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早想講——其實家儀也知道。」
「那孩子一廂情願,別理她。甚麼時候帶未婚妻讓我看看?」
「如果你想見地,隨時都行。」傳宗笑,「還有,聖誕節旅行一事,你若覺得我不再適合,請另找人陪你去波上頓。」
「不。我喜歡你陪,」曼寧想也不想,「我們很投緣,相信緣分嗎?緣是很玄妙的,像我們和你,我們和江心月——剛才她來吃午餐,面對她,我真覺得度日如年。」
「江——你們的弟婦剛來過?」他心中靈光一閃。
江心月來,冬姨有病,有關係嗎?
很想馬上回到冬姨那兒問一問,禮貌上又不能離開曼寧。曼寧似乎很寂寞無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一轉眼就到四點半了。
「快要下班,你也別回公司,留在這兒吃晚餐吧。」曼寧說。
傳宗完全沒有拒絕曼寧的意圖,她說甚麼他都百分百的欣然接受,或許這真是緣分。
希仁和家傑難得一起回來,看見傳宗都頗意外,卻很高興。
曼寧搶先說了傳宗在此的原因,她很自然的保護他。
「難怪下午找不到你。」家傑說,「我們有意收購一間公司,想跟你一起商量。」
「對不起,因為冬姨病了,所以我來探望她。
「她病了嗎?」希仁關心地問。
「只是小事。」傳宗很不好意思。
正待晚餐,盧太又領著江心月進來。
「中午才來過,你又有事?」曼寧詫異。
「我正在附近探朋友,這時過海塞車,我想等一會才回家。」心月的眼睛靈活的轉動,「太好了,家傑也在。」
家傑只隨便跟她打個招呼,逕自和傳宗講話。希仁也只點點頭。
「那就留在這兒吃晚餐吧。」曼寧說。
盧太悄然退下。
飯桌上,大家都很沉默,只有江心月在那兒不停的討好這個,巴結那個。
傳宗注意到,她對家傑的眼光特別柔和,這跟家傑是她一手代大的很有關係。也許她並不自覺,,然感情確真。
「傳宗,」她不再叫他殷少爺,「等會兒我們—起走,至少我可以送你到地鐵站。」
傳宗下意識的皺眉,想拒絕又說不出口。
「我留傳宗有事討論,」希仁說,「你自己先回去。」
江心月看傳宗一眼,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什麼。
「有次我在街上看見你和一個斯文的女孩子在—起,她是甚麼人?」她問。
「那是傳宗的未婚妻。」曼寧淡淡地代他回答。
江心月愕然。
她以為抓到傳宗的秘密。
「啊——看我多蠢,一直誤會傳宗是家儀的男朋友。是我錯,是我錯。」她誇張地說。
沒有人理會她。
她望定傳宗還是不放鬆。
「冬姨是你甚麼人?」
「你認識冬姨?」傳宗反問。
「不是盧太新來的助手嗎?」江心月一副無邪狀,「他們說你介紹的。
「冬姨是助養我的人,我當她是我的母親。」傳宗吸了一口氣,意識到江心月是針對他而來。
「原來是這樣。」她作恍然狀。誰都看得出她只不過在作狀。
「冬姨為甚麼是啞的?」
「天生如此。」曼寧不高興的說,「讓傳宗吃點東西,他們還要開會。」
江心月果然沉默下來,她對曼寧還是頗為忌憚的。
晚飯後,她辭別了,家傑也有約外出,他們倆倒是一起走。傳宗留下來,希仁並沒找他開會。
在曼寧和希仁上樓後,他又到冬姨的臥室,
冬姨怔怔的坐在床上不知想甚麼,旁邊桌上有一盤飯菜,動也沒動過。
看見傳宗她很意外,用手語問:
「還沒走?」
「顧太留我吃晚飯。又碰到江心月。」
一提到「江心月:三個字,冬姨臉上沒有甚麼表情,眼眸中的顏色卻—一深了。
傳宗十分仔細才注意到的。
「你以前認識她們,是不是?」
冬姨點頭。
傳宗忍不住笑,冬姨以前替顧家或江心月工作過,怎會不認識——他呆怔一
下,為甚麼顧氏夫婦和江心月不認得她?
他的眼光變得迷惑起來。
冬姨並沒有理會他,逕自想著心事。
「如果你不喜歡,我隨時接你走,住在我家,我養你,你可以不工作的。」傳宗認真地說。
冬姨搖搖頭,再搖搖頭,眼光變得堅定。
她表示在顧家很好,她喜歡曼寧,她願意留在這兒。
「如果不舒服,隨時找我,你一定要當我是自己人,讓我照顧你。」
冬姨握著他的手,眼睛又濕潤起來。
她用手語問傳宗,顧氏夫婦是否很喜歡你?傳宗點點頭,不明白為甚麼問這事。
她又問:
「家傑呢?」
「他也對我很好。你發覺沒有?他和父母之間彷彿有什麼誤會。」
冬姨呆怔一下,用心的思索著。
然後她搖頭,表示不知道。
「顧太說家傑不很親他們夫婦。」
冬嬈只是怔怔的望著他,不再說話。
來到顧家,傳宗發現冬姨變了,好像有滿腹心事和憂慮,又變得怪怪的,神秘兮兮。
「我回去了,明天給你電話。」
冬姨點點頭,讓他離開。
一路上他都在想,曼寧、江心月都對他的身世,對他的過去很有興趣,這有關係嗎?
他已表明下會是顧家女婿。
他把這事告訴嘉文,並說:
「顧太太希望我帶你去見她。」
「為甚麼要把我說出來?」她問。
「我喜歡光明磊落。」他回答。
日子還是一樣的過,人與人之間表面上關係不變,實際上卻有著微妙的變化。
因為傳宗對曼寧的坦白,嘉文對他更有信心,更好。傳宗的心也定下來,和顧家交往就心無芥蒂了。希仁真的很重用他,許多原本分派給家傑做的事也交給他做,他肩上的責任便更重了。
家傑仍把私人賬目全交給他,然他卻發現除了那神秘戶口之外,還有些莫名其秒的錢流出去。
那些數目頗大,幾百萬、一千萬的,沒有註明來龍去脈。
他問過家傑的秘書阿欣,她只說:
「照著上面註明的那種符號寫,符號是小顧先生的密碼,只有他自己懂。」密碼?又不是間諜。
聖誕快到,曼寧把機票交給傳宗。
「你去預備雪褸、長羽絨褸,波士頓那兒很冷很冷,常常是零下幾度。」她吩附。
曼寧十分關心,甚至在生活的小節上。
下班的時候,家傑突然打電話找他。
「我在文華「小丑」,下班你立刻來。」
當然是重要的事才這麼急,他匆匆趕至。家傑著在那兒,臉色不佳。「傳宗,你要幫我調一店頭寸。」(「頭寸」就是上海人口中的錢。)「我?」傳宗呆怔一下,他哪有能力?「我是指——公司的。」他不再氣定神閒,「我有急用,明天。」「我能怎麼做?」傳宗完全不懂。「我自己權限內所能調動的全用上了,你還兼管財務,你查看能有多少錢?」「那是公司的流動資金。」傳宗嚇了一跳」我只用三兩天,立刻歸還。」家傑下意識的抹抹額頭,並沒有汗。「公司最近並沒有大筆錢要支出。」
「要問顧老先生嗎?」
「問他,那我何必要你幫忙?」家傑提高聲音,有點不高興,「或者——只要流動資金的三分二或一牢。」
傳宗知道這事的嚴重性,他極為難。
「你要的這麼急,為什麼?」他忍不住問。
「生意。」家傑簡單的答,「快回公司查看有多少,打電話告訴我,我在這兒等你。」
傳宗很猶豫,卻被家傑趕著走。
他查看了流動資金的數目,並不太多,只有三干多萬:只是——即使一半,也是他個人負不起的責任。
不告訴希仁而萬一出了岔子,他怎辦?
家傑的電話追來。
「怎樣?有多少?」
他完全不給傳宗思考的餘地。
他照實說出,家傑要一半。
家傑很聰明,那是傳宗一個人簽字就可以動用的數目。
「你——也簽個字,好嗎?」傳宗要求。
「信不過我?說過最多三天還,反正是顧家的錢,我不想老頭子知道而已。」
家傑的語氣越來越不友善,不過,傳宗想一想,他說得也對,反正是顧家的
錢。
他答應了。
這三天裡,傳宗把深深的不安放在心底,不敢露出半點神色。他已陷在公司和家傑之間,不知道能否洗脫關係。
家傑一直在忙,這三天他總守在公司,哪兒都不去,若無其事似的。
平靜的三天過去了。
家傑面有喜色的匆匆走進傳宗的辦公室。
「辦妥了。錢已回到公司的賬戶,」他低聲說,並遞上一個信封。「這是你的。」
傳宗拆開信封。
看見一張五十萬元的支票,他臉色立刻就變了。
「我不能接受。」他認真的。
「有錢大家賺,跟我沒壞處。」家傑拍著他的肩,「這一手我賺了三百萬,這是小意思,以後還有更精采的。」
「家傑—」
「收著。我們是兄弟嘛。」
說完這句話,家傑又匆匆離開,頭也下回。
看著支票,想著「兄弟」這兩個字,傳宗苦笑。
這就拖他下水了?
不行。
家傑這種「私幫」生意表面上沒違法,暫時挪用幾天他父親的錢,然站在傳宗的立場上,他已不忠於職守。
從來沒想過會惹上這種事,他極不願做,看來他已脫不了身。
他該怎麼辦?
一定要想出一個法子,一定。
他不敢告訴這事給任何人,包括嘉文。他苦惱地日夜思索,唯一的方法——他離開。
是。心中舒坦了。他不是顧家的人,不用擔這關係,他不信離開顧氏後找不到
工作。
私底下他開始寄出求職信。
他很清楚,留在顧氏,他擺脫不了家傑。
他沒有兌現那張五十萬的支票。
聖誕節到了,他整裝待發,陪曼寧赴美是不會改變的。
他不急。
聖誕並非求職的好時間,大多數人留守原位,等待年終雙糧或花紅。他的新工作必定要等到明年才開始。
他們坐的是頭等艙,對傳宗來說,這又是全新的經驗。
不停送上小食、水果、酒、點心等,雖然服侍周到,但全沒有休息的時候,令他不習慣。
曼寧一坐上飛機就緊張,出奇的緊張。
「我對飛機沒有安全戚,」她苦笑,「等於把生命交在別人手上。」
「其實飛機很安全,汽車的出事率更高。」
「有你陪著我,總覺得安心很多,」曼寧真心說,「這是無法解釋的。」
到達紐約後,她再也不肯坐飛機。
「有其他交通工具可到那地方的,寧願辛苦點也不再坐飛機。」
在紐約少見的勞斯萊斯把他們送往波士頓,家儀歡天喜地的在門外迎接他們。
「媽咪。」小女孩緊抱著母親,然後悄悄地轉過來一個笑臉,「傳宗。」
再見家儀,他心中再無芥蒂。
他已經在她父母前坦認嘉文的事。
「你好像長高了一點。」他說。
「讓我看看。」曼寧捧著家儀的小臉,親愛之情溢於言表。「嗯,好像也長大些。」
母女之間親密得很,又摟又抱又親又惜的,跟曼寧和家傑之間不同。
難怪曼寧說家傑不親近她。
「媽咪,你用甚麼方法令傳宗來?」
「我請他陪我。」
「其實應該請嘉文一起來,在聖誕節拆散他們是很殘忍的事。」家儀真誠的說。
傳宗的瞼居然漲紅了,這充滿陽光的莢俊男子竟害羞起來。
「我們獨立慣了,各人有自己的生活與朋友,並不常常在一起。」
「想過甚麼時候結婚嗎?」
從家儀口中說出來的,又是一個敏感又尷尬的問題。
「沒有,嘉文說心理準備不足。」
曼寧越看他越喜歡,不止一次的想,他若是自己的兒子就好了。當然不可能,連女婿的希望也落空,她真的感到失望。
她真心喜歡這忠厚、踏實、上進又善良的男孩子,目前社會已不多見這樣的人。
傳宗該列入稀有動物保護類。
在衛斯理小鎮住了一星期,每天都守在家裡。外面天氣太冷,還一連下了三天雪,積雪尺厚,根本也不能外出。
屋於裡雖有暖氣,家儀還把壁爐的火升起,小屋裡顯得特別溫暖、溫馨。
三個人好像一家人般親密相處。
尤其曼寧,她對傳宗像對家儀一樣好,簡直就把他當作兒子般看待。
留在衛斯理的最後一天,天已放晴。
家儀開車帶他們到購物中心。
波士頓城裡城外,家家戶戶的前院子都佈置了聖誕燈飾。樹上、門前、屋頂都掛著各色燈泡,中間還有各種亮著燈的塑膠娃娃,聖誕節日的氣氛極濃。
購物中心尤其漂亮,都是由專家設計,整個大堂全是金色,或全紅綠,或全是粉紅及雪白的裝飾,不但美輪美奐,簡直令人目不暇給,眼花繚亂。
「香港中環和尖東的燈飾雖美,不及此地壯觀、特別,」曼寧說,「美國人把聖誕看得比過年更重要。」
「看,即使是窮人的小房子,他們也願意花錢佈置燈飾,聖誕夜都再沒有錢吃火雞了。」家儀也說。
「我們雖被雪困在家中,我們也吃了燒雞。」曼寧安慰女兒。
「不如今夜我補請你們過聖誕夜?」傳宗說。
「好啊!」家儀跳起來,「太好了。」
「由我來請——」曼寧搶著。
「請給我一個機會。」傳宗由衷的望著她。
一星期的相處,他們更熟悉、更瞭解、更親切。
「讓我請你們。」
「好。」曼寧笑起來。很自然的,心裡感到一份溫暖,她完全瞭解傳宗的心意。
「那我挑一家波士頓最貴的餐廳。」家儀說。
「家儀?」曼寧當真的制止。
「媽咪幫你不幫我,我吃醋。」她叫。
「就去那家最貴的,只要家儀喜歡。」傳宗全不介意的笑。
「把小丫頭寵壞了。」曼寧笑著看看女兒一眼。
在波士頓最貴的餐館進食,水準也並不那麼好,美國人對食物遠不如中國人講究。
家儀興高采烈,她當然是為人而非為食物。
曼寧,傳宗——她極自然的把他算上,令她有種幸福的感覺。
「你們能留在這兒就好了。」她感歎。
「讀完書後,你回去不是一樣嗎?」
「太長遠的事。」她低歎,「要念完博上學位,簡直就不敢想。傳宗,我不念博士,好不好?」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或有能力讀到博士學位,別放棄機會,若覺吃力便不必勉強。」
「那是甚麼意思?鼓勵或是同意?」
「隨自己意願做事最開心。」他說。
「媽咪,你說呢?」家儀再問。
「隨便你。」曼寧也是同一態度,「無論你選擇哪樣,我們都開心。」
「答了等於沒答,」
「傳宗說的話很對,勉強你做事你一定不高興,家儀,媽咪只要你快樂。」
家儀一把抱住曼寧,緊緊的。
「謝謝你帶來最快樂的聖誕節。」
他們還到最大的百貨公司逛了一圈才回家。
接送他們的勞斯萊斯司機打電話來報告啟程的時間,一下子把離愁別緒牽引起來。
「我捨不得你們走。」家儀眼圈紅紅。
「孩子,我會再來。」曼寧也捨不得,她輕輕的摟著家儀。
「你最怕坐飛機,你不會再來——不如不走,多住一個月?」家儀充滿小女孩心態。
「爸爸會不高興的,」曼寧凝望著她,「我又不想影響你讀書。復活節再來,我保證。」
「他呢?」家儀把視線轉向傳宗。
她對他始終有著微妙難明的感情。
也許不一定是愛情,但她希望他在身邊,在四周,喜歡見到他,接近他。
「如果有時間,我會再來。」
「復活節你也陪媽媽,好不好?」
他看見母女倆都以企盼的眼光望著他,感情極真摯。
「如果你們喜歡的話。」
「太好了,太好了。」家儀跳起來拍手,「復活節的時候,我們開車去尼加拉瀑布玩。」
「你不想復活節回香港嗎?」
「那時候正要考試,而且暑假也會回去!」家儀猶豫了一會,終於說,「我也邀請嘉文來。」
「謝謝。」傳宗感動。
善良可愛的家儀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臨別的前一夜,誰都未能入睡,大家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到很晚。直至家儀的眼皮都睜不開時,才各自就寢。
傳宗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這一星期的平靜日子,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感覺,他第一次享受到「家」的溫暖,那只不過是靜靜的、安詳的、平淡的、自然的過日子,就令人的心像被熨斗熨過似的,那麼順貼喜悅:
家,他一直所嚮往的,將來他和嘉文的家是否就像這般?
他期望著。
在回程飛機上,曼寧挪出一份禮物。
「送給你的。」她微笑。
「這——怎麼好?無功不受祿。」他驚喜卻又不好意思接受。
「看看。希望你喜歡。」她說打開包裝精緻的盒子,看見裡面是本燙金真皮封面的中英對照聖經,他抬起喜悅的眼睛,怎樣的一份禮物?
他完全能感受到曼寧的心意,那種不屬世俗而是精神上的。
「謝謝。」他激動得有點哽咽。她對他就像母親對待兒子般。
「若喜歡就別說謝。」她把溫暖纖細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這是一種緣分。」
就是緣分,把他們放在一起,令陌生的他們在短短的時間裡,有一這種似乎是親情的感情,誰說不是緣分呢?
回到香港,剛進家門,他又接到家傑的電話。家傑的語氣跟上次一樣急切,「能回公司一趟嗎?我有急事待商。」
已快到下班時間,他連電話都來不及打給嘉文,又匆忙的趕回公司。
旅行的輕鬆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他又感覺到家傑給他巨大的壓力。
公司的同事都紛紛下班離開,看見他的都覺得很意外,他們這樣說:
「這時候還回來?」
他迅速趕到家傑的辦公室。
「又要動用你可調動的數目,這次無論你那兒有多少,我都要全部。」家傑開門見山。
「萬一明天公司要用錢呢?」他不得不提出警告。
「再想別的法子。」家傑臉色極壞,「這星期不知為甚麼,頭頭碰著黑,萬事不順。你立刻開支票,我要漏夜交給對方。」
「我怕——負不了這麼大的責任。」
「這麼大個人,幾千萬算得上甚麼?做大事賺大錢就要冒大風險,這道理你一定要懂。」
「可是這些錢並不屬於我。」
「老頭子不會查賬的。」家傑已極不耐煩,「快,我趕時間。」
傳宗知道無法拒絕,最後堅持留下五百萬現款讓公司周轉。
家傑挪走四千萬。
傳宗非常不安,即使跟嘉文一起共進晚餐的時候,也不能展開眉頭。
「你有心事?旅行不愉快?」嘉文問。
她善解人意,又能察顏觀色。
「旅行很好,她們還邀你復活節時一起去,一定會更開心。」
「我?」嘉文指著自己笑,「終於可以見人?」
「不要這樣說,我很慚愧。」
「你眉頭展不開。」
「又回來面對工作,難收拾玩散了的心。」他胡亂的敷衍著。
「聖誕夜我隨朋友參加一個派對,很好玩。」她想令氣氛好些。
「有沒有艷遇?」他故作開朗。
「有也接受不來。現在流行一夜情,我受不了這種刺激。」
「嘉文——」他猶豫著。
「我已開始另找工作,你認為怎樣?」
「為甚麼?」她收斂笑臉,「做得好好的。」
「也說不出更確切的原因。也許他們對我太好;也許我有太大的壓力,不知道。我壓力極大,人變得神經質的不安。
「有這樣的事?」她望著他。「在外面,你再找不到這樣的職位,這樣的薪水。」
「你不覺得我本沒資格坐這高位,拿這麼高的薪水嗎?」他反問。
她認真的思索一陣。
「我沒有深思,抱歉。也許你對,不過香港人只看錢,連我都幾乎下能例外,忽略了其他因素。」
其他因素,他苦笑。
「你不反對?」
「不。工作要開心,我希望你快樂。」
曼寧對家儀也這麼說,對不對?這話裡包括太多愛與關懷。
「有你伴著我,我是世上最快樂的人。」他由衷的緊握她的手。
早上回公司,希仁來召。
傳宗作賊心虛,又以為東窗事發,尤其看到希仁的面色很不開朗。
他慚愧的半垂著頭,不敢面對希仁。
「曼寧說旅途愉快,是吧?」希仁這樣開始說話,「我很感激你陪她,她難得這麼開心。」
「你們給我機會免費旅行,增加見識,我該道謝才是。」
希仁輕咳一聲,彷彿有甚麼難以啟齒之語。
傳宗暗叫「完了」,想不到昨夜的事會這麼快就被揭發。
他該以怎樣的態度面對?
「黃振東,你認識的,是嗎?」希仁終於說。
傳宗愕然地抬頭,說:
「我從未聽過這名字。」
「他是振東集團的老闆,昨夜我們曾通過電話。」希仁直視他。
振東集團——傳宗記起了,那是他曾寄出求職信的公司。
「我——」他面紅耳赤,不知該說甚麼。
「振東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希仁歎氣,「他說收到你的求職信。」
傳宗垂下頭,不能言語。
「傳宗,你——在公司有甚麼困難?」
他不說「有甚麼不滿」而說「有甚麼困難」,他始終愛惜傳宗如一。
「沒——有。」傳宗說得好困難。
「那為甚麼想離開?」希仁溫和關心的問,「我們公司不能滿足你的要求?」
「不不,完全不是。」他急壞了。
家傑的事又萬萬不能說出來,否則他更是兩方不討好,他只好說:
「我只是想——想出去學多些東西。」
希仁點點頭,滿臉失望。
「其實你想走,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有足夠理由我絕對放你走,但是——現在我有些傷心,昨夜再反省一下,我是否對你不夠好?」
傳宗慚愧得想去死,顧氏夫婦仁至義盡,下能再好了,他走——但不能說出理由。
「我只是個普通職員,蒙你看得起,做到今天的位置。但——我實在擔當不起,自覺能力有限,我——受不起這份壓力。」
希仁十分意外,這是理由嗎?
「年輕人要經得起考驗和挑戰,你看來應是這種人。」
「是你看得起我,內心裡——我懦弱。」他低下頭。這樣說雖傷自己,但不破壞他們顧氏父子感情,他覺得做得對。「你們對我越好,我越怕得要命。」
希仁用懷疑的眼光一直望著他,半信半疑。傳宗是他說的那種人嗎?現代年輕人求職時有三分料說成十分,哪有人會貶低自己?
「振東跟我說,我若放手,他一定要你這個人才,我這裡出去的人,他很有信心。」希仁吸一口氣,「傳宗,你需要再考慮嗎?」
「我——有自己的理由,」他硬著心腸,「不方便說,但——顧先生,我問心無愧,希望你能諒解。」
「我明白,」希仁無奈搖頭,「你執意要走,我絕對放行。只是捨我這兒副總經理兼管會計財務,而到振東做個會計經理,我不懂你心真想甚麼。」
「我——只希望你諒解,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但不是現在。」
「你有難言之隱?」
「也——不算。」他有了警惕,不能把家傑的事講出來。「你已有最好的接班人。」
「是。家傑很能幹,但——也許太能幹了。」
中間有段短暫的沉默。
「曼寧若知道這事,一定很不開心,一定以為我這老頭子虧待了你。」
「不不不,此後,如果可以,我還是你們的朋友,我仍願意復活節時陪顧太去波上頓。」他激動的說。
「謝謝。不過——那會完全下同了。」希仁頗曦噓,「還記得當日你求職的情形,想不到——人生真是聚散無常。」
「顧先生——」他幾乎想衝口而說出秘密來。
「把你的苦衷放在心裡,」希仁極有長者風範,「人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
「謝謝你的知遇之恩。」他的喉間又有點哽塞,他感情太豐富,「能得到你與顧太太這樣待我,此生無憾。」
「甚麼時候走?」
「還沒見過振東的人,總得一個月通知。」
「以後仍歡迎你來我們家,還有冬姨,就讓她安心的在我們家養老吧。」
「顧先生——」他再次激動。
「不必再說了,」希仁伸出右手跟他重重的握一握,「我們仍是朋友,也歡迎你隨時回來工作。傳宗,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並不太老,是嗎?
回到辦公室,傳宗難過得要命,只是這件事他也沒有辦法,他若留下,家傑這樣動用公司的流動資金事,始終會被揭發,而且說不定家傑會變本加厲,有更多的花樣和要求。
他不能,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振東集團第二天就跟他聯絡,提出的條件比他要求的妤得多,不知道希仁跟他們說怎麼,他們甚看重他。
傳宗正式遞上辭職信。
家傑第一個衝進來找他。
「為甚麼?因為我?」他問。很認真。
「我實在負不起這責任,我很害怕。」
「你——唉!你竟是這樣的一個人,我竟然看錯了你。」
「你一定會找到一個比我更適合為你工作的人,」傳宗由衷的,「我不能適應。」
「不知道為甚麼,我還是喜歡你。」家傑歎一口氣,「我會在你離開之前歸還挪用的錢。」
無論如何,家傑倒極守信用,四天之後,四千萬已靜靜的回到公司戶口裡。
傳宗很懷疑,家傑到底用這些錢做甚麼?
一個月後,他由顧氏轉進振東。
工作比以前輕鬆,壓力也相對減少。對新工作,他勝任有餘。
董事長黃振東曾召見他,好奇的問:
「為甚麼放棄顧氏的厚酬高職?」
他無法回答。在希仁面前可以貶低自己,現在卻不能對振東這麼說,振東不是顧希仁。
幸好黃振東也不深究。傳宗再把自己全心投入工作。
工作之餘,又有著說不出的失落。
他掛念著顧家所有的人,那些人雖與他非親非故,卻有著難以解釋的感情。
或者藉著探冬姨的機會而去看看他們?
電話鈴響起,是很惶急的聲音。
「傳宗,你快來,冬姨進了醫院,」曼寧的聲音,「在養和醫院。」
由曼寧親自打來而不是盧太,而且進了醫院,傳宗嚇得一秒鐘也不敢耽誤,飛車奔至養和。
曼寧站在走廊上等著。
「傳宗!」她忘形的緊抓著他的手,「不知道怎麼回事,真的,但醫生說中毒。」
中毒?怎麼可能?簡直不可思議。
「告訴我詳情。」
「今天早晨沒有見冬姨吃早餐,我讓盧太去看看她,誰知她全身發冷,臉更有點發青的,躺在那兒不省人事,我們立刻招救護車送她到醫院。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
「昨夜有人看見她嗎?」
「她曾替我整理床褥,那時是九點多鐘,完全沒事。」曼寧神色歉疚不安,
「然後大家就寢,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危險嗎?」
「不。中毒不算重,也發現得早。」曼寧說,「傳宗,對不起,競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一定會負上全責。」
傳宗點點頭,不禁地懷疑起來。
冬姨與顧家的關係一直神神秘秘,如今又發生中毒事件,是否頗不尋常?
顧家上下那麼多人,為甚麼偏是冬姨?
「昨夜她吃錯甚麼東西呢?」
「應該沒有。冬姨的食物和所有人一樣。」曼寧思索著,「只是不知道半夜她是否起床吃了甚麼其他東西。」
「是盧太最先發現她的?」
「是。我讓盧太去看冬姨,盧太也在這兒陪著冬姨——要不要叫她來問話?」
「不——不需要。」傳宗覺得事雖怪異,卻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顧家沒有人要害她。
但是,怎可能莫名其妙的中毒?
冬姨已醒過來,臉上的青灰色褪去,只顯得特別衰弱。
盧太握著她的手,陪伴床畔。
「謝謝,辛苦你了。」傳宗向她致謝。
盧太搖搖頭微笑,沉默的退出病房。
「冬姨,你覺得怎樣?」傳宗又關心又緊張,緊抓著冬姨的手。冬姨虛弱的搖頭,連做手勢也沒力。
「你是否吃錯東西?」
冬姨只是搖頭,感激的眼神卻在曼寧臉上。
「你放心,我會找特別護士二十四小時看顧你,」曼寧柔聲說,「你沒事,很快會好。」
冬姨微微抬手做個手勢,傳宗立刻對曼寧說:
「她謝謝你,你對她太好。」
「我只覺抱歉,竟在我們家中發生這樣的事,」曼寧歎息,「我會徹查。」
「這是意外。」傳宗,「不必驚動太多,我們很不好意思。」
他的口吻完全把冬姨當作自己人。
冬姨握著他的手一緊,眼淚簌簌而流。
「冬姨,冬姨,」他抱著她的肩,輕聲安慰,「出院後,我接你回家,讓我服侍你。」
冬姨立刻搖頭,神情極堅決。
「還是留在我們家好,我會讓盧太照顧她,你忘了自己是要上班的人。」
冬姨的手輕拍傳宗,示意這樣的安排很好,他也不便再反對。
曼寧離開後,傳宗整天陪著冬姨,她雖然一再示意他去上班,他卻寸步不離床畔。
黃昏的時候,曼寧再到醫院。
「醫生似在化驗她中的是甚麼毒,」地帶來了精心泡製的食物、水果和營養晶。「很快便會有結果。我也到冬姨房裡看過,床頭櫃上只有一個喝水的杯子,我把杯子也交給醫院化驗。」
「謝謝你的安排。」傳宗無言感激,「有我在醫院就夠了,你下必再勞煩。」
「反正我也是沒事做,」曼寧關懷的凝望他,「在振東工作習慣嗎?」
「都是一樣工作,」他微笑,「很抱歉,我不能再為顧氏服務。」
「人的聚敞不能勉強。」曼寧心胸廣闊,「人各有志,只是家儀怪她父親。」
「我會親自向她解釋。」
「那也不用,」她笑,「她復活節會回香港探望我們,她怕你請不到假。」
「她也怕你勞累,她懂得體貼你。」傳宗說。
「彷彿成熟了不少,」她開心的,提起家儀她總是這樣子。「你教了她很多。」
「我自己都不懂人情世故,」他連忙搖頭,「完全幫不上忙。」
沉睡的冬姨在床上移動一下。
「你醒了?」他立刻把視線轉向她,「昨夜,你半夜起身喝了甚麼?」
冬姨有點茫茫然,彷彿完全聽不懂他說甚麼。
「我是說昨夜你曾起床喝水嗎?」傳宗扶起她,「你喝過甚麼?」
冬姨再搖頭,做了一個「記不得」的手勢。
「昨夜的事怎麼記不得?」曼寧問。
冬姨還是搖頭。
「你不會無緣無故中毒,你床頭有個喝水的杯子。」曼寧再說。
冬姨眼中掠過一陣奇怪——好像是恐懼的神色,然後不再作任何表示。
曼寧再逗留一會就離開。
傳宗把她帶來的燕窩粥餵給冬姨吃後,護士又來為冬姨量體溫,服侍她吃藥,就吩咐她要早睡。
傳宗只好離開。
「明天我再來。」他說。
冬姨拉著他的手不放,做了一個很嚴厲的神情,禁止他再來。
「你躺在醫院,不來也不能安心工作。」
冬姨的神色更嚴肅、認真,她重複的做了兩次同樣的手勢。
「你在做——一件大事?」傳宗看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又做著「我的事你不必懂」的動作。
「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可隱瞞的事。」他有點無奈。
冬姨發一陣呆,眼眶紅起來,用手憐愛的輕拍他的背脊,一陣溫馨流過,傳宗不再堅持。
「我下班後來,還有嘉文。」
她終於點頭同意。
他們深厚真摯的感情令彼此都願意為對方著想,又願意妥協一些事。
「我急於知道你中的是甚麼毒。」他說,「顧家應該沒有人害你。」
冬姨怔怔的望他一下,點點頭,再點點頭。
冬姨三天之後出院,被接回顧家。醫生也驗出冬姨只下過-了一些過期的牛奶,以致有不太嚴重的中毒情況。
可是——冬姨是不喝牛奶的。
傳宗到顧家看冬姨,當面提出這問題。
她只淡然表示,當夜的事記不清。她去廚房中果汁-,也許拿錯了牛奶,她記不起。
傳宗只好放棄。
過期的牛奶,這沒甚麼可疑的。
尤其盧太太一再保證,以後她一定嚴格吩咐工人注意過期食物。
這只是一場虛驚。
在顧家豪宅裡永遠見不到家傑的影子,傳宗也不以為意。
「最近見過家傑嗎?他到底在外面幹甚麼?」希仁這麼間。
「他不回公司嗎?」傳宗意外。
「永遠找不到他。」希仁似有難言之隱。
「他——唉,也許太聰明。」
「他一直努力工作。」傳宗說。
「這點我不否認,可是——」希仁搖頭,「他太急躁,太急進。」
「香港是個搶先行快的冒險樂園。」
「不一定是樂園。」希仁輕歎,「成功不是俯首即拾的。」
傳宗心虛,完全不敢提家傑的事。
「你離開公司與他有關嗎?」希仁突然說。
他嚇了一跳,希仁比他想像中更精明,是否早就看出家傑與他之間的矛盾?
「沒有關係,他很照顧我。」他硬著頭皮。
「有些人做事是不想有人照顧,是不是?」希仁笑,「他信自己的實力。」
「也不能這麼不識好歹,只是——會有壓力,怕令人失望。」
「我明白。」
傳宗告辭。
希仁送他出去,對他彷彿有種說不出的依依。
「曼寧說冬姨已完全沒事,她會留意。」希仁隨口說。
傳宗由衷地感激他。這對夫婦都把他的事放在心上,非親非故的,實在難得。
他如常的上班工作休息,又回到以前平淡卻平靜的日子。
雖然不再有多見世面的機會,不再有豐厚的額外收入,不再有工作以外的豪華享受——譬如搭頭等飛機,乘坐有司機的勞斯萊斯接送,但生活就是如此,就該如此,他不是天生含銀匙出生的人。
午餐時間,家傑突然來電約他,他趕到文華的「小丑」,家傑已坐在那兒。
家傑比以前消瘦,樣子憔悴,奸像冬天未曾休息的模樣。
「工作怎樣?」他問。
「比以前輕鬆,很適合我。」傳宗答。
「我——有麻煩。」家傑突然說。
「生意上的?」傳宗關心。
「生意上,生活上都不如意。」他看來很煩惱,用手指掃進頭髮。
「顧老先生知道嗎?」
「怎能讓他知道?他不會,我也不要他幫忙。」家傑的眼神並不集中,「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始終是你父親。」
「他是好父親,是。那又怎樣?我們意見不合,看法也不一樣,他太古老了。
現在做生意要衝,要冒險,要搶時間,還要講關係,會送紅包。他——唉!我跟他沒辦法合作。
「以前你們一直合作得很好。」
「那是以前,我還不懂做生意,凡事以他的意見為主。那時——」他停下來,換了口氣,「他一點也不瞭解我。」
「自己人總好解釋。」
「他相信你多於相信我。」
「你誤會了,」傳宗很為難,他知道這是事實,但——該怎麼說,「他要我幫助你。」
「你的離開是否不同意我的工作方式。」
「也不是全部。」傳宗吸一口氣,「我不是老闆,不是挑大樑的人材。
家傑望著他良久,失望的說:
「不知道為甚麼在煩惱時總想到你,覺得你可以幫助我,至少替我分憂。
「我——能幫你甚麼?」
「不必了。我的煩惱你不瞭解,還是讓我自己想辦法,反正我的朋友不少。」家傑揮揮手,想揮走那絲——狼狽,是這兩個字嗎?他看來是有些狼狽,「你肯聽我發牢騷就行。」
「家傑,如果太冒險的生意,我覺得還是收手的好。」
「收手?」家傑苦笑,「但願我從未開始過。」
「你到底在做甚麼?」傳宗忍不住問。
沒有上司下屬的關係,他比較暢所欲言。
「算了。」他又揮揮手,心不在焉,「但是——我沒有理由向老頭子屈服認錯。」
家傑沒有說話,視線轉向很遠很遠的窗外。
「或者,有一天你能幫我忙。」這是臨走時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傳宗一直為這件事不安,他也不明白顧家的事總纏擾他,像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半夜,他突然從夢中驚醒,心怦怦亂跳,莫名的驚惶。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在靜夜中格外驚心動魄。
「喂!」傳宗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抖。
電話筒裡傳來一把帶哭泣的聲音,竟是曼寧。
「冬姨從樓梯上昏倒,摔了下來。現在救傷車正送她去醫院,我立即會趕去——」
傳宗再也聽不下去,扔開電話跳起來,胡亂的穿上衣服,立即奪門而出。
老天爺,怎麼總有不幸的事發生在冬姨身上。
醫院裡,冬姨仍在急症室,曼寧、希仁都焦慮的站在走廊上。
「對不起,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曼寧對傳宗說,「做夢也想不到。」
「這——可能是意外,她怎樣?」
「還不知道,送來時她仍昏迷—」
又是昏迷,上次中毒也是昏迷,對不?
「半夜她怎會在樓上?」傳宗懷疑。
「我們也不知道。」希仁皺著眉頭,「正熟睡,忽然聽到「砰鈴彭隆」的聲音,趕出來看,原來冬姨摔下樓。」
「誰先發現她的?」傳宗再問。
「大家,」曼寧說,一邊指著盧太太和一個菲籍女傭,「我們一起發現她的。」
傳宗心中再懷疑卻也不敢也不好意思再問,莫非顧家大屋裡有人想害冬姨不成?
但是冬姨為甚麼上樓?
一個半小時後,知道冬姨除摔斷一條大腿骨外,並沒有甚麼大礙,明天若沒有腦震盪的現象則是不幸中的大幸。
天快亮了,希仁夫婦帶著盧太及菲籍女傭回家,傳宗在那兒等待,他要看到冬姨醒來才能放心。
當時當值的是位年輕的主診醫生。
「傷者是你甚麼人?」他問。
「可以說是母親。」傳宗答。
年輕的醫生皺皺眉,這答案雖怪,但他卻沒有再追問。
「有一個現象——我不能確定,」他慎重又認真的答,「傷者臉上口鼻部分,我彷彿聞到一陣哥羅芳氣味。」
「哥羅芳?你為甚麼不檢查?」傳宗叫。
「傷者傷的是大腿骨,要急救!」年輕醫生笑起來,「我們不是警察,更不是偵探。」
「你真的聞到哥羅芳的味道?」
醫生想一想,便笑。
「我不能確定。但我對哥羅芳氣味是相當敏感的。」他離開走廊。
傳宗獨自坐在走廊的座椅上。
懷疑又加多一層,哥羅芳?那實在太古怪了。這是意外事件,又不是犯罪。
但,哥羅芳,他記住了。冬姨醒來已是當天黃昏,她醒過來後,就強烈的表示傷口極痛。傳宗召來護士替她打了止痛針,她依然痛楚難當。
「冬姨,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冬姨茫然以對。
「半夜裡,你獨自一人跑到樓上做甚麼?」
冬姨眉心微蹙,似乎自己也不相信。
她終於搖搖頭。
「但是你是從樓梯上摔下來受傷的。」
冬姨努力回想,彷彿忘記了腿上的痛楚。
最後的結果仍是:她不知道。
「你盡量想想,到底發生甚麼事?」
冬姨盡力的思索著,她用手語做出:我十點半鍾已上床休息;接著又表示:睡得很好,很安寧:再接著她表示:甚麼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為甚麼上樓,為甚麼掉下來,是這樣?」
她認真的用力點頭。
「那——醒來時你可曾嗅到甚麼不同於平時的味道?」
「藥水味。」她做著手語。
「不,還有沒有其他?」
「好像有種甜甜、香香的味道——我不知道。」她再用手語表示。
哥羅芳?那是真的了。有人用哥羅芳迷昏冬姨,然後帶她上樓,然後將她推下去——
傳宗被自己的思想嚇壞了,可能是這樣嗎?
沒有任何人有害她的原因、理由,也沒有人有這種可能性——
苦惱又滿懷疑心的傳宗向嘉文傾訴。
「怎麼說得像古老電影裡的故事。」嘉文忍不住笑,「難道害冬姨的目的是謀財害命?」
「當然不是。但別笑,我想必定有一個陰謀。」
「如有陰謀,對像該是顧氏夫婦,冬姨只不過是一位助理當家。」
「不能再有這類似的事件發生。」
「大概不會。我相信是意外。」嘉文拍拍他的手,「若不放心,接冬姨回家。」
「她斷了大腿骨,接回家不方便。」
「接到我家。」嘉文非常懂事又體貼,「讓媽媽照顧她。」
「這是唯一的辦法,明天問問冬姨。」
傳宗提出這請求後,冬姨還沒有表示任何意見時,曼寧已鄭重的拒絕。
「別說你要上班不方便照顧,我們在事情未弄清之前,也不能讓冬姨離開。」
「你也懷疑不是意外?」傳宗問。
曼寧猶豫一會,慎重的表示。
「目前一切保密,但——希仁已找人調查這兩件事。」曼寧搖頭,堅決地說,「希望你們甚麼也不用說、不用問,我們希望查出家裡到底出了甚麼事,到底有甚麼不妥。請保密。」
「但是不能讓冬姨冒險。"
「不會再有機會,我們已請專人二十四小時保護她。」
曼寧覺得委屈,卻堅定的點頭。
「我們顧家負全責。」
「真抱歉。」傳宗知道自己說得太倔,尤其不該對他如子的曼寧這樣無禮,
「我緊張又害怕。」
「我瞭解你的心情。」曼寧眼圈紅起來,「看到冬姨痛得厲害,我也不安。」
冬姨拉拉傳宗的衣角,做了連串手語。
「你要我——搬到顧家陪你?」傳宗意外又為難,這怎麼行。
冬姨用懇求的眼光望著曼寧。
「你想這樣,我們絕對不反對,傳宗永遠是我們顧家最歡迎的客人。」曼寧立刻說。
「這——不方便。」他搖頭。
「也是暫時權宜之計,冬姨好了,你可以立刻搬回家。」
冬姨又拉他衣角,一再要求他答應。
「好吧。」他答應得很勉強。
他絕對不想搬到顧家住,雖然他喜歡他們一家人,卻又有說下出的、莫名其妙的抗拒感。
也許顧家各人對他太好,好得變成一股壓力。
冬姨在醫院住了三星期,讓大腿骨癒合後才出院,餘下要做的事是慢慢休養,進行一些物理治療。
顧家極慷慨,為她請了一位物理治療師,天天上門替她治療,還讓菲籍女傭輪流扶她到花園漫步走動,務要地完全復原。
傳宗也搬進顧家,被安排住在冬姨隔壁——原先管家盧太住的房間。
盧太沒表示意見,傳宗卻不好意思,特別買了一條金項鏈送給她。
住了幾天,他看不出甚麼所謂二十四小時的保護。要保護,總該有個人。
盧太倒關心得很,有空總陪著冬姨聊天或曬太陽。傳宗由衷感激,他覺得對冬姨好,就等於對他好。
夜裡傳宗服侍冬姨上床時,總在十點半左右。他自己每天要上班,也喜歡早睡。睡覺前他習慣-一杯熱牛奶,書上說這樣會睡得穩些,熟些,舒服些。
好像做了些夢,好像又是真實的情形,他夢見有黑影進了他的房間,然後從一面牆上隱去。
睜開眼已是清晨,他定定的望著那幅牆,只不過是牆而已,沒有門,也沒有窗,不可能有人從那兒隱去。
他忍不住失笑。
他好像把自己陷入神秘故事之中。
他約嘉文放工後見面,只有這段時間才有空,晚餐後他又得回顧家陪冬姨。幸好嘉文能體諒,她是個明理又理智的女性。
他們打算在鏞記進晚餐。沿著斜坡而上,突然看見安澗街口有幾個男人在糾纏。安瀾街是他以前泊車的停車場,也是顧氏公司的,他下意識的多看兩眼。
「咦!在糾纏的人堆中彷彿有顧家傑,再想細看,家傑已被三名大漢推進汽車,汽車轉彎如飛而去。
「拍戲嗎?」嘉文問。
看慣了街上常常在拍警匪片,香港人早巳不受驚擾。拍戲而已,又不是真的。
傳宗皺著眉頭看見疾駛而去的汽車,剛才他不是看花了眼?不會是家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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