姐吃。」
「不用了!」惜梅忙阻止。
來不及了,阿勇已出去了。眼看走不了,惜梅只好坐在病床前的籐椅,阿秀則坐在牆角。
「我真的很意外你來看我,剛才冥冥中聽見你的聲音,我還不敢相信。」紀仁說:「你怎會在台北呢?」
「我隨爸爸和哲夫哥到台北處理一些生意,就住在永樂町那裡。」惜梅很端莊地。
「真是好久不見。你好嗎?」他關心地看著她。
「很好,除了戰事,沒有變化。」她說。
他眼神變得專注,惜梅感覺不自在,便說:「怎麼啦?我臉上長了什麼嗎?」
「沒有,你還是一樣美麗。我只想多看你一會兒。」他笑笑又說:「也是幫哲彥看的。他更久沒目睹芳容了。」
見他舉止又狂妄大膽起來,惜梅往秀子方向看看,瞪了紀仁一眼說:「你還是那麼愛開玩笑。」
「但願我能開玩笑。」紀仁臉轉正經:「你是來打探哲彥的消息,對不對?」
惜梅本無此意,她以為紀仁是昏睡的。但他既然這麼說,不失為她貿然前來看他的好理由。
「他有和你聯絡嗎?」她問。
「戰爭期間,音訊總是很難通。」他口氣裡帶著安慰:「我沒有他的信件,但輾轉聽見他到重慶的消息。據說一切平安,還在那裡繼續學業。」
「真的?我婆婆知道了,一定非常高興。」她忍抑自己喜悅的情緒說。
「你呢,你不是應該更開心嗎?」他細看她表情說。
「當然。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盼他早日歸來呀!」她說。
「但你是殷盼最切的人,不是嗎?」他頓一會又說:「這個年頭,像你這樣為了一個承諾傻等的女孩子,已經很稀少了。」
這句話,惜梅娘家的人常在叨念,她早就充耳不聞。然而由紀仁口中說出,她有一種赤裸裸被看穿的感覺,彷彿這幾年他一直不斷在觀察她,儘管遠在京都,仍用不可解的心態在批判她、剖析她。
難怪他要常常在她夢裡出現了!
在這世界上,紀仁是她最不願意與之討論她婚姻事情的人。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尷尬和害怕,似乎他一開口,就要向她最脆弱的部分刺來。
她沒勇氣去揭開那些如迷霧般的脆弱,只有說:「是嗎?我不是唯一等待的人。」
「你不瞭解,哲彥也不瞭解,他是多麼幸運的男人。」紀仁淡淡地響應,眼眸望著她。
夠了!惜梅再無法忍受,她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我必須回去了。祝你早日康復。」
「惜梅……」他叫她一聲。
她不理會,偕同秀子離去,在房門口遇見阿勇,停了一下。
「惜梅,謝謝你來看我!」紀仁的聲音傳來。
她點點頭,快速地踏出走廊,也不管秀子有沒有跟上來。
直到出了醫院,在圓柱矗立的騎廊下,她才深吸一口氣,平穩心跳,等著後頭追來的秀子。
兩人走下階梯,坐上人力車,往永樂町行去。
「我們不去買書了嗎?」秀子問,一臉疑問。
「不了,今天也太晚了,書改日再買。」惜梅有些心虛說。
「你沒有說你要到醫院來看邱少爺呢!」秀子說。
「我也是臨時起意的。我想他是哲彥的好朋友,依人情,是應該來探望。」惜梅趕緊解釋。
「我一直聽大家談邱少爺,說他才品相貌都是在眾人之上,我始終無緣看到。如今一見,果具不同凡響,連我們黃家兩位少主人都被比了去了,怪不得昭雲小姐會為這門親事沒成而傷心難過了。」秀子沒注意她的異樣,反而有感而發地滔滔不絕。
「你也知道這件事?」惜梅詫異地問。
「那時我剛來黃記當採茶工,偶然聽說的。」秀子仍很有興致地談:「大家都說,邱少爺本來同意娶昭雲小姐,後來又反悔。這種做法是不是太過分了嗎?」
「我和邱少爺並不太熟,不能評論他的行為。」惜梅避重就輕說。
「是嗎?可是他和你講話可是一副很自在又不受拘束的樣子。他真的很特別,看來很有氣魄,和我所見的男人都不太相同……」秀子似乎對紀仁印象深刻。
「好啦!你愈說愈遠了。我們別再提他了,好嗎?」惜梅好笑地說。
秀子總算結束這個話題。
惜梅望著那澄碧高速的藍天,沒有飛機攻擊時,是多麼安詳美麗呀!她心情逐漸好起來,甚至想展開一抹大大的笑容。
是因為紀仁脫離險境了嗎?她口頭上可以否認,但心裡卻很清楚,他的平安對她有某種程度上的意義。
或許在她的記憶裡,紀仁和哲彥都是一起出現的,所以只要紀仁安然無恙,就代表哲彥的諸事順利吧!
希望上蒼保佑哲彥,也保佑……紀仁。
空襲警報跑久了,大約都能辦出其方位及危險性。連事後的失火和受傷,也都能自己處理一些。
秀裡的家人不放心,一直催歸期,把台北當成炮聲降隆的戰地,很快就要危傾,身在其中的人倒沒那麼緊張。
惜梅除了日日幫父親和哲夫處理雜務外,比較影響生活的不是不定時的跑防空洞,反而是紀仁的到訪。
他出院後,便在大稻埕附近的一家醫院實習,往返經過惜梅處,都會進來打聲招呼。守業和哲夫在時,他會留久些;若只有女眷在,他講幾句話就走,不再有逾矩之處。
儘管如此,她內心仍不習慣。她開始懷疑,或許她上輩子欠了紀仁債未還,以至於這一世只要見到他,便全身不對勁。
一個黃昏,雨後天氣稍涼,夥計忙著,惜梅便自己走幾條街去邱家送一筆錢。
邱家人都認識她了,紀仁的母親素珍更愛沒事時,拉著她閒聊幾句。
坐了幾分鐘正要告辭時,紀仁由樓梯口探出頭來說:「我就覺得隱約聽到你的聲音,下來看看,果真是你。」
「胡說!樓下人來人往那麼吵,你在三樓能聽到什麼?!」素珍笑著對兒子說。
「有科學證實,大多數人對某些特定的音波頻率會特別敏感。像母親對孩子或丈夫對妻子。」紀仁笑道。
「客人在這裡,你還說什麼亂七八糟話,難怪惜梅都要坐不住了。」素珍瞪他一眼。
「呀!惜梅你先別走,我要你見一個人。」他忙說。
「我還有事……」惜梅立刻回答。
「是有關哲彥的消息。」紀仁說。
這下惜梅只好隨他上三樓的小客廳了。
三樓景物未變,和她四年多前來住時沒太大差別。
在樓梯旁的籐椅上坐著一個人,三十歲上下,穿襯衣西褲,手上拿一頂帽子,沒什麼特別處。
「這位是范永南先生,以前我們在高等學校的學長。」紀仁介紹。
他正要說惜梅的名字時,永南舉起手說:「讓我猜猜,是不是朱惜梅小姐?」
「你怎麼知道我呢?」惜梅很訝異說。
「我看過你的晝像,印象十分深刻。」永南說。
「畫像?什麼畫像?」她疑惑地問。
「是我和哲彥唸書時,美術課亂塗鴨的。」紀仁搪塞著說:「對了!永南曾在香港和哲彥有一面之緣,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親自問他。」
「真的?哲彥他好嗎?他現在人在哪裡?」惜梅興奮地問。
「事實上我也好一陣子沒看見他了。不過據消息傳來,他做得不錯,在重慶參加了『台灣革命同盟會』。目前有可能在江西受黨務幹部訓練,或者在福建的反日基地,做台灣空投宣傳及無線廣播的工作。」永南說。
惜梅聽了滿心欣慰,哲彥一直在為國工作,至少她是沒有白等。她說:「我們一家人都很掛心他,都期待戰爭能快點結束,讓我們有重逢的一日。」
「這不只是你的期待,恐怕有成千上萬,橫跨亞、歐、美幾個大陸的家庭都這麼想。」紀仁說:「鼓動戰爭的侵略國家,意大利已投降,德國亦窮途未路,日本已呈劣勢,戰事很快就會結束了。」
「那太好了,這樣人心惶惶的日子,我們已經過怕了,恨不能日本即刻就戰敗呢!」惜梅說。
「沒想到朱小姐亦是熱愛民族國家的人。」永南念頭一轉說:「我倒有一個主意,你明天不是要去西門町的八角樓送情報嗎?日本當局既然對你有了疑心,不如讓朱小姐與你同去,假扮成情侶,來消除他們的戒備。如何?」
「不行!」紀仁想也不想便說:「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稍有疏失就死路一條,我不能讓惜梅冒這個險!」
「為什麼不行?我雖是一介女流,也有救國的熱忱,只是苦無機會而已。若有,我也是當仁不讓的!」她馬上回辯。
「惜梅,你又犯了任性隨意的毛病。」紀仁的聲音變得冷峻:「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絕不像你要燙人或嫁人那麼簡單容易!」
他竟說她任性隨意?不但舊事重提,還將她的婚姻嘲弄得如兒戲,她不禁杏眼圓睜說:「我不知道你對我的評價這麼低!你到底是不相信我的人格,還是我的能力呢?你若不信任我,為什麼又把你們的底細告訴我,難道不怕我去告發嗎?」
「知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紀仁避開她的伶牙俐齒說:「空有熱忱是不夠的,還要智能及冷靜,否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比如說當情侶,就要像真情侶,你連我的手都不敢握,肩都不敢倚,又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惜梅心頭一愣,她是沒想到那麼多,只以為和他走在一塊就好,不料還要表演逼真。她幾乎要打退堂鼓,但他那充滿挑戰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勝心,若此刻認輸了,她鐵要燠惱一陣子。
她靈機一動,將右手伸出,用挑釁的口吻說:「若你敢握我的手,我又有什麼不敢的?」
紀仁和永南都驚詫地瞪著她。
逐漸的,紀仁那張硬邦邦的臉孔放鬆下來,緊抿的唇角也泛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他走近一步,一隻厚實大手,牢牢地握住她纖細的小手。
她感到一股電流由他的掌指間直達她的肌膚神經,使她心跳加快,幾乎無法自持。但她咬緊牙關忍耐,不願在這節骨眼退縮。
「好啦!既然朱小姐有這魄力,事情就說定了。」永南最後說。
紀仁一表示默許,惜梅就忙掙開自己的手,三人談妥細節,很快便回店裡。
直到那晚睡前,他握住她手的感覺依然鮮明存在,無論她洗了多少盆水,摸了多少東西,他的體溫、掌力、撫觸都附著不去。
也許她不應該接下這任務吧?!如今想拒絕已太遲了。
西門町一向是日本人的天下,惜梅幾乎不曾踏足。在前清時代,這一區都是壘壘的荒塚,日人開發後,還請了京都稻荷山的狐仙來鎮鬼驅邪。
惜梅隨紀仁走過朝日座、榮座、芳乃館……等戲院。片倉通的小吃店,東洋味仍濃,但因戰亂,有辦法的日本人都回國,此地已沒往日的繁盛熱鬧。
「這兒處處都是密探,你一定要很自然,而且要絕對服從我的命令。」紀仁不斷吩咐她。
他可真是牽著她的手,狀似親暱。她的臉龐本燒似紅霞,但後來抱著豁出去的心態,也慢慢能冷然以對。就像映畫片中的演員,戲中全是虛情假意,又何必斤斤計較?
八角樓是個市場,樓下賣日常用品,樓上則售骨董和舊書。
他們很悠哉悠哉地閒逛著,很認真地討價、還價,甚至還買了一些東西。
他們在舊書攤待了一會,又到隔壁的古玉店。
惜梅看到一條黃金項鏈,附著羊脂白玉的環形墜子,黃的金燦、白的賽雪,顏色對照,特別純淨,她忍不住多看兩眼。
紀仁示意頭紮藍布的日本店主,拿出項鏈,就往惜梅的脖子掛。白玉垂在淺黃的上衣前,更是晶瑩光潤。
「不要這樣。」惜梅急著摘下來。
「戴好。」他雙手按住她的肩,在她耳畔輕語說:「有人在外頭監視,我們演得愈像愈好。」
惜梅不敢再動,任紀仁以一副很欣賞的眼光審視。
店主見兩人卿卿我我的深情之狀,忙一旁慫恿說:「先生真會挑選,這可是豐臣秀吉將軍送給他愛妻的禮物,難得一見。若不是我朋友需要回日本的盤纏,忍痛割愛,是不會流露世面的。」
惜梅看了一眼價錢,嚇了一跳,是一般人家幾個月的薪水。
「我買了。」紀仁對店主說。
「不,這實在太貴了。」惜梅反對說。
「就算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我、哲彥及每個人的。」他強調後面幾個字說:「我買定了。」
「不行就是不行。」惜梅故意大聲說:「你已經幾個月沒有發薪,連明天的米糧都不夠了,還買什麼鏈子?除非老闆願意讓你先賒帳。」
店主聽了,臉色一變,拉長了面孔說:「本店絕不賒帳。現在是戰時,人人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缺一毛都不能談。」
紀仁被惜梅的奇招將一軍,稍不留神,她就把項鏈取下,率先出了店門。
他趕忙追上,牽住她的手,笑著說:「每一次見面,你總會令我驚訝。從沒有一個女人像你一樣,讓我血液沸騰、血壓升高、興奮不已,然後再回味無窮。」
「喂!你要演戲或開玩笑,都可別太超過了。」她板著臉說:「你快辦完正事,否則我不奉陪了。」
「正事已經辦完了。」他笑意仍在。
「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他溫和地說。
走出市場,惜梅仍絞盡腦汁回想過程。紀仁到底何時把情報送出去的?她和他肩並肩,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他竟還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任務,也太詭異了吧?
她愈想愈有被騙的感覺,因此抱怨說:「既是那麼簡單的事,為什麼還要找我來呢?」
「你不知情,所以看似簡單。」他耐心說:「若是沒有你,我恐怕連翻一本書或和菜販說話,都有人查詢呢!」
翻一本書?
惜梅原是反應極快的人,莫非是那本俳句名人一茶的書?她曾隨手拿起看看,紀仁接著翻閱,然後就有人買走。她當時還覺奇怪,此書徘印粗簡,為何有人會青睞?原來其中大有乾坤呀!
她正努力抽絲剝繭地尋思他們的秘密暗碼時,警報器忽然大作,嗚鳴之聲如荒古獸吼,人人暫停手邊工作,開始四處奔逃。
紀仁拉著她就往最近的防空壕跑,她可以聽到飛機的引擎聲,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清晰。
原來美軍轟炸都以台北城內的機關重地為主,在總督府附近就特別低飛。
惜梅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危急,爆炸聲響時,大地震動,火光四射,炮彈似乎就在她耳旁打落!
小小的防空壕內已擠滿了人,紀仁用身體幫她檔住推擠,她很自然他與他靠近。
外頭仍不斷有人進來。一些大膽的就站在洞口張望,閒聊似的報告機型、投擲方向及預測其殺傷力。
煙硝味陣陣傳來,混著夏日的汗味悶熱,令人快要窒息。
剛開始惜梅尚能和紀仁保持一點距離,她也盡力維持兩人的不碰觸。但人實在太多,不碰紀仁,就得和那些陌生人摩肩接踵,那她還不如選擇紀仁,至少她知道他不髒不臭,有醫生愛乾淨的習慣。
又一聲大爆炸,洞口的人都縮進來。惜梅被人一推,整個人貼到紀仁的身上,她只來得及用手擋在胸前,勉強阻止兩人更進一步的接觸。
可是身後的人群仍不斷擠著,紀仁乾脆往她纖腰一攬,轉身將她護在角落裡。如此一來,她等於是結結實實地被他抱個滿懷。
他的手沒有移開,大腿緊依著她。她可以感覺他的心在她手下沉重有力地跳著,和著她自己的,如在草原上奔跑的兩隻鹿,相競向前,愈來愈快。
他的呼吸在她頭頂形成急速的白煙,那屬於男性的有力擁抱及陌生的體味,都是她懂事以來未曾感受過的,合她陣陣昏眩,兩腳發軟。
「再忍耐一下。」他沙啞地說,近乎無聲。
是的,要忍耐,這些都是情勢所逼,不必胡思亂想。
洞外是熱力,洞內也是熱力,兩者都帶著烈火燎原的危險性。
他們沉默地經歷這種不該有的親密,惜梅的心跳聲幾乎要掩蓋一切,以至於警報解除時,她嚇了一大跳。
他並沒有放開她,只說:「不要動,讓別人先走。」
他們是最後幾個離開的。外面是一片瘡痍,遠處有濃煙,近處有焦土,惜梅有一種大難之後的悲涼感。
表面上他們是為轟炸之後的災情而哀矜不語,內心卻沉浸在由假情侶到真逃難的那份親暱。她深深覺得不妥,對不起哲彥,那一向灑脫不羈的紀仁又怎麼想呢?
快到永樂町時,紀仁才開口說:「有關今天在防空壕的事,若有失禮處,請多包涵。」
「那種時候哪顧得了禮節,就不要再提了。」惜梅很客氣疏遠地說,眼睛並不看他。
這種事是不能也不該討論的。由紀仁的語調聽來,喜愛開玩笑和逗趣的他,似乎也覺得這一回太越界了。
畢竟她是他好友的妻子,不是嗎?
果真從那日以後,惜梅很少再見到紀仁。
惜梅依時回到秀裡,秀子自願留在大稻埕幫忙。
敏貞見到阿姨,高興萬分,整天有說不完的話,結果沒幾日就喉嚨沙啞,發起燒來。寬慧怕兒子被傳染,便把敏貞送到外公的中醫鋪養病。
秀裡是比台北平靜多了。夜也是寧謐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蟲嗚聲。
惜梅縫完衣服,皎潔的月恰升到她的窗前。又要中秋了,盼了多年,總是月圓人不圓。哲彥的心意也似在雲端,他仍在為她唱相思嗎?
望著望著,哲彥的模糊輪廓又變成紀仁。
紀仁回日本的消息是哲夫說的,惜梅當場傻住,怎麼就這樣無聲無息,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紀仁的乍然離去,惜梅只有一種感覺,就是生氣,氣他的不告而別!實在太可惡了!
她知道自己沒有一丁點埋怨的權利,紀仁又不是她什麼人,何需要向她報告行蹤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哲彥離家四年半,她還沒有在心裡這樣罵過他呢?為什麼他對紀仁的反應總那麼激烈?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火冒三丈,以後回回都惹風生波,看得她久久無法平靜。
是不是有些男人天生就有這種本領?當年昭雲不也曾為他動過心嗎?或許自己並沒有不正常。
她換上薄薄的長衫褲,準備睡覺。躺在床上,依例拿著裝信箋的荷包,輕撫著助她入眠。
突然有個聲響,像是瓦片、又像是窗子落地。月光由玻璃照進來,銀輝不減,卻感覺怪異。
會不會有山中的小動物誤闖室內呢?她起身察看,才要點燃油燈,冷不防被人由背後抱住,同時一隻手摀住她的嘴,把她即將出口的尖叫聲,硬生生地推回喉間,害她差一點喘不過氣來。
她還來不及恐懼及分辨時,對方就開口了:「別怕,別出聲,我是紀仁。」
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立即感到他堅硬又熱烘烘的身體,透過薄杉,簡直像袒程相見了。她忙掙扎說:「放開我,我不會叫的!」
他手一鬆,她就跑到床邊,站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處,雙手橫放胸前說:「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去日本了嗎?」
他也在陰影處,身上是鄉下人打扮,滿是草泥咪。
「我假裝去日本,事實上沒去。警察廳的人監視我很久,一直要找借口抓我。為了不連累家人朋友,我只好離開。」紀仁說。
「如果他們發現你沒去日本,怎麼辦?」她問。
「所以我明天就要偷渡去福建,今天特來向你辭行的。」他說。
「你都那麼危險了,還來辭什麼行?萬一被人看見,不就糟糕了!」她怪他不告別,又怨他來道再見,也真太矛盾了。
「此去山高水闊,生死難論。你不想和我說聲再會,祝我一路平安嗎?」他走進一步,在月光下。
「不管有沒有說再會,我都會祝你平安的。」她說,口吻中不禁流露傷感。
「惜梅,我……」他的眼內閃過一絲奇怪的猶豫,然後又說:「我即將到福建,有可能會碰到哲彥,你要不要我傳什麼話呢?」
原來他來是為這樁事,她靜靜地說:「就說我們大家都等著他回來。」
「就這一句?」他問。
「就這一句。」她點點頭。
走道傳來人聲,由遠而近,是朝她房間來的。她緊張地看著紀仁,他左右張望,不慌不忙地往裡間走。
裡面是馬桶間,希望沒把他給熏倒。
「惜梅,你還沒睡嗎?」來推門的是玉滿,她說:「我聽到有人聲,以為是寬慧在這裡聊天呢!」
「沒有,可能是風聲,今晚風聲還不小,把窗都吹開了。」惜梅心虛地說。
如果玉滿發現她半夜在臥房藏個男人,即使是紀仁,也要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巴不得婆婆快走,又怕做得太明顯,只有捺著性子應付。
玉滿關上窗子,四處查看說:「一個人睡,要小心門戶。現在不比平常,小偷也多起來了。」
「我會的。」惜梅說。
玉滿走後,紀仁由裡間出來。
「讓你躲在那裡,真不好意思。」惜梅說。
「怎麼會?那還是我碰過最香的馬桶間呢!」他半開玩笑地說。
「你聞到的一定是熏花香的味道。」她噗哧一笑。
「是嗎?那我以後也要拜託你研製一些了。」他又正色說:「還有,黃伯母說的沒錯,你的門戶是太不小心了,看我不是很容易就闖進來了嗎?」
「你這人真怪,自己鋌而走險、冒九死一生都不擔心了,還來管我這閉門家中坐的人做什麼?」她說。
「凡事還是不要大意的好。」他停一會又問:「惜梅,你會擔心我嗎?」
「當然會。」她盡量說得平穩:「戰爭殘酷、沙場無情,我替每個去的人祈求,你也不例外。」
「你會像等哲彥一樣等我嗎?」他看著她問。
這是什麼問題?她一下啞口無言,想從他臉上找出開玩笑的蛛絲馬跡,但夜實在太黑了。
「這問題太強人所難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只是很羨慕哲彥有個紅顏知已在家鄉等他,也想懇求一點悲憫而已。」
這回她百分之百肯定,紀仁又在逗弄她了。
「你的紅顏知己可多了,翻翻你的邱氏物語,就如同百花叢一般,大家搶著等,哪需要我呢?」她說。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他輕輕一笑說。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懂他突然冒出的句子。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說:「人生總有許多叫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樣樣都明白,也就不會有悲歡離合或戰爭這些事了,你說對不對?」
她真是愈聽愈迷糊了,他半夜到她臥房扯這些做什麼?
「夜深了,我也該走了,永南在祖師爺廟後山等我呢!」他說。
「你千萬要保重呀!」臨別在即,她不禁吐出心裡的話。
「我會活著回來的。」他開了窗說:「夜闖香閨,實不合禮法,若有冒犯的地方,請多原諒。」
又來了,他現在說這些未免太遲了吧!
「後會有期了。」他跳到窗外時說。
「再見。」她說。
看他的身影穿過樹叢,消失在莽莽大山中,她的心竟如被刀割開一樣的痛。
紀仁是個特殊的人,一直在她心裡有特殊的地位。她會等他回來,但以哲彥好朋友的情誼及方式。
但僅是如此嗎?山風吹來,她感到臉上有一股涼意,用手一摸,竟是兩行淚水。
上蒼,請保佑他,讓她能夠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