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南大軍比預定的時間更快地攻至城外,宮中一片大亂。
我看著精心雕砌的美麗花園,裡面春色滿庭,但這鎮南軍必定無心觀賞,遲早也是要被糟蹋了的,真正可惜。
剛折下一縷清蘭,就見長廊那端神色倉促奔跑過來的侍童。
他停在我的面前,氣喘吁吁:「趙大人,相國的車子已在後庭等候多時,還請馬上移步……」
我低頭看一看花,問:「去哪裡?」
「我不知道。」小童被問得訕訕的:「趙大人請快去吧,相國大人還在等呢。」
這次是何用意?我百思不得其解。
見到司馬燕玲本人的時候,他正端正地坐在廂座之內。
他只冷淡地瞧我一眼,然後說:上來。
我微微一笑,並不與他辯駁。
管他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反正不會比這裡更糟糕。
行程顛簸,我們相視沉默,不發一言。
車子在一座豪門深宅的庭前停當,司馬燕玲翻身下了車,並不理我。
我周圍打量著,隱約中有幾分熟悉。
與數年前相較之下,這裡已然不同往日,但我又怎會不認得。入宮之前的日子,我一直住在這裡,只是今非昔比。
堂堂相國府,門前一對醒獅看似昏昏欲睡。
我失笑,瞧,繞了一個大圈子,最後也不過可以回到這裡來。
我重整衣衫,輕盈地躍下車去。
南邊的宮苑收拾得一塵不染,我站在久違了的舊居,百般感覺襲上心頭。
庭前依然種著熟悉的花,在飄散著熟悉的氣味。
時光有點倒錯,我彷彿聽見庭外有人輕巧地嘻笑著。
我沿著聲音慢慢移步行近,扶疏的花叢之中,有兩個孩童穿梭奔跑。我不自覺地停在原地,看得目不轉睛。
不要跑。其中一個抓住另一個說。
不行,時辰到了,我是要回去的。被抓住的人說。
今天不要回去吧,留下來,我們可以作更多的遊戲。
不行,會被師傅罵。
那種地方回去幹什麼,永遠也不回去,就沒有人來罵你。
不行不行不行……小小的人兒拚命搖晃著腦袋,怎樣也不答應。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願意留在這裡?
我苦笑。
不是不願意,我在心裡代那小人兒回答,只是無法違抗。
「趙大人。」身後有人喊我。我轉過頭去,不知何時庭內的小人兒已消失,只剩下一片清冷。
「趙大人,司馬相爺派婉兒來服侍大人的。」那名自稱婉兒的姑娘眉目清秀,十分可人。
我點頭,說是服侍還不如說是監視,哪種都好,沒有關係。
接過婉兒獻上的清茶,我淺淺地啜了一口。
婉兒全神貫注地的盯著我看,我挑了挑眉,問:
「怎麼?這茶有毒?」
婉兒聽出了我的意思,害羞地笑了起來:
「不是,不過一直聽聞朝中有位趙大人貌比天人,沒想到今日有幸能在相國府內一睹其風采,果然名不虛傳。」
我點頭,我不介意聽到這種讚美。
正是因為這副容貌,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這婉兒定是新進府的丫頭,我以前在相國府裡根本沒有見過她。
不止婉兒,剛才沿途過來,沒有一個人是我認識的。這相國府內,除了一番景致一如從前,裡面的人事卻已變遷。
當然,這也是司馬燕玲的意思吧,他討厭一切與我扯上關係的人與事,他對我如此恨之入骨,要是他日我再次離開相國府,他也是會從施故技,遣散所有會令他想起趙清持的東西吧。即使是這些無辜的下人,恐怕也不能倖免。
他恨不得與我劃清界線,抹煞歷史,一筆勾銷。
但我知道這輩子,他都無法忘記我。
我是他的烙印。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見到司馬燕玲。
相國府說大不比宮中大,說小不比宮中小,我在裡面轉來轉去,獨自遊山玩水。
除非那個人想見你,不然在這說大不小的庭園之內,要遇上某人還真是件難事。
婉兒寸步不離,緊跟在我的身邊,我自然隨她喜歡。想必這也是司馬相爺的命令,我自覺也不好太過為難她。
「趙大人,不如回去吧。」婉兒跟我幾乎走遍了整個相國府,她已全身經疲軟無力。
我笑笑不作聲,繼續向前行去。
婉兒不得不又緊跟上來。
我指著向南的一座廂房,問婉兒:
「那裡是什麼地方?住著什麼人?」
婉兒向我所指的地方看了看,恭敬地回答說:
「那邊是相國府新建的宮苑,平時相爺並不允許下人隨意進出,所以婉兒所知不多。」
這樣嚴謹,莫非內裡藏著驚世武學秘笈,九陰真經還是葵花寶典?
「平時也不見有人自那裡出入。」婉兒說,似乎也對那個地方充滿好奇。
不是住人的麼?那樣的地方,婉兒說是新建的宮苑,但為何那樣熟悉?
我並不為意,又向前行去。
折騰了一日,回到堂內時婉兒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今天她終於發現,服侍我這位看起來柔弱不堪的趙大人也非看起來那樣容易。
我放她回廂房休息,她不敢。
「怎麼?」我調侃她:「難道司馬相爺還吩咐你要侍寢?」
「趙大人!」婉兒被我氣得一張俏臉火一般潮紅。
「快退下。」我說。
婉兒望著我,似乎有話要對我說。
但她最後還是說不出來。她聽話地退回自己的廂房。
宮苑之中突然冷清了許多,室內風影相搖。
夜色之中,我聽見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琴音。
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首曲子,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終日彈奏,只給一個人聽。
在月色柔和的晚上,那人聽得如癡如醉,他對我說:清持,你總令我銷魂。
我微笑,他不勝酒力,每逢在這種時候便開始胡言亂語。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我愛聽。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我仰起頭來,夜風翻起白紗如煙。
撫琴者明顯技藝生疏,全曲的精韻被其糟蹋得不堪入耳,聽得人心生煩燥,我不禁皺起眉頭。
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把我最心愛的曲子彈得似午夜魔音,看來我得會他一會。
我興致勃發,隨手在箱籠之內翻出古舊的琴器,把它搬到案台上。
高山流水,月明人靜,我調好弦,與那陌生人對彈起來,似兩個素不相識的武林高手在擂台上過招。
聽見有人從中加插進來,對方明顯有一下子亂了陣腳,但卻並未停止。
我佩服撫琴者的勇氣,生平最喜歡沒有自知之明的人。於是,我們便在這漆黑的庭園之內,各自發揮畢生絕學,鬥得不可開交。
寧靜的相國府此夜變得不寧靜,要是某人輾轉難眠,惡夢交纏,那也是他活該。
對方的琴律慚顯浮燥,有點零亂起來。
正在最高峰時,突然一聲尖鳴,似是斷了琴弦。我停下來,對方兵器已失,手無寸鐵,我勝之不武,於是興趣大失。
我歎氣,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自從進了這相國府來,日日遊玩也得膩了。
實在沒有多少娛樂,以致無聊到要做這種事情。
把琴丟開一旁,我剛好聽見有人敲響我的房門。
「司馬相爺請趙大人過堂一聚。」門外的童僕說道。
過堂一聚?我進府已為數幾天,今日終於有幸被想起來,還真是難得。
有什麼不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說的事,非得找這夜半三更的時辰來相聚?我只覺興趣缺缺。
我換過一套衣衫,隨這傳話的童僕穿過迂迴的長廊,已遙見相國府大堂內一片燈火輝煌。
這相國大人正擺好一桌子的美食佳餚,似等著不知名的客人駕臨。
我徑直走進堂內,司馬燕玲只看我一眼,向我請了一個手勢,並沒有說話。
旁邊的侍女馬上過來為我倒酒,我一點也不與他客氣,我們之間的溝通一向不需要對話。
我們習慣用眼神互相瞪視對方,刀光劍影。
站立一旁的侍從個個都不知所以,但也察覺這堂內的氣氛稍有不妥,沒有人敢哼個一聲半句。
「你們全部退下。」相國大人突然大發慈悲,下人們如悉重負,爭先恐後逃離事非之地。
想必是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才會讓他下這麼大的決心請我過來,他對我惜字如金,就連見我一面,也是極不情願的。
「清持,我是來知會你一件事的。」司馬燕玲說。
「洗耳恭聽。」我答得漫不經心。
「那個昏君,在行宮遇刺,已命送黃泉。」
「真有其事?那真是萬民之福。」我說。遇刺?知道那昏君行蹤的人有多少,你我心中有數。
司馬燕玲停了一下,他覺得有點驚訝。
「清持,你可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
「清持愚昧,還請司馬大人明示。」
「你在朝中如此張揚,到處樹敵,想除你而後快的人比比皆是,此消息一旦渲揚出去,恐怕你難逃一劫。」
「這就是相國大人急於把清持接回相國府的原因?」我冷笑地說:「那真是清持的罪孽,清持感激涕零,無以為報。」
這麼有力的開場白,無非是為了鋪墊下面的陰謀,果然,司馬燕玲接著說了下去:
「清持,現在有個選擇可救你於水火,只看你願不願意。」
「不妨說來聽聽。」
「鎮南軍已攻陷朝廷,新王很快便會登基進殿,但在此之前,必須先清除異己,招賢納士。」
那關我什麼事?不過也大概猜得出個眉目。
在事情還未完全敲定之前,新王需要熟知內情的人為他鋪好錦繡的大道,聽司馬燕玲的口氣,想必是與那邊有所默契。
這人一臉的昂然,暗地裡一樣心懷鬼胎。
我誇張地說:「啊呀,清持一直以為相國大人精忠愛國,義礡雲天,想不到我王對卿本是信任有加,卿卻背著本朝勾結番邦。」
不過那個昏君能死得如此乾脆,我倒是有點羨慕。我仇家眾多,日日安份地等在宮中,卻總不見有人來刺。
司馬燕玲並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領教得多,他也得麻木了。
「清持,我國被亡乃是天意,昏君無道,新朝易主也是遲早的事,不如展望新王登基,造福萬民。你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與我一起為新朝效力。」
咦?我不是聽錯了吧,這相國大人可是在拉攏我?
「為新朝效力?」我問,有點疑惑。
「是,」司馬燕玲表情平淡無波,看不出起伏:「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們開國有功,必定受到重用。」
我們?這相國大人還真是看得起我。他想拉我下水。
想必是司馬燕玲與那邊打通了所有關係,不然他不會這樣說。他不是那種會信口開河的人。
我不知道為何他會想要我與他一起繼任新朝,我與他水火不容,他不怕我壞了他的好事?
「清持無甚作為,惟恐會失禮了相國大人的推薦。」我說。
「你不願意?」司馬燕玲問。
「我以為相國大人希望清持永世不要再現身於朝野。」
為什麼會突然改變主意?他明明那麼想擺脫我。這背後一定大有文章。
清持,希望你認真地考慮一下。司馬燕玲說。他怕因我們太過惡劣的關係會影響我的決定。
我不知他為何這樣緊張。但我並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好,我對一臉冷漠的相國大人說,我定當仔細思量。
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答應。我對朝中的一切早已厭煩,但我習慣了揮霍奢靡的生活,要回復清心寡慾惟恐不易。
離開時已是夜深,我在漆黑的迴廊處停駐,遠處有燈火,源自早上我見到的那家別苑。
我有點猶豫,隱約之中好像又聽見了剛才的琴聲。
奇怪,婉兒明明說那家別苑裡面沒有人住,為何卻有人在此彈奏?
曲目已改變,但依然是我熟悉的韻律。
為什麼這個人總愛彈我常彈的曲子?我有點奇怪。
莫非我長居在這相國府的時候,有了不知名的狂熱崇拜者?我失笑。
突然好奇起來,我循著聲音摸索過去。
沿路的弱柳隨風飄搖,我一邊欣賞著湖中的月光,一邊凝神傾聽。彈者無心,一曲比一曲紊亂,一曲比一曲擾人。
殿門大開,我抬手撥開垂下的輕紗,重重複重重,空氣中飄散著淺淺的香味,我開始產生嚴重的錯覺。
我用手輕輕撫著頭上的穴道,天旋天轉之間,面前的一片白紗被風吹起,我看見了坐在殿中的那位少年。
這裡的景致我都像是見過,包括面前的這個人。
但我想不起來。
一切仿如隔世,我呆呆地看著少年輕巧地撥動琴弦,竟無法移動。
到底是誰?我皺起眉來,越來越迷惑。
這少年面目清雅,一派斯文。只是不善彈奏。無論當前景致如何動人,一聽這琴音便馬上興致大失。
琴聲嘎然而止,這已是少年第二次劃斷了琴弦。
少年看起來很苦惱,他不知道該如何操控。
我走出繚繞的紗帳,少年被驚動了,吃驚地瞪著我。
但少年並未作聲,我也並未作聲。我走到他的身邊坐下,把琴移過來,為他續上斷弦。
細細的琴線劃過手指,我的心突然一陣刺痛。
面前的一景一物都令我刺痛。
調好弦,我看著陌生的少年,他也正在看著我。
我把琴還給他,他有點猶豫,並不敢接。他有點怕我,我看得出來,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我感覺到他的不安。
他似乎並不常與生人接觸,獨自流連在自己的世界裡面獨自寂寞。
我隨手挑撥了一下琴,亮麗的音色馬上傾瀉而出。少年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曉得定定地看著我,那表情像是見到鬼。
我對他微笑,風從殿外透過紗幔一重一重地吹進來,少年的髮絲飄動,拂在我的臉上,一刀一刀,都像劃過我的心。
我已經呆不下去,只好站起來,離去。
根本就不該來,這裡並不是屬於我的地方。
一整晚,我都無法入睡。
我在想,為什麼會這樣。我以為那個人不會在乎。
白天,我對婉兒說,我曾進過那座別苑。
婉兒十分好奇,她問我:趙大人有沒有見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不乾淨的東西?我問她:那裡面會住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婉兒很神秘,她說:雖然不見有人自那座別苑裡出入,但每到深夜,總會得聽見有莫名其妙的琴聲從深宮內傳出,都說裡面有點玄。
我笑笑不說話。
鬼魂?對那少年來說,我可能才比較像。
我不怕鬼魂,一點也不。我只怕回憶。
那一重枷鎖,我這一輩子也無法擺脫。
我想起了那個人,他對我說:清持,不要妄想逃開,這是你的命。
是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