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離開封不過十幾里路,名聲卻遠遠超過人文薈萃的京城,只因鄭州城內出了名才貌雙全的奇女子。
此女三歲知數目,五歲學書習禮,十歲已能授筆成文,才華橫溢直令當今男兒自歎弗如。
然而此女超凡的容貌更是一絕。古人有謂「秀色可餐,若絳仙者,可以療饑矣」,此女當之無愧。
可惜天妒紅顏,此女雖有天人般的容貌和滿腹的文采,卻只有十五年的壽命。但在父母極力隱瞞下,此女自十二歲開始,上門求親者便絡繹不絕。此女也一如尋常少女般對未來有著無限的夢想,及對心上人的癡情愛戀,並在其妹的推波助瀾下愈隱愈深,終至無可自拔。
趙香蘭面帶微笑地在泛黃的羊皮捲上烙下最後一抹鮮紅。
再三個月,她的復仇計劃將有著更精彩的戲碼上演,而這一疊疊用血寫成的日誌,和手臂上即將劃下的第十五道刀痕,讓她在品嚐勝利滋味之餘得到加倍的快樂。
孟平,你種下的惡果,十五年來我已在你女兒身上如數討回,至於利息部分,你就等著拿她一生的幸福來償還吧!
趙香蘭突然一聲長笑,陰沉的嗓音迴盪於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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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如桃花,發如墨染,手托香腮,凝眉沉思的嬌模樣,真好似觀音下凡,莫怪雲霞山莊的門檻不夠堅硬,光是那些登門求親者就踩壞好幾個。」來人在孟心澄房間窗台上讚歎道,水靈靈的雙眼配上俏皮的表情,為眼前的美景添了分生動。
「你不是受梁伯母之邀上梁家堡作客,怎麼不過晌午就回來了?」心澄抬了下眼,意興闌珊地問道。
她這個妹妹自小叛逆,凡事不循正軌,尤其得知自己的終身大事是在完全沒有記憶的嬰兒時期就讓人給訂下,從此便視梁家堡為畏途。若非梁伯母三不五時以美食相招,誘她主動上梁家堡報到,可憐的梁三少主,只怕一年還見不到自個兒的未婚妻子一面。
「還不是因為梁子豪那傢伙,否則我豈會放著滿桌的山珍海味不吃,氣沖沖地跑回家來。」害她這會兒還餓著肚子。孟紫兒縱身一躍,輕巧如飛燕般進到心澄的房間,紅嫩的雙唇因憤怒微微噘起。「瞧他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又不懂得討女孩子歡心,竟也惹得一身風流債,連留香院的花魁——」見姐姐疑惑地抬了下眉,她滿心不悅地解釋道:「就是那個老和子英哥眉來眼去的尹朝雲,現在居然為了樑子豪謝絕接客,將來好以清白之身入他梁家大門,當他梁三少主的二夫人。真不知道那對兄弟哪根筋不對,一個女人對上兩個男人,而且還是親兄弟,他們不但不計較,一見到那隻狐狸精,全像蜂兒見到蜜似地直流口水。」輕蔑的語氣中醋意十足。
她早知道梁子豪不可靠,也沒打算依賴他,沒有他她反而活得更好。可姐姐不一樣,沒有子英哥,她一定活不下去。梁子豪深知內情,卻明知故犯,藉著替子英哥洗塵,堂而皇之的將尹朝雲帶進梁家堡!紫兒告訴自己,她之所以生氣,完全是為了姐姐心澄,絕非因為見著梁子豪和尹朝雲深情的凝視而醋勁大發。
「你在梁家堡遇到了朝雲姑娘?」心澄皺起眉頭,憂鬱地道。「子英哥不在,朝雲姑娘怎會上梁家堡?難道……她有子英哥的消息,特地上梁家堡報訊?」她雙眼一亮,迫不及待地握住妹妹的手,追問道:「告訴我,是不是子英哥要回來了?何時到達?還是他已經回到梁家堡,此時正和朝雲姑娘在一起,否則以子豪對她的厭惡,怎麼也不可能讓她踏進梁家堡一步。」
「你說梁子豪討厭那個尹朝雲?在我看來,他倒樂不思蜀,挺享受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滋味。」紫兒微慍地甩開姐姐的手,轉身走到桌面前坐下,一雙美目賊溜溜地轉了兩轉,神情變得有些曖昧。「算了,別提他了,我來找你可是另有要事,保證你感興趣。」她故意忽略姐姐的問題,避而不答。
心澄問不出結果,苦笑一聲,沮喪地坐回椅子,絕美的臉上微現蒼白之色。「你有話就直說吧,別拐彎抹角的裝神秘,一會兒我還得上娘那兒泡藥澡呢。」
「姐,你沒事吧?怎麼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要不要我找子傑哥幫你瞧瞧?」紫兒心急地問道,直覺得她這位嬌弱的姐姐似乎面色如紙,隨時有昏厥的可能。
心澄忍住通體冰冷的感覺,安撫地笑道:「瞧你緊張的,都老毛病了,等泡過藥澡,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何必驚動子傑特地為我跑一趟。」看病事小,以紫兒的個性,定會借題發揮,把剛才所受的氣全都發洩在善良的子傑身上,讓他成為名副其實的代罪羔羊。
紫兒不以為然地瞥她一眼。「梁家堡和雲霞山莊交情匪淺,梁家四兄弟和咱們姐妹更是情同手足,要他跑一趟是賣他交情、給他面子,更是給了他大展身手的好機會,不然誰曉得他醫術如何,說不定和他三哥梁木頭一樣,裝模作樣、貪求虛名罷了。」指桑罵槐她最行,誰教那家子得罪了她,怪不得她口下不留情。
「子傑乃聖手醫仙木展風前輩的入門弟子,醫術自然不凡,你無的放矢,惡意出口傷人,不覺得太過分了?況且冤有頭、債有主,你和子豪之間的恩怨與他何干?為何老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將自己的不滿發洩在別人身上?虧子傑他們對你一向寵愛有加,把你當自個兒的親妹子一樣疼著,你非但沒有絲毫感激,反而恩將仇報,處處找他們的麻煩,我真替他們感到不值。」心澄像是豁出去似的,一反過去的溫柔,義正辭嚴地指責紫兒。
激動的情緒讓她的臉色更加蒼白,嚇得紫兒手忙腳亂,惶惶不知所措。
「姐,我不過隨口說說罷了,你何必這麼激動,一會兒讓娘瞧見了,我挨罵不打緊,萬一你的身子吃不消,免不了又是一番折騰,到時不止你難過,我也會良心不安。」紫兒擔心的看著她,見她情緒已漸緩和,心下一鬆,險些哭了出來。「子英哥離開時,特別交代我要好好照顧你,結果我差點又害你病倒了。」
瞧姐姐平時膽小得很,別說使性子,就是稍微大聲說話也不曾有過,這回為了梁家兄弟,居然連自個兒的身子都不顧了。紫兒突然覺得胸口悶悶的,像是心愛的東西給人搶了般難受。
「你說什麼?子英哥要你照顧我?」心澄驚愕地瞪大眼睛,忙問道:「他還說了些什麼?你快告訴我,快告訴我!」她的愛慕之情溢於言表,一點也沒有以往的羞澀和膽怯。
紫兒心中原本還有些吃味,怪心澄對別人好過自個兒的親妹妹,這會兒見她為了心上人什麼淑女風範、大家閨秀氣質全沒了,猴急的模樣瞧得紫兒怨氣全消,開懷大笑起來。「原來大家心目中的凌波仙子是這副德行,今天我總算開了眼界,見識到你不為人知的一面。嗯,果然是不同凡響,不同凡響啊!」紫兒說著、說著,起身上下打量起心澄來,誇張的動作配上曖昧的眼神,逗得心澄面紅耳赤、羞愧難當。
其實心澄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直覺得死亡的陰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暴躁得想要得到發洩。現下被紫兒這麼一取笑,她才發現自己多麼渴望能和紫兒一樣隨心所欲、暢所欲言。此時心中那種海闊天空的感覺,讓心澄一掃陰霾,好心情的和紫兒鬥起嘴來。
「鬼丫頭!」她低斥一聲,伸手用力敲了下紫兒的頭。「你明知我對子英哥的感情,還故意取笑我,你當真以為我好欺負,不敢教訓你是嗎?」責罵中帶著濃濃的龐愛,她到底還是很疼這唯一的妹妹。
「哇!原來你偽裝的功夫這麼厲害,明明是隻母老虎,卻裝得像只溫馴的小貓,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連我也差點被你騙了。」紫兒揉著發疼的頭,嘟嘴抱怨,心中卻為心澄的改變感到高興。「還是子英哥聰明,在你原形畢露之前逃之夭夭,免得被你逮個正著,從此永無翻身之日。」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心澄聞言臉色一沉,自卑地道:「你說得沒錯,子英哥配得上更好的女人,我這孱弱的身子,只會替他帶來麻煩。好在有了你這一番話,沒讓我繼續沉迷下去,否則終將造成不幸,而我也會走得不安心。」不祥之語震得紫兒臉色大變,一顆心惴惴不安,怎麼也無法平息。
「你今天究竟怎麼回事?老說些不吉祥的話,把我也搞得毛骨悚然、渾身發寒。」紫兒略定定神,面有慍色地責怪。
「你別生氣,姐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說岔了話、失了分寸,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心澄討好地拉拉她的衣袖,態度小心翼翼,生怕又惹她不高興。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紫兒杏眼一瞪,怒不可遏地嬌喝道:「才說你有些長進,不過一會兒工夫又破了功,我看你是無可救藥了。」她將衣袖一甩,一個旋身又坐回椅子,英氣十足的臉上有著氣惱、怨懟和一些些的莫可奈何。
心澄被她這麼一怒吼,嚇得全身發麻、四肢無力,加上玄冰掌的毒性蠢蠢欲動,更是讓她難以負荷,雙腳一軟便昏倒在紫兒面前。
「姐!你怎麼了?我還有重要的事沒告訴你呢!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子英哥從西夏回來了!」紫兒驚慌失措地跪在心澄身邊,連聲呼喚道。
然而心澄依然昏迷不醒,全身如死屍般僵硬。
紫兒畢竟只是個十二歲大的小女孩,任她平時再大膽,一旦事關心澄,仍然不免害怕得眼淚直流。
「姐,你回答我!回答我啊!」搖著心澄愈發冰冷的身體,紫兒猛地一驚,連忙起身往房外衝去。「娘!姐姐昏倒了,您快來啊!」
她邊跑邊叫、邊叫邊摔跌,橫衝直撞的狠勁,將聞風而至的僕役統統撞倒,直到沈蕊從後堂匆忙趕來,氣血攻心下的她這才叫了聲「娘」,便昏倒在沈蕊懷裡。
※ ※ ※
心澄睜開眼睛,瞧見自己全身光溜溜地躺在木盆裡,再抬眼一看,母親也一如往昔般,面色凝重地坐在離她不遠的椅上,她心下便已明白三分。
從小,她總以為自個身子弱,骨寒氣虛,才要定時以龍延草沐浴,養以氣神,達到內外兼修的目的。然而隨著年齡增長,她愈發覺得事實並非如此,否則她怎會在內力精進的同時,卻又感到生命力的流逝,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昏倒的次數也增加了。
看著母親日漸憔悴的臉孔,她決定找出真相,就算要死,她也要當個明白鬼。
「娘,我又昏倒了是嗎?」披上單衣,她緩步走到母親面前,嬌艷的臉龐雖不如先前蒼白,但形昏色濁,精、氣、神俱損,顯然時日無多。
沈蕊沉重地點下了頭,起身走到窗前,仰頭凝望皎潔的月輪好一會兒之後,輕歎道:「再三個月就是你十五歲的生辰,娘真的好捨不得你,但天命難違,如果老天爺真要帶走你,娘只希望你能走得安穩。」
早有心理準備的心澄初聞此言雖感錯愕,但也沒有表現出來。「娘,所謂福壽康寧,固人之所同欲。死亡疾病,亦人所不能無。既是命中注定,女兒自當坦然接受,但終必有因,女兒希望娘能告知實情,縱然自此西去,亦無怨無尤。」
「唉,這件事瞞了你十五年,是該告訴你真相的時候了。」沈蕊淒然一笑,背對著女兒緩緩道出隱藏了十五年的恩怨情仇——
「香蘭郡主乃明王爺的親妹妹,自小深受兄長及皇室中人的寵愛,養成她極度刁鑽的個性。七歲那年,因太后關係,她入神炙宮習武,十五歲學成回京,自此縱橫京城,儼然一方霸主的姿態。而明王爺為人張狂、居心難測,見妹如此,不但不加以阻止,還任其為所欲為,助長她的氣焰。兩年後,明王爺為壯大實力,假借比武招親之名廣結人才,擂台之上,凡武藝勝過香蘭郡主者得以入贅明王府,美人、權位兼得。結果半個多月下來,無一人勝出,香蘭郡主一怒之下欲拆擂台,以洩心頭之恨。當時你爹正為了緝拿採花大盜入京,沒想到卻誤打誤撞上了擂台,並在十招之內將香蘭郡主制伏。不知是天降橫禍,抑或因緣巧合,好勝倔強的香蘭郡主竟對你爹一見鍾情,從此不肯罷休。
「為了得到你爹,她百般設法討他歡心,可是你爹那時已和娘互許終身,怎麼也不可能再接受她的感情。在自覺受辱的情況下,香蘭郡主竟另生詭計,轉而指控你爹始亂終棄,借此向他逼婚。太后聽聞此事,立刻傳他們兩人進宮詢問,你爹對此自是氣憤難當,直指香蘭郡主不知廉恥,不料香蘭郡主卻以懷了你爹的骨肉為由,請太后主持公道。太后信以為真,當下便決定了他們的婚事,你爹雖心有不甘,也只能暫時屈服。待離開慈寧宮之後,他立刻前往漠北找他的拜把兄弟,也就是神炙宮主木展風處理此事。木展風與香蘭郡主同門八載,深知其性,加上太后又是他的親姑姑,對他可謂言聽計從,所以婚事終於在木展風入京干旋後順利解決。當時娘和家人住在江南,對京裡的事根本一無所知,加上你爹為了保護娘刻意隱瞞事實,別說神炙宮那夥人我一個也沒見過,連木展風都是在你出生時我才得以見他的廬山真面目。」沈蕊苦笑一聲,為自己的無知感到可悲。
「香蘭郡主逼婚的事情順利解決後三個月,娘和你爹正式拜堂完婚,沉浸在喜悅中的我,怎麼也沒料到香蘭郡主會因愛生恨而大鬧禮堂,並試圖殺我。到此我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礙於她的郡主身份,只得按捺下來。之後她雖三番兩次上門挑釁,甚至出手傷人,娘也只能百般忍耐,沒想到姑息的結果,竟讓她凶殘的對你下手……」長期的壓抑和對女兒深切的歉意,讓沈蕊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深深吸了口氣後,她才以原本清亮的嗓音繼續說道:「玄冰掌乃神炙宮獨門絕學,向來只傳掌門人,香蘭郡主如何習得不得而知,但她多次以此殺人卻是事實,娘就是在臨盆之際吃了她一掌,才導致你一出生便身中寒毒。本以為你終將無法存活,沒想到木大哥卻以一株龍延草將你自鬼門關救了回來。然而此藥草只能暫時保住你的性命,卻無法徹底化解玄冰掌的毒性,除非木大哥能在你十五歲生辰之前找到解藥,或者……」
心澄滿懷希望截口道:「或者如何?難道還有其他解毒方法?」螻蟻尚且偷生,她雖表現得淡然,仍不免對生命抱著一絲希望。
沈蕊點頭。「只要有人肯吸收你體內的寒毒,你就能不藥而癒。可是你長期浸泡龍延草,造成內力與武功極端差距的奇異現象,既屬奇異,想要找到和你一樣擁有百年內力,又願意以自身性命替你解毒者談何容易,除了……」她突然停住不說,轉過身來望著女兒半晌,神情複雜,像是難以啟口。
除了木展風,沒有人可以辦得到,但她和平哥欠他的已經夠多了,怎麼還能自私的接受他的犧牲。
心澄察言觀色,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心寒之餘仍體貼的不願讓母親難過。
「娘,女兒再不濟,畢竟是你和爹的親骨肉,只要死得其所,死有何懼?況且我已多活了十五年,這十五年我所得到的關愛比任何人都多,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反觀香蘭郡主雖生在帝王之家,卻因看不透情,不懂得成人之美,成為仇恨的奴隸,終日鬱鬱寡歡,這種人生即使讓她擁有了全天下,她何樂之有?恐怕還不如尋常百姓幸福。」她好聲相勸,淡然的態度像是看破一切,其實不過是在自我寬慰罷了。
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她對子英的心意,也和香蘭郡主一樣看不破也放不下,一樣在作繭自縛。
「傻孩子!」沈蕊輕責一聲,無可自抑的將女兒緊緊擁在懷裡,沉積多時的淚水隨著女兒溫柔的安慰聲紛紛墜落。沉浸在悲痛中的兩人,沒有發現微合的門外站著一個小身影,在聽到她們的對話之後,一臉悲憤地往梁家堡急奔而去。
在她離去後不久,黑暗中閃出一道人影,猙獰的面具下露出兩道如火炬般的眼神,像在尋找獵物似地緩緩掃過雲霞山莊的每一個角落。當她的視線回到屋內相擁而泣的母女身上時,她滿意地低笑兩聲,拄著枴杖消失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