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邢夫人被稱作「尷尬人」,她的確是那種讓別人也令自己尷尬的人。向鴛鴦提親是一例,動輒找王熙鳳麻煩是一例,除了這些顯著事件,就是平常待人接物,也無不顯得乖僻生硬,一言不聽、一人不靠,連她兄弟都說她壞話,雖然她那兄弟也不是好鳥,但足見孤家寡人到何種地步。
性格決定命運,命運也常常決定性格,邢夫人不討人喜歡的性格也不是天然形成的,和她的身世背景大有關係。
《紅樓夢》裡賈家結親有兩個極端,一是像榮國公和史老太君、賈政與王夫人、賈璉與王熙鳳,乃至後來可能出現的賈寶玉與薛寶釵這種強強聯合,四段婚姻就連綴起四大家族;另一種則是匪夷所思地不堪,比如賈珍的夫人尤氏,不是名門望族倒也罷了,她父親的填房還帶了兩個拖油瓶,縱然是中等人家,也不會續娶再嫁的寡婦,可見最多也就是小康之家。
邢夫人的娘家似乎也尋常,她弟弟一家人還要依傍她過日子。聽她弟弟敘述,兩個妹妹日子也都慘淡,大妹妹沒能嫁給有錢人,小妹妹索性老大守空閨,假如是後來敗落了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不至於敗落得這麼徹底,除非是遭飛來橫禍,比如抄家之類,那麼邢夫人只會夾著尾巴做人,而不會變成高低不就的尷尬人。
賈府結親之參差不齊、水平不等其實很好解釋,那就是邢夫人和尤氏大約都是填房。第六十八回裡王熙鳳罵賈蓉: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可見賈蓉不是尤氏的兒子,他有沒有可能是妾所生?按照賈府的規矩,娶妻前都要先擺上一兩個准小老婆在房裡,但就算這樣,正室也不可能比妾來得太晚,正室和妾所生的兒子歲數也不會差別太大,比如王夫人之於賈環,而襲人雖然是王夫人默認的妾,還不至於早早生下孩子來。
尤氏和賈蓉的年齡差更不明顯。尤氏和王熙鳳關係極好,兩個人常拉拉扯扯,戲謔玩笑,極其隨意放肆,尤氏應該不會比王熙鳳大很多,第七十四回裡,王熙鳳說: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不算很老。這時秦可卿已死去幾年了。王熙鳳和賈蓉以及秦可卿關係不錯,她只比他們大上幾歲,由此推斷尤氏比賈蓉大不了多少。
對於填房的姊妹,原本就少一些尊重,何況賈珍們本來就是無恥之流,對於尤氏姐妹這貴族世界的外來者,賈珍們不過是拿她們「當兩個粉頭取樂」。賈家縱然偶爾裝做憐弱惜貧,卻如一切既得利益者,對於自身體系之外者非常排斥,要麼是毫不留情地踐踏,要麼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打擊。尤氏在賈府,小丫頭眼裡都沒有她,在榮國府吃飯,一時給主子吃的米飯不夠了,就把給下人的飯盛給她;在李紈房裡洗臉,小丫鬟只彎腰捧著,不像一般規矩那樣下跪。連最隨和的李紈都看不過眼了,說為什麼這麼沒規矩。尤氏為了承歡,說笑話給賈母聽,賈母聽了一半,就閉目養神,固然是一時精氣神不足,但換成王夫人、王熙鳳或者李紈,都不至於如此。
邢夫人應該也是填房,她自己言之確鑿地說她沒有兒女,賈璉很可能是已經亡故的大老婆所生。首先王熙鳳對於小老婆極端鄙視,對於賈政的兩個小老婆周姨娘和趙姨娘連正眼也不看一眼,其次,王熙鳳和平兒談起賈探春,歎息她不是太太生的,將來找對象可能會遇到麻煩,如果她老公是小老婆生的,像她這種處處要強的人,自然對這個話題敏感,不會隨意談到這裡。所以邢夫人之前當還有個早夭的正室夫人。
正因為邢夫人是填房,她的一切行為便都好解釋,她在家是老大,後來又把所有的傢俬攥在自己手裡,想必自小便是厲害人物,如《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如果嫁了一般人,能夠愛惜她,體諒她,未必不是一段好姻緣,偏偏攀上了大富之家,婆婆、妯娌全出身豪門,再怎麼試著平等待她,都會露出大家閨秀的優越感來。而她老公也不給她面子,林黛玉初進榮國府,邢夫人興興頭頭地帶她去見賈赦,賈赦找個借口見都不見,一方面是懶得敷衍這位外甥女,一方面對他夫人的提議沒有絲毫尊重。小細節上倒也罷了,賈赦還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收在房中,甚至要邢夫人去說媒。這樣的事發生在王夫人身上該有多麼不可思議,看賈政與夫人的幾次談話,雖然不顯情意,卻平等有加,與對趙姨娘的口氣全然不是一回事。
邢夫人沒法和王夫人叫勁,不只是這身家背景,她沒兒沒女,王夫人則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賈元春還是賈府靠山,哪一點上邢夫人都不能和王夫人死磕,她沒有這個實力。對王夫人她偶爾也加籠絡,留寶玉吃飯,送寶玉玩具,但是這並不說明她就能嚥下一腔怨氣,她只是沒遇到實力相當的對手。
這對手是王熙鳳,同王夫人一樣,王熙鳳也是大家小姐出身,邢夫人與她天然有著階級矛盾;其次,王熙鳳能幹,時時處處搶她的風頭,前面說過,邢夫人在自己家可是厲害慣了的。然而,憑王熙鳳聰明能幹,得賈母偏愛,也不能越過邢夫人去,封建之家,禮數是立家的根本,賈母的貓狗在晚輩房裡都要備受尊重,鳳姐再得勢,也不敢不把婆婆放在眼中。
邢夫人和王熙鳳各佔一端,王熙鳳用貴豪門千金的眼光斜睨著邢夫人,邢夫人以封建婆婆的威力鎮壓著王熙鳳,可謂旗鼓相當,難分勝負,這才形成了長期的對峙。邢夫人一心想讓王熙鳳難堪,王熙鳳的後台賈母則跳出來給邢夫人沒臉,她們的鬥爭此消彼漲、此起彼伏,難以完結。
一旦有機會,邢夫人也想把王夫人拉下馬,傻大姐在大觀園拾到春宮繡囊,邢夫人就封了送給王夫人。王夫人勃然大怒,一則是她注重風化,另一方面,這個繡囊是在她地盤上拾到的,邢夫人此舉也是一種奚落。於是王夫人下決心查抄大觀園,專門抽調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是要做給邢夫人看看,讓她知道自己的決心有多大,定叫大觀園海晏河清。王熙鳳心領神會,所以她一心要看王善保家的的笑話,王善保在探春那裡丟了臉,她心中大快,查到王善保家的外孫女迎春的丫頭司棋那兒,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特意細細搜查,發現了這場檢抄中最重要的戰果,一封地道的情書。由於迎春也算邢夫人那邊的人,這場戰役最終反敗為勝,讓王夫人佔了上風。
邢夫人的尷尬正是填房的尷尬,填房介於原配和小老婆之間,若是小老婆,除了像趙姨娘這種十三點,都不會拿自己太當回事,就算想當回事也會遭人不斷彈壓;要是原配呢,該享有的權力尊嚴人家都會不打折扣地給她。惟有填房,不上不下,沒有明文規定,只是心知肚明,她對別人和別人對她都很難拿捏分寸,若本人再是個不省事的,很難不弄得尷尬。
豪門之家看上去似乎並非鐵板一塊,也會滲入不同階級,比如小戶人家做了填房這種,然而真正登堂入室,就會發現,這裡並非是快樂天堂,或者如尤氏一般閉眼不管,任人糟蹋,或者如邢夫人想方設法負氣鬥狠,成為令人憎惡的尷尬人。這各色人物,成就了大觀園的背景,時刻提醒讀者,在那些單純美麗的青春與愛情之後,還波瀾不驚地進行著殘酷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