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霧奇緣 第五章
    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今天是中秋節,君-在山中已經一個半月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是這些離家千里的老兵,更是滿腹牢騷,醉得一塌糊塗。

    君-無家可想,能掛念的人只有君諒和福嫂。不知君諒有沒有適應高中的生活?

    他們姊弟感情很好,他對她的離家出走必很傷心吧!而福嫂在碧山遍尋不到她,也許頭髮都要急白了。

    自忖躲的時日夠長了,君-幾次買菜,就想直接搭上客運,不告而別,揚長而去,反正她不是真阿素,沒有人找得到她。

    但她仍乖乖把菜籃提回來。

    在這日出日落不斷的忙碌中,君-和大家建立了一份很純摯的感情。此刻正是秋收,處處缺人手,她實在不忍一走了之。

    最主要的是徐平,她對他的感覺一直很微妙。他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妻子,也不再提將她送回恆春的事,君-追問幾次,他總閃爍其辭,而且有意地避開她。

    君-依自己的情緒,來應用「正常」和「不正常」的相處情況,她發現這遊戲太迷人,有時玩太過火,幾乎到了危險程度。

    她就愛看徐平束手無策的樣子,能夠把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子玩弄於股掌之間,實在是新奇有趣的經驗。

    然而理智也告訴她,一切要適可而止,並且即刻離去,可是她就做不出來。因為據她所知,男人跑了老婆,對於面子自尊都是很大的打擊,他算她的救命恩人,她不忍恩將仇報。

    就捱到他「休」她的那一日吧!

    至於真阿素,君-猜她是逃婚了,如果有辦法,沒有人願意嫁到窮苦的深山裡。

    唉!有人是運不好,無可奈何;有人是運好而不知,徐平可會是個很好的丈夫呢!

    一大清早,宿舍的外省老公用他們的方式過節,本省老婆就依自己的禮俗燒香拜拜。

    她們的牲禮很粗簡,除蔬果糕餅,最多加一隻雞。

    君-絕不敢殺雞拔毛,她連看都害怕,所以她們步行去一座山廟拜神時,她手上東西最少。

    山廟位於幾條山徑的交叉口,是一間似工寮的小工厝,裡面泥砌的壇台,沒有神像,只是幾尊牌位。分別刻著「山靈神」、「樹靈神」、「水靈神」、「天地神」。

    山廟太小,擠不進人,大家就在外面的泥地上跪拜。

    「我們是靠樹吃飯的,要多祈求樹靈神。」美珠說。

    「可不是,那些樹長了幾千年了,都有靈有魂,老林他們天天又砍又伐,難免遭鬼神的。」阿招說:「多拜才會保平安。」

    「拜拜沒有用。伐木之外,還要造林,做好水土保持,才是長久之計。」君-忍不住說。

    幾個聽到她話的太太,全瞪著她,以為她的瘋病又發作了,自然沒人應她的話。

    「我聽老杜說,山裡要蓋樹靈塔了,大概樹砍多了,心裡會毛吧!」美珠趕快回到原話題。

    「才怪。他們人都殺過了,幾棵樹還會怕?!」玉娥不信地說。

    「是呀,他們會怕,幹嘛拜拜都不來?還說是娘們兒的事。」阿彩說,還學了外省腔。

    「話可不能這麼說,山裡的邪門事還真多呢。比如說,樹往不該倒的方向壓死人啦;樹裡住著沒看過的怪物啦;樹還會走路呢……。」阿招說。

    她們一路說著鬼怪軼聞走回宿舍,幾次穿過黑暗的森林,還叫成一團,弄得草木皆鬼,連君-不信邪的人,都嚇到了。

    回到木屋,徐平又在窗下看他的報紙。他這人怎麼看都與眾不同,休假時不下山、不賭博、不醉酒,就愛窩在報堆中。看完報紙就去爬山探險,弄一身髒回來。

    他整天伐木、看山還不夠嗎?

    「有什麼新聞嗎?」君-好玩地問。

    「你對天下也有興趣嗎?」徐平揚揚眉。

    其實他不在時,那些報紙她都偷翻過,但她故意說:

    「人家總統才管天下事,你一個工人天天看,有什麼用?

    「天下事,人人有責。」他笑著說:「要不要我教你念?可以學一些煮飯裁衣服的常識呢。」

    「不必了。」君-回他,便拿著插著花的竹筒出去換水。

    外面鬧烘烘的,大人小孩都圍在廣場上。君-走過去一看,竟是老陳抓到一條蛇,有人那麼長,已被剝去,皮正開膛破肚,血水一地。

    「是眼鏡蛇,極毒的,就掛在蓄水糟的竹管上。」阿彩對她說。

    「煮蛇湯喲!『飯匙倩』可是很補的。」玉娥說。

    「不能用家裡的大灶煮,不然它的同類聞到味道,會來報仇!」老洪說。

    於是大伙七手八腳在廣場上搭起石塊竹架生火,煮它一鍋鮮美的蛇湯。

    君-看活生生的一條蛇變成泛白的湯,自然不敢喝,徐平在她身後也不喝。

    「好味道呀!降火清血,不比狗肉差」老杜說。

    「我喝了,阿素會不准我上床的。」徐平玩笑說。

    「誰管你了?」君-瞪徐平一眼。

    同樣也不喝湯的美珠馬上對老杜說:

    「人家小徐對阿素多好,曉得她怕腥。你今天最好把身上、牙齒都洗乾淨,不然就睡地上。」

    這一說大伙都笑了,老杜苦著臉說:

    「小徐,你又害我了!」

    難得的節日,人人都期待晚上賞月,吃林務局送上山的幾盒珍貴月餅,有豆沙、連蓉兩種。小孩則等著收集月餅紙,薄薄的花形,上面有嫦娥奔月、玉兔搗藥、吳剛伐樹等精緻的圖案。

    無奈天公不作美,由中午就開始下起雨來,而且有愈來愈大的趨勢。遠處的山頭風湧雲動,烏壓壓一片上下推擠,遮住天也覆住谷,水氣雲氣翻滾,如萬馬奔騰。

    閃電打雷大雨中,天很快便黑了。

    君-上山以來,從沒見過那麼可怕的天氣,彷彿群山在憤怒地吼叫。

    燈亮不起來,他們只好點蠟燭,火光搖曳中,吃飯吃月餅。君-幾次站在門口,看風雨不斷進攻,有些不安。

    「別站在那兒,衣服會濕的。」徐平屢次說。

    「好像世界末日。」君-不經意地說一句。

    「世界末日?」他很訝異她的用詞,走過來說:「沒那麼嚴重吧!」

    突然一陣巨雷,似乎就打在君-腳下,地都震動了。她本能往後躲,恰好是徐平寬厚的胸膛,他抱住她,讓她在他安全的懷裡。

    如此溫暖,君-忘了顧忌與矜持。

    「我以前出任務時,還碰見比這糟上幾倍的天氣。」徐平輕柔地哄著她說:

    「三天三夜,雨下不停,像洪荒世界,蛇纏腳、螞蝗附身,還有密密麻麻的大蜈蚣……,我不都活過來了。」

    君-站直身體,看著徐平。天呀!那是怎樣的非人生活呢?

    「所以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他微笑說。

    她這才發現兩人的親密,便走回屋內。

    既做不了事,只好睡覺。鋪好床,一人一邊,君-覺得濕冷,彷彿雨水都打進來了。風狂嘯,這種夜能安眠嗎?即使睡了,必也惡夢連連吧。

    突然徐平詛咒一聲,跳了起來,蚊帳被他弄垮一半。

    「怎麼啦?」君-緊張問。

    「屋頂漏水了。」徐平說。

    他點了燭火,四處查看,漏水不只一處,他拿鍋盆去接,發出了叮叮咚咚的聲音。君-念過「屋漏偏逢連夜雨」的詩句,卻不曾經歷過,真是很不好受。

    「屋頂會不會塌下來?」她憂慮地問。

    「還不至於。」他站在床邊說:「只是我這一邊的床單棉被都濕透,要怎麼睡呢?」

    君-摸摸自己的被褥,乾爽溫暖。基於一種莫名的衝動,她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你就睡我這邊吧!」

    背著燭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吞口水的聲音,她則滿臉通紅。

    「不太好吧。」他遲疑地說。

    這徐平也真是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有時還真扭捏,阿素是他老婆,還怕成這樣。況且女人先提出,只是特殊情況的權宜之計,又不代表什麼!

    「你怕我佔你便宜嗎?」君-又忍不住逗他。

    「我怕你?!」他失笑說:「應該是你怕我才對。」

    「過去一個多月你都遵守承諾,今天晚上我也相信你。」君-俏皮地說:「以前我當你是姊妹,今夜你也當我是兄弟吧!」

    「但願我能相信自己。」他低聲念著。

    勉為其難地上了床,兩人合用一條被,不碰觸還真不容易。徐平盡量縮住身體,背對著她,被子只蓋到一半。君-失去半個空間,被擠到牆角去,也背對著他。然而耳眼貼近土牆,濕漉漉的,又怕常爬來爬去的壁虎、蜘蛛、怪蟲,她實在難受,便不顧一切翻過身來。

    呀!好多了!他的體溫烘著她,比她睡的任何一夜都舒服。她聞慣了他的味道,也不覺得害怕。感覺就像一隻小貓在火光熊熊的壁爐前,偎著毯子睡覺一樣。

    忘了外面的狂風暴雨,君-漸漸進入夢鄉。

    另一邊的正霄,正是長夜的開始。

    他發誓不惹阿素,但這一個月來幾乎每日破戒。她找他說話,他就迫不及待去和她聊天;她不來找他,他就想辦法和她扯一兩句。

    結果她全然信任他,她實在太不瞭解男人了。

    正霄僵直身體,背後陣陣酥癢,他不相信自己能忍受,往右挪一點,一床濕冷浸透皮膚,他又退回來。

    徐升怎麼說的?反正阿素是他買的,一段露水姻緣又何妨?

    不!不行!他不能讓慾望破壞一切!但他這樣睡,明天准全身關節痛。

    「阿素,我沒辦法了。」他忍不住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你不能太相信我。呃,我還是睡別的地方好了。」

    沒有回答,只有窗外的雷電交加。

    他轉過身,阿素的鼻息輕拂他的臉,由節奏的舒緩,他判斷她睡著了。

    阿素微微一動,手在他腰間,斜傾的腳正中他的要害。真要命!正霄幾乎是擺出側躺投降姿勢了。

    他身體的每一寸都可以感受到阿素女性的柔軟。算了!明明不是柳下惠,又何必苦撐呢?何不順其自然,到最後關頭,阿素一定醒來,狠狠一個耳光打下,才有辦法制止他如狂潮般的慾念。

    他放鬆身子,雙手擁住她,讓她輕偎在他身旁,她的曲線如此契合他,他想到一個迷濛碧綠的湖,兩人飄浮其上,看著天上幻化的雲朵。

    說也奇怪,一旦隨了意,他的內心不再蠢動,那曾無法壓抑的勃發,也在溫柔的擺盪中,隱到湖上的樹影濃霧之後了。

    他,很快的睡著了,什麼都沒發生。

    君-睜開眼睛,她現在訓練到初曦一透就醒來。但今早不太一樣,被窩特別暖熱舒適,彷彿夢的深處,有一個金色的太陽。她再向太陽靠近,碰到了堅實的身體及刺人的胡碴……。

    啊!不對!君-猛地坐了起來,寒意猛竄。

    徐平也同時坐起,一臉尷尬和不自在。

    「對不起。」他先說話。

    她記起自己昨夜的邀請,不禁羞紅了臉。

    突然,外面揚起了喊叫聲,徐平忙跳下床穿衣褲,火速地跑出去看,君-也跟在後面。

    原來昨晚一夜暴雨,荒霧溪漲了起來,泥沙滾滾,水橫奔亂流,不但衝垮獨木橋,也淹上廣場及部分的產業道路。

    「我到山上三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老杜皺眉說。

    「太奇啦!一條小小的溪,一下就變成黃果樹大瀑布。」老洪說:「我跑遍大江南北還沒見過。」

    那是因為台灣山高道短,來陣驟雨,就會如此。君-想,但她沒有說。

    徐平走進水裡,望向上游,君-跟一步,他馬上說:

    「你站遠一點,不要過來。」

    幾個男人在溪旁走,雨雖停歇,但山頭的雲仍大陣勢地揮著,天空是化不開的凝重,林中的霧都跌落地面。

    徐平傾耳聽著,眉頭愈來愈深,他的表情令君-注意到四周奇怪的寂靜,除了水聲,什麼都沒有;沒有蟲鳴、沒有鳥叫,甚至連狗都不吠了。

    遠遠有轟隆聲,像滾雷,又不像……

    忽然徐平一聲大叫:「山洪,快逃!」

    他向她狂奔而來,她只來得及看到那滔天般的黃泥水斷樹折根,恍若一頭恐怖嗷嘯的猛獸舞爪駭跳著。

    他拉著她的手,往木屋跑。跑到一半,撞到了美珠。

    「天呀!小芳在溪裡,她要被沖走了!」

    原來剛才大人們在看情況時,美珠三歲的女兒在沒人留意下搖擺過去,結果洪水來了,大人逃散,她卻不懂避開,只愣愣站在水中。

    說時遲那時快,徐平放開君-的手,衝向溪邊,直直和挾沙帶石、千軍萬馬的大水撞個正著。君-眼睜睜地看著他像泥塑人般,毫無掙扎地就被沖走,連一隻手都看不見!

    她驚呆了,一切發生太快,她眼未眨,他就消失了!

    眾人全瘋狂地沿水邊跑,但哪快得過來勢洶洶的洪水呢?!

    他不會死,他不能死!君-帶頭跑著一臉恐懼驚惶,內心是一聲聲悲絕的呼喚!

    「徐平!」她在溪畔淒厲地喊著,「徐平———。」

    「小芳!」美珠哭叫著。

    大水茫茫,君-喊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甘心!他不能死!他還那麼年輕,像山一樣強壯,總是樂觀開朗,是她長久陰霾生活中的一道曙光,他怎麼就這樣走了呢?

    她的腳再載不動她,心也拒絕再負荷,她就跪在水裡叫他的名字,有幾個太太過來扶她。

    「讓男人去找,我們先回宿舍等吧。」有人說。

    「不!我要在這裡等!」她哭著說。

    像地老天荒,惡夢中的惡夢,不止的黑暗。

    偏偏山頂的烏雲漸散,太陽露出一點邊,照亮了大地。她恨那種亮,因為她正在不見天日的地獄中受煎熬。

    大家都看到的,就沒有人敢提「凶多吉少」四個字。

    望眼欲穿,終於看到老林氣喘吁吁叫著;

    「找到了,找到了,都還活著!」

    謝天謝地!君-和美珠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小芳吐了幾口水就醒來,哭著叫媽媽,可能嚇到了。小徐情況就嚴重些,他撞到頭,腿又刺到尖木,血流不止,老杜趕去開車,準備送他到碧山醫療站。」

    「這種路況,車能開嗎?」阿招問丈夫。

    「不能開也得開!」老林說。

    「我也去!」君-急急說。

    大家用疑問的眼光看她。

    「我是他太太呀!」這次她語調中帶著絕對的堅持。

    ※  ※  ※

    巡迴醫療的醫生就住在衛生站內,一大清早,被急急的敲門聲吵醒,猶惺忪著眼。他穿著睡衣,直接披上白袍,幫徐平處理頭及腳上的傷口。

    君-心緊緊揪著,方才在路上徐平已濕紅了好幾條毛巾白布,臉上血色盡失,一直在昏迷中。她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血,卻也來不及害怕。

    「腳上傷口還好,需要縫幾針。頭上的就要看看有沒有腦震盪了。」醫生說:

    「你們最好馬上他去台南的醫院,這裡的設備不夠。」

    「好。」老杜說:「我們現在就載他去。」

    血止了,徐平慢慢恢復意識。

    「阿素……」君-很慶幸自己跟來了。

    「阿素……」他看著她,露出無力的笑容說:「我很好,你別害怕。……我不希望嚇你,又讓你受刺激。」

    君-眼淚奪眶而出。他這人,都傷成這樣了,還擔心她受到驚嚇!-

    那間,她突然醒悟,原來她愛上他了!在他捨身救小芳,生死不知時,她那樣呼天搶地的哭著,若不是愛他、在乎他,怎會害怕失去他呢?

    君-一路沉默,內心卻紛亂一片。怎麼會?他們兩個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呀!

    她,大學畢業;他,中學程度。她,本省女孩;他,外省軍人。她,都市小姐;他,伐木工人。若三個月前,有人告訴她,她會受上這樣的一個人,她死也不會相信。

    但那感覺如此清楚浮在她心上。她一向拘謹保守,因為怕父親,對其他男人都保持距離,甚至自己的兄弟,連玩笑話都不曾有過。

    但對徐平,她說很容易全然的放鬆。認識第二天就與他同床。在逐漸熟稔中,她的語言舉止愈來愈大膽,有時幾乎到了挑逗的地步。她從不知自己有那麼「不莊重」的一面,但她就忍不住。

    若不是愛上他,又如何能解釋呢?

    但,他絕不是她該愛上的人呀!

    在車上,徐平一直握著她的手,她想放開,他卻不肯。彷彿觸-她,可以讓他止痛似的。

    到了醫院,徐平被推進急診室,縫傷口,檢查腦部。等忙完一切,已是黃昏,好漫長的一天呀。

    在普通病房,徐平差不多恢復原狀,但醫生希望他住院一天,以防萬一。

    「老杜,你先帶阿素回去,明天再來接我就行了。」徐平說。

    「你真沒問題嗎?!」老杜此刻才敢大聲說話,「今天早上大家都嚇掉魂了。

    我一直沒機會說,謝謝你救小芳的命,她真是有福氣,遇見你這貴人。」

    「小芳還好嗎?我記得有聽見她的哭聲。」徐平說。

    「很好!很好!就嚥了幾口水。」老杜說:「沒有人相信你還能活著,而且還救到小芳,那水可真猛呀!」

    「老杜,我什麼都不行,泳技可是一流的。」徐平笑著說:「這點水,算什麼呢!」

    「還說大話。一秒都不到,就被沖得無影無蹤了。」君-一旁說。

    「我是故意的,這叫隨波逐流,你懂嗎?」徐平笑容更大,「我是看準方向找小芳的。好了,天色不早了,要回山上就要快些。」

    「我留下來。」君-說。

    「你行嗎?小徐恐怕顧不了你。」老杜提出質疑。

    她正想反駁,徐平搶先一步說:

    「她要留,就由她吧!」

    老杜走後,兩人對視頗不自然。好在其它病床很熱鬧,說話聲填補了新環境中的適應空白。

    「今天真謝謝你一路陪我來。」徐平說。

    「我名義上是你太太,不來行嗎?」君-故意說。

    「你又急又哭的,也是因為名義嗎?」他笑著說。

    「總要做個樣子呀!」她偏不讓他得意,又說:「匆忙下山,什麼都沒帶,我去買點吃穿的東西,你要什麼呢?」

    「你行嗎?」他用了方才老杜的話,說:「台南是大城,人多車多,馬路複雜,萬一迷路怎麼辦?」

    「我說過多少次,我不是你想像的傻瓜!」她說。

    「好吧!就在醫院周圍,千萬別跑遠了!」他勉強答應,「給你一小時,否則我會拄著枴杖去找你。」

    她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上他了。她自幼錦衣玉食,生活溫飽,卻在家族的爾虞我詐中長大,即使是母親,前幾年當少奶奶,後幾年失心瘋,都不曾百分之百把心放在她身上過。徐平是第一個在意她每個舉動的人。

    醫院門口,有一些三輪車伕在聊天。賣擔仔面的小販亮起燈泡,幾個客人坐在矮竹椅上熱呼呼吃著。

    南台灣的九月,天空澄淨,入夜地上仍殘留秋老虎的餘溫。台南的人車沒有台北多,熱鬧的街頭,感覺還是空蕩蕩的。

    君-在百貨行買了需要的東西,經過雜貨店又買了一份報紙,發現離福嫂的住處並不遠。難得來台南,應該趁機報平安。

    算算時間仍可行,她便加快腳,往那排矮房走去。

    已經一個半月了,阿祥大概不會再費時費力監視,君-便直接去敲那油漆有些剝落的木門。

    開門的是福嫂的媳婦月菊,她看到君-很驚訝。

    「君-小姐,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大家到處找你哇。」月菊說。

    「我……我在一個朋友家。」君-搪塞,又問:「福嫂在家嗎?」

    「我婆婆擔心你,每隔幾天就回碧山等你。」月菊說:「今天一早又去了呢!」

    「真的?那麼巧。我早該和她聯絡的。」君-想想說:「這樣好了,你告訴她,一個禮拜後,我會去碧山找她,叫她等我,好嗎?」

    「沒問題啦!」月菊點點頭。

    君-在徐平給的時限前三十秒跑回醫院,氣喘吁吁的,徐平已坐在床邊引頸張望。

    「你怎麼去那麼久,我以為你失蹤了。」他真的很擔心的樣子。

    「有嗎?我沒有超過時間呀。」君-平順呼吸說。

    「你的一小時可比別人長,我分分秒秒都怕你出意外。」他皺著眉說。

    「你以為我會在路上發瘋,不認得路回來嗎?」她假裝不悅說:「你對我太沒信心了。」

    「對不起。」他搔搔發說:「回來就好。」

    君-愛乾淨,拿著新買的衣服到簡陋的浴室梳洗一番。回到病房時,已燈熄人靜,只有走廊的燈泡及窗外的路燈傳來一點微光。

    她輕手輕腳躺在臨時租來的竹子躺椅上,徐平已幫她鋪上一層被,免得骨頭睡疼了。

    才閉上眼,就聽見徐平小聲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病床前守夜。」

    「有家人還是好,對不對?」她悄聲回答。

    「對,我現在才體會到。」他喃喃地說。

    君-內心生出一股對他的憐惜。想他自幼失怙失恃,及長又終年飄泊,最後落魄到山區,想買個老婆,求點家庭溫暖,偏偏又是假的,情何以堪?

    她知道自己不該同情他,正如不讓愛上他一樣。因為他們根本不可能有未來,玩火已焚身,她實在應該逃得遠遠的。

    但她為什麼就是滿心不捨呢?

    ※  ※  ※

    和福嫂的一星期之約很快就到了,也是徐平回去上工的第一日。

    療傷期間,除了君-去買菜或到果園收成之外,徐平總是跟前跟後。

    他還找到一件事做:就是教她讀書寫字。

    這事說起來也挺好笑。一天下午,君-趁他午睡,偷偷看報紙,人入了神,竟忘了時間,被他逮個正著。

    「你會讀報紙?你認得字?」他的聲音嚇她一跳。

    「我隨便看看。」她連忙說。

    「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報紙是通向世界的一座-梁,能讓你增廣見聞,很有益處。」他用教導的口吻說。

    這番話不像是出自工人之口,君-好玩地試試他的能耐,沒想到他真一板一眼,在報紙邊緣,用不知哪兒找來的自來水筆,逐字逐句地給她上課。

    她當然是個優秀過人的學生啦!當她念到「美國總統甘迺迪的越南政策」、「徐柏園主持中央銀行復業」、「第三期經建計畫,以發展外銷工業為策略」等標題時,他可讚不絕口,把她誇得比天才還驚人。

    「你好聰明,應該再回學校唸書的。」他甚至說。

    拜託,君-暗笑,她都大學畢業了。但徐平的博學多聞也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程度甚至不輸給一個大學生。有時就像一座挖不完的寶藏,被當成小學生,也聽得很有趣味。

    愛上他似乎變得不那麼荒謬怪異及無法接受了。

    在準備赴福嫂的約時,君-想過,就此一走了之,但一直狠不下心。

    午後,她搭了老杜和美珠的便車,借口要下山找裁縫阿娥做件御寒外套,他們放她在碧山車站下車,說好自己搭三點的客運回家。

    她不敢走大街,免得徐升看見她,會耽誤她時間,所以鑽過老榕樹後的細縫,沿荒霧溪旁的小徑走。

    經上回山洪,溪裡水位上揚許多,小徑有一半是沒有水中,把她的布鞋都打濕了。

    爬上土階,後門沒鎖,福嫂果真在,她高興地打開木板門。

    才到一半,她就嚇呆了,因為她聽見父親的聲音。幾乎直覺反應,她整個貼牆蹲下;就在同時,木板門由裡往外推,重重打到她,她痛得差點叫出來。

    「唉!我剛才明明聽到有人呀。以為是君-那不肖的孽女,怎麼一點影子都沒有?」世雄粗著嗓子,不耐地說:「阿祥,忠義他老婆說的是今天嗎?你有沒有弄錯?」

    「沒錯,電話是我親手接的。」阿祥說。

    原來是月菊出賣她了!天呀!她該怎麼辦?他們只要稍微查看一下,或關個門,就會發現她。這次父親絕不會放過她,莫說逃,連死的機會都沒有了。

    想到未來的悲慘,眼前的絕望,她全身發冷,面無人色。要鎮靜!如困徐平遇見這種情況,一定不會慌張!若他在,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這回我非親手抓她,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世雄冷冷地說:「人家養狗還會看門搖尾巴;我養個女兒,倒反咬我一口。給她找個體面的,她不要;今天我就帶她去給人做小,反正和她媽是同樣賤命,讓她苦一世人!」

    「君-小姐太不知感恩了。不想想老闆還花錢給她念到大學,現在哪個女孩有這款栽培的?」阿祥火上加油。

    「就是讀書才把腦筋讀壞的。」世雄恨恨說:「我真後悔聽君誠的話,說什麼時代在變,教育是投資賺錢。騙肖咧!竟唸書來造反她老爸!」

    世雄和阿祥一直在井旁一搭一唱地罵她。做小?是做小老婆嗎?那豈不要存心毀她到底了?

    父親說到做到,看母親瘋死的下場就知道!

    情急之下,她只好死裡求生。極慢地,她由後門爬到土厝及柴房中間的窄縫,勉強容身的地方,灰垢滿佈,鑽爬一些小蟲,但她顧不了了。藏在裡面,縮起手腳,期待父親和阿祥快點進去。

    他們聊得可真起勁,由談話中知道君誠已服完役回來,準備在自家的運銷公司做事。

    唉!當男生真好,不會像物品般被人任意處置,命運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父親進門了,但留阿祥守在外面。

    時間如蝸牛步慢慢爬,三點回山的客運是趕不上了。她又慌又急,上次在醫院,及時趕回,徐平都惱成那樣;今天見她不歸,不知亂成什麼樣子呢!

    徐平,救我!君-在心裡不斷喊他的名字,才能在這情況下不崩潰。

    太陽逐漸西斜,荒霧溪上又起淡淡的水霧。

    「阿祥,來喝杯茶吧!」世雄在房內叫:「看情形,那孽女今天不會來了,我們可能要等上一兩天。」

    「老闆可以先回去,我來等。」阿祥走進門說。

    「不!我沒親自抓她回台北,絕不甘心。」世雄說。

    木板門終於關上了。她小心地爬出來,全身髒破。

    再一次涉溪到荒霧橋,水多湍急,不似往日好走,但為了能逃離危險,她只好硬著頭皮闖。這些日子在山上磨練,她已經比從前強壯許多,再也不是柔弱的嬌嬌女了。

    爬上橋頭時,君-筋疲力竭,紅日已隱在雜樹林後。她按按酸痛的腳,一步步往徐升的家庭,她該如何解釋她這身慘狀呢?

    她才到雜貨店門口,就看到徐平高大的身影,她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嗚咽。

    「阿素!你去哪裡了?」徐平幾乎是衝過來的,「我急死了,頭腦裡想著各種狀況,你嚇壞我了,你知道嗎?」

    「徐平見你沒搭三點的車回去,十萬火急跑來;又聽說你沒來找我,簡直快瘋了。」徐升說:「你又搞什麼鬼去了?」

    「哎喲!弄得這一身髒,你跌入溪裡了嗎?」阿春說。

    幾小時的驚惶、疲憊、恐懼與委屈,全聚在胸臆,她一下投入徐平的懷抱,那種關懷、篤定的感覺,才是她安全的避風港呀!

    徐平緊抱她,一會才對徐升說:

    「別再問了,她一害怕,什麼都不會說。我先帶她回去好了。」

    她淚眼一抬,看見徐平和徐升交換了一個奇怪又複雜的眼神,她不懂的,也管不了。如今她內心只想著,天下之大,君誠、惜梅姨、福嫂都在父親的監控之下,現在他就在咫尺之外,再多一份精明及運氣,就可以逮到她。

    如果她不想為命運所擺弄,徐平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  ※  ※

    洗了澡,吃了飯,君-始終都是沉默的,她有太多的心事,太沉重的情緒,一直翻擾不止。感謝阿素有傻名在外,她不必回答一堆的疑問。

    她躺在床上時,心裡想何不就嫁給徐平,和他成為真夫妻呢?他知道真相,明白她神智正常,還是大學畢業,一定很高興有她這樣的太太吧!

    生米煮成熟飯,父親也拿她沒辦法。

    跟了徐平,總比當人的小老婆好吧!

    這些念頭反覆著,讓她全身發熱,無法成眠。她不知男女之事,要如何開口呢?

    那一頭徐平似也輾轉反側,她鼓起勇氣叫他:

    「徐平……」

    「怎麼?你願意對我說發生什麼事了嗎?」徐平看著她說。

    「我……我大概迷路了,不太記得。」君-仍說不出口,只把身體靠向他,「我還是怕。」

    「有我在呢?」他輕輕說。

    徐平沒有因她的挪近而後退,她更放大膽,偎向他的被窩,並說:

    「我怕會作惡夢。」

    他仍舊沒有動。她仰起頭,可感覺他的呼吸。蚊帳內有說不出的一種曖昧氣氛,令人心跳加速,頭腦發昏。

    今晚不是風雨夜。外面是寧靜溫柔的,月不明不暗,只朦朧照著,萬物都在恬適如水的情境中。

    「你知道這樣睡下去有什麼後果嗎?」他突然說,聲音沙啞,赤裸的腿碰到她的,如電流一般。

    她的反應是抱住他,將頰放在他的枕上。

    他那溫熱結實的身體翻轉過來,將她壓住,唇吻了下來,由最先的試探,到輕觸,到深入,到激情。

    她從來不曉得男人的吻那麼溫柔。他強迫自己停止,她卻不讓,緊攬住他的脖子,身體弓起,貼住他的。

    「阿素,你明白你在做什麼嗎?」他嗓音低低的。

    不!我不是阿素。君-想說,卻沒有機會,因為他的唇又吻下來,這次由她的眉、眼、唇、耳、脖子到胸前,她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她明白,她明白!她愛他,所以將不顧一切,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他。

    這山裡的夜沒有其它人,只有他們兩個,脫去偽裝,赤裸交纏,在探索彼此的身與心。在深深的戰慄中,感受人類最原始的慾望;在男女的相異與相合中,體會那潮來汐往的最大歡愉。

    夜深了,幾聲林鶚啼,飛向那幽暗的山谷,在密密的樹林間撲刺一陣,葉落紛紛,然後慢慢靜了。遠方似有一聲長長的歎息,月也隱在雲後了,像個羞怯的新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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