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香港難得的秋高氣爽。
司烈正在黑房裡沖曬一批照片,電話鈴聲響起。並不很多人知道這號碼,他立刻接聽。
「意外嗎?」佳兒。
「嗨——」他是有點意外。意外之餘也頗高興。「是你。對了,今天你不上班。」
「等會兒出海,想邀你作伴。」她直率的。
「好。一小時後到。」不能拒絕,他知道佳兒的脾氣。
「不急。我會等。」她已絕對遷就了。
把沖好的照片整理一下,該掛起來的,該收起來的都一絲不苟,然後出門。
就那樣一件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到了佳兒面前。
她要見的是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和平日的挑剔完全不同。
她自己一身鮮黃色打扮,賞心悅目。
「公司的遊艇,已在沙灘等我們,」她挽著他。「沒想到你會準時。」
「如果我不能來,誰代替我?」他故意問。
「沒有人。誰能代替你?我一個人去。」她想也不想的說。
「難怪香港男人都說秦佳兒眼高於頂,你根本沒有看過他們啊。」司烈說。
「為什麼要看?他們又不是你。」
「我?」他笑。「我不屬於香港,我快要走。」
「又走?你才見我兩次。」她盯著他看。
「有一批相在紐約展出,我總要出席。」
「出席之後立刻回來?」她問。又不放心的。「一個人去?」
「總是一個人。」
她挽著他的手臂走在沙灘上。
「我有假,我陪你去。」突然叫起來。「順便回去看看家人。」
本要拒絕,但她說「順便看看家人」,拒絕的話說不出口。佳兒聰明。
「到了那邊我怕沒有時間陪你。」
「是我陪你。」她笑。「紐約我比你熟。」
彷彿就這麼說好了,司烈沒再言語。
遊艇慢慢駛出海,他們坐在甲板上。陽光和煦,海風拂面,極是舒服。
「就算不陪你去紐約我也想休假,」她像在解釋。「近日好累,精神不好。」
「去檢查身體了嗎?」
「醫生說太緊張,神經衰弱。」她皺眉,神色特別。「晚上多夢。」
「你愛做夢?」他看她一眼。
「以前很少,工作完了倒頭就睡,一睡就天亮,什麼夢都沒有。」她又皺眉,頗受困擾。
「若是美夢倒也不錯。」
「亂夢。亂七八糟的!」她搖頭。「而且重覆又重覆,好煩。」
司烈想起自己的夢,那個加長,會漸進「活」的夢。他只是想,沒說。
「工作壓力太大,是不是?」他關心的。
「也許。」她吸一口氣。「好幾次我從夢裡醒來,心跳得好厲害。」
「噩夢?」
「也不盡然,亂七八糟,有時彷彿感覺恐懼,我說不上來。」她下意識的抱著雙臂。「醒來時我都立刻開燈。」
「不記得夢中情節?」司烈說。
佳兒想一想,眉心微蹙。
「好亂。陰暗的環境,亂七八糟的人和景,我彷彿在逃。」她慢慢說:「有一次是滿地被人遺下的鞋子,很——兵荒馬亂。」
「不能為你分析。」他攤開雙手。「夢很神秘,而且你的好像很複雜。」
「我只有一個意念,逃避。」
「逃避什麼?」
「不知道。」她再搖搖頭。「醫生給了一些藥,但幫助不大,亂夢照來。」
「你的確該休息一陣,」他拍拍她的手。「多久沒拿假期了?」
「一年七個月。」她想也不想。「上次跟你一起到荷蘭之後。」
「為什麼不休假?」他呆怔一下。
「假期裡一個人比不放假更悶。」她坦然直視他。「我一直在等你。」
他頗為感動。一個像佳兒這樣出色的女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但也不足以令他有任何表面上的行動。
「很好。我你結伴赴美。」他只這樣說。
「然後呢?」
「沒特別事會回香港,」他說:「我不計劃太長遠的事。」
「現代男人都不計劃長遠的事,是世紀末的心態?」她頗不以為然。
「不計劃、不希望就不會有失望。」他並不認真。「失望的感覺令人難受。」
「你會對董愷令說這樣的話?」她問。
「當然,為什麼不?」他些微不自然。「我對所有的人說同樣的話。」
「我始終覺得你對她另眼相看。」
「你不覺得以她的一切值得我們尊敬嗎?」
「尊敬?」她頑皮的笑起來。「或許,她的年齡比我們大很多。」
他沉默下來,顯然不高興她這麼說。
她站起來到艙裡為他倒一杯酒來,聰明又不著痕跡的為自己下台階。
「什麼時候走?我們一起訂機票。」她說。
「我考慮一下。」他有點心不在焉。
「司烈,」佳兒喝一口酒,猶豫一下。「你身邊有比我對你更認真的女人嗎?」
他呆怔住了,想不到她會這麼問。
「沒有。」他說。覺得不夠。「都只是朋友。」
「我以為在你心目中我會特別一點。」她盯著她,咄咄迫人。
「你是佳兒。」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你自然不是她們。」
什麼叫「你自然不是她們」?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他總是在閃避。
「她們會十幾年不變的在等你?」她再說。
「佳兒!」他難堪了。「不要等,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定下來,又或者我一輩子都這樣,我不知道,真的。」
佳兒仔細的審視他,看清他臉上、他眼中的每一個變化。
「我的決定必然在你的決定之後!」她肯定的說:「總有一個結果,無論如何。」
「我這個人其實很糟,」他有點亂。「真的,不值得你這麼做。你有這麼好的條件,只要你肯,比我好的人……」
「我不肯。」她決不含糊。「十四歲開始,我等的只是你一個,我不改變。」
他猶豫著,矛盾著用雙手握住她的手,想說什麼又難以啟齒似的,他甚至視線都垂下來,不願正視她。
她卻專心一志,無怨無悔的凝望著他。
「佳兒——」他訥訥不能成言。
「說不出話就不必說,」她十分善解人意。「你心中想什麼也不一定要告訴我,反正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佳兒——」
「不要做出這麼沉重痛苦的表情,」她笑起來。「我並沒有迫婚。」
他拍拍她的手,就此放開她。
「要不要下水?」他問。
「根本沒帶泳衣,」她說:「餓不餓?我預備了好多食物。」
他凝望她一陣。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司烈說。
「不知道。」佳兒想也不想。「認識你第一天起就覺得要對你好,沒有理由。你信不信前生?也許前生我欠了你的。」
「你這半個鬼妹也信前生?」他笑。
「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她說得咬牙切齒。「別叫我鬼妹。」
他拍拍她的頭,像對一個小女孩。
「跟十四歲時一模一樣。」他微笑。
她心中流過一抹奇異溫暖,這是他們初見時的對話,那年她十四。她記得,想不到他也記得。
他內心也許不像外表這麼冷漠吧?
黃昏,他們在赤柱海灘分手,司烈婉拒了佳兒共進晚餐的提議,獨自開車回家。
其實他心中也喜歡佳兒,可是不知哪兒總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別太接近她,也許是下意識。這種感覺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卻每次總能支配著他。
家已在望,突然他又想起璞玉,心中一陣愉快安詳,想也不想的直奔她處。璞玉是不需要預約,更不需要徵求同意,他見她自然得就像見自己。
開門處,璞玉穿著短褲又裁著圍裙,一屋子好美味的羅宋湯味。
「這場味令你的屋子倍增溫馨,」他開心得像孩子。「我想起母親和兒時放學回家的情景。」
「只不過羅末湯而已,」她搖頭。「除此之外,只有蒜茸麵包,沒有肉。」
「正合我意。」他樂得直搓手。「好在我有靈感,不請自來。」
「算你好運。剛才我差點被人拖出去。」
「『拖』出去?這是什麼話?這麼暴力?」
「一個男人。」她皺皺鼻子扁扁嘴。「約我去大嶼山觀星哦。」
「大嶼山觀星?很浪漫嘛。」他笑。
「觀星是觀看星象,不是小女孩小男孩那種看星星,不要弄錯,決不浪漫。」
「哦,有這麼一個男人?」他好奇。「幾時出現的?什麼來頭?」
「別提他,反正我打發了他。」
「為什麼不提?怕羞?」司烈說。
璞玉攤開雙手做一個無可奈何狀。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天文物理學博士,方勵之先生的同行。」她半開玩笑。
「很好啊,絕對配得上你。」
「此地並非生物繁殖場,請勿用『配』字。」她沒好氣的。「想吃羅宋湯就少說廢話。」
「不說就不說。」他舉手做投降狀。「有什麼工作我可以幫忙?」
「坐在那兒別動,就快可以吃飯。」她瀟瀟灑灑走進廚房。轉一個圈拿著碗筷出來,司烈若有所思的定定望著她。
「怎麼認識的?」他不放鬆。
「誰?認識誰?」她呆怔一下,根本已忘了這件事。「你說阿尊?」
「他叫阿尊。」他記下了。「他是香港人?」
她給他老大一個白眼。
「從來不知道你也這麼八卦婆媽。」她又轉進廚房。「湯來了。」
冒著熱氣、香味的羅宋湯放在他面前,他總算放過了她。她又捧出香脆的蒜茸麵包,還有一碟看了好舒服的炒銀芽。
「這是我自己發的芽菜,很新鮮可口,試試。」她放在他面前。
「真會享受。」他讚歎。「如果有個後園,你恐怕不必再買蔬菜,自給自足。」
「肯定。」她揮一揮手,伏案大嚼。
過了一陣,他始起頭又忍不住說:
「天文物理尊試過羅宋湯和銀芽嗎?」
她愕然張口,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麼。
「我是說——」他自己也笑起來,真是,突然變得這麼八卦婆媽起來。「算了。等會兒你有什麼計劃?」
「我才收到美國寄來《飄》的續集,美國也剛出版,預備挑燈夜讀。」
「續集必然沒有上集精采,這是定律。」
「看總是要看,」她不以為意。「《飄》的續集,不精采也要知道思嘉的下半生。」
「不預備外出?」
「今夜你怎麼了?無無聊聊的,」璞玉盯著他。「你從哪兒來?曾和誰一起?」
「出海。和佳兒。」司烈說。
「她晚上另有約,甩開了你?」她叫。
「我只是想來陪你捏個陶土瓶子,不是日本佬又同你訂一批嗎?」
「工作時我不要人打擾,」她說:「陪我?你不真是無聊成這樣吧?」
「《人鬼未了情》裡塑陶土瓶的經典鏡頭你記得吧?」他故意眨眨眼。
「什麼經典鏡頭?對不起,本人沒看那部電影。」
「今晚這屋子裡的氣氛不友善。」他眼底隱有笑意。「去不成大嶼山觀星,總不成我成了代罪羔羊。」
「你這心眼狹窄的小男人。」她笑罵。
「等會兒任你做什麼,總之我在一邊不打擾你總行了吧?」
她如星般黑眸凝定在他臉上半響。
「你人不在香港時總盼你回來,回來以後還真嫌你煩,你令人矛盾。」她說。
「你是唯一一個嫌我煩的女人。」
「你曾經把我當女人嗎?」她笑。
「實在是,你像我兄弟多些。」他拍拍她頭,十足十大哥哥狀。
她不以為憾的收拾了桌上碗筷。
「璞玉,那個『天文物理』甚麼時候再來?總得讓我過過目。」他半認真。
「發神經。」她白他一眼。
「認真點。別眼高於頂,現在好男人並不多,錯過了可是一輩子。」他說:「你今年有多少歲了?」
「莊司烈。」璞玉做出惡狠狠的樣子。「今夜你吃錯了甚麼藥?」
「問你啊。羅宋湯裡加了甚麼?」
「瀉藥。」她不再理他。
餐後,璞玉為他煮了咖啡,選了他愛聽的唱片,就一個人溜進書房看新寄到的《飄》。對愛書的人來說,新書的誘惑力是難以抗拒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璞玉突然從書中情節中醒來時,發覺四周靜極了,音樂呢?還有莊司烈呢?
璞玉跳起來到客廳,唱片早已唱完,司烈縮在沙發一角睡得像個大孩子。
她慢慢走過去,順手拿件外套輕輕替他蓋上,正待走開卻看見他閉著眼珠急速的在顫動,想罵他假睡開她玩笑,卻看見他臉上一抹奇異的神情,皺著眉彷彿在深思。
本待打下去的一掌悄悄收起,他是在發夢吧?好像聽人說過閉著的眼珠急速顫動或轉動是發夢的現象。
正在研究他發夢的表情,就那麼突然的,他就睜開眼睛,看見面對面的璞玉。「你——」她嚇了一大跳。
「她穿著是一雙月白的緞子鞋。」他說得那樣莫名其妙。「鞋頭有球白羽毛。」
「什麼?」她退後一步。「你說什麼?」
「她——」他怔一怔神,坐了起來。「啊?我又發夢了。」
「你真在發夢了。」她被引起了興趣。「你的眼珠顫動得好厲害,臉上還有表情,我猜你在發夢。你夢見什麼?」
「我——」他眉心微蹙。「沒什麼。」
「誰穿月白緞子鞋,前面有球白羽毛。你剛才說的。」她不放鬆。「一個女人?」
他想一想,下意識長長的透一口氣。
「你信不信夢可以連續夢十幾年,而且越夢越長?」他說。
從來沒對任何人提過的事,就這麼自然的告訴了璞玉。
「什麼意思?不懂。」
「我是說夢像電影鏡頭般,把故事—一幕幕的展出來;從少到多,從短到長。」
「不可能吧?夢都是亂七八槽的,而且夢過就算了,怎麼加長,從少到多,從短到長像電影故事。」
「真的。」他再吸一口氣。「我就有這樣一個夢,十幾二十年了。」他說。
他把那個有檀香味的夢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夢裡的一切太清晰深刻了,他講得十分清楚,清楚得就像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似的。
「在飛機上我夢見她的手,手捧著銀盤,象牙色細瓷碗中冒熱氣。前幾天我夢見一隻細緻的女人腳邁進屋子,剛才——」司烈搖搖頭。「我看見月白色的緞子鞋,有球白羽毛的。」
「你不該醒來,夢不就繼續做下去?」
「不會。我感覺到不會,而且是很自然的醒來,不是我要不要的問題。」他吸一口氣。
「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
「這是我三十年最大的秘密,」他笑。「也是我的秘密樂趣,現在跟你分享了。」
「你不必告訴我,」她說;「或者你說了之後夢就不再繼續了呢?」
「不會吧?」他呆怔一下。「這夢——我覺得它想告訴我什麼?」
「誰想告訴你?」
「不知道是誰。造物主?命運?」他攤開雙手。「我不知道。」
「慘了。你前世造孽,這輩子要還。」
「你信這樣的事?」他望著她。
「因果循環,是不是?」她不敢肯定。「世界上我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我覺得這個夢,這件事很有趣,」他說:「除我以外,不知道別人有沒有。」
「可以登報問一問。」她笑。
「還有,有人能懂夢嗎?」
「聽說一些法師,」她舉手搖一搖。「對了,就是一些法師會懂。」
法師。誰提過這兩個字嗎?就在最近的時間裡。法師。啊——愷令說的那個比丘尼,念大悲咒令人流淚,念金剛經百聽不厭的法師。
「愷令,」他叫起來。「愷令認識法師。」
「還等什麼?」璞玉跳起來。
「這麼晚了,」他看看表。「而且——遲一步再說,我想再等一等。」
「等那夢再長些,看到情景再多些時?」
「不。」他不知道在想什麼。「不,不要找愷令,我不想其他人知道這事。」
「這並非什麼大事。」
「你知道就行了。」司烈搖頭,很堅持。「這夢慢慢的來也許另有深意,我們不要強行求解。」
「這算什麼?」璞玉笑。「不過你這麼一個人加上這麼一個夢,夠特別也夠浪漫。」
「浪漫?說不定要我的命才真。」
「胡說八道。」她大叫一聲。「別嚇我。」
「誰知道夢裡將展示什麼?又誰知道命裡將安排了什麼?」他摸摸她頭髮。「我走了。」
「路雖然近,請沿途勿胡思亂想。」她關心的送到門口。
「擔心我?還是擔心你的九一一?」他替她關上大門。
在車上,他並沒有立刻開車,剛才的夢境再一次回到腦裡。那只纖細的腳,還有那只精緻的月白色緞子鞋不是普通女人穿的,現代似乎也有,那麼,夢中女人是現代人?
現代人?他忍不住笑起來。簡直越來越玄了,難道有一天還可能遇到她嗎?又或者「她」是他生命中注定的女人?
實在太可笑、太荒謬,他不願再想下去,發動汽車回家。
剛才在璞玉那兒他分明在聽音樂,分明毫無倦意,分明前一秒鐘還對著璞玉那個大陶土瓶子,怎麼就跌進夢鄉?怎麼就回到了那麼熟悉的情景中?真是不可思議。
回到家中,他到黑房一轉,把早晨不曾完結的工作結束,出來將為自己拿一罐啤酒。
他可以肯定剛才是在毫無睡意之下入夢的,甚至現在他也毫無睡意。看來,那個夢迫不及待的想展示更多情景給他,從最近頻頻有夢就可證明。
他益發覺得興味盎然了。
開了電視,讓屋子裡有點聲浪作陪。電話鈴響起。
「司烈,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些發毛,怕怕的,」璞玉的聲音。「應該不放你走。」
「怕什麼?完全沒有恐怖情節。」他笑。「你向來天不怕地不怕。」
「這事太不可思議。」她說:「因為——太玄了。是不是你——撞到什麼?」
「怎樣會?自我懂事就有這夢,」司烈說:「而且夢中一切給我平和溫馨的感覺。」
「你真聞到檀香味?」
「所有一切就像在我身邊發生.我眼看著一切進行。」他說。
「那個女人——會是什麼樣子?」
「無窮的想像。可以是最美或最醜的人。」
「會是——身邊熟人?」
「什麼可能都有。」他說:「別討論了,我怕你今夜會失眠。」
「我打電話的意思是你來我家?或者接我去你那兒,」她稚氣的。「今夜我無法獨處。」
「我來。十分鐘後。」
掃瞄校正:Luo Hui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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