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霧奇緣 第六章
    十月份林班工人開始採摘種子,以便栽育植林。上次山洪爆發後,部分伐木工作就停止,以利山林修養生息。

    采種子並不容易,因為樹高所以必須釘上U型的爬樹釘,腰繫安全扣繩,一階一階登上去。上去後,還要切割樹枝,因為樹果很小,需整枝取下,再送到地面處理。

    正霄頭戴帽子,腳穿長筒鞋,踩在雜草蕨葉上。時序十一月,冬天將到,常見的黃山雀、紅山椒都南遷避寒,一些蟲類動物都挖洞掘土冬眠,山裡逐漸靜寂。

    今天他們在丈量新林地,整理出一個可以砍伐的範圍。

    正霄往後一退,差點壓到一叢西施花,白瓣橘花,是阿素常拿來插花瓶的。還有一種白得泛藍,邊沿呈鋸齒狀的裂緣花,也是阿素喜歡的。

    裂緣,真是特別的名字。

    想到阿素,他就不由露出笑容。事情發展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從那一夜開始,一切就都失去控制。如果阿素是敵方設下的美人計,他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三個多月來,倒像是作了一場奇怪的夢。

    想他陸正霄一生以志業國家為重,從不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無論是名媛淑女或小家碧玉,在他眼前來來去去,他總一笑置之,覺得瀟灑如風。

    難關可過,情關可過,所以他才有「百煉金剛」的稱號。但怎麼會「栽」在阿素這樣女子的手裡?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的。

    阿素是個鄉下女孩,沒念什麼書,沒見過世面,而且還有些不正常,時而笨拙,時而靈巧,三不五時就會發生狀況,令人擔心。

    他們根本是天差地遠的兩個人。莫說他要出國唸書;若是留在國內,她也絕不是他生活圈之內的人。

    偏偏命運將他們誤打誤撞地湊在一起,偏偏她又那麼甜美秀麗,楚楚可憐的模樣。從第一天起,他就對她充滿忍不住的好奇。

    他沒見過這樣的女孩,不合一切邏輯。出身農家,不懂粗活,肌膚柔滑細緻,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水靈;說她頭腦不好,她又時時冰雪聰明得出奇,讓他難以招架外,不斷驚歎!

    美麗、聰慧、神秘、難預料,就是無法抗拒的組合。何況日日和她共紗帳,少女的香氣繚繞,天底下大概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可以阻擋這種誘惑。

    都是何禹和徐升的餿主意,找個這麼如花似玉的假老婆,害他自制力全盤崩潰。

    一旦屈服,就兵敗如山倒,每天都沉醉在阿素的溫柔鄉之中。

    徐升怎麼說的?反正付了錢,來段露水姻緣又如何?!

    想到此,正霄的笑容不見,眉頭皺起來。他和阿素不可能有未來,兩人此時的情深意濃,皆因山區的封閉寂寞;等到任務結束,面對現實,只有分開一條路了。

    他會給她一筆優厚的安頓費,讓她找個層次相同的莊稼人嫁了。當然對方一定要老實、可靠、體諒、瞭解,而且還要有寵愛、縱容,甚至欣賞她的心情。

    可是這種男人哪裡找呢?種田伐木的都是粗人。想到阿素可能的不幸遭遇,他放心不忍;想到她與別的男人結婚生子,他又有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

    但她跟他也注定是個悲劇。他去美國時,她該怎麼辦?

    不!他必須狠下心送走她,免得彼此後悔痛苦。

    第一次,正霄希望任務不要結束,希望山中的日子永遠過下去,讓他與阿素忘情地共晨昏。

    吃過午飯,林間慢慢起霧,氣溫降低。正霄正在和老杜談話,突然有人叫他。

    「小徐,老徐找你。」

    正霄循聲走去,徐升正探頭探腦,他心中有了預感。

    「結束了?」正霄小聲問。

    「命令才下來,要你立刻回去,飛機在軍用機場等。」徐升說:「快上車吧!」

    正霄和工頭說一聲,便-上徐升的貨車,他內心沒有輕鬆,只一股沉重,自然是為了阿

    素。

    他們走另外一條產業道路,並不經宿舍,正霄突然有些心慌意亂。

    「我的東西怎麼辦?這樣說走就走……。」正霄遲疑地說。

    「我會處理的善後的,一切乾淨無跡。」徐升說。

    「那阿素呢?我總要和她招呼一聲吧!否則她會胡思亂想的。」正霄急急說。

    「不是要按計畫,拿一筆錢把阿素打發回恆春嗎?」徐升問。

    這種事並不好啟口,正霄一向爽快慣了,如今竟也支吾半天才說:

    「呃……我和阿素已經有夫妻之實,計畫恐怕行不通了。」

    「哈,我說呢!我就不信你能沉得住氣,面對那麼個美人兒,你又不是太監,對不對?」徐升聽後反哈哈大笑,「兩個月前,你下山來找她那一次,我就猜到你會受不了啦!」

    「別開玩笑了。」正霄一臉凝重,「我不能就把她送回恆春,她養父養母對她並不好。回去準沒好日子過。」

    「那你怎麼辦?」徐升說:「你也不能真娶她呀!」

    「我知道。」正霄歎口氣說:「我是打算親自對她解釋,看她有什麼反應。一走了之並不是我的作風。」

    「今天可來不及了,飛機等著呢!」徐升說。

    「所以你一定要先安撫阿素,只說我有急事,什麼都別透露,我會盡快趕回來說清楚的。」正霄說。

    「然後呢?」徐升看他一眼說。

    「幫她找個幸福的歸宿。」正霄語調有點苦澀,「你那朋友阿胖應該可以提供一些選擇吧。」

    「老弟,看你一向冷冷的,倒也是憐香惜玉之人呢!」徐升笑著說。

    「話不能這麼說。」正霄說:「阿素好歹也是清白女子,我不能害了她,否則會良心不安一輩子的。」

    「好,我盡量,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徐升說。

    「人可不能找太差的,得先讓我過濾一下,我才放心。」正霄又加一句。

    「老弟呀!你被阿素纏得還不輕呢!」徐升揚眉說。

    「還不是你的餿主意!弄個假老婆,惹麻煩而已。」正霄苦笑說。

    車過碧山,又繼續往台南開。

    阿素正在做什麼呢?他不在,她會不會想念他呢?

    完成任務,重得自由,他可以及時趕到芝加哥唸書,但他沒有想像中的興奮或快樂。

    君-一夜未闔眼,先是坐著發呆,望著淡淡的月影;後來躺下,聞著徐平留在被上的體味;夜愈漆黑,她愈翻轉不停。

    隔壁又傳來老洪的「運動」聲,君-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想起徐平戲謔的笑容,她就不禁臉紅。

    真希望他就在身旁,可以耳廝磨一番,她多麼想他呀!

    黃昏時,眾人回來,獨不見徐平。老杜說他臨時有急事,和老徐下山了。

    君-不免嬌嗔,有什麼事如此火燒眉毛,連她都來不及說,等他回來看她理不理他。

    自從那一夜起,她已把大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有了肌膚之親,愛情就如決了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也就是因為愛來得這麼猛烈,她更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每回聽見徐平喊她阿素,無論是正經的、玩笑的、溫柔的、激動的,都像一隻針刺在她的心上。

    她試過幾次,總開不了口。本來以為會皆大歡喜的事,卻暗藏許多不可測的危機。她怕徐平瞧不起她的委身相許,她怕父親訴諸法律及暴力,畢竟她在徐平不知情的狀況下,與他未婚同居,若處理不當是身敗名裂的悲劇呀。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徐平對她的喜歡與日俱增,他絕對不捨得送她走的。

    至於愛情,是一種細緻又難以捉摸的感覺,徐平能體會多少,她就不知道了。

    沒關係,她會慢慢教他的。

    回憶這幾個月來的種種恩愛,不覺東方已白。她慣常地起床煮飯,沒有徐平,一切索然無味。

    徐升坐早班客運上山,兩人在市集處聊了一會。

    「徐平要我來告訴你,叫你安心等他。」徐升說。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要多久才回來呢?」君-很擔心他。

    「以前軍隊裡的事,沒什麼大要緊,大概再幾天就回來。」徐升說。

    「你一點都不能透露嗎?」她看著他說。

    「這……反正徐平會解釋清楚的。」他不自在說。

    君-覺得徐升表情口吻都很怪,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第三天午後下起大雨,果園工作暫停。雲黑沉沉的,氣溫倏然降低,四周突然佈滿冬季特有的蕭索與寂靜。

    葉落了,草黃了,溪水清澹,仍沒有徐平的蹤影。

    美珠她們大都帶著孩子午睡。君-坐在床上,把徐平的衣物一一排列,幾次拿起在臉頰輕撫,似要感覺他的存在。

    彷彿不夠,她記起徐平還有一個紙箱,就在床底。她以前不曾好奇過,此刻有一探究竟的衝動。這不是偷窺吧?!畢竟他們連最私密的都毫無保留了。

    裡面只有一堆他們翻閱過的舊報紙,她手往最裡層伸,有兩本書,不是日記吧?!若是日記,君-會用最大抑制力,不去看的。

    她取出一看,竟是英文書!一本是旅美會話,一本是政治學,裡面還夾著她採下的花做書籤。

    徐平看這些書做什麼?他怎麼會懂?

    她蹲在地上良久,反覆地翻那兩本書,想找出端倪。

    忽然門口有人聲,她回頭一看,是個穿著白襯衫及黑西褲的中年人,戴副眼鏡,一張撲克臉,腋下夾著公文包,很像在鎮公所或郵局上班的人。

    「請問你要找誰?」君-站起來問。

    「我找一位林阿素小姐。」他有禮地說。

    找阿素?君-驚覺著,表面很沉著說:

    「我就是。」

    他聽了這話便收起傘,一腳跨進,把公文包放桌上。

    她靜待他說出來意。

    「我是國防部的邱專員。」他先自我介紹,又說:「你和一個叫徐平的人做了三個月的夫妻,對不對?」

    國防部?君-臉一下刷白,再無法維持冷靜,急忙問:

    「徐平……徐平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他發生意外了?」

    「徐平沒有事。」邱專員面無表情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她說。

    「你和徐平是不是做了三個月的夫妻?」他稍顯不耐煩。

    「是。」她簡短回答,不懂他為什麼問。

    「那好。」他由公文包裡拿出一疊鈔票,「這兒是三千塊錢,相當一個普通公務員十個月的薪水,我想足夠補償你了。」

    補償?君-看著那白紙紮好的嶄新百元大鈔,滿頭霧水,心更著急:

    「補償什麼?徐平到底出了什麼事?」

    「徐升沒有告訴你嗎?」邱專員皺起眉頭說:「徐平是為政府工作的,這次上山伐木只是個任務,和你當夫妻也只是掩護的手段。現在任務結束了,你和他的關係也結束了,三千塊是報酬。」

    她整個人呆住了,如青天霹靂。

    「掩護?他娶老婆只是掩護?!」她昏然地說:「我不信!你騙我!你去叫徐平來,我要當面問他!」

    「我為什麼要騙你?找徐平來也沒有用,一切都是既定的計畫。」邱專員把一份文件放在她前面,「這是三千塊的收據,請你簽收,我好趕回去交差。」

    「我不簽收,我不管什麼計畫、任務或掩護。徐平是我的丈夫,我只認他,我要見他!」她仍在強烈的震驚中,內心慌亂,語無倫次。

    「徐平並不是你的丈夫。」邱專員說:「你們既沒有見證人,也沒有行婚禮,更沒有報戶口,根本沒有婚姻關係可言,你明白嗎?」

    君-雙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不!她不明白,但不在乎,她只要見徐平!

    「我不要錢,若一切是假,我也要徐平親口對我說!」她忍著心中的痛,「他說他會回來的,徐升說的……」

    「徐平不會再回來了。」邱專員說:「你也找不到他,因為徐平並不是他的真名。我勸你就把錢收了吧!」

    這對君-又是重重一擊。連名字都是假的!那麼多少夜的纏綿恩愛、兩情綣繾,多少朝朝暮暮的心繫相伴!對他都是一場遊戲,連愛情的邊都沾不上了?

    「我看得出來,事情對你並不愉快。徐平也是為了國家,身不由己。他希望你能拿這筆錢,找個好丈夫嫁了。」邱專員說:「請簽名吧!有問題,你可以去找徐升。」

    天呀!他竟敢叫她再去嫁人!他竟敢如此對她?!-那間,她心中漲滿怒氣,邱專員的臉變成徐平的,她幾乎失了理智,拿起錢和文件往他身上丟,叫著:

    「你滾!我不要你的臭錢,你滾!你滾!你滾!」

    邱專員為了接那投擲過來的鈔票,往後摔了一跤,衣褲都沾了塵土,他也失去冷靜,「我只是來傳達上面的意思而已,何必打人呢?!」

    「我不但要打你,還要打徐平!」她又拿起掃把說:「徐平沒告訴你嗎?我是瘋子,專打薄情寡義之人!還不快走,我要瘋了!」

    邱專員拾起公文包、錢、文件、傘,狼狽萬狀地逃往雨裡。

    雨還在下嗎?君-呆望門外,天仍是天、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但她的世界已碎成片片了。

    不能哭,不要哭,徐平不值得她哭!

    她回首看著木屋,一梁一柱,一花一草,都曾有他們的歡笑在其中。而自始至終他都是在騙她的,她歷經內心的掙扎,以為掌握命運,以為擁有一切,都不過是他手上薄薄的一張牌而已,任務結束就丟棄,毫不留戀!

    父親說她天生賤命,還真說對了,把身心給了一個不知姓名的男子,人家還棄之如敝屣,與妓女又有何兩樣?

    她突然無法在屋裡多留一秒鐘。他的氣味、音容,都像要殺她般,一寸寸凌遲著。

    她翻出惜梅姨給她的包袱,胡亂塞了一些衣物,便往外面走。

    雨停了,她沒有知覺,只疾步向前行,連方向也不顧了。

    出來燒開水的美珠恰好看見要離去的君-,便說:

    「阿素,你要去哪裡?」

    君-恍若未聞,直往森林行去。美珠本來要追,但小芳哭著叫媽媽。

    美珠再出來時,已不見阿素的影子,她摸著大腹便便的肚子想,算了,阿素自己會回來的。

    但她錯了,阿素就此失蹤了,就像一陣輕煙,化入天際。

    ※  ※  ※

    正霄回碧山是一星期之後的事。

    這七天他日夜忙著,協助何禹將案子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上床睡一覺,又滿腦子想著阿素。

    這對他而言,是個前所未有的經驗。將一個人繫在心上,時間愈久,她的音容笑貌愈鮮明,他對她的思念也愈深,恨不能長雙翅膀,立刻飛回她身邊。

    怎麼會這樣呢?

    昨天,何禹終於看出正霄的坐立難安。

    「老弟,你怎麼一副心不在焉的,彷彿對上級的獎勵不怎麼高興似的。」一開完會,何禹就私下說。

    「會嗎?或許有些累了。」正霄托辭說:「山上優閒生活過慣了,一下適應不來城裡的緊湊。」

    「才怪。你像條變色龍似的,從來沒有適應上的問題。」何禹頓一下說:「該不會是為了那個林阿素吧?!」

    「大哥怎麼會這樣想呢?」正霄有些心虛。

    「邱專員前天才回來,說那位林小姐是個麻煩人物。」何禹看著他說。

    「什麼?」正霄再掩飾不了,急急說:「邱專員已經去碧山了?」

    「是呀!帶了三千塊,結果被林阿素連罵帶打地趕出來,你那假老婆還真潑辣呀!」何禹說。

    「天呀!徐升怎麼沒有阻止他呢?」正霄十分懊惱,「阿素脾氣怪,非要我好好說不可,硬的來絕對會出事的!」

    「邱專員去的時候,徐升的岳母正好過世,兩人沒碰上。邱專員自作主張入了山,結果被轟了出來。徐升回來後把他糗了一頓,就趕忙上山處理了。」何禹說:

    「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不行!我非要去一趟不可。」正霄一刻都等不了。「接下來的會我不能開了,我的報告就交給你吧!」

    「慢著!正霄,你可沒有因私而忘公過呀!」何禹眉頭微皺,「尤其是為了一個女人。」

    「大哥,阿素不同,她敏感脆弱,我沒辦法拿一筆錢將她打發,叫她去另嫁他人。」正霄說出心裡話。

    「這不是當初說好的嗎?」何禹說。

    「我……我和她弄假成真了。」正霄尷尬地說。

    「什麼?你愛上林阿素了?」何禹一臉驚訝。

    「不!怎麼可能呢?!」正霄本能否認,「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愛或不愛,我對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你要怎麼辦?娶她嗎?」何禹神色凝重,「若徐升說的沒錯,林阿素沒念什麼書,是個傻頭傻腦的鄉下女孩,她根本不喜歡你。你總不能和她睡個幾夜,就貼上自己的一輩子吧!」

    「阿素並不傻,而且相當聰明,只是沒機會受教育而已。」正霄極力維護阿素。

    「所以你要娶她?」何禹臉色愈來愈沉。

    「當然不可能。我要出國讀書,少說三五載,哪能顧到她。」正霄口氣中有藏不住的矛盾,「但她回娘家或嫁別人,我都不放心,所以必須當面問問她的意思。」

    何禹看他一眼,突然笑了出來說:

    「正霄老弟,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是十五歲吧?!從那時起,你就是瀟灑自在,無拘無束的獨行俠,人稱『百煉金剛』。我從來沒想到你也會有這麼婆婆媽媽的一面,我不知道該難過,還是高興。」

    「大哥,別開我玩笑了。」正霄可笑不出來,「我現在就出發去碧山,可以嗎?」

    「當然可以。」何禹說:「只是我還有個問題,如果林阿素愛上你,硬要跟著你,怎麼辦?你別訝異,這又不是沒有發生過,你的魅力人人皆知。」

    「怎麼跟呢?台北對她都有困難,何況是美國呢?!」正霄嚴肅地說:「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然而,此刻客運車顛簸著,即將到碧山,他仍未有個萬全之策。只想著阿素一定很傷心很生氣,為了讓她消氣,他還特別去委託行買了一件小圓領的粉紅色洋裝,穿在她窈窕修長的身上,一定非常美麗。

    這一想,正霄又迫不及待見到她,將她擁入懷中,好好解釋一番,讓她破涕為笑,重展歡顏。

    他下了車,便跨大步往徐升的店走去。店裡只有阿春一人在量花生油,她一看到他,並不招呼,直往後面叫著老徐,把正霄弄得莫名其妙。

    徐升幾乎是跑出來的,一臉張惶說:

    「陸老弟,你怎麼來那麼快,不是還有一星期嗎?」

    「我聽說邱專員已經對阿素吐露實情,所以就趕來了。阿素還好嗎?」正霄問。

    「阿素不見了。」徐升苦著臉說。

    「不見了……」正霄震驚地重複著。

    「都怪我,不!怪老天,我岳母偏偏在這節骨眼過世。邱專員自以為好心,替我把錢送上去,結果惹惱了阿素,還被掃地出門。」徐升滿臉無奈。「阿素那天下午就走了,除了幾件衣服,什麼都沒拿,三千塊還在我這裡。」

    「你找她沒有?或許她只是躲在哪裡。她身上沒錢,不會走太遠的。」正霄強迫自己冷靜。

    「司機阿欽有載她到碧山,但到車站就沒人看見她了。售票員不記得有沒有賣票給阿素。我們在碧山附近找,連個影都沒,所以猜測她是離開碧山了。」徐升說。

    「她會不會回恆春去了?」正霄接著問。

    「我也想到啦!而且還跑一趟恆春。」徐升頓一下,臉上浮現怪異的表情,「結果碰到了全世界最荒謬的事情,林家居然說阿素沒有來過碧山。」

    「怎麼說?」正霄急急問。

    「林家說,當初他們收了錢,也送阿素到高雄,要她自己到碧山。但阿素中途逃婚,在高雄躲了一個月才回去,她連碧山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徐升說。

    「胡說,大家都親眼看見的,阿素可和我生活在一起三個多月呢。」正霄切斷他的話。

    「最奇怪的就在這裡。」徐升清了清喉嚨,「和你在一起的阿素並不是恆春林家的阿素,兩個人完全不同。」

    「徐大哥,你沒發燒吧?!阿素不是阿素,那她是誰?」正霄也糊塗了,「這當中一定有解釋吧!」

    「我可想了一天一夜,頭髮都發白了。」徐升搔搔頭,「我幾乎確定林家人沒騙我,因為他們很老實,非常怕我把當時的聘金要回去,而那阿素才是我想像中的傻阿素……。」

    「不!你被騙了!阿素太氣我了,所以躲著不肯見面,而且找一個假阿素來冒充。」正霄急切說:「走!我們再到恆春去一次,這回我非把阿素找出來不可!」

    徐升滿是遲疑,他只怕又是白跑一趟。

    「對了!找阿胖一塊去,他是見過阿素的。當場指證,林家就沒有話說了。」

    正霄靈機一動說。

    「哎呀!陸老弟果然足智多謀,我怎麼都沒想到呢?!」徐升只手一拍說。

    兩個男人當下就赴恆春。徐升更是外出服才剛晾乾又拿來穿,阿春不免嘀咕著。

    「你得趕回來做我媽的頭七祭日呀!」阿春叫著。

    正霄聽了對徐升說:

    「很抱歉,還讓你東奔西跑,正事都沒法辦。」

    「哪裡的話,你交代的事出了紕漏,我才難過咧!」徐升說。「我看得出來,阿素雖然是你假老婆,你還是很在意她哩!」

    徐升的無心之語,使正霄情緒暗淡下來。

    一路上徐升說著阿素見到邱專員的反應。說她如何發脾氣,如何丟錢拿掃把,還說她咒罵徐平,要打徐平,幾乎要瘋了。

    正霄可以想像那場面。阿素溫柔時,像個美麗可人的天使,會把人伺候得飄飄欲仙;但她生氣時,小嘴一噘,杏眼一瞪,可是得理不饒人,他一向只有投降的份。

    如今回想還真不可思議,他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他只知道自己怕她不開心、怕她不說話、怕她滿腹心事,總希望她笑口常開,讓她也日日是晴天。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影響他的生活和感覺,連親情都可拋一邊的,為何對阿素這萍水相逢的人會心心唸唸呢?

    他這樣牽掛她,又如何安心地將她嫁人,自己遠去千里呢?甚至想到她和別的男人卿卿我我,他就無法釋懷。但是她實在不屬於他呀!

    反覆紛擾中,他們先到高雄和阿胖碰頭,再一起去恆春。

    到恆春已是黃昏,海風吹來,夕陽西下。小小的鎮上,大家對陌生人都十分好奇。

    阿胖和徐升熟門熟路,一下就在植滿椰林芭蕾的田間小道找到處低矮的農舍。

    農舍十分簡陋陳舊,看不到幾片好瓦。門外雞鴨亂走,幾塊破漁網掛著,五、六個衣不蔽體的孩子瞪大眼看著他,每人的臉又黑又髒。

    他們走進屋內,黑洞洞的,除了祖先神桌外,幾乎沒有傢俱,地上布著雞屎。

    阿素那麼愛乾淨,怎能忍受這種環境呢?

    林家夫婦都是一臉憨厚的鄉下人,見到他們,嚇得誠惶誠恐。

    「阿坤,我們不是來要錢的。」阿胖開口說,並指指正霄說:「他是阿素的先生,我們只要阿素。」

    「阿素!」阿坤的太太馬上揚聲往後頭叫,「阿素,有人來看你了!」

    深藍的布廉打開,一個女孩子走出來,矮胖的身材,皮膚黝黑,鼻扁唇厚,眼凸而呆滯,手上還拿著柴枝。

    「不!她不是阿素。」正霄立刻說。

    「她就是阿素呀!」阿胖肯定說:「我花錢買的就是她!」

    正霄一生從未如此迷惑過。他看看四周環境,落後-髒,也養不出阿素……他的阿素那種水靈靈、怯生生的娟秀模樣。

    他的阿素既非眼前的阿素,那麼她是誰呢?

    「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如此邪門的事。」一離開林家,徐升便說:「就好像遇到一個比我們更神出鬼沒的情報員。」

    「你們也真是的,買老婆也不驗明證身,就糊里糊塗帶回家,現在人家跑了,怎麼找?」阿胖說。

    「可不是,連名字都不知道。」徐升看著正霄說:「陸老弟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計,被搞昏頭轉向啦!」

    正霄一直沉默不語,心不斷下沉。難怪她家事生疏、時好時壞,有時不理人,有時又聰慧伶俐。她的瘋傻都是裝的,這麼一來,她的許多行為就可以解釋了。

    只是她把自己的清白之身都交給了他,還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對他說呢?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呀!他的阿素到底是誰?現在又在何處呢?!

    他望著夜班車的窗外,寒風透進,月又將圓。

    他的心已沉到底,像在無盡的黑暗中,任務成功或出國留學都不能再鼓舞他了。

    如果阿素能奇跡式地出現在他面前,他一定不再放她走!他甚至不去美國,就守著她,和她寸步不離。

    他心一驚,難道他愛上她了?!

    他這一向被洪大嫂戲稱「不解風情」的無情男子,在短短的三個月中就被阿素擄獲了?

    他甚至連她的真姓名都不知道呢?她恨他嗎?她會不會發生意外?她又流落何方?

    一堆疑雲,一團迷惑,都沒有解答。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是「百煉金剛」,因為阿素,他再也無法灑脫如從前了。

    ※  ※  ※

    君-下山的一路都沒哭,穿過車站也沒哭,涉足荒霧溪仍沒哭。但一進了福嫂家,無人看見,就再忍不住痛哭失聲。

    一想到徐平,想到往日,她就覺得自己好愚蠢、好無知,被他玩弄還沾沾自喜。

    他不知在背後笑她多少回,搞不好還逢人便誇他艷福不淺呢!

    她好恨好恨他!想咒他千遍萬遍,卻連個真姓名都沒有,氣無處出,只有哭得更肝腸寸斷。

    他比父親、金髮都可惡,殺人不見血的魔鬼,她寧可與他同歸於盡,也不願共存於一世。

    她哭得氣竭了,淚仍不斷落下。哭死也好,天塌也好,被父親抓到也好,她都不在乎,再也沒有比心碎更痛苦的事了。

    她靠在眠床上,望著昏黃一室,覺得虛弱,竟沒聽見腳步聲。

    等福嫂走到她前面,她連驚喜安慰的感覺都沒有,整個人被掏空般呆著。

    「君-,你終於來了。」福嫂意外地說:「你怎麼變這樣?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君-強打精神說:「只是累了,我走了一段好長的旅程呢!你怎麼回碧山了?」

    「都是月菊,為了她告密的事,我和她大少一架,就收拾包袱回來啦!」福嫂左右看看,「你這幾個月都去哪裡了?人都瘦了,我好擔心。君誠少爺還來找過你呢!」

    「大哥來找我?」君-問。「他說有事他負責,他會保護你的。他叫我一看到你,就帶你回台北。」福嫂說。

    太遲了,她已歷人間險惡,身心皆殘了。這種事有關名節,她又如何能說得出口?

    第二天清晨她仍隨福嫂北上,但不是投靠君誠,而是找有一面之緣的惜梅姨。

    一路搭火車,君-都很不舒服,便當吃了就吐。

    到了信義路的永恩綜合醫院,她很確定自己病了,整個人虛弱貧血。

    惜梅剛從學校下課,見了君-驚喜交集「我們都操心你呢!」惜梅說:「你為什麼不去敏月那裡呢?」

    一念之差,鑄成錯誤,君-只歎一口氣說:

    「打擾您一家人已經夠不安了,哪好意思再去煩敏月呢。」

    「這什麼話。」惜梅說:「這次一定要把你留下來了。」

    突然天地一黑,君-再撐不住身子,人就昏倒了。

    醒來時,她是躺在診療室的病床上,惜梅,她的丈夫邱紀仁、福嫂都在,個個眼神凝重。

    福嫂想說話,卻被惜梅止住。

    「君。」紀仁聲音很溫和,「你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嗎?」

    身孕?天呀!懷有徐平的孩子?!這不是比殺了她還要殘忍嗎?她不能,有也不能要呀!

    「不!不會的!」君-激動地哭著,「你們弄錯了,我沒有懷孕!也不可能懷孕!」

    福嫂一旁掉淚,惜梅安撫君-說:

    「懷孕是千真萬確。只是我們必須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也不知道呀!君-想到此,悲不可抑,除了哭,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幾個月她去哪裡,都不肯說,只說住一個朋友家。」福嫂擦著淚說:「八成是這個朋友有問題。」

    「這朋友是誰?」惜梅輕聲問。

    她搖搖頭,把背對著大家,面向牆壁流淚不止。

    「先暫時讓她安靜一下好了。」紀仁說:「惜梅,叫阿好煮碗豬肝湯。看看有沒有奶粉,泡一杯給她喝,她需要營養。」

    在靜悄悄的診療室裡,只有君-的哽咽聲。她摸著肚子想,她該怎麼辦?

    她未婚,有一個父不詳的孩子,終生都是可恥的印記。而孩子落地,背著私生子之名,就注定是不幸的開端。

    她不能生下這孩子。

    剩下只有打胎一條路。但她忍心殺死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嗎?

    一個有著徐平那迷人笑容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該恨還是該愛。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君-不知為何想起這幾個句子,念著念著,心竟漸漸平靜。

    生命、愛情、自由的選擇,常是半點不由人。她的生命及愛情都曾充滿著可笑的錯誤,唯一可得的只有她的自由。

    她該決定自己二十二歲以後的命運,不再受制於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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