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霧奇緣 第十章
    三天後君-坐上三輪車,沿著留公圳來到正霄的家。

    這幾日他一直沒再出現。她在路上屢次回頭,在陽台上不斷癡望,都沒有他的蹤影。

    她不承認自己在等待,但內心一寸寸的失望,沉到底就揚起風暴似的怒氣。他對她根本是無情無義的,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嫁人生子,卸下心裡的包袱,早樂得一邊逍遙去了,哪再顧她的死活呢?

    中午她打電話去給惜梅,想一吐壓抑不住的怨懟。才開口,惜梅便激動地說:

    「敏貞有下落了!這次是真的。我太興奮了,簡直坐不住,恨不得立刻南下。

    對了!這件事,我只告訴你和你紀仁叔,你可千萬別透露出去,尤其是紹遠,知道嗎?」

    君-陪著惜梅又哭又笑,暫且忘記化不去的煩憂。她也想見見這位讓許多人牽掛懸心的女子。

    然而君-一返家,福嫂就遞給她一封正霄寄來的掛號信,裡面附了三千匯票和一張短函。

    君-:

    那日人多不便,心意未能盡訴。多年尋覓,知你有幸福的歸宿,我亦心滿意足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的生活,這三千元算是遲來的賀儀,沒有別的意思,請笑納。

    正霄君-看完差不多快氣昏了,他竟敢把錢寄過來?真的連一點尊嚴也不留給她?

    他的心也未免太冷絕了吧!

    她的怒氣旋到了頂點,眼前一片黑,耳旁儘是轟轟寂寂聲,像被活悶的高熱的窯灶中一樣。她當下拿了信就外沖,載她的三輪車伕還以為有人臨終病危,白毛巾往肩後一甩,兩條腿踩得飛快,「吱」一下由信義路到羅斯福路。當他對好門牌號碼,一臉憐憫地來請她下車時,她咬著牙,雙手還微微發抖著。

    「小姐,你要多多保重呀!」車伕走之前說。

    信封上的住址框在一個紅門上,門後是兩層小樓,看來雅致舒適。哼!他過得可真愜意快活!

    君-用力按著鈴,天色不早,若沒有約會,他應該會在家吧?!

    鈴空響幾回,她氣更多,只好使勁拍門板,把手都弄疼了。結果有反應的是對門,一個年輕的女孩走出來,好奇地打量君。

    「你找正霄嗎?他正在我們這裡呢!」女孩說。

    正霄?那語氣可真熟稔親熱,君-的滿腔怒火又不由得加入忌妒酸意,他還真不寂寞呢!

    聽著門內傳來的歡樂笑意,一股尖銳的蒼涼感刺入她已經受著煎熬的心。見他還有什麼意思呢?不過讓自己更加悲慘而已。

    「對不起,我找錯門了。」君-有些茫然地說。

    她轉過身,慢慢踱出巷子。她突然覺得好累,剛才所激起的狂怒已隨蒼涼的傷口一點一滴的流失。空乏的身心向著只剩一抹殘紅的夕陽,使她難過掉淚。

    後面似有人叫她的名字,因為滿腦子是自己的悲愁,無法也不想去聽真切,她繼續往前行,淚眼更模糊。

    「君-!」正霄倏地攔住她,擋住她的去路,一臉很明顯的驚喜,「真的是你!

    你來找我的?我太意外了!」

    那曾朝思暮想的英俊臉孔像漾在水裡,她雙眼一眨,淚水滑落下來,算是給他的響應。他為什麼老害她哭呢?

    「怎麼啦?」他神情變得緊張,「發生什麼事了?是誰欺負你了?」

    「還會有誰?」她一聽見他的詢問,很直覺地把信丟到他身上,原先的氣也回來了。

    他接住信,只看一眼便焦慮地說:

    「這封信給你惹麻煩了,是不是?我真的是一番好意,就當做一個老朋友的祝福,很單純的結婚賀禮。他……你先生誤會了嗎?」

    他還說!瞧他左一句結婚,右一句先生;前一聲賀禮,後一聲祝福,君-愈聽愈刺耳,最後受不了地叫:

    「我還沒有結婚,你送什麼禮?我又沒有先生,你祝福誰?你這個人有沒有毛病呀?!」

    「你說什麼?」他雙眼直視她,兩手抓住她的肩,非常激動地說:「你說你沒有結婚,那小航他……。」

    他當然會震驚不信,一個大包袱飛了回來,撞個他措手不及;待會她還要丟個小包袱,準叫他嚇得灰頭土臉,魂飛魄散。

    「你以為小航是誰?」她一字一句報復性地說:「小航就是你的兒子!」

    「我的……兒子?」他呆呆重複著。

    「沒有錯!」她再一次肯定說。

    她等著看他的狼狽,聽他的否認、辯解、惱怒;但出乎意料的,他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眉眼舒展了,皺紋抹平了,原有的陰霾悒鬱似都一掃而空。這個閃著白牙,笑得像碧藍晴天的正霄,一把抱起她,快樂地轉著圈子。

    「呀!君-!你還是我的君-!」他的笑聲由胸腔流蕩到空氣中,像一首春天蓬髮的樂章。

    她沒有嚇到他,反而被他嚇壞了。她在他手裡掙扎地叫道: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頭要昏了!」

    「我不放,我永遠不放你走了!」他一邊說,一邊把她抱得更緊。

    她清楚地看到兩個騎車的學生經過,笑著招呼:「陸老師好!」,走遠了還一直回頭看。她也看到正霄的朋友站在紅門前,個個目瞪口呆。很明顯的,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這種瘋狂模樣,明天起肯定要惡名昭彰了,他要怎麼做人呢?

    他終於讓她下來,但手仍不放鬆,牢牢套住她的腰,把她帶到那群人面前,興高采烈地說:「各位,這是楊君-,我的妻子。」

    君-人沒有站穩,心情亦未定,聽見這句話,又吃驚又心急,昏亂中想抗議,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妻子?我怎麼不知道你結婚了?」早先君-遇見的女孩打破眾人的張口結舌,說話時臉上是極度的不愉快。

    「我是在任務中結婚的,還沒有正式行禮,何大哥曉得的,還是他一手下令安排的良緣呢!」正霄正經說。

    「我曉得?我……」何禹震驚,一副百口莫辯狀。

    君-瞪著正霄,想揭穿這幕戲,但他又快一拍說:

    「何大哥,原諒我不能參加您的生日晚宴了,我有太多話要和君-說,相信您能瞭解。」

    「當然!當然!」何禹不愧是做情報工作的,他很快回過神,沒事人般地說:

    「不過明天我要聽所有的報告,好把阿素的案子結了,的確是拖太久了。」

    一進到正霄的家,君-馬上甩開他,努力地找回自己的嗓音,很憤怒地說:

    「誰是你的妻子?誰嫁給你了?你怎麼可以亂說?!」

    「孩子都生了,你不嫁給我當我的妻子,又要嫁給誰呢?」他嘻皮笑臉地說。

    「法律上可沒有這一條規定。」她態度強硬地說:「有了孩子我也不會嫁給你,我寧可獨立扶養他!」

    這句話正霄當了真。他笑臉不見,面色一下刷白,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

    「對呀!我怎麼忘了?你有一個……男朋友,每天和你一起上班的……」

    君-又被他氣糊塗了,馬上辯白說:

    「我才沒有什麼男朋友,你說的人是我的大哥,現在正住在我那裡……」

    「哦,謝天謝地!」他大鬆一口氣,凝神看她說:「君-,我真的再受不了驚嚇了。」

    「我說的是真的。」看他那樣,她的脾氣不自覺消了一半,只說:「你不必因為小航的事就要娶我。」

    「我想娶你,不是因為小航,而是因為我愛你!」他不加思索地說。

    「不!你不愛我。」她掩住內心的難過,很實際地說:「在碧山的林場,你當我是無知的、愚傻的阿素,只等任務結束,就要把我打發回恆春。這樣一個鄉下女孩,你怎麼可能會愛呢?」

    他有些急,走到她面前,望進她的眸子,認真地說:

    「是的,在碧山的林場,我當你是無知、愚傻的阿素。我也以為自己不愛你。

    但我錯了,上級緊急召我回去的時候,我的心就一寸寸迷失了。但我仍然沒有覺悟,一直到你失蹤,我才發現自己早已愛上你,或許就在接你上山的第一夜我就情不自禁了。」

    「那麼早?」她輕聲地問,如在夢中。

    「就那麼早。」他溫柔地回答:「理智說不可能、不可以,感情卻無法克制地向你投靠。你以為我們成為真實的夫妻,只是一時偶然的慾望嗎?當然不是,那是愛情累積的結果。可惜當時我們不明白,對那份強烈及陌生的感覺不斷掙扎,以至於白白浪費那麼多年時間。君-,我再不允許你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你……你愛我嗎?」

    「我當然愛你!」她內心漲滿著說:「我為你生下小航,為你誓不嫁人。我若不愛你,會這麼做嗎?」

    「哦!君-,你又讓我的人生恢復光明了,我這一輩子不曾那麼快樂過!」他再一次緊抱著她。

    「我們得快點回去,讓小航認識你這個爸爸!」她先回復理智。

    「小航。」他念著這個名字,忍不住笑意說:「我還是很難想像自己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兒子,彷彿在作夢!」

    「我們快走吧!否則小航要睡覺了!」她催促著。

    「等一下,我要收拾一些行李再出發。」

    「收拾行李做什麼?」她不解地問。

    「到你那兒住呀!」他點點她的鼻子說:「你以為我獨自一人在這屋子裡,還待得下去嗎?」

    「可是……」她覺得不妥。

    「放心,我又不和你同床,雖然我很想,但我會忍到結婚之後。」見她羞紅了臉,他笑著說:「打地鋪總可以吧?!」

    「倒不至於。我大哥最近去日本,你可以睡他的床。」她說,但不確定他是否會那麼守規矩。

    正霄開心地上樓去拿東西,她則四處巡梭。研究著每一樣擺設時,想著自己不瞭解他的地方依然很多。除了他這個人,他身外的種種都是陌生的……。

    當她沉醉在這相愛的新認知時,樓上忽然傳來他的叫聲,她趕忙跑上去。

    「我興奮過度去撞到櫃子角了。」他坐在床邊,捂著左額說。

    「真是的!」她又好笑又心疼,「傷口有些裂開了,我來幫你重新上藥包紮。」

    她拿來紅藥水、藥膏、紗布,仔細為他處理傷處。她站在他前面,可以感覺他的手在她身側游移,帶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戰慄。

    她一完成最後一道手續,他立刻翻身將她壓在床上,唇既溫柔又熱情地吻下來。

    呀!久違的纏綿繾綣!兩人都緊附著對方,想用身體的親密接觸,來道盡多年的痛苦相思。

    「我們不能再下去了!」君-試圖清醒。

    「我以為我能忍的。君-,我們明天就先去公證結婚,以後再補辦婚禮,好嗎?」

    她沒有回答,只坐了起來,視線被桌燈旁的竹筒所吸引。

    「還記得這個嗎?我每天都要摘一束野花來給你的。」他也坐直身體說:「它隨我繞了一圈美國又回來了。」

    「荒霧溪,長相思。」她念著上面的字,感傷地說:「長相思,摧心肝。我們以後再也不必相思了。」

    「誰說不必?我上課的時候,仍會想念你的。」他輕吻她的頰說:「五分鐘、十分鐘都是相思。」

    「長相思、短相思,任是枝葉成灰亦相思。」她忍不住輕念道。

    「什麼?」他問。

    「以後再告訴你。」她看看時間不早了,連忙催促說:「我們該走了,小航在等我們,福嫂心裡一定也很著急了!」

    外面天已全黑,路燈暗淡照著,納集著蚊蟲飛蛾。她不再害怕寂寞,只緊偎著正霄,感覺安全又溫暖。

    他們坐上公車,沿著留公圳而行。這條路幾次來去。都沒有這回更叫人歡喜留戀。望著車窗上幢幢黑影,她不禁想起碧山初遇的那一夜,不知姓不知名不知面孔的,她就隨他山巔水湄,多浪漫又美麗的一段奇緣呀!

    他在她手上輕按一下,她回頭看他,那多情的眼神,她知道他也想起那注定緣聚的夜,像幾世前就相約好的。

    她會永遠記得這些夜,如夢似幻、輕霧瀰漫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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