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紅樓 19、回望雨村
    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就算是輕煙冷翠綠玉紅妝的大觀園,照樣有不動聲色的拚殺。你要知道進退與取捨,懂得眼神與分寸,溫軟的言語下,可能就是冷冷的殺機,你要做一個對生活充滿警惕的人。

    不善設防者,被淘汰出局,手腕高強的,卻未必能永遠留下,命運如黃雀在後,又如一個懵懂的頑童,天知道他會怎樣出牌,任你步步為營,總抵不過它釜底抽薪。

    回望雨村:一部現實版的才子傳

    灰姑娘的夢想總是定格於一場華美的婚紗秀上,從此她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生活,這是西式的童話。中式傳奇則是才子佳人,皇榜高中,大大的「完」打在紗帽鳳冠夫妻對拜的一瞬,彷彿他們一生都籠罩在這樣的完美與喜悅之中。

    戴安娜王妃的遭際令那童話破綻百出,賈雨村的人生軌跡則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現實版的才子傳,他登台之初,足以充任《西廂》《牡丹》這類偶像劇的男主角,同樣的劍眉星眼、儀表不俗,同樣的功名不遂、書劍飄零,甚至同樣的淹蹇於趕考路上,鬱悶地且在破廟中存身,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都處於溫飽線以下。

    這時就該一絕代佳人出場了,春光窈窕,春心寂寂——文人們都喜歡想像人家女孩子是寂寞的,竟於浮世中識得英雄,一雙溫軟的小手,拂去平生幾多不得意。這安排可謂體貼,仕途暫時進入瓶頸區,惟有別處尋找生趣,誰說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若是世界久攻不下,一個女人的青睞也可支撐起男人的信心。

    可賈雨村周圍,似乎很缺遇到美女的機緣,既沒有美女來上香,夢裡佳人總也不能在現實中兌現,唯一走動的甄員外家小姐尚幼,沒有一個女子可以配合他上演這出風流戲文。

    有佳人要演,沒有佳人創造佳人也要演,君不見風流才子胡蘭成逃亡路上不誤給自己製造桃花運,要想人生多姿多彩,要想活出一點才子派頭,就得發揮主觀能動性。

    皇天不負苦心人,賈雨村的佳人終於出現了。儘管見面的場景有些尷尬,那天他被甄老爺約回家聊天,沒說上三兩句話,有個明顯比他更重要的「嚴老爺」來拜,甄士隱慌忙出去迎接,將他一人丟在那裡。無聊中的賈雨村左顧右盼,正與一個丫鬟四目相對,這丫鬟出於對生客的好奇,又回了那麼兩次頭。

    一個無心的回眸,落在有心人眼裡,就是「臨去秋波那一轉」了。雖然這丫鬟不是鶯鶯麗娘這等名門閨秀,也無十分姿色,但已經可以充數,以賈雨村的聰明,未嘗不知道那等鋪排都是文人自個過癮的,這個丫鬟,於他卻是最有可能的一個。

    他欣喜若狂,開始相思了,開始寫詩了,開始顧影自憐了,休怪雨村輕浮,窘困如他,原也找不到更好的娛樂項目,做做情感體操,也可以給生命增加一些柔軟度。

    然而《紅樓夢》到底是一部寫實的書,接下來既沒有紅娘抱枕,也沒有紅拂夜奔,連賈雨村自己都僅僅是一種心理活動,因為就算他有心,丫鬟嬌杏未必有意,就算真的兩情相悅,活在眾目睽睽之中,也很難暗送秋波,賈母就批判過才子佳人戲可操作性太差,不是每個人都有小紅那樣的好身手的。

    賈雨村的愛情就這麼告一段落了,也可能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就像我們年輕時都經歷過的那樣,某年某月遇到某個人,留心過,惦記過,錯過,想起來總是又寂寞又美好,是誰說,最浪漫的事是沒有後來的事。

    可是賈雨村的故事卻圓滿了,他當了官,正遇到嬌杏在街上買線……,用說書人的話叫做,也合該她走運,先是做了知府太爺的二房,又迅速生子,還趕上大老婆染病去世,陰差陽錯就做了正室夫人,真是東家不倒西家不富啊。這樣說來似乎惡俗,但是,當佳話出現在現實中,必有世俗的底色,比如白流蘇的傾城之戀,是生存本能而不是愛情敲定了一樁婚姻。當這個名字與「僥倖」諧音的女子抱著大胖小子,心滿意足地享受著知府夫人的尊榮時,她決不會像《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裡的薩賓娜,計較她和賈雨村的愛情是不是一部誤解小辭典。

    好也罷歹也罷,張君瑞柳夢梅們的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一個大團圓截住之後的若干種可能,這些可能,將統統由賈雨村來續寫,他的重頭戲,更在才子佳人之後。

    讓我們繼續把賈雨村置換成張君瑞或柳夢梅,他們博取功名之後,又會怎樣?他們能夠為政清廉,成為一個成熟的官員嗎?能夠戒驕戒躁,和同事上司處好關係嗎?我看很困難,文人的自命不凡,初入道者的缺乏經驗,以及年輕人特有的毛躁與傲慢,使他們必然處處碰壁,這一點,可以參看王躍文的官場小說。

    賈雨村也走了這麼一小截彎路,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尋了個空隙,參他「性情狡猾,擅賺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寥寥數語,囊括了初入道者多少易犯的錯誤,每一個字,都是賈雨村為他的激情與鹵莽付出的代價。

    於是被革職回家,賈雨村表面上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他是很有點養氣功底的,前番就秀過幾回。一次是甄士隱迎接「嚴老爺」,把他丟下之後,一直到開晚飯也沒來招呼他,他也不動聲色。甄士隱是無心之舉,高陽的小說中,田光可就是這麼考驗荊軻的,通過考試者,稱之為「深沉」。二是甄士隱贊助他進京趕考那次,他收了銀衣,也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這就是灑脫了。

    如同多數才子一樣,賈雨村自有他的性格魅力,他有落拓不羈、善解人意的一面,比如大眾輿論的代表冷子興跟他說寶玉將成酒色之徒時,他憑有限的信息判斷出此人決非尋常之輩,更說出一堆道理,論證賈寶玉兼具正邪兩氣,可與許由、陶潛、阮籍、嵇康之流類比。整本書裡,對賈寶玉鑒賞得如此真切的惟有他一人,黛玉的見識,還真像出自他的門下。

    他不是無趣的人,所以「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隱、「謙恭厚道」的賈政到「有作為大本領」的冷子興,都樂於與他結交,就是林黛玉的老爸林如海,對他也不是對一般家庭教師的語氣。罷官之際,他猶能把姿態做得好看,將家小送回原籍,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去了。他心裡真的不痛嗎?當然不是,從後來表現看,他決不是不熱衷的人,不過他的深沉,他的灑脫,使他能夠穩得住,把得牢,不讓那些同僚看笑話而已。

    四處漂泊的日子裡,他以進士之身謀取西席之位,該將那隱痛數過多少遍?只是獨自慚恨也無用,倒不如打點起精神,享用眼下的每一時刻,賈雨村這時的表現倒也可觀。

    鹹魚翻身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朝廷啟用已經「靠邊站」的官員,再加上林如海與賈政的幫助,賈雨村重新回到他的舞台上,且看他如何展示身手。

    一下馬就有一樁人命官司,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苦主一張狀紙告到大堂上。賈雨村聽了,不由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來的?」咦,賈雨村倒是一臉正氣嘛?

    且慢讚揚,此刻賈雨村發飆,一則他尚且不知兇犯的來頭,二來是新官上任,少不了要作場青天秀,這疾言厲色,正是要贏得利益最大化,如果兇犯只是一般民眾,賈雨村的這場秀就成了。

    偏偏就有個門子跳了出來,制止了賈雨村老爺的雷厲風行,還從順袋裡扯出一紙護官符,賈雨村方曉得其中厲害。跌過跟頭的他不會在一條陰溝上跌倒兩次,遂向門子請教,怎麼了結這案子。門子的辦法簡直聳人聽聞,讓他只稱善能扶鸞請仙,算出薛蟠打死馮淵是因前世孽緣,如今他又被馮淵的鬼魂索了命去,兩人夙孽已結,案子也就這麼了了。賈雨村聽了都笑,這門子的主意是太絕了些,可是他後來不也同樣胡亂判了此案,不知道那具體如何行事,和門子的荒唐主意也只是五十笑百步的區別吧。

    門子是真小人,既能毫不掩飾地給賈雨村出搜主意,也會因不忍看見英蓮愁苦,讓老婆跑過去勸慰,他的那一套,都是最底層人士的做法,不缺乏溫情,卻更重視自己的利益,他也不算不聰明了,從順袋裡抽出的那張護官符,就可看出他早就做了準備。

    然而賈雨村卻是個偽君子,他可能被門子的提醒驚出一身冷汗,卻對這個善意的提醒者並無好感,他不喜歡失措的一刻,有人冷眼旁觀。再說了,門子也太赤裸裸,不但自己是小人,也把對方當小人,小人的邏輯,小人的做法,也試圖以此與賈雨村建立小人的同盟,這些都令賈雨村不爽,最起碼此刻,他還不願真的就當自己是個齷齪的人。

    他將門子發配,一方面是新光堂不願意見到老鄰居,另一方面,大約也因為門子的存在,總是提醒著他自己的齷齪。門子原想攀附知府大人這棵大樹,不成想弄巧成拙,一個真小人是看不懂偽君子的步法的。

    林衝上梁山,王倫要他殺個人做投名狀,投名狀的意義在於,把這個人染黑了,使他離家越來越遠,斷了回頭的路。這起糊塗案,也是賈雨村交給官場的一張投名狀,當他徇情枉法,倉促判下,再急作書信二封,到賈政和王子騰那兒討人情,他就是在這條路上邁出了一大步,徹底作別了偶像劇裡的詩情畫意。至於說他當年答應甄夫人幫她尋找女兒,如今已知下落,卻隨她去了,實在是細枝末節,人命關天的事情都處理得輕描淡寫,一個女孩子的命運又何足掛齒,她家對他的恩情已是久遠,何況在討嬌杏的過程中,他也算還了情。

    此回夢稿本有回前詩:「題曰:捐軀報國恩,未報身猶在,眼前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一個偽君子,一個無行文人的嘴臉昭然若揭。

    賈雨村下面的表現更無足觀,曹公似乎都懶得寫他了,他都是作為背景,出現在別人簡略的敘述中。三十二回中他拜訪榮國府,要賈政找寶玉出來閒敘,這和前番他對寶玉的理解掛不上鉤,不過為了表現他拿榮國府二少爺當成大人一般重視,是討好賈政的一種手段而已。此刻的賈雨村,大約連他當年說過的那些話都不記得了,更熟悉的,是所謂仕途經濟的套話,寶玉沒有發現他一丁點不尋常處,只當他是一官油子,根本懶得見他。

    四十八回中賈赦看中落魄文人石呆子的幾把扇子,要賈璉去討,無奈石呆子窮得吃不上飯,也不肯轉手。賈璉沒有辦法,已經官至京兆尹的賈雨村卻有的是辦法,誣賴石呆子「拖欠官銀」,以變賣家產為由,將石呆子的扇子查抄,呈給賈赦,弄得那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賈赦弄到扇子,又拿來問賈璉,賈璉說了句仗義的話:就為了幾把破扇子,把人家弄得坑家敗業的,也不算什麼能為。就為了這幾句話,我對賈璉總也討厭不起來,和損人利己仗勢欺人比起來,私生活上不檢點真算不了什麼。倒是賈雨村,他連賈璉的覺悟都沒有,而讀者如我看到此處也不感驚訝,他不過是將當年那片遮羞布扯下了而已。

    目睹著賈雨村從清寒的布衣才子,學而優則仕,一點點被官場扭曲異化,徹底失去本色,只覺得順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聰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邊形,容易變形,容易妥協,容易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無恥,還可以享受自己的無恥。

    只是,我常想像,賈雨村是否也會在某一個潔淨的月夜,試著尋找一條回到從前的路,隔著蒼茫時光,隔著慾望的灰網,望向廟裡的多情少年,是否會有一絲惆悵,冰裂紋一般,從那顆藏污納垢的心靈中炸開,文人的舊習,就像還沒進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隱隱地作痛,他於是搖搖頭,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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