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美。尤三姐。托馬斯
在網上看到關於木子美的議論,一般說來,我對嘩眾取寵的人都沒有好感,比如那個九丹,重重的油彩下,你認為她還有幾分真實呢?但木子美讓我刮目相看了,不是她的性寫作,我幾乎沒看過她那些東西,懶得去找,但我喜歡她只言片語中透露的那個態度,特別清醒犀利,即使尋找一夜情,她也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狐狸精,用一種模仿來的的女性來迷惑男人,相反,在一次次的性事中,她始終打量著男人,她認為做愛是了解一個人的一種方式。
我想,她的了解,必然不是文藝作品中那種了解,天知道,那只能叫做誤解,兩個心懷鬼胎的人,給自己貼上紳士與淑女的標簽,試圖來一次情場上的坑蒙拐騙。而木子美進行的了解,更近於《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裡那個外科醫生托馬斯對女人的挖掘,不是抒情性的,是敘事性的,小說裡這樣寫道:當他看見一個穿著衣服的女人時,能自然地多多少少地想像出她裸體的樣子,但這種近似的意念與准確的現實之間,有一道無法想像的鴻溝,正是這點空白使他不得安寧。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並不滿足於裸體的展露,它將大大深入下去:她脫衣時是什麼姿態?與她做愛時她會說些什麼?她將怎樣歎氣?她在高潮那一刻臉會怎樣變形?
這就是獨一無二的“我”,確實隱藏在人不可猜測的部分,我們所能想像的只是什麼使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什麼是人的共同之處。這各自的“我”正是與這種一般估計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說,它不可猜測亦不可計算,它必須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馬斯非常著迷於攻克這個“我”,他並非迷戀女人,是迷戀每個女人內心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說,是迷戀那個使每個女人做愛時異於他人的百萬分之一的部分。
讓我們原諒這個操著手術刀的人的好奇心吧,事實上,大部分人也都默然原諒了,至今我還沒聽誰對托馬斯的道德提出質疑,要知道,與木子美不同的是,他還是個有婦之夫呢。那麼木子美對於男人的打量與解剖為什麼就招來這麼非議呢?第一,是女人與男人在性問題上處境不同,第二有人指責她不該把對方的姓名暴露出來。
大概是兩年前吧,我編的婚戀版上發了一篇文章,一個女人說她偶爾邂逅的一次一夜情,當然沒有署她的真名。不久,我收到本市一個男子的來稿,也用了筆名,說文中的那個男人就是我啊,那天是什麼情形什麼情形,完全是照搬早前那篇文章的,但我知道,文章的作者是非常遙遠的外省的,那文章中的男人決不會是他。
這件事很有意思,這個男人為什麼要冒領這件並不光彩的事呢?我想,大概,他以為這是一件光彩的事吧,想想看,現實中一個極其平庸的男子,倘若能遭遇一次莫名其妙的一夜情,和一個女人發生了關系而沒花錢,那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啊,物質上精神上都是,這起碼說明,他有足夠的魅力讓這女人肯於付出。
中國,我想全世界都不可能有平等坦蕩的男女關系,女人總是扮演被損害與侮辱的形象,她只是被動的遵從者。我們在小說裡看到,即使傾心相與,女人也像吃了虧,男人是感恩戴德,女人則心亂如麻,她從此就貶了值,就是不貞潔的了。雖然禁果是兩個人吃的,最後卻總是得那個女的贖罪,這就是女人吃的虧。我小時侯聽我奶奶說,男人丟了丑,抹掉帽子照樣走,女人丟了丑,……下面那半句是什麼我記不得了,反正就是不死不足以平民恨,謝天下。這道理女人們聽了會覺得不受用,可不承認還真不行。
剛才吃飯時電視上正在放《紅樓夢》,恰好看到尤三姐一段,雖然我覺得這電視劇也不是很理想,可不能不承認,有時爛糟糟的電視劇都能比書更具有沖擊力,尤三姐一段就是這樣,對於這個人物,我是有距離感的,總覺得這段太像一個通俗的傳奇,跟本書的寫實主義精神很不相符,但方才見那尤三姐一劍結果了自己,我的眼淚居然出來了,我突然就明白這個女子的心。
尤三姐和賈珍的關系,應該不是民女與惡霸那一類,她要是不願意,賈珍再不堪,也不至於非要難為自個小姨子,假如真是賈珍強迫她姐妹倆,像尤三姐這般剛性的人,也必不屈服。我只能這麼想像,當尤三姐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時,她受到了賈珍父子的誘惑,少不更事加上一點好奇心以及貪玩的天性,使她上了他們的賊船,待她逐漸長大,發現被迫懺悔的只有她自己。
她有點像《白癡》裡的娜斯塔霞,懷揣著一種自暴自棄的仇恨。男人很輕松地就可以將一切擺平,她卻毫無預知地被推上了淫婦的角色中,她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可她自己也在心裡一遍遍地羞辱自己。第六十三回中就說道,當尤三姐聽柳湘蓮要退婚,知道他必然“在賈府得了消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這說明淫蕩二字已經作為紅字,印在尤三姐自己心上,她此前一度的“非禮不動、非禮不言”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到第六十九回,托夢給尤二姐時,更有一番真切的自省,說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改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至於鹿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可見,尤三姐的問題不在於被誰侮辱損害,更在於,她這樣一個剛強自重的人,卻得承受這樣一種道德缺失。
所以她恨那些給她造成道德缺失的人,不是已讓我至於不倫境地了嗎?那好,大家索性扯下那層遮羞布,當賈璉和賈珍試圖將尷尬場景化解的時候,她索性無恥老辣地將一切挑破。可以想像,那兩個道貌岸然的男人的窘迫,本以為是偎紅倚翠的艷福,卻被她反客為主,直截了當地弄出窮形盡相。 那情形就像一群男子打著藝術的幌子看艷舞表演,台上的女郎卻自己扒了個精光,還坦然地、諷刺地看著下面的人,你們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我知道!那些穿著衣服的人該怎樣,才不至於無地自容?
就是這樣,不肯獨自贖罪的尤三姐要把男人們也拉下水,當賈珍們不知所措,“反倒不好輕薄”的時候,她就在精神上占了上風,她欣賞著他們的表情,獲得了奇妙的優越感,米盧說,態度決定一切,當她感覺到“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時,她就從那罪惡中暫時突圍,暫時獲得救贖。
這樣一種報復到底是飲鴆止渴,男性權力太強大,她將自己完全犧牲也不過令他們片刻尷尬,最後損害的還是她自己,她於是試嘗另一種清洗自己的方式,那就是和一個清潔的男人戀愛,假裝沒有過去,只有將來。她選定的人是柳湘蓮,這個俊朗浪子顯著特點是潔身自好,薛蟠妄圖將他當成孌童調戲,遭到一場暴打。他有著最為顯著的清潔的精神,現在成了能濯她的水,度她的橋,她希望成為他安靜貞潔的妻,以這個身份洗清所有的過往。
可惜這念想終究是她的一廂情願,怎能指望那個對一切一無所知的人,有著天然的寬容與慈悲?在蜚短流長的世界裡,他只能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他還沒有成為佛,他不能夠包容然後化解。
當他前來討還聘禮,其實是堵住了尤三姐所有的出路,一如許美靜的歌詞“我以為你給了我一線希望,伸出手卻是冰冷鐵窗”,當她四處奔突只能遭遇無望,這個烈性女子,只能以完全的毀滅成全自己。 所以她的死決絕干脆,不給自己、也不再給世人留一絲余地。
尤三姐的故事其實是一個非常女性的故事,有點像我們身邊一些前衛的女人,她們驚世駭俗的行為背後其實有著曲曲折折的思考路徑,只是我們只看到道路盡頭的離經叛道,看不到她們和自己掙扎較勁的苦痛。
我並不是說木子美像尤三姐,恰恰相反,尤三姐是沉重的而木子美是輕松的,尤三姐是桎梏的而木子美是放達的,隨手寫下那個男人的名字是她和這世界開的一個小玩笑,倘若不是這樣,他也許只把她算做他搞過的女人中的一個,在朋友戲謔的追問中,帶著一種優越的微笑拒不招認,或者是愉快地緬懷。當《遺情書》公布,一切都不一樣了,原來不是他嫖了女人,是女人嫖了他,男人的自尊心該受到怎樣的打擊?如果木子美沒有公布他的姓名,這個男人大概也當她是個大腦缺根弦的輕浮女人,現在,他被記者追得狼狽,他再也不能將她輕視。
為什麼不能公布呢?為什麼只能由他們制訂游戲規則?木子美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個玩笑,她用玩笑作為突破口,解剖男人,也解剖這個世界,這就是木子美高於尤三姐之處,她不再把自己看成需要贖罪的淫婦,那是男人制定的罪名,現在,她將那指證顛覆了,她自己給予自己一個身份。
所以,尤三姐還會心心念念地指望終生有靠,以死雪恥,而木子美面對“你估計自己的婚姻是什麼樣子”的問題,輕松回答:“各自鬼混吧。”我沒有看過木子美的文字,也不想看,我欣賞的僅僅是她這樣一種態度,以很具有娛樂性的方式,解構著這世界的一些規矩。當然,她會付出代價,比如父母會被人指指點點,比如終究會被人遺忘,那又怎麼樣呢?如魯迅先生所說,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更盼望地火從地底下生起,將我與這世界一切燒掉。
我也希望地火從地底下生起,當然不是每個女人都與六十五個男人上床,而是,她們不必在性問題上總顯得那麼被動、卑下與屈辱,即使她們必須贖罪,也有男人,與她們在通往地獄的路上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