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斗大的字印著杜非將退出影壇的事,說他推了許多部片約,說他已積極著手申請美國的事,等未完成的幾部戲拍完,明年春天就可成行了。
於是,許許多多猜測,許許多多傳言就散開了,有說是為那個日航空姐,有說是為陪新女朋友一起赴美留學,更有的說他被一些惡勢力所逼,只能暫時收山。總之到處都有人在談論,各人有各人的內幕消息,圈裡圈外都很熱鬧。
反而杜非是冷靜的,無論別人問什麼,他只是微笑,什麼也不說,問得急了,也只是一句「無可奉告隨你們去猜。」大家更是好奇,人就是這麼莫名其妙,越神秘的事是越有興趣。
這一陣子,杜非的工作情緒是反常的好,和工作人員非常合作,導演要加班搶拍,他也不反對,或是加了通宵再捱早班也無怨言。這是他的臨去秋波嗎?
製片家、導演什麼的各出奇招想挽留杜非,誰不想把這棵搖錢樹留下呢?可是無論他們說什麼或開什麼條件,片酬出得多高,杜非還是無動於衷,去意甚堅。他——到底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除了他自己之外誰能知道?
「杜非,你真是打定主意了?」心穎問他。這些日子,他們總是在一起。
「為什麼不?你們不是說過了嗎?讀書總是好的,」杜非似笑非笑。「士廉臨走也答應替我辦手續。」
「我怕你後悔,」心穎也頗矛盾。「去美國唸書是很寂寞的,不能和你現在的多彩多姿比,你要想清楚。」
「我已經想清楚了,我跟定了你。」他看她一眼。
「莫名其妙,什麼叫跟定了我?」心穎臉紅了。
「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他歎口氣,不知是真是假。「我說過,我現在才發覺,我和你才是個性相投,心穎,我們會有希望的,是不是?」
「又胡扯。」心穎的臉紅得更厲害,不過能看出她心裡很愉快。
「你總說我胡扯,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誠意呢?」他搖頭。「你看,為了跟你走,我下了多大決心,起碼上千萬台幣被我推出大門了。」
「為我?!」心穎狡黠的笑。「不要是違心之論。」
「你以為我還會為倩予?」他搖頭。「老實說,我只是對她心存歉疚,以前孩子式的感情——沒有了,畢竟是長大了,中間又隔了四年。」
「但是你也不能否認被她的婚訊所刺激。」她說。
「那——總是有一點啦!」他笑。「這幾年我的情形不同,總被大把女孩子包圍,大概養成了一點點驕傲心理,她令我覺得受挫。」
「於是利用我?」她盯著他。
「天地良心,潘心穎,」他叫起來。「我杜非若利用你就——不得好死,明天從佈景台上摔下來——」
「別說了,」心穎阻止他,心中卻是甜甜的。「我相信你就是。」
杜非滿意的笑起來。
「心穎,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從小就有一點喜歡我?嗯?」他問。
「莫名其妙,你以為自己是情聖啊?」她瞪他。
「我要你說真話,」杜非捉住她的手。「你見到我時神采飛揚,卻又總不肯放過和我針鋒相對的機會,其實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壞人。」她說。她不能承認,她是女孩子哪!
「我再問你一句,你是喜歡我?還是銀幕上那個英雄?」他問。比較認真一點。
她皺眉,她喜歡他?或是他扮演的銀幕上英雄?似乎都有一點,對嗎?任何年輕女孩子都有點虛榮心的,又好勝,她若得到杜非,在成千上萬杜非的仰慕者中豈不很威風?很有面子?
「我沒說過喜歡你。」她卻只是這樣說。
「不憑良心。」他搖頭。「走。我們開車兜風去。」
「算了,這麼坐在家裡聊聊天不好嗎?」她坐著不動。「到街上去讓滿街人望著,多不好。」
「你必須學著去習慣,我是杜非,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必然有滿街人看的。」他傲然說。
「自吹自擂,我為什麼要學哦!人家看你,關我潘心穎什麼事?」她說。
「言不由衷,」他嬉皮笑瞼的把臉揍到她面前。「你敢發誓不喜歡我?對我沒好感?」
「杜非——」心穎變了臉。杜非這麼說,似乎太不給她面子。
「好了,好了,」杜非很能適可而止。「心穎,無論如何,我只希望你明白,瞭解一點,那就是我杜非對你的誠意,我——是很真誠的。」
「真誠不必掛在口頭上講。」她說。
「但是我的外表,我的往事令人誤會,我不得不畫蛇添足一番,」他搖搖頭。「心穎,我真心想從頭來過。」
「出國之後,你可以做得到。」她說。她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因為——她喜歡他,正如他所說,從小就喜歡,而且與日俱增。
「你幫我,鼓勵我。」他凝望她。
「那是一定的。」她點點頭。心裡卻在想,杜非真能完全拋開倩予的一切嗎?何況還有個百合,若杜非知道百合——不,不能讓他知道。
「想什麼?怎麼臉色突然就變了?」他審視她。
「啊——沒什麼,」停一停,她透一口氣。「你對倩予——真如你所說的?」
他皺眉,沉思半晌。
「說真的,再見她之初的確很震驚,很——手足失措,這也沒辦法,畢竟有一段往事,」他慢慢的、小心的說:「後來——越來越發覺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和格格不入,何況還有個大澤英雄。」
「可是你又追去新加坡。」她笑。
「我說過,我對她很抱歉,想補償一點什麼,」他攤開雙手。「我是真心想補償。但是——我並不想勉強誰,太多的不同、不調和,我當然得回頭,我總不能明知是坑也往下跳,一輩子的事啊!」
「那天——你送戒指那天,倩予真的很生氣。」她說。
「那是她的事,與我何關?我做每一件事都要考慮別人會不會生氣,那豈不太累。」
心穎考慮一下,說:「倩予是絕對不要那戒指,你真要她扔了?」
「我說過隨便她怎麼處置。」杜非忽然笑起來,笑得很特別、很難懂。
她搖搖頭,輕歎一聲。
「我實在不瞭解你們,如果是我就不會這麼做,因為——看起來毫無意義、很無聊。」她說。
「你認為毫無意義?很無聊?」他反問。她聳聳肩,沒有出聲。
「不談這件事了——心穎,你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結婚?我指倩予和那日本佬。」他突然問。
「九月,總之在九月中,她說過的。」她說:「她一定會請我們。」
「未必。我想他們可能在東京結婚。」他笑。
「哦——」
「她怕了我。」杜非笑起來。「我知道,她怕我衝進禮堂胡說八道,又怕另一次鑽戒事件。」
她緊緊的盯著他,好久,好久。「你會嗎?」
「不會。」他肯定的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把我想得那麼幼稚、可怕,我不是那樣的人。」
「這也不能怪她,她受過教釧嘛!」她哈哈笑。
「你說我傷害了她?」他用力拍她一下,痛得她整個人從沙發上跳起來。
「喂!你做什麼?你這一掌拍下來有多少磅?人家怎麼受得了?」她哇哇怪叫。
「哎!抱歉,抱歉,我忘了,我忘了你是女孩子,」他不好意思。「對不起,心穎。」
心穎盯著他半晌,搖搖頭。「你根本不當我是女孩子,是嗎?」她問。
「不,不,當然不,我只是一時忘形,」他歉然的。「心穎,你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吧?」
「如果常常跟你在一起,我看得去學個什麼道才行,」她笑。「至少才捱得起一掌。」
「不會了,保證以後不會,心穎,我以往錯過一次,以後保證不會,我——一定對你好。」
心穎凝望著他,這麼動聽的話,但——她不能確定是真心或只是台詞,她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他。「不要講那麼久以後的事,」她說:「你知道,時間會改變很多人、很多事,甚至感情。」
「有理。」他拍拍大腿。「那麼我們還不去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她大笑。「這四個字給我恐怖的感覺,我不是那種人。」
「你太敏感,及時行樂不如你想的那麼恐怖,」他站起來。「我們去兜風,再想下面的節目。」
心穎坐著不動,定定的望著他笑。
「士廉叫我小心你,倩予也這麼說,」她說:「我是不是該有所提防?」
「提防我什麼?難道我還能吃了你不成?」他用力拖起她。「走吧!我現在是成年人,不會再犯以前『兒童』時期的錯誤了。」
「兒童時期,」她被他一直拖著出大門。「不要笑死我,你這超齡兒童。」
「你知道嗎?如果不是當年的錯誤,我的兒子或女兒已經三歲或四歲了。」他停下來說。
心穎愣了,他的兒子或女兒?
大澤一下飛機,行李也沒放下的就直奔倩予家。當他在長途電話中聽見倩予答應婚事之後,他幾乎是連夜趕來,他是聰明的,他怕機會稍縱即逝,他不能讓這可能性存在,所以,他搭當天第一班機到台北。
他的興奮完全寫在臉上,倩予終於答應了他,他非常、非常滿意這結果。他當然明白,倩予在這段時間裡曾經過了劇烈、痛苦的掙扎,那杜非——他是知道的。他更明白,她肯答應結婚必有內情,但他不計較,過去的,無論是什麼都已過去了,他重視的是結果。
送他去倩予家的司機是他熟悉的,也是每次接送倩予的那個人,見他拚命的催「快一點,快一點」,司機禁不住地笑起來,轉頭問他。
「這麼急著去見任小姐,該不是為了求婚吧?」司機半開玩笑。
「結婚!她已經答應我了。」大澤滿臉幸福。
「啊——恭喜你,恭喜你,」司機呆怔一下才說:「任小姐是所有空中小姐中最好、最美的一個。」
「是。我也這麼認為。」大澤好高興。「她竟肯答應跟我結婚,我實在是最幸福的人。」 司機從後視鏡看大澤,這是一個出色的男人,只是——他下意識的搖頭,大澤是日本人,總差那麼一點點,這也是他剛聽見婚訊時呆怔一下的原因吧?
對日本人,在四十歲以上的那一代來說,總是不能釋然,不是心胸狹窄,是受的傷害太大。
「任小姐的父母想來也同意了吧?」司機忍不住問。
「應該不會反對,我愛倩予,他們應該相信我的真誠,我會給她幸福的。」他說。
「將來要在東京定居?」司機再問。
「我不堅持,隨倩予的意思,」大澤笑。「反正我每天飛來飛去,哪兒對我都一樣。」
「但是你始終是日本人。」司機說。
大澤呆怔一下,隨即展開笑容。
「你不必強調我的國籍,日本人也分好多種,請相信我,我不是——那種日本人。」他正色說。司機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大澤是誠懇的,他的確不同於一般的日本人。
「你是好人,大澤先生,任小姐嫁給你會幸福的。」他由衷的說。日本人也罷,只要兩人相愛,一切都不成問題,敵視日本人,畢竟已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
「謝謝,謝謝。」大澤笑了。
車停在倩予家樓下,大澤迫不及待的提著小箱子,一口氣的往樓上衝——他是一口氣跑上四樓的。
門鈴按得急,門也開得快,霎時間,穿著牛仔褲、T恤的倩予已站在那兒了。
「啊——是你。」她顯然很意外,難道她另有所待?「你沒說今天要來。」
人澤一把抱住她,他的急切、興奮、激動都表示著他的深情。
「我等不及要見你,我要弄清楚這不是夢,你是真的答應了。」他激動的說。
倩予的臉脹得通紅,敏感而生硬的推開他,她顯然不習慣大澤的熱情,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親熱過。
「沒想到你也這麼孩子氣。」她微笑。很淡、很淡的微笑,看不出喜氣。
「剛才我告訴了司機,他也替我們高興,」他放下行李,在沙發上坐下來。「你知道,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佈,倩予答應我的求婚了。」
「人家會以為你發神經。」她笑。大澤對她這麼好,她會幸福的,是不是?
結婚不一走要有愛情,這是對的。
「為美麗的你發神經,我不在乎。」他開心的凝視她。「倩予,幾天不見,你竟瘦了。」
「天氣熱,胃口不好,」她胡亂找個理由。「一到夏天,我總會習慣性的瘦。」
「我是第一次見你穿牛仔褲,」他目不轉睛的。「你平常都是這麼穿的?」
「不,不,我很少穿牛仔褲,」她被他望得臉紅。「今天有空,我原本想打掃屋子。」
「好極了,我幫你。」他立刻說。
「不用,你來了,我的計劃當然得改變一下,」她嫵媚的笑。「我陪你出去玩。」
「玩?不,不,我喜歡幫你打掃房子,這會給我很幸福的感覺,」大澤說得有些孩子氣。「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做這種工作,我相信一定很有趣。」
「不行,怎麼說得過去呢?」她直搖頭。
「我要向你證明,我沒有日本大男人的觀念,」他說的很真誠。「以後,我會和你分擔每一件家裡的工作,我不想讓你感到辛苦,只要你幸福、快樂。」
「謝謝你,大澤。」她頗為感動。她選擇了大澤,這是正確的,對嗎?
「不須道謝,我只要你快樂。」他輕輕吻她一下。
「好——」她猛然跳起來。沒辦法,她真不能習慣他的熱情,連假裝也不行。「我們現在開始動手。」
大澤呆怔一下,倩予從來就不是這麼豪邁的人,她總是淡漠、斯文的,今天——好怪。
「吩咐下來,要我做什麼?」他把懷疑收藏起來。
「嗯——其實也沒什麼大工作,你吸塵,我抹地,好不好?」她想一想。
「oK。吸塵機在哪兒?」他行個軍禮。
是因為結婚的喜訊帶給他的好心情嗎?他也變得活潑了。
「跟我來。」她帶他到儲物室。
兩人果然開始分工合作,大澤很小心的在吸塵,倩予很仔細的在抹地。吸完客廳,大澤轉移到寢室,倩予看不到他的身影,過了一陣,吸塵機的響聲突然停止了。
「怎麼了?大澤,」倩予微笑著進去。「累了嗎?」
大澤站在床邊,手上拿著杜非送的鑽戒,很驚訝、很意外,又很懷疑。
「這是——你的?」他問。
「啊——」倩予變了臉,一剎那間,她甚至不會說句謊話。「別人送的結婚禮物。」
「結婚禮物。」大澤睜大了不信的眼睛。「誰送的?」
「是——是——」倩予又窘又急,她根本不會說謊,她甚至不會說是父母送的。「是杜非送的。」
「他!他為什麼送這麼名貴的禮物?」大澤的臉色也變了。「你又——怎能接受?」
「我是不要,預備退回去的,」倩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像有把柄落入對方手中一樣。「這兩天忙,也找不到他。」
「他和你——真是小時候朋友那麼簡單?」大澤問。
倩予忍不住皺眉,什麼意思?還沒結婚就開始質問過去的事了?剛才還說「過去就是過去」怎麼——心口不能一致了呢?
「你想知道什?大澤麼。」她沉下臉,聲音也變冷了。
「我只想知道,這個杜非到底憑著什麼,又是糾纏、又是嚕嗦,還送這種——任何人都受不了的禮物。」他說。
「他那人是神經質、莫名其妙的,他送這麼貴重的禮物,誰知道他是為什麼?」她說。
「他喜歡你?」他不放鬆,是嫉妒嗎?
「不知道。」她吸一口氣,盡量令自己忍耐下去,她不想和大澤為這件事傷了感情,畢竟——他們已決定結婚了。「我只理我自己的事,我不研究別人的心理。」
大澤想一想,臉色才稍微好轉。
「你要我去替你退還這戒指嗎?」他問。
「不必,我自己會退還。」她搖搖頭。「心穎——士廉的妹妹會幫我做這事。」
「哦!士廉回美國去了嗎?」他問。
「是。他走了。」她答。神色好轉不起來。
「因為你要結婚?」他又問。
倩予忍無可忍的吸一大口氣,今天大澤是怎麼回事?婆婆媽媽又小器得令人受不了。
「是。因為我要結婚。」她提高了聲音。「你滿意了,是不是?」
「滿意?」他愣了一下。「你為什麼這樣說?」
「你不是一直在逼問我嗎?」她悻悻然。「又是杜非、又是士廉。大澤,今天——你令我覺得陌生。」
「陌生?哎——倩予,你千萬不能誤會,我是關心,我也——也緊張。」他捉住了她的手。「倩予,你知道,沒進禮堂之前,我真怕有人會把你搶走。」
倩予再皺眉,這是——什麼話。
「你不以為這樣想是很無聊的?」她平靜一點。
「一點也不無聊,那杜非望你的眼光——很令我害怕,倩予,我不能冒任何險,我不能失去你,那杜非——是個危險人物。」他稚氣的。
「不。無論如何——不可能是杜非。」她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妥協的餘地。
「為什麼?你恨他?」他問。
「我為什麼要恨他?」她反應強烈而敏銳。「你的聯想力未免太豐富了。」
「不,是推斷。」他搖頭。「任何人都不可能送這麼貴重的禮物,這戒指——起碼要十萬美金,我們是一輩子也買不起的,但他——他憑什麼理由送你?」
「也許——十萬美金對他來說是個小數目?」她說。
「我知道他有錢,但絕不可能拿十萬美金送給一個毫不相干的朋友,」他理智的分析。「我以為——你別怪我,倩予,他——居心叵測。」
倩予暗暗佩服他,他竟能想到那麼多,但——她不能說出她和杜非的關係,是不?至少在目前。
「我相信士廉不會做這樣的事,他是君子。」大澤又說。
「杜非是小人,但是——大澤,我們非要為這事傷腦筋嗎?心穎明天就會拿去還他了。」她歎口氣。
「但是,你把它放在床頭。」他還是不放心。
「這又代表什麼呢?」她不得不這麼說:「這麼貴重的東西,萬一掉了,我賠得起嗎?」
「是不是他也向你求婚?」他忽然說。
「你以為會嗎?」她皺眉。「如果我不喜歡,就算再大三倍的鑽石也打動不了我的心。」
「我明白,我知道,可是——杜非給我好大的威脅,我這麼急急趕來,就是不想——不想在結婚之前節外生枝。」他說。
節外生枝?會嗎?
「我要怎麼講你才能安心?」她歎息。
「告訴我實話。」他說。
她心中一驚,大澤聽得出來她說的不是實話?
「你——真要聽?聽了不後悔?」她問。
大澤凝視她起碼有一分鐘之久。
「只要是實話,無論好的、壞的,我都接受,」他誠摯的說:「如果有困難,我們共同分擔。」
倩予考慮一會兒,點了點頭。
「你坐下,我慢慢告訴你。」她說。
「故事很長?」他真的坐下來。
「不,其實也不長,」她深探吸一口氣。「說起來——只要一句話就夠了。」
他不安的移動一下身子,沒有出聲,看得出他很緊張。
「說吧!」他笑一笑。「相信——無論是什麼事,我都可一承受得了。」
「好。」她猶豫一下,終於說:「百合——我的女兒,她的父親是杜非。」
「是——他?」他睜大眼睛,張大口,好半天還回不了神。「原來——是他?!」
「這就是他送這麼貴重禮物的原因,他想補償以往的過失。」她再說。
「但是——但是——他知道百合的事嗎?」他的臉也脹紅了,十分激動。
「他不知道,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她肯定的。
「可是——在台北總是挺危險,」他擔心的。「總會有人提起,也難免被他看到,你想過嗎?」
「想過。」她輕輕歎口氣。「可是有什麼辦法。」
「有。我們立刻帶她去東京,」他想也不想的說:「杜非在台灣、在東南亞都挺有辦法,不過相信他在東京就吃不開了,我們立刻帶百合走。」
「你真願——這麼做?」她問。眼眶濕了。
「我說過,百合是你的女兒,我愛她像愛你一樣,」他是真誠的。「我們帶她走。」
「謝謝你,大澤,」她吸一口氣。「你實在不必擔心和緊張,因為——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寬大、更有愛心的丈夫。」
丈夫。倩予說丈夫,是嗎?是嗎?
「倩予——」大澤一把抱住她。這一回,她沒有掙扎,只安詳的靠在他懷裡。「我應該這做的麼,讓我們共同帶給百合幸福的未來。」
倩予點點頭,再點點頭,閉上眼睛承受大澤的吻。她很累,也很疲倦,現在可以休息了,因為她已選了一個丈夫。丈夫,只是丈夫。
「現在——我們該研究婚禮的日期和形式了。」大澤擁著倩予說。
「日期——我希望徵求父母的意見,婚禮是越簡單越好。」她說。
「怎麼簡單法?」他問。
「在台北法院登記,也就是公證結婚,」她想一想。「然後飛往東京,開個酒會好了。」
「就這麼簡單?這豈不是太委屈你了?」他叫。
「怎麼會呢?這原本就是我的希望。」她輕輕歎口氣。「再說——杜非始終是我的心理威脅。」
他考慮一下,慢慢說:「在東京開過結婚酒會後,再回台北請一次客,好嗎?」他既仔細又體貼的。「我知道,中國人嫁女兒是講究這些的,我們不能令你父母失望。」
她想一想,再想一想。
「也好。」她說:「在圓山飯店,只請幾桌,最好只請親戚,這樣也不錯。」
「那就這麼決定了,」他高興的搓搓手。「一切都交給我辦,你就等著做美麗的新娘吧!」
「我——不想立刻辭職。」她說。
「OK。你可以跟我的班機到處飛,來個漫長而無止境的蜜月。」他開心的。「我說過,一切由你作主,我沒意見。」
「住——東京?」她問。
「只要你喜歡,」他笑。「這不是問題。」
「那麼,起來,」她拉他起身。「該是去見爸爸和媽媽的時候了。」
那麼——大事已定了,是吧!
昨夜收工之後,杜非接了心穎去跳舞,結果舞沒跳成,兩個人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杜非,他喝醉了,若非小周跟著,他們恐怕都回不了家。
杜非酒後倒也不胡鬧,在床上胡亂唱了幾句、叫了幾句就睡著了。小周以為他一定起不來趕上早班的拍戲,因為杜非從來都是酒醉之後睡得像死了一樣,奇怪的是——他去看杜非的時候,杜非已經在換衣服了。
小周實在感到意外,杜非是完全變了,難道是因為決定退出影壇而要留給大家一個好印象?有這個必要嗎。不,杜非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怎麼在於別人的。
出門的時候杜非跳上了他的「保時捷」,小周的心莫名其妙的劇跳起來,他衝口而出的叫「換一部車。好不好?」
杜非沒理會他,只招手叫他上車。
「坐不坐?不坐就自己去片廠。」他沒什麼表情。
「昨夜你喝醉了酒——」
「那是昨夜的事,今天我還是醉的嗎?」杜非白小週一眼。「你就是膽子小。」
「不,杜非,我是為你好。」小周坐上來。「這種跑車輕輕一碰油門就飛得好遠,實在——實在嚇人。」
「什麼都怕,你不如別活了。」杜非瞪他。
「大家都說『朋馳』最安全,不怕撞,你的生命寶貴啊,開什麼跑車。」小周還是搖頭。
「我生命寶貴,你的命就賤了?」杜非笑了。「下午不拍戲,我和潘心穎去兜風。」
「潘心穎——嘿,杜非。這回你和這位潘小姐認真了吧?」小周打趣。 杜非只是笑笑,也不說話。「說真的,這位潘小姐不比那位任小姐差,而且又是大學生,」小周自說自話。「杜非,這次你 要把握好機會哦,要不然——」
「要不然什麼?」杜非瞪大眼睛。「小周,你越來越多事了,你根本什麼也不懂。」
「是,是,我是不懂,我只是關心,」小周說:「說實在的,你在高峰退出——哎,急流勇退是不是?這是對的,電影這行飯——不宜吃到最後一天,尤其是你這種天王巨星,你去美國唸書是很好 的選擇。」
杜非只是笑,不置可否。
「哦!有一件事,任倩予那兒的百合花要不要停送?錢我是付到九月底了。」小周忽然說。
杜非皺眉,沉思了半晌。
「去替我打聽任倩予結婚之後是住在台北或東京或任何地方,百合花繼續送。」他說。
「繼續?繼續到什麼時候?」小周叫起來。「你總不能送一輩子。」
「送一輩子!」杜非說得斬釘截鐵。
「這——杜老大,我知道你不在乎這個錢,但——有這必要嗎?」小周搖頭。「人家都要結婚了——」
「打聽不到地址,我剝你的皮,」杜非說。沒什麼笑容。「這是我離開台北後唯一要你做的事,若有差錯,周信義,不是唬你,我不會放過你。」
「哎——好吧!」小周只好點頭。「你是個怪人,送一輩子花不說,還買幾百萬台幣的鑽戒送給她,杜非,你的錢容易賺,卻也不能這麼花法。」
「我該怎麼樣?多買幾幢房子收租?沒出息。」杜非笑了起來。「小周,你今天太嚕嗦了。」
「我是忍無可忍才說的。」小周說。
「我明白,」杜非神色一整。「可是有些事——你不會瞭解的。」
「任倩予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對不對?」小周猜。他看杜非今天心情好,才敢這麼問。
「何只女朋友,幾乎是我老婆。」杜非冷冷的笑。
「為什麼又不是呢?」小周小心的問。
「陰錯陽差,」杜非只這麼說:「我相信命運的安排誰也逃不過。」
「唉!女人善變,」小周會錯了意。「我就看不出那個日本佬的飛機師有什麼好,簡直跟你沒得比——」
「不要再提他們了,好不好?」杜非打斷他的話。「我還有大半天戲要拍,不想搞亂心情。」
「是我們談潘心穎?」小周說。
杜非忍不住笑罵。
「你去死吧,你多嘴多舌得讓我受不了。」
「我閉上這張烏鴉嘴,好不好?」小周笑。
到了片廠,杜非像往常一樣化妝、換衣服,小周就在一邊為他忙進忙出的張羅一切。
副導演進來,對杜非說:「今天主要的是要拍幾個吊在半空的特寫鏡頭,」停一停。「其他的用替身。」
「誰說用替身?」杜非眼睛一翻。
「哎——導演這麼吩咐的,」副導演有些害怕,杜非是惹不得的。「因為今天拍的動作高,而且——危險,所以導演吩咐用替身。」
「杜非永遠不用替身。」杜非高傲的說。
「可是——太危險了。」副導演不敢作主。
「去告訴導演,我說的,」杜非推副導演出去。「那個來做替身的照樣付工錢,我付。」
「哎——是,是,我去告訴導演。」副導演匆匆走開。
「杜非,你——這又何必呢?」小周凝視著他,似乎能瞭解他的心情了。
「什麼何不何必,你跟了我這麼久,周信義,你看我拍戲用過替身嗎?」杜非笑得很誇張。「都要退出了,你想讓我晚節不保?」
小周搖搖頭,再搖搖頭,瞭解又同情的。
「其實——你不必這麼做的,真的。」他無可奈何的。
杜非臉色一變,不再說話。也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一點溫情,否則他會受不了,他的心——一直是柔軟的,這完全不像他的人,是吧!
「哎——我出去看看,」小周很會見風轉舵。「開工的時候我來叫你。」
他一轉身就出去了,只剩下沉默的杜非。
是沉默。最近的杜非比以前沉默多了,大家都以為他是因為要退出娛樂圈的關係,可是小周明白,任倩予的結婚給予他最大打擊,儘管他不承認,跟了他這麼久的小周怎能不瞭解?只是——這種忙小周是幫不上的,只能無可奈何的歎息。杜非——實在不能只看外表的,是吧?這是小周最後的結論。杜非有一顆十分感性的心。
小周再進來時,杜非姿勢不變的還是坐在那兒,他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杜非,開工了,」小周故意提高了聲音。「導演也同意不用替身。」
「他能不同意嗎?」杜非高傲的站起來。
「也好,你來個臨去秋波,演一點真功夫給觀眾開一下眼界。」小周笑看說。
杜非在門邊瞪他一眼,笑罵著。
「我有什麼真功夫?你是吹牛不打草稿。」
影棚裡亂糟糟的,燈光師傅還在打光,那部要把杜非吊在半空中的「威巴」機器也擺好了,杜非坐在帆布椅上沉思,副導演在一邊比手劃腳。
杜非不聲不響的站在「威巴」下面。
「杜非,我讓替身隨時standby,你不想玩的時候可以叫替身上。」導演看見杜非立刻說。
「導演,我是認真拍戲,不是『玩』。」杜非半開玩笑。
導演笑一笑,吩咐工作人員把杜非吊上去。別小看了這半天吊的玩意兒,不習慣的話頭昏眼花,氣悶作嘔,真是難以忍受。
杜非在上面若無其事。
吊上來前副導演已經告訴他該怎麼做,他們要拍的是什麼,雖說並不很高,但是小周仍舊大驚小怪,這個鏡頭以前不知道拍過多少次,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
導演下令開拍,於是,一組組鏡頭順利拍下來。看導演的模樣,知道他是相當滿意的。
中午,杜非被放下來休息、吃午餐,他的情緒似乎也因為今天工作順利而特別好,跟工作人員有說有笑的。午餐後休息一小時,他又被吊了上去。
這次要拍一個「動」的動作,他會被慢慢放低,放低,然後在相當的高度時「威巴」會鬆開,他翻一個觔斗到一堵矮牆上。
「是不是拍古老的飛簷走壁?」杜非在上面打趣。
「拍完你就知道。保證是前所未有。」副導演笑。
「那豈不是空前絕後?」杜非大笑。
開始拍攝了「威巴」跟著攝影機慢慢放低,杜非繃緊了全身的肌肉、神經,他得一個觔斗翻過矮牆——導演暗示他要開始動作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腰間的「威巴」扣子鬆了,松得太早,早得導演只在暗示,而沒叫開始動作時。這其間相差也不過十來秒鐘,結果卻是天差地遠。杜非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急速的往下墜,然後聽見四面八方的驚呼,接著是腳踝一陣劇痛,一陣前所未有的昏眩,他便失去知覺。
這失去知覺的時間並不長,可能幾十秒鐘,可能一分鐘,他立刻清醒過來,難以忍受的劇痛侵襲著他,他覺得自己全身像渙散了一般,他忍不住的呻吟起來。
導演、副導演、小周,還有好多工作人員都圍著他,從小周和所有人的臉色他看得出,他一定傷得好重、好重,小周的臉色比紙還白。
「已經——已經叫了救護車,」導演的聲音在抖。「馬上來,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你忍耐一下,希望——希望不會有大問題。」
杜非咬緊牙關,呻吟卻還是不停地從喉嚨發出來,太痛苦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我到底——傷了哪裡?」他軟弱的。
「我們想——是腿或腳。」小周臉上掠過一抹恐懼——恐懼?!
杜非盡了最大的努力,看了一眼自己的腳——老天!他幾乎再一次昏過去,那右腳——幾乎前後倒轉了,好家誰用殘酷的方法把他的腳扭轉一般,他的腳——完了,是不是?那景象實在太恐怖,前後倒轉的腳——心中一驚,人又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直有很多人、有很多聲音,又很忙亂似的,他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又做了許多夢,夢中呢——似乎只有一個人,是的,只有一個人,!他的夢中從來都只有一個人——
然後,他醒過來,發覺自己躺在醫院的白色病房裡,右腿已上了石膏,吊得高高的,劇痛減低了,只覺得麻木——是打了止痛針吧?
房間裡擺滿了花,卻沒有人。
小周呢?小周應該陪著他,除了杜非每月付他錢外,他們之間還有一份情誼,小周呢?難道因為他受了傷,不能再拍戲,小周就離他而去。
「小周——」他叫。發覺自己的聲音微弱得,連自己也聽不見。「周信義——」
沒有人來,難道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
他們應該替他請特別護士的,是不是?他付得起錢,他們為什麼不做?那些沒有良心又沒有大腦的傢伙,只想靠他賺錢,他一有難,那些傢伙就跑光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簡直該毀滅才對。
又過了一陣子,房門輕響,有人進來了。他費力的望一眼,是小周陪看一個女孩子——女孩子?!他的心一熱,但——立刻又變冷了,是心穎。
「杜非——」心穎顯然被嚇壞了,她臉青唇白,手腳發抖。「杜非——怎麼弄成這樣的?」
話一出口,她就哭了。
杜非心中很感動,因為心穎的淚是真誠的。
「我——並不太嚴重,都是輕傷。」他微軟的聲音說。
「還說不嚴重?」小周的臉發青,雙眼深陷。「昨天送來時——簡直嚇死人,腳不說,肋骨也斷了兩根,還有腦子,也不知道有沒有受到震盪!」
「杜非——」心穎在床邊哭得一塌糊塗。「你——你——」「我不會有事,你放心。」杜非說:「我——是打不死的杜非,記得嗎?」打不死的杜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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