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嘉賢在名都明查暗訪已超過一個月,我問他:「凌少爺實戰這些時日,有何感想?」
「名都機制穩健,行事作風大膽前衛,於同行相比敢於創新,更顯活力。」
「凌少爺十句出口說盡名都好話,倒是真心誠意對名都抱有特別的感情呢。」小湯在一旁笑著說,語帶雙關。
凌嘉賢看他一眼,神情認真:「名都乃是行內焦點,行事決策對業界皆有影響,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很多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得交待清楚。我是外人,本無立場評斷個什麼,但如今名都與恆星既已結成聯盟,我自是希望名都前景良好。」
小湯文墨不足,凌少爺又說得理不可駁,他們眼神交流,其間暗潮翻滾。
我在一邊冷眼旁觀,凌小子不知在打著什麼樣的主意,若說他是有心想要拉攏小湯,與之結好,但言行上卻又不見有奉媚之勢,令人費解。
許是那晚所想的,是我多心了?
以前我以為,名都每一處地方,理應是我所熟悉不過的。
但我同時開始發現,原來環境和人物,不同的組合,可以幻變出不同的印象。
現在我每晚坐在名都別具風格的咖啡廊裡喝酒,喝上了癮。
這個不良的習慣一旦繼續縱容下去,美麗的故事尚未發生,怕也先已酒精中毒。
「曉,說些你的事吧。」我搖著酒杯說。
「從出生到現在,我過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活,我沒有故事。」他說。
「總有些可得忘記或不得忘記的。」
「可得忘記的早忘記了,不得忘記的並不見得是愉快的回憶,既然如此,何必重溫。」
「曉,我發現我在你面前不懂得如何說話。」
「晨老闆這樣說不是在見笑我嗎。」曉抬了抬眼,接著說:「你面色不好,可是遇上煩心的事?」
「是,每日都有不同的問題發生,我已經不曉得怎樣處理了。」
他打趣:「位高權重,身不由己。」
「付出多少,好歹都是自己的生意。不必抱怨。」他說。我歎氣,疲倦地把頭伏在吧檯上。
不知不覺間竟睡著了。模模糊糊地夢見些古怪的影像,不經意間聽見有人在那邊低低地說話:晨老闆睡在這裡是要受涼的,快差人去取件衣服來。
我會對一個地方感覺如此放心,而且沒有絲毫戒備,實在不可思議。
多少年來,我沒有這樣安心地睡過一覺了。
曉不知不覺與我建立著一種微薄的關係,似穩固又脆弱。
我喜歡來咖啡廊喝酒的事慢慢傳遍整個名都,現在每個部門的人都對曉客客氣氣,恭敬萬分。
曉總是默默接受著一切,他並不怕流言,與我交往,一如平日。
人事部經理知道我對曉有好感,我還未開口,已經自作主張做了個順水人情,於是曉創下紀錄,成為名都之內陞遷最快的「優秀員工」。
有時我並不很清楚曉的心思,他對於自己得到的特別待遇,到底是抱以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他會不會感覺不快?
我開始在乎某一個人的感受。而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多麼陌生的感情。
「你會愛上一個男人嗎?」我問小湯。
小湯對我冷笑:「晨少爺,這個玩笑你已經在兩個星期前開過了。」
我歎了口氣,不作聲。
小湯看我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有點懷疑起來:「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吧。」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一切都似是而非,好像只有我在一廂情願。
那個晚上,我依時出現在吧檯前,曉為我準備了一杯清水。
因為每晚都喝酒會對身體不好,即使是咖啡,也一樣。曉如是說,於是他只給我喝水。
「我來見你好像只為討一杯水喝。」我轉著杯子,自嘲地說。
曉笑而不語,他有無限的耐心,每晚聽我天南地北,不著邊際的說些有的沒有的話。
這種生活太過愜意,我怕有一天總會得結束。
我對曉說:「曉,你有沒有特別的心願尚待完成?」
曉想了想,說:「算有吧。」
「是什麼呢?」
「你對別人的願望感興趣?」
「說來聽聽有什麼關係。」
「成就願望最大的滿足感,就在於獨力完成的過程,既然與旁人無關,何必拉人下水。」
「曉,無論是什麼,你總有托詞。」
他笑了:「晨老闆有尚待完成的願望?」
我學他的口吻:「算有吧。」
「是什麼呢?」
「可不可以交換?」
「那你還是不要說好了。」
「嘖。」順勢喝完那一杯水。有時我發現自己跟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連行為都會變得孩子氣。
曉現在已經是部門的助理,本無需要再處理前台的事宜,但只要我還是出現在吧檯前,他就必定上前親自為我打點。
我對曉太過在意,態度明顯,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湯對我說:「小旭,注意身份,可得回頭且回頭。」
我什麼都聽不進去,雖然曉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接受什麼,但相對地,他也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拒絕什麼。
曉是個敏感的人,我不相信他看不出我對他快要越軌的感情。
但他什麼也不說。我也不說,那是因為我怕一旦挑明,遊戲就得結束了。
曉處事總是恰到好處,無論是私事或是公事。
他很快得到信服,現在名都之內,已經沒有人敢對他有任何微詞。
我對小湯說,最近名都事務繁忙,我或許需要一個秘書。
小湯自然知道我的心思,他說:你心中既是早定了人選,就算我有一千個理由反對,你大概也會有一千個藉口駁回。
我笑,在這名都之內,大概也就只得小湯可以把我看得如此透徹,真是深得我心。
「小旭,你可別忘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你的對手正處心積慮,處處捕捉你的弱點,你行事切記小心,一點也大意不得。」
我頻頻點頭稱是,聽小湯苦口婆心,勸戒我千萬不要主次不分,本末倒置。
我怎會忘記名都之內還有一個凌嘉賢,但這又如何,我才不擔心,一切自有小湯擋著。即使是我不仁不義,小湯生來本就一副俠義心腸,我的敵人就是他的敵人,拜託他處理,也不過是順手罷了。
我喜溢形於表,曉問我:「什麼事情讓晨老闆你這樣開心?」
「曉,你辦事穩當,細心妥貼,我打算讓你處理名都內部事務。」
「你在說什麼?可是我又要升職了?」曉失笑。
「算是吧。」我也笑:「你以後不必再到任何部門報到,明天起你將要盡快熟習名都各階層日常瑣事,我需要你快一點進入狀況,好在事務上助我一臂之力。」
「聽起來似高層打雜。」
「是秘書。」
「稱謂真是一門藝術。」
一抹難以察覺的諷刺浮現在曉的唇邊,我看著他的表情,突然想到了什麼。
「你不願意?」我這樣問的時候,曉有點驚訝,隨即斂下眉目。或許我應該給他時間,好讓他考虛清楚?
「我倒是忘了,」我說:「如果你覺得為難,不要勉強。」
「怎麼可能。」曉以一種我無法看透的表情淡淡回應:「這對我來說,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自真心,但我已不願多想。
期待你的表現。我舉杯對曉微笑。
定必不會讓你失望。曉回答。
曉正式成為我的秘書。
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凌嘉賢。
那本是意料之內的事,我只是沒想到發生得這麼快,一切尚未來得及準備。
因為曉一整天都跟在我的身邊,所以凌嘉賢也看出了些許蹊蹺。
初見曉時,凌嘉賢有一下子的驚訝,他盯著曉看了一會兒,相比較之下,曉就顯得比較大方,他微微點頭,向凌嘉賢先打了個照面。
凌嘉賢馬上恢復過來,也向曉點頭致意。
「這位是?」曉一臉詢問的目光,我馬上介紹:「恆星下任繼承人,凌嘉賢先生,現在是我們酒店的實習主管。」
「恆星下任繼承人?」曉似笑非笑,伸出手去:「凌先生,幸會。」
這也難怪,我想著。曉並不知來龍去脈,對凌嘉賢身為恆星繼承人,卻跑來名都掛實習之名一事感到不可思議,自然覺得可笑。
「我是晨老闆的新任秘書,多多指教。」曉似乎對凌嘉賢並不反感,笑意盈盈:「我叫曉,凌先生直接稱我單名即可。」
「哪裡,既是晨老闆挑選的,必定是有真才實學之人,以後還請晨先生的秘書多加照料才真。」
小湯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當下在我耳邊小聲地講:晨旭啊晨旭,你果然厲害,瞧你招的天兵真是個妙人,竟可與凌少爺口鋒旗鼓相當。
小湯暗喻曉深藏不露,與凌嘉賢一般耍弄官腔,還分外高明。
無論旁人如何說,我對曉的應對還是頗為滿意的。
坐得上這個位置,自然需要相應的手段來與之抗衡。一切看來理所當然,我不認為曉有失卻的地方。
曉學習能力超乎常人,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本來天生就是管理的人才。
對於酒店的日常事務處理,曉自行開發出自己的一套理論,並且加以實施,一點也不含糊。
我開始放手某些名都內部的管理,曉一手接過,辦得妥妥當當,無可挑剔。
小湯看著這一切的進行,但畢竟還是有所顧忌,他對我說:「小旭,不要太過容易輕信他人。」
「放心,曉斷不會與凌嘉賢聯手來對付我。」
「你這樣有信心?」
「是,我知道。」我說。我是這樣的瞭解他。
曉的心裡有某個非得實現的目標,雖然他從來沒有說,但我知道。
他是個有抱負的人,可惜欠缺機會。但他遇見了我,以前我不相信緣份,但從曉開始,我變得可以接受一些平日聽起來甚為荒誕的事,諸如注定或是命運之類。
我的改變令小湯擔憂。
但我依然堅持,並且快樂。
「晨旭,哪天你真要是死在這個人手上,我也絕不會覺得意外。」小湯傷心地說。
我不由得大笑起來。
小湯的想法總是比人快一步,喜歡作最壞的打算。
晨旭,別說我沒有提醒你,好自為之。小湯老氣橫秋,語重心長。
先不論以後將會發展如何,今日我且相信自己的選擇。
曉並沒有讓我失望,他一直如此出眾。
就連凌嘉賢,也對曉露出欽佩之色,畏懼三分。
我對曉說,凌嘉賢是個怎樣的角色,他本無權插手名都事務,若是此人對你有所阻攔,大可不必理會。
曉對我說,原則自然是不得不講,但行事方式千差萬別,無需要用最決斷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他比較喜歡凡事留一線,好使他日有轉圓的餘地。
小湯對曉無疑還是欣賞的,只是他比較習慣長線觀察。
曉自然也知道小湯對他存有戒心,不過他依然故我,也沒有必要特別討好他人。
如是者,小湯對我說,「小旭,我還是相信你的眼光的。」
「那可是曉已經通過你私自設定的測試?」我問。
小湯對我嘻笑著說,「此人勉強合格。」
我放下心來,共謀大事者,最忌互相猜疑,既然小湯已經可以全然接受曉的行事作風,前景必定一片大好。
本以為一切順利,也沒有什麼好擔憂的。
最近發現凌嘉賢開始有異動。我對小湯說,你且看緊此人。
小湯暗暗點頭,凌嘉賢平時深藏不露,做事按部就班,現在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想必是被逼急了。
我對小湯的結論有點訝然,「凌嘉賢被逼急了?他被誰逼急了?」
小湯笑:「你以為還有誰?現在大權在誰手上?誰又相信誰了。」
自曉介入名都高層管理之後,凌嘉賢再也按耐不住,情況再明顯不過。
我只是沒想到凌少爺竟會被區區一個名都的行政秘書克制住。形勢變得十分有趣。
於是我更加放心,放任曉的權限越來越大。
曉也毫不手軟,氣勢凌人。
小湯不得不佩服,他說小旭你果真是撿到寶了,再好的武士也需要上等好劍,才可以贏得漂亮。
我當然知道。
曉就是我手上的劍,助我大殺四方,揚名立萬。
我與小湯兵分兩路,曉對我說他計劃與開發部商討名都後半年發展的方向,曉的身份早已超出秘書的範圍之外了,但我在後方全力支持,並不限制曉的行動。小湯見我有得力助手在支撐大局,於是全副精力,集中監視凌嘉賢。
曉大概知道恆星的事,他從旁也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消息。
他問我,當初恆星求援,我何以如此狠心,幾乎扼殺恆星命脈。
我說,商場之上敵友不分,切勿婦人之仁。
今天是盟友,共戰沙場,下次見面,可能已經成為敵人。
曉表情黯然,他雖理解圈內人心險詐,可是要他做到心狠手辣,有違他的本意。
我見他情緒低落,於是打趣他,「曉,你已是名都的人,理應與名都共同進退,不要再為旁人閒事傷了心神。」
曉深深地看著我,那一刻,我以為他有重大的事情要說與我知。
我在等,曉最後只一搖頭。
「今天是盟友,共戰沙場,下次見面,可能已經成為敵人。」他笑得頗有憂鬱之意,「小旭,你一直都是這樣走過來?」
「不要相信任何人。」我說。
曉,你要知道,這個世上除了自己,沒有人值得依賴,你風光的時候招人妒忌,靡敗的時候又惹人嫌棄,世人本是如此現實。
曉細細地聽,目光沉靜。
「如果哪日有人擋你去路,大可手起刀落,不必猶豫。」
「倘若那人是你至親,又當如何?」曉問。
我笑,「你想有所作為,先要六親不認。太過優柔寡斷,會讓對手有機可乘,置你於死地。」
「真是駭人聽聞,」曉目光閃動,「如果哪一天,我與你反目,你將如何處置我?」
我回視著曉曖昧不明的眼神,我問,「曉,你會嗎?」
你會成為我的對手嗎?
這個實在難說。曉與我開玩笑,我卻覺得心臟隱約扯過一抹刺痛。
旭,說不定,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們就是敵人了。曉在我耳邊低低地說,語氣調侃。
我心底一陣騷動,閉上眼睛。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請務必保持沉默。
千萬不要告訴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