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來說,我應該沉浸在失去至愛的悲痛裡。
為了嵐,我知道自己應該下地獄,因為我並沒有像他付出的那樣投入自己。一旦決定與他分手,我可以變得決斷。
我甚至覺得如釋重負,我永遠無法像他愛我那樣去愛一個人。
我的人生裡面充滿扭曲的回憶。就連我的人格,也是扭曲的。
那個中午,我又接到了那個人的電話。
他在那邊說,嚴先生,我們這裡已經準備就緒,一切就憑你的指示。
我心情輕快,我看著手中的文件,說,好,請你代為轉告,貴公司的時機已到,如有需要,皓然在此隨時接應。
對方輕笑一聲,說,嚴先生,此次收購我們志在必得,先生個中所得,自在不言中。
我也笑,說,是是是,我所有身家性命財產皆押在這一鋪,輸了的話唯有與閣下一起跳樓。
對方掛掉電話的時候說,合作愉快。
我也說,合作愉快。
做完這一次,就永遠不會再有下一次。
我有了足夠的錢,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一個只有我自己的地方。
我要在那裡重新開始,屬於自己新的人生。
那裡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也不要遇上任何認識的人。
那裡將沒有回憶。
我看著窗外的太陽,我在想,無論我去到哪裡,我都會感受到來自同一個星球的光線折射。但是,我所看到的顏色必定是自由的。
我的秘書對我說,哲要見我。
我不置可否,推門進去的時候哲正在看我遞交的計劃書。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但這都是假象。
數星期之後,這個企業就要面對數間合力收購它的公司,哲將要面臨重大的考驗。
這一次,他一定能猜出是誰出賣了他。
最後,哲一定後悔當初把我留下來,他對自己太過自信。
我並不覺內疚,這個世界本應如此。
我也不過是遵守遊戲的規則。
「皓然,」哲喚了我一聲:「你今天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我慵懶地躺在他面前那張寬大的辦公椅上,說:「是的,我累了。」
哲溫柔地看著我說:「可是皓然,你從來都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這並不該是你會說的話。」
我側著頭,把臉埋進了皮椅的深處。我說:「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總也會有厭倦的時候。」
哲像是意會到了什麼,沒有再說話。
「皓然,我明天要離開這裡,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地打點一切。」
「好。」我隨便地回答。真是奇怪,我也不過是他公司裡的一個小小職員,為何他竟負予我重任。而我又是那樣的不可信賴。
「你放心,」我微笑地對哲說:「當你回來的時候,你會嚇一跳。」
他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並不以為意。
我看著哲,他也正看著我。
「皓然,」哲說:「希望你會快樂。」
不知為何他突然說出這種話。於是我對他說:「要想我快樂的話,就給我一支棒棒糖。」
哲輕哼一聲:「原來你也不過這樣容易收買。」
我笑。
是的,哲你可知道,我出賣你的代價,其實也不過是一支棒棒糖。
事實上我不知道為何自己要這樣做,我沉迷於這種刺激的遊戲中。
習慣性的背叛,習慣性的被背叛,我早已無法停止。
根本不能回頭。也不打算回頭。
在大堂裡見到嵐的時候,他正與一個女孩子在談著什麼。
我認得那個女孩子。
曾有一次,她問我,嵐喜不喜歡手織的毛衣,一句話就洩露了心事。
我對她說,為什麼你不去問他本人,或許他喜歡穿的是太空衣。
女孩臉紅起來的樣子很可愛,她說嚴先生你真愛開玩笑。
左一句嵐右一句嵐,竟然喊我嚴先生,真見外。
我對她說,嵐是個不解風情的傢伙,喜歡他是要吃苦頭的,不如考慮一下我。
女孩只是一味笑著不說話,嫵媚得像掛著露水的玫瑰。
她說,早就聽嵐經常提起嚴先生是個有趣的人物,相信嚴先生和嵐的感情一定很好。
我說是,不過大概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好法。
她聽不懂,我在想如果她知道我和嵐的關係要不嚇個半死才有鬼。
見他們談得如此融洽,實在不忍破壞。
我坐在遠處的長椅上,抽出一根煙,耐心地等待。
女孩不知聽嵐在說著什麼,臉上有不尋常的紅暈。
這個和諧的畫面一直維持到下去的話,會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吧。
如果我離開而能成全她,我是樂意的。恨不得有人接手。
不知是不是我的心意傳達了過去,女孩子抬頭的時候看見了我。接著,嵐也回過頭來,於是,我對他們微笑。
嵐對女孩說了句什麼,向我走了過來。
嵐皺起眉頭,伸手撥開面前的煙霧。我對他懶懶地打了聲招呼:
「嗨,寧先生。」
「你怎麼會在這裡?」嵐問。
咦?不想見我?放心,我很快就會消失。
「我壞了你的好事?」我反問。
「皓然,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陽光,女孩,鮮花,約會,令人妒忌。」我說,這時女孩已朝這邊走來。
「嚴先生,為什麼不過來坐?」女孩子天真爛漫,毫無機心。
我是個憑空多出來的人物,坐在他們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女孩拚命尋找話題,想打入嵐的世界,她知道首先得過我這一關。她說:
「嚴先生,下次有機會不如帶女朋友出來,大家一起玩。」
我說好,小女孩何等聰明,想製造機會給自己。
「不如就下星期六,海邊燒烤。」
我笑,真會挑,她似乎知道那天是嵐的生日,早有預謀。
「好啊,」我看著嵐說:「黃道吉日,宜遠行。」
「那天我有事,恐怕要掃大家的興。」嵐說,鐵青著一張臉看著我,十分有趣的表情。
男主角不出場,小女孩難免要難過。
每年嵐的生日都是我與他兩人靜靜地度過,嵐不喜歡熱鬧。
不過今年有點不一樣,因為我們的感情大限將至。
女孩離開的空檔裡,嵐問我:
「皓然,你今天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你今天有點反常。」
「是,我身懷絕症,迴光反照。」我冷笑:「嵐,我看見你與別的女孩談笑風生,親密如斯,你期望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皓然,你並沒有妒忌,你不是這樣的人。」
說得對,這只不過是我的一個藉口。我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被識穿。
我呆呆地望著他,突然說:「嵐,我們分手吧。」
嵐似乎嚇了一跳,發現氣氛有異,不敢再草草敷衍。他開始轉移話題。
「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嵐說。他是個怪人,每到緊要時刻,他總能避開要點。
「我說我要分手。」我重複。
「皓然,這個問題我們留到你冷靜下來的時候再作討論。」嵐說,沒有一絲該出現在此刻的正常反應。
嵐的思考模式與常人的不太一樣,不知道他憑什麼推測我此時不夠冷靜。
我不理他,繼續說:
「嵐,我實在厭倦了這種生活。我們這樣牽扯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嵐抬起頭來,問我:
「是不是他們跟你說了什麼?」
聰明的嵐,他已經猜到。
我歎了口氣,我說:
「是,嵐。我害怕,我不想與寧氏作對,我不想自毀前途。原諒我無法與你共同對抗你的家族,我是個膽小勢利的人。」
「我不相信,皓然,我不相信。」
「嵐,這次你相信不相信也好,我還是要走的。數個月之後,我便會離開這個城市,我不會再回來。」
嵐不可置信,他看著我,似看著一個陌生人。
他沒有想到,我早已安排好一切,就連今天跟他說分手,也是在我精心的計劃之內。
我密謀與他斷絕關係,他驚異於之前竟無法從我的態度中看出一絲端倪。
嵐或許開始發覺,他與我相處六年,仍然對我一無所知。
嵐,感謝你在我最寂寞的日子裡陪我度過。我說,我不會忘記你。
無論你願意不願意。
嵐,我們到此為止。
我與嵐正式分手。
開始時嵐並不相信我是真心的。
但我對他避而不見,他終於發覺事情的嚴重性。
皓然,我們需要好好地談一次。他在電話裡這樣對我說。
我笑,我說,寧先生,沒有這個必要,那天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中文,你應該聽得清楚。
我對嵐的態度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現在的我對嵐來說變得銳利而冷淡。
嵐並不死心,每天打電話進來,我對秘書說,以後請把此人過濾。
我的秘書憂心忡忡,她看我的那一臉同情表露無遺。這樣好嗎?我的秘書問,對方死心不息,日日糾纏,嚴先生你是否會有危險?
她不知把我和嵐想成什麼關係,大概以為我欠下巨債無力償還,逼至債主找上門來。
我對我的秘書說,不怕不怕,如果對方真要殺到此處來,我知道你會得保護我。
見我開她玩笑,她只對我曖昧地笑笑。
擾攘多日都得不到回應,嵐終於平靜下來。
或許嵐的家族已經採取行動,畢竟那裡才是嵐該回去的地方。
我終於失去了嵐所有的消息。
但我已不在乎。我的夢想即將實現,我現在只關心計劃是否會進行得順利。
哲從機場回來的路上打電話回來,他說,皓然,馬上召集所有高層主管在會議室等候,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佈。
我站在大堂裡,看著覆蓋了整個牆壁的電視屏幕。
從今天一開市,我們的股價就直線下瀉。那是因為哲的對手已經向他開戰。
這個狂潮一旦開始,沒有人可以叫停。
一個人的成功與失敗,可以只發生在短短的數小時之內。
我與其它人一起坐在會議室內,所有人都盯著電視上的曲線和點數,緊張得不敢喘氣。
全場裡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希望這條曲線永遠跌下去吧。
我覺得好笑,一間公司的命運被這樣的一條線牽扯著,隨高隨低,太過兒戲。
哲在緊要關頭出現。
他看起來並不覺疲倦。
會議室裡人聲吵雜,坐在我身旁的一個部門主管問我:「皓然,我們是否已經走到絕路?」
我看了他一眼。
他繼續說:「我聽到風聲,我們的公司正在被新世紀公司收購。」
那個部門主管歎了口氣,他向我抱怨,說自己真不走運,他想要個兒子,但他的妻子卻為他生了個女兒,他今年得到榮升,好不容易作了個部門主管,現在所屬公司卻要被人收購。上天總是如此地捉弄他。
他的口氣很像某人,我想起了以前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女生。
她說自己循規蹈矩,從來不曾做過違背天意的事情,但上天卻只對她一人苛刻。
每個人都愛抱怨。
會議室裡有人進了又出去,出去了又進來。
最後,哲站了起來,全場馬上肅靜。
「大家無需緊張。」哲說,一臉從容:「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已經聽見外間的傳聞,的確,新世紀公司在一個星期前就已開始進行對我們的收購行動,但我們也並非只是坐以待斃,由於得到國外銀行的支持,現在我要宣佈,我們反收購新世紀公司的計劃,全線成功。」
全場有一刻的靜默。
然後爆發出強烈的歡呼聲。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只有我呆在那裡,面色蒼白。
身邊的那個主管對我說:「皓然,這是天意,從今天起,我一定會努力工作,我不會再抱怨上天對我不公,現在想起來,有個女兒也是好的,女孩子總比較討人歡心。」
他還在說著什麼,但我已經聽不下去。
我無法接受。
新世紀公司明明說他們是志在必得的,為什麼他們會輸掉?
不可能。
一定是有哪裡出了錯。
大家議論紛紛,陸續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人潮散去,直到諾大的會議室裡,只剩下我和哲。
我看著哲,發現他也在看我。
我們維持著一個世紀般長久的凝視。
最後,哲對我說:
「皓然,這一次,你輸了。」
我一呆,馬上明白。原來 哲一直都知道。
「皓然,」哲的聲音突然變得冷酷:「你傾盡自己的所有投資在新世紀,但現在新世紀只是一個空殼,在我進駐新世紀之前,你除了失去你投入在新世紀的資金之外,你可知道你還欠我多少錢?」
我慘白地看著哲,突然覺得他像個怪物。
哲慢慢地俯身向前,他盯著我的眼睛,然後他輕輕地笑了。
他說:「皓然,據我不完全的估計,你現在欠我三億六千萬。」
哲無情地審視著我繼續說:「嚴皓然,你已經一無所有,你打算如何還我三億六千萬?」
我不作聲,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只覺腦中一片空白,我氣得渾身顫抖。
這是個陷阱,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
哲一手操控,他知道我會中計。
我抬頭看著哲,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我緩緩地張開口,想要說什麼。但要說什麼呢?無論我如何掩飾,都已缺乏說服力。
最後,我彷彿聽見自己空洞飄渺的聲音在說:
「哲,你明知道我就算花上十輩子,也不可能還清你三億六千萬,不如你乾脆再花一筆錢,買兇殺了我。」
哲對我笑,他說:
「很好,皓然,在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這的確很像你的性格。」
我不語。
直到現在,我又何嘗不是希望這一切只不過是個玩笑。
我聽見哲冰冷的聲音象惡魔一樣在我耳邊迴響,他說皓然,你已經無法擺脫我,現在起我是你的債主,你欠我的,從今天開始,你必須要用一輩子來還。